葛冰
公园里,铁栏杆旁,鬼头和刀刻脸就这么相遇了。爱踢足球,并为实现足球梦想而努力的鬼头,与才华横溢的美院附中的教授会碰撞出什么有趣的火花来呢?话说,这鬼头呀,真调皮……
鬼头抱着小足球扒着公园的铁栏杆向里张望,一只短尾巴、大脑袋,样子十分滑稽的石雕老虎,正虎视眈眈地冲他瞪眼睛。
“呸!”鬼头一口唾沫吐在老虎脑门上。这些小动物一放在这儿,旁边再修上些树洞、滑梯、秋千、转椅,他们的小足球场就算彻底没了。
“呸!呸!”其他孩子也跟着唾。“来人啦!”一个同伴喊。
孩子们都连滚带爬地跑了,鬼头鼻子里却轻蔑地哼了一声,装着没事似的哼起歌来。
五个人沿着石子铺成的甬道向这边走来。最前面的是一个老头儿,满脸刀刻似的深皱纹,又矮又瘦,比鬼头高不了半脑袋。鬼头敢说,他一使劲就能把这老头儿抱起来。老头儿走路的姿势却很骄傲,紧抿着嘴唇,旁若无人地昂着头,胸脯挺挺的。
听说,他是美术专科的教师,还是什么雕刻家。可是几天了,鬼头就没见他雕刻过,光听他卖嘴。他个子小,说话嗓门却大得惊人,仿佛整个胸腔都跟着共鸣。他的眼珠子特别亮,常常灼灼逼人地盯着某个东西,据说在树阴底下,还会放出莹莹的绿光,像猫眼一样。总之,鬼头觉得他挺好玩儿的。他们来到了这群石雕跟前,刀刻脸看见老虎脑门上的唾沫就问:“这是谁弄的?”他的小眼珠子尖利地瞪着铁栏杆外。
“这谁知道?”鬼头耸了耸鼻子,翻眼往上看,“说不定是天上的……”“是鸟屎,臭鸟屎,对吧?”刀刻脸一边用手帕抹,一边讥讽地说。
“哈——”几个学生都笑了。鬼头悻悻地红了脸。“笑什么?”刀刻脸冷冰冰地训斥,“好几天都没想出来,还有心思笑!”学生们立刻敛气息声,看来他们对这小老头儿还挺敬畏。
近半个月,刀刻脸总带他的学生来这儿,好像是为公园设计十二生肖的图像,按照人的十二属相,刻出牛、马、鼠等动物,放在公园里,可看、可骑、可坐。几个学生设计好几天了,可蛇的造型总是不理想。
刀刻脸脾气大,常常仰着脸训比他高许多的学生,那些学生觉得让人看着丢脸,就老轰在铁栏杆外面围观的孩子。有一次,他们还假借和鬼头踢足球,把鬼头骗进去,恶作剧地治了他一番。他们轮流按鼻子,按得鬼头直流眼泪。可在刀刻脸面前,他们装得蛮老实,一个个像个人似的。
“把你们设计的蛇的造型拿出来吧!”刀刻脸睁着小圆眼珠在他的学生们的脸上扫着。
“把你们设计的蛇的造型拿出来吧!”鬼头捏着鼻子,尖着嗓子,笑嘻嘻地学着说。
刀刻脸生气地向这边瞥了一眼,那眼珠好像真有点绿。
一个瘦高个子学生从背着的挎箱里取出一条胶泥捏的蛇来。那蛇扁平地盘着圈,头向上昂起。
“这样结实,孩子坐上去坏不了。”他不自然地讪笑着。
“结实,結实?”刀刻脸把它举到眼前盯着看,“板凳更结实呢!这像什么,你们说像什么?”
“像一盘蚊香。”鬼头把脸贴在铁栏杆上,笑嘻嘻地搭讪着,那模样还真有点欠揍。
“可以往上盘嘛,那就像了。”瘦高个儿尴尬地说。
“像狗屎!”鬼头紧跟着喊。
噗嗤,大家都乐了起来。这鬼头真鬼,一下子就抓住了特征,往上盘,的确像滩狗屎呢!
