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走出医院大门,天就下起了雨。雨和着风,淅淅沥沥,老伴儿搀扶着老邱,脸却有意扭向了另一边。来时他们乘坐的是公共汽车,现在下雨了,一向节俭的老伴儿坚持要打个出租。
半小时后,他们回到了家。垫补口午饭,眼圈依然泛红的老伴儿把衣柜顶上的行李兜够下,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盆、香皂、毛巾、暖瓶、碗筷什么的塞了进去,然后又把老邱几件换洗衣服、水杯和几瓶药装进了兜的夹层,满满一兜子,沉甸甸的。老邱换好衣服,将平时听京戏的随身听揣进裤兜。走出家门的一瞬间,老邱鼻子骤然一酸,心想,这回住院,不知能不能回来了。
两人很快返回医院。老邱在肿瘤科六病房住下了。
扎着吊针,半眯着眼睛,老邱心事翻滚,但想得最多的还是儿子。他心里明镜儿,这回被确诊为肝癌就等于被判了死刑,顶多缓期半年执行,能和儿子见上一面便是眼前最大的愿望。老伴儿看出老邱的心事,问:“想儿子了?”“唉,已经三年没回来了,富贵由天,生死有命,得了这病我认了,可我走之前怎么也得见他一面吧。”说罢,老邱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滚动。“你不要胡思乱想,大夫不是说你身体底子不错吗,些许会有奇迹发生,再说你总想儿子干吗,人家都不想咱,就当没这个儿子。”老伴儿起身用纸巾替老邱擦去流下来的眼泪。“他不是忙嘛,你不该挑他。”老邱说。“要不就打电话让他回来吧?”老伴儿又坐回了凳子上。“那可不行,咱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儿子,不能影响他的工作。咱儿子是干大事的人,他有出息咱俩就光荣。”“就你对儿子总是异想天开,整天出息、出息的,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让告诉他。”老伴儿心疼地看着老邱。
老邱心里有数,自己就是在靠日子,住再长时间的院也没用,而且浪费了国家的医保费用。
两周后,老邱硬是出了院。
2
老邱出院那天正好是端午节。吃过晚饭,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和往常一样,老伴儿先拿起电话和儿子唠了一通,然后让老邱说话。老邱心潮难已,但还坚持和往常一样,扯着大嗓门:“放心吧兒子,我会注意身体的,一会儿还得跟你李叔他们锻炼去呢,你好好工作,不用老惦记我和你妈。”
“儿子你啥时候能回来呀?”这是老邱从未问过儿子的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瞅了眼老伴儿。儿子说所里正承接几项新的科研项目,自己是带头人,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听罢,老邱顿觉空落落的,默然了片刻,连忙赞扬道:“好,好啊,你忙你的,好好干,国家发展了,我们才能越过越好。”老邱清了清嗓子,又告诉儿子,说自己学会了好多梅兰芳的唱段,参加了市老年合唱团,书法获得了矿里二等奖。“你跟儿子汇报工作咋的?”老伴儿见老邱一手掐着腰、满脸淌汗的样子,连忙把话筒抢了过去。
老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现在,他长时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邱一边用着医院开的药,一边吃着亲友们提供的各种偏方,吃这个喝那个的,加起来也有一麻袋。两个月过去了,老邱自我感觉尚好,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于是每天又开始到外面跟大伙儿活动了,不过每天都有老伴儿陪着。一天,老邱和老伴儿晨练后从河边往回走——说是晨练其实就是溜达——忽然,一只喜鹊飞了过来,落在了他们的脚下。老邱高兴起来,说喜鹊眼前落,好事进家门。为这,老邱心里足足嘀咕了一天,他寻思自己的病应该没大事了,至少能控制住了。
吃过晚饭,老邱和老伴儿正看电视剧,电话响了。老邱没太在意,眼睛仍然盯着电视。老伴儿走过去拿起电话:“儿子呀,今儿个咋有空儿打电话了呀?”老邱一听是儿子,连忙起身跑到电话旁。儿子告诉他们说,大下个月自己公出,要回家看看二老。老邱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抓起老伴儿胳膊,腮帮子颤抖着。放下电话后,老邱不住地嘟囔,上天有眼,老天眷顾,我和儿子能见上一面了,这回就是死也瞑目了。
