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凌宇
事情发生在2月初,小说家林白开始写诗。北京下着雪,书桌却无法冷静如初。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谁也没料到,诗,不再是小桥流水般温婉抒情,而是又猛又躁,如飓风降临,并且持续汹涌——用她的话说,这是一次“炸裂式写作”,这样一种激烈状态在她60多岁时突袭而至。
这次的爆发由新冠肺炎疫情引燃,“不得不写”,从立春一直到立夏。林白毕业于武汉大学,后来又在武汉市文联工作了10年,2005年搬到汉口,就住在距华南海鲜市场10分钟的发展大道荷花苑。离开已有4年,但她仍不能感到侥幸。
疫情期间,她的心格外被揪扯。武汉有她的朋友、同学、同事,湖北浠水有她作品《妇女闲聊录》里的主人公木珍,同学的亲人是中南医院消化内科护士,后来去增援雷神山医院。她每天听到种种消息,情绪翻滚,溢到笔尖。
2月7日写下第一首,《二月,所有的墨水不夠用来痛哭》。本以为是一次性表达,结果第二天早上六七点起来打坐,双盘40分钟后,诗句又自然涌出。
“诗歌当然不算我擅长的领域。”林白认同。即便她20多年前就写出了“一般文艺青年都知道”的《过程》,几年前辽宁人民出版社还为她和汪曾祺、贾平凹出版过《小说家的诗》,但她始终不敢妄称自己为诗人,多次说自己只是票友,从诗坛旁边路过而已。
湖北诗人张执浩2013年的时候,就在微博上鼓励林白多写诗,但林白说:“不可能多写的,没有状态根本不可能多写。”所指的状态更多受制于身体状态,对于这位体重勉强超过40公斤的虚弱女作家而言,写诗是格外消耗力气的。她容易疲惫,写完常常需要在床上躺一会儿。作家陆源认为,真正的诗人必然是怪兽,诗歌创作必然是一种特殊的、剧烈的新陈代谢。
一口气连着写100多首,这在以往,林白想都不敢想,这回除了情绪助推,她也因打坐获得了足够的体能动力。
回翻笔记本,她发现前面40多首诗都跟疫情密切相关,到了后面,书写的题材五花八门,外婆、略萨、解封、领骨灰盒,回忆2014年和小引去额济纳、模仿鲁迅写打油诗,甚至书桌上摆放多日后腐烂的苹果,都可以成为触动她的开关。
写完《苹果》后,林白非常畅快,有一种自知是好诗的、以往写小说时从未感受过的狂喜与晕眩,觉得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都达到了一生写诗的巅峰状态。
她希望自己的诗来路不明,不喜欢自己的诗写得太像诗人的诗。到了后期,一些懂行、苛刻、视野开阔且特别信任的朋友的肯定更加支撑了她的判断。她说:“我觉得近期的诗已经很不错了,能拿得出手嘚瑟的相当不少,所以兴奋得很,所以才写了104首。要是觉得自己的诗很烂,肯定不会写104首。”
这是我们5月上旬交谈时的最新数字,她每天写,写得不亦乐乎,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潜意识里,多少有对小说的逃避”。那之后不久,她在接受一位意大利学者的访谈时,更加详细地阐释:“写诗和写小说非常不一样。写诗比写小说更具神秘性,需要更强烈的情感激荡来启动,需要速度,需要神灵的眷顾。另外我觉得写诗能提高人的精神层次,可以极大地激发人的精神能量。”
即便如此,也许是已经过足了瘾,又或是手边已写好的、待修改的40万字长篇小说的无声催促,现在她开始有意识地慢慢减少诗歌写作,“估计下周我就开始进入小说了,希望诗歌的节奏能够跟长篇小说共振起来。”她说。
2020年1月,《说吧,房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纪念修订版,过了23年,腰封上的“先锋女作家”依旧不变。林白率性坦荡,说:“语言上看不顺眼的越来越多,凡是不顺眼的通通删了。”修订版的线上分享会上,她在微信群里发来一条条文字:“不敢说语音,觉得好像是跟幽灵说话。”她坦言:“本来以为线上线下都一样,你让我回答问题我就大脑空白,不过现在发现还是线上更爽。8点开始,我7点半还可以在床上躺一会儿,差5分钟起来,不用梳妆,披头散发就可以聊天,如果是线下,还得先打车到现场,路上就够晕的。”
写这本描述职业女性生存、“90年代我的作品里女性意识最强”的长篇小说时,林白下岗,接连碰壁,她说:“求职的过程是一个人变成老鼠的过程”。23年以来,她感觉女性的生存境况并没有更好,似乎还更难了。她说:“以前是国家分配,现在找工作多难啊,很多工作不愿意招女性。现在还开放二胎,女性要怀孕,要生产,要哺乳,还要兼顾工作和家庭,真的太难了。”
林白在后记中写道:“女性之生活终究无大变,哺乳的奶汁仍然是血变成的,挤公交车的疲惫仍然会使乳汁分泌下降,奶水仍会变成汗水悬挂在额头,人工流产仍需面对锐利凛冽的器具,面对那些弯刃、钢尖、锯齿,那些刀刃之上的刀刃,寒光之中的寒光,这些仿佛变成刑具的手术器械,它使女性如惊弓之鸟。”
多年不懈的书写,林白希望让读者在社会认知上承认女性的弱势地位,并为此努力改变,她说:“这作用肯定也是微小的,但我的文学能做的也只能如此。”80后编剧、作家柏邦妮曾说:“如果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那应该是林白的《玻璃虫》。那里面的林蛛蛛,敢冲敢闯,天真而又无赖,呼一下把自己擦亮,又呼一下把自己点燃,词和短句噌噌往外冒,在头顶像焰火一样开放,在黑暗中蔚为壮观。她简直是我的榜样。”
在这个层面上,不论是诗还是小说,都无异于一场文学疗愈。如同林白在《说吧,房间》修订版后记中所写:“无论女性生活的变与不变,那些生命中的焦虑、惶恐、疼痛、碎裂等,都还是需要文学的,而文学也是需要它们的。”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本文有删节)(责编 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