“去去!”那瘦高个子学生涨红了脸。
“不用去。”刀刻脸只顾训学生,“我早就说过,你只会摹仿。搞创作,要有才气才行。告诉你们,其实我已经想出来了。”他忽而变得骄傲起来,有力地挥着枯瘦的手。“可是我不讲,非要你们自己想,自己想!”他昂着脖子,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的呢?”刀刻脸又问下一个学生。这个学生长着一张胖圆脸。
胖圆脸学生蛮有信心地把自己的设计拿出来。那是一条盘在乌龟上的蛇,造型挺美。
“有龟陪衬,就比孤独的一条蛇美,并且龟背平滑可坐。”胖圆脸学生嘴角漾起了笑纹。
刀刻脸眯着眼睛,瞧着,瞧着,突然冷冷地说:“这个放在公园里,小孩子骑上去就会想:我是属什么的呢?”“属乌龟!”鬼头乐得大声喊。学生们也憋不住哧哧地笑了。
“笑什么?”刀刻脸似乎把火全泄到了胖圆脸学生身上。“应该好好动动脑子,搞艺术马马虎虎不行,没有一点儿才气,其实我已经想……”
“你根本就没有想出来,你就会吹!”鬼头在铁栏杆外面大声喊。
刀刻脸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皱着眉悻悻地说:“讨厌!”
“厌讨。”鬼头嘻皮笑脸。
“老师,我们去把他抓来!”几个学生跃跃欲试。鬼头警惕地盯着他们, 准备后退。
刀刻脸却不作声地摆摆手,他亮亮的眼珠灼灼逼人地盯着鬼头,两手伸到前面桌上的木箱子里。
这是干什么?鬼头有点儿发毛,对方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瞅着他,像钉子,像毛刺,盯得他浑身痒痒。那几个学生也不做声了,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箱子里。鬼头慌了,他觉得有点可怕,弄不清这箱子里会变出什么神奇的怪物。他想跑,可是又觉得这样不体面地撤退太丢脸了。他故意满不在乎地吐舌头,挤鼻子,瞪着眼睛做鬼脸。
“好极了!”刀刻脸不露声色地低声说。一会儿,手从木箱里出来,拿出了一个半尺高的小泥人。
鬼头惊呆了。翘天的鼻孔、咧着的大嘴、两只扇风耳,真是一个活生生的鬼头。一个光着屁股的鬼头。
“妙!真绝了!”几个学生佩服得赞不绝口。
“怎么样,我还是会的吧?”刀刻脸笑眯眯地问鬼头。
鬼头哭笑不得,嘴张得老大,一个词也蹦不出来了。哼哼,给自己弄个光屁股,难看死了。
“你要是再捣乱,我就把它放在这里,谁来都可以看。”
天哪!都来看他鬼头光屁股,那还了得!谁都能认出他鬼头来,那张脸太像了。这个臭老头儿,手那么巧!鬼头愣在那儿,不知怎么样还击,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冲他说:“站好,咧开大嘴,让我们也照着捏捏。”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大群小不点儿,都笑着。穿开裆裤的小孩奶声奶气地卷着大舌头说:“光屁股的小猴子。”鬼头满面羞愧,冲出人群跑了。他恨透了这个刀刻脸,真想狠狠地整治他。
鬼头长着两道浅浅的眉毛,鼓着嘴巴,耷拉着又圆又大的脑袋,围着花坛转圈圈。他在生气,在绞尽脑汁思索,怎样去报复这个怪老头儿。
编一段顺口溜儿,领着一帮小孩去嘲骂?不行,老头儿要是拿出那个光屁股的小泥人,这不等于给自己做广告,伙伴们还不把他鬼头给笑死。
剪个小纸王八,设法贴在他背上,走到哪儿都叫大家嘲笑一番?也不行, 老头儿背后总有几个学生。鬼头想象得出,要是叫他们发现了,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尴尬境地。
或是夜晚,在胡同口等着他,等他出来散步,从暗处砸他一石子?不,这办法太恶毒,这是流氓才干的事。鬼头,可不愿做流氓。