有了盼头,日子顿时充实啦。老邱每天都在期盼中度过,每天不是写上几笔书法,就是哼上几段京戏,还时常到厨房给老伴儿当个下手。小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老邱生病前。一天早晨,老伴儿去市场买菜,回来时敲门没开,正感蹊跷,邻居过来告诉她,说老邱刚才在楼前晕倒了,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老伴儿一听,脑袋嗡地一下,撇下手里的菜兜儿转身向医院跑去。
3
这回住院,医生说老邱情况不太好,癌细胞已开始扩散了。老邱依旧躺在床上,扎着吊针,看见汗泪满脸的老伴儿,宽慰道:“没事的,就一阵儿迷糊,这不,过了劲就好了。”“都怪我,这些日子太大意了。”老伴儿哽咽着说。一个月过去了,老邱知道儿子要回来了,几次想出院却都被医生制止了。老伴儿理解老邱的心情,把儿子来电话说后天能到家的信儿告诉给了老邱。
“太好啦,再有两天就能见着儿子了,”老邱郑重地说,“这几天我可不能待在医院里喽。”“为啥呀?”老伴儿问。“为啥?”老邱瞪着老伴儿,“我不能让儿子知道我在住院呗,省得他着急上火,影响工作。”“那医生会同意吗?上个月你过生日想回家待一天王大夫都没同意。”“我也正愁这事儿呢!”老邱想了想,又说:“看来,得去找老同学邢大军,他是科主任,说了也算,咱就说回家只待几天,等儿子走了马上回医院,我估计他能给我这个面子。”老邱脸儿露着自信。“你这是何苦啊,咱们年岁大了有病也是正常的,儿子知道了又能咋的?”老伴儿劝着老邱。“不行,绝对不行,正因为我们年岁大了才不能拖累孩子,特别当下,正是儿子最忙的时候,咱当老人的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但绝不能给儿子添乱。”
扎完吊针,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老邱和老伴儿敲开了肿瘤科主任办公室的门。“老同学,又麻烦你来了。”老邱进门就说。“就是想请假回家的事吧,王大夫给我打过电话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邢大军一口回绝道,“老同学啊,早上查床我特意看了下你的病志,你现在的病情是很严重的,必须安下心来积极配合治疗。”“我就回家待几天,孩子走了立马回到医院。”老邱说。“你离院一天都很危险,还几天呢,我是你的同学,更是你的医生,对你是要负责的。”邢大军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就我这身体还能撑多久,孩子已经三年没回来了,这次我就想好好陪陪他,不然,有没有下次就不好说了。”老邱的两眼红了。“你儿子为啥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你?”邢大军惊讶地问。“他工作太忙呗。”老邱说。“工作忙就不要父母了,这怎么可以呀?”邢大军盯着老邱,“再说了,你是一个人住的病房,让儿子到医院陪你几天不也挺好吗?”“是这样的,老邱就是不想让儿子知道他有病住院,怕孩子着急上火。”老邱老伴儿几乎是哀求了,“你不知道,他每次跟孩子通话都特意提高嗓门,表示自己身体健康,大军兄弟,就算我们求你啦。”邢大军满脸为难,但还是答应了,“回头我让王大夫给制订个用药和护理方案,回家后要按我说的做,告诉你们,最多四天,超一天都不行。”
回到病房后,老邱对老伴儿说:“你赶紧去超市多买些好吃的,后天我一早就回去,我要给儿子做他最爱吃的锅包肉。”老邱兴奋得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4
老邱和老伴儿忙活了大半天,做了满满一桌子饭菜。全家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爸,你咋瘦了?”儿子一进门就问,现在又问开了。“是吗,可能是天天锻炼的原因吧,别人也都这么问我,哈哈,千金难买老来瘦(寿)嘛!”老邱抿了口果酒,冲儿子笑着,极力掩饰着自己。“爸,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还多了不少黑斑点,是不是早年的肝病犯了?”儿子瞅了瞅母亲,又说:
“不舒服就要马上看医生,年龄大了有病可不能挺,当年你就是因为肝不好才提前退休的。”儿子盯着老邱。“那点病早好了,现在我身体棒棒的,你不要为我们操心。”老邱看着儿子,脸儿上仍然挂着笑。这时候电视里的声音传了过来:“上午十点,我国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用长征三号甲火箭成功将一颗通信卫星送上预定轨道。”老邱更兴奋了,“又发了一颗!咱们国家太了不起了,来,咱们全家干一杯!”