一只野猫从房顶跳到花坛上,“喵喵”叫着,慢吞吞地在台阶上走,眼睛放着莹莹的绿光。这猫眼倒挺像那怪老头儿的。野猫的毛又长又脏,蹭了一身黑乎乎的东西,仿佛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似的。那老头儿的衣服也不甚整洁……要是把这野猫,塞到老头的木箱子里,他一打开……鬼头仿佛看见了老头儿惊慌失措地挥舞着枯瘦的手,睁着小圆眼珠惊呼的情景。鬼头闭着眼睛笑了, 嘻嘻地笑出声来。
“小鬼头,又在打谁的坏主意呢?”门房王大爷,拿着扫帚过来扫地。
“没有啊,我在想怎样帮助同学呢。”鬼头觍(tiǎn)着脸说。
“得了吧!你这嘎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鬼精鬼精的。”
鬼头嘻嘻一笑,拍拍屁股跑了。
王大爷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他的底细。鬼头从小就嘎得要命,想法很古怪。他的几件“英雄业绩”在整个大院里是无人不知的。
他四岁时,就把一小块吸铁石吞到肚子里去了。 “吃了,我把它吃了!”他神气活现地拍着自己的小肚皮,“我可以到马戏团,用我的肚肚去表演吸铁钉、铁片。”急得妈妈带他到医院又按肚皮又照X光。
他六岁时,他看过电视,在隔壁刘阿姨的君子兰花盆里,撒了三泡尿。“我给花施了氨肥,会很快结果子的。”他骄傲地向刘阿姨表功。名贵的君子兰蔫头耷脑躺了下来,刘阿姨心疼地流出了眼泪。
他八岁时,家里第一次买洗衣机,他偷偷往洗衣机里注满水,在自己身上涂满肥皂跳进去,按动开关。马达轰隆隆响,旋转的水流晃得他吱哇乱叫。他居然异想天开,想把洗衣机变成搓澡机。
现在,鬼头并没有去逮那野猫,他突然改变主意了。因为用野猫去报复刀刻脸,不能从精神上压倒对方。老头儿那张开薄嘴片的神情,那骄傲的鼻子,很使他生气,特别是老头儿举着光屁股小泥人讥笑地问他“我还是行的吧”时,那气人的情形更使他大为恼火。这老头儿总对学生说:“没有才气是不行的。我早想出来了,我不告诉你们!”
要是我能想出来呢?那还不气死他?鬼头脑瓜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到了,“我一定会想出来的!”这个念头牢牢地缠住了他,固执地刻在脑子里。
他兴奋得心扑扑乱跳,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他要捏出一条小蛇,设计得比那老头儿的还要好。
屋前的方砖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坨坨,旁边是水杯、碗、小刀和捏好的一条条歪歪扭扭的小泥蛇。鬼头劲头十足。
“鬼头!怎么用你爸爸的茶杯和泥?”妈妈大惊小怪。
“这是老师交给的任务。”鬼头仍埋头捏着。
天黑了,妈妈叫他去吃晚饭,他仍如醉如痴地坐在地上捏,嘴里嘟囔着:“捏不好,老师明天该说了。”
他总是很有信心,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小时候外出迷了路,他就一刻不停地走,莫名其妙地认为总会到家的。
鬼头又到铁栏杆边上去了,去得很早,手里托着个小蓝盒子,欢喜得抓耳挠腮。嘿嘿!这玩意儿,可是鬼头自己设计的,天下第一古怪的玩意儿。那老头儿看了保管会气破肚皮。他把脸贴在铁栏杆上,亮亮的漆黑的眼珠四下张望,两只不太干净的扇风耳显眼地竖着。
“沙沙沙”,脚踩草坪的声音。鬼头立即活跃起来,他飞快地侧趴在地上,胳膊长长地伸进铁栏杆,把小蓝盒子放在石雕老鼠的头上,然后迅速地躲在拐弯的墙后面。
刀刻脸看见小蓝盒子,迟疑片刻,把小盒子拿起来,哈!他打开了。
小蓝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了。这是一条刚出壳的小蛇,圆圆的蛋壳可以骑,伸出的脖颈扭着,可以用手扶,设计得多妙!哈!更妙的还在后头呢!那蛇头你猜是什么?是人脑袋,是鬼头捏的刀刻脸的脑袋。刀刻脸在鬼头的手里竟成了带脑壳的小怪蛇,这可比光屁股小孩来劲儿多啦!怎么样?这回服输了吧?
“嘻嘻!”鬼头欢喜得浑身痒痒,恨不得在地上连翻几个小跟头。
“嘻嘻!”几个学生憋不住偷笑起来。刀刻脸却满脸惊愕,一动不动地盯着小怪蛇,接着突然“噗”地一聲笑了。他不慌不忙地打开自己带来的木箱子。哟!也是一条出蛋壳的小泥蛇, 可比鬼头捏的漂亮多了。
鬼头不由得羞红了脸。他又白想了一夜,又让这老头儿占了上风,这死精死精的老头儿。
“臭老头儿!”他不甘心地骂出声来。
几个学生同时向他扑来。鬼头撒腿就跑。
晚上,鬼头抱着小足球,精疲力尽地拖着腿,悄悄溜进屋门,他愣住了。怎么回事?刀刻脸正坐在对着门的椅子上,睁着圆圆的小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啊!这老头儿真差劲,竟找到家告状来了!鬼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靠着门没有动。这会儿,他的模样太狼狈了,腮帮子被划了一道,脸蛋和胳膊上全是泥印,裤子上还被撕了个大口子,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打架了呢。没办法,踢球踢的。
“咱们又见面了。”刀刻脸眼珠放出光来。
鬼头没说话,他爸爸和邻居王伯伯都在这儿,他知道顶嘴会有什么后果。“小子,你交了好运啦!”王伯伯笑眯眯地望着鬼头,“知道这是谁吗?肖凯之老师,美院附中唯一的教授,他说你有灵气,是块可雕之材。” 噢!不是来告状的。鬼头放心了,他友善地露出牙齿笑笑。
爸爸今天似乎特别高兴,告诉他肖老师想辅导他学美术,一礼拜两次, 星期三和星期五下午。
“星期三、星期五下午?”鬼头急了。
“嗯。”肖老师不露声色地说,“还要留很多作业,每天做两个小时,要想学出成绩,就得刻苦。”
“您怎么知道我要学美术?”鬼头惊愕地问。
“我和肖老师都说定了,你初中毕业就考美院附中。”爸爸说。
都说定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就定了。鬼头不高兴了。他根本就不想学什么美术,让那老头儿见鬼去吧!鬼头想了想,坚决地摇摇头:“我不学!”
“为什么?”肖老师疑惑地问。
“将来我要踢足球!我每天都在训练,他们都管我叫小梅西。”
“呸,再胡诌,我就把你那小足球给扔了。”爸爸发火了,他转向肖老师,“肖老师,您来得真是太好了,我们正为他发愁呢,这孩子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踢球, 想当什么运动员。”
“不光是运动员,是球星!”鬼头憋不住顶嘴道。
“球星?球屁!”爸爸轻蔑地哼了一声。
“等一等!”肖老师突然站起来看着鬼头,“你想当球星?”
“嗯!还要超过梅西!”鬼头十分自信。
肖老师紧抿着嘴,那眼珠又放出绿莹莹的光来。他突然赞许地拍着鬼头的肩膀说:“行!好样的!你将来一定能成功!”
爸爸着急了:“肖老师!您……”
“应该让孩子走自己的路!”肖老师深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