儿子在大西北从事国防科研工作,这是老邱家的骄傲,更是老邱家的秘密。儿子严守秘密,所以老邱与老伴儿也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儿子的工作与火箭、卫星啥的有关。即便是这点隐隐约约,儿子也反复叮嘱,不能跟任何人提及。所以像老同学邢大军,还以为老邱养了个不孝儿子呢。
第二天吃完早饭,老邱对正在拖地的儿子说:“这回你能多待几天吗?”儿子迟疑了一下:“顶多三天,所里那边儿急着呢。”“嗯。”老邱没再说什么,眼神停在了儿子手中来回挪动的拖布上。“爸,妈,儿子知道不孝,这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尤其是到现在也没成个家,真的对不住你们。”“这哪里话,儿子,只要你工作干得好,为国家多做贡献,我们就高兴。”老邱说。
儿子一刻不停地忙碌,用笤帚将客厅边角的蜘蛛网扫掉,然后走到卫生间把堵了的热水器管卸了下来,“这热水器多长时间没用了,热水管都堵死了。”儿子冲母亲说。“啊,自从你爸……”老伴儿刚想说老邱住院的事,立马觉得失言了,连忙改口说,“自从你爸不爱洗淋浴之后,有个小半年了。”儿子很快把疏通好的热水管安上了。“妈,爸咋不爱洗淋浴了,过去他一天至少也得冲两三遍呀。”“说的不是,像抽了风儿似的,一会儿一出。”老邱老伴儿故意这样说,把洗好的水果放在了桌上。
5
转眼三天过去了,老邱也咬牙挺了三天。
儿子一走,老邱就倒下了。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老邱看到满脸是泪的老伴儿,心里酸酸的:“把你吓着了吧,我没事了,阎王爷放了我一马。”“真不该听你的,不该回家。”老伴儿埋怨说。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和调养,病情稍微稳定了些,但老邱心里明白,病情是在不断加重。一天,老邱对老伴儿说:“你明天再来,把我以前学京戏的录音机拿来。”“拿它干啥?这年头谁还用那破玩意儿,你又要学新段子吗?就你这身子骨还是歇歇吧,再说了,儿子给买的随身听里面不是啥都有嘛。”老伴儿说。
“有用处,以后你就知道了。”老邱故弄玄虚地说。
第二天,老伴儿把录音机带来的时候,老邱还没起床。老伴儿将录音机放在了床头桌上,转身和新雇来的护理员小吴交代了几句后,便赶紧回家买菜做饭去了。
老邱睡醒后,让小吴把门关上,而且让小吴也出去。他将录音机放在了自己腿上,按照儿子每逢生日和节假日来电话的习惯,对着录音机录了起来:“儿子,哈哈哈,我是爸爸,你挺忙的,不用老打电话,我们身体都挺好的,你照顾好自己啊……我正忙着练京戏段子呢,你和你妈唠吧!”
老邱摁了下录音键:“儿子,我和你妈到外面遛弯刚回屋,都挺好的,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考虑到季节,老邱按下了录音键:“你放心吧,天冷了,我穿着你买的那件皮毛一体的大衣呢。”
一个上午,老邱躺在床上,有录有删地忙乎着。小吴待在门外,自然不放心,护理过很多病号,哪见过这样的病人?她偷偷地在门外听,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暗暗想,可怜的老爷子,养了个缺德儿子!
6
三个月后,老邱走了。
老邱临走的头几天,就向老伴儿做了交代,说自己走后,一年内不要把消息告诉给儿子,能拖就拖,绝不能影响儿子工作,并嘱咐一定要把自己事先录的话保存好,等儿子来电话时就假装喊他过来接电话,然后把录音放给儿子听,这录音机输出的是进口模拟音,很难分辨出是不是原声。
“一年,一定拖上一年!”老邱几乎说不出话了,但是,这个“一年”,却说得异常清楚。
“老婆子,你发誓!”他含混地说。面对这样的老邱,老伴儿不能不答应。老伴儿知道,儿子这次回家,含蓄地表示了,这一年,他的团队要攻克一个世界级的难题。
7
这一年,儿子打来了好多电话,老邱的老伴儿也不知哭了多少场,但每次都按着老邱的要求,将录音机放了一遍又一遍。
距离老邱说的一年还差一天,儿子回来了。
儿子一进门就问,爸呢?因为每次回来,老邱早早地就在门口迎接。母亲犹豫了一下:“跟你李叔他们去外地玩去了。”“这大冷天,去外地玩啥呀?啥时候回来?”“得明天吧。”“明天?去哪儿玩了?”儿子又问。“嗯,去安波洗温泉了。”这是她在早就想好的借口。
第二天一大早,老邱的“一年”时间到了,老伴儿一宿没睡好,反复琢磨着如何跟儿子开口,猛然听见客厅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号。
她推门一看,儿子跪在地上,捧着录音机。录音机里,老邱的大嗓门正快乐地说着:“我好着咧,今天跟你妈吃了饺子,三鲜馅的,我撑得胀肚子呢,你跟你妈说话吧。”
【责任編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赵永华,就职于抚顺市政府机关。省、市作协会员。曾在报刊发表作品近百篇。出版散文集《在自然与生命中流淌》,短篇小说集《月光抹在脸儿上》《月光 河畔 故事》,长篇小说《二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