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枫
根据《鬼吹灯》系列改编的盗墓题材剧《龙岭迷窟》刚上线,就获得了极高关注。这多少和国内近些年从未消退的“盗墓剧风潮”有关。
盗墓剧满足了大众的好奇心与窥私欲,有人甚至因此关注起高冷的考古学。
盗墓剧里的确有不少元素取材于真实的考古发现,比如《鬼吹灯》系列中出现的“精绝古城”就是真实存在的、位于新疆的尼雅遗址。
但尼雅遗址的发现过程,并没有《鬼吹灯》中描述的那么惊心动魄。在浙江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硕士、《围观考古现场》作者项木咄看来,《鬼吹灯》之所以选用这个遗址,“估计是觉得‘精绝古城这个名字有些玄幻味道”。
按照包括项木咄在内的众多考古学专业人士的看法,盗墓与考古不仅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盗墓乃考古最大的天敌。
作为知乎优秀答题者,项木咄每次看到网友问“考古跟盗墓有什么区别?挖人家祖坟真的好吗?”这样的问题,都有些无奈,“真正的考古与盗墓,区别当然很大”。
项木咄提到一起二十多年前发生在湖北荆门的“古尸案”。
这具古尸是目前我国发现的第一具外形、骨骼基本保存完整的战国女尸,距今达2300多年之久,比我们熟知的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女尸还要早200年。
如果这具古尸由考古工作者经过科学发掘出土,说不定又是一个具有世界性意义的考古发现。
只可惜,这位先人死后也不得安心,其尸体被一帮盗墓贼愚昧、野蛮地从古墓中盗出,肆意破坏,最终面目全非。
当时,这具古尸被盗墓贼从墓葬中扯到地面,还把她身上穿的衣物全部抖落,颈部上端留下了拖拽时的勒痕,头发也没了,臂部、小腿等处的皮肤大面积破损。
虽然后来科学家们对古尸进行了剖检,对其保存状况和保存原因进行了研究,但由于古尸离开了原生的埋藏环境,古墓内部被破坏殆尽,尸体保存完好的原因、条件均缺乏研究依据,导致多项科研工作无法进行。
项木咄相信,听了这个故事,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盗墓与考古不具有可比性。
在上海博物馆田野考古领队王建文看来,对于考古人员而言,真正主动去挖的墓葬非常之少,主动去挖也是为了防止它们被盗掘或者被破坏,因为文物保护的原則是能原地保护尽量原地保护。
“盗墓是犯罪,盗墓者只关心墓葬里的器物,而对其他信息一概不关心,盗墓是对文化遗产的严重破坏。”王建文说,“如果必须发掘一座墓葬,考古队首先要向国家文物局申请,拿到发掘执照后才可以进行。在发掘过程中,考古人员要对墓葬进行详细的文字、线图、照片记录,有一套完整的流程。遇到大的墓葬,发掘工作可能要持续数年。”
复旦大学文博系教授、考古学者高蒙河曾提到,考古不是挖墓。
考古工作的对象是古代人类留下的物质遗存,包括各种遗迹,如房子、道路、水井、作坊等。而墓葬只是古人去世后留下的遗存,所占的比例很小。
但因为部分墓葬出土了大量精美文物,社会影响非常大,所以给公众带来“考古就是挖墓”的印象,这其实是一种错觉。
“但盗墓者通常以为只有金银珠宝才有价值”,上海博物馆研究员、《从考古发现中国》一书作者张经纬提到。
这导致盗墓者对于古墓有两种恶劣的做法:“一是把唐宋墓地中的竹简、纺织品作为燃料,用于他们盗墓照明的辅助;第二种做法更加恶劣,他们在偷走明器后,把整个区域放火烧掉。”
然而盗墓者认为没有价值的古人服饰恰恰具有考古价值,因为“它们可以让现代人看到古人怎样生活,又拥有何种审美”。
虽然有关盗墓的文学、影视作品常常悬念迭生,盗墓者也通常在月黑风高时开始行动,但考古的过程并没有那么戏剧性。
张经纬介绍道:“墓地挖掘现场,通常是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坑,像一个露天煤矿,呈倒梯形。考古活动也会在白天展开,现场采光条件很好,整个过程是透明的。”
衍生自盗墓小说的盗墓剧之所以拥有众多拥趸,主要原因在于其充满玄幻色彩的画面与故事情节。比如在《盗墓笔记》《寻龙诀》《九层妖塔》等电影作品中,都出现了妖怪打斗的情节。
而《龙岭迷窟》的剧情,也从一开始就颇具神秘色彩:陕西某县常年干旱,民不聊生,村民想捉“旱魃”(中国神话中引起旱灾的怪物)祈雨。
旱魃没有捉到,村民们却挖出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棺材中还有许多陪葬的精美器物。一段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就此展开。
其实这些玄幻元素与考古无半点关联。不过,在考古学家们看来,真实的考古现场比小说虚构的场景精彩。
曾参与发掘超过500座涉及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墓葬,以及少量唐宋、明清墓葬的王建文记得,自己和同事2009年在上海嘉定区发现一座明墓:
“因为明墓是用糯米浆三合土封固的石板墓,所以密闭性很好,空气难以进入,我们打开棺板后,发现尸体保存得比较好,肉就像豆腐一样,一碰就碎了。墓里的那种味道实在是不可描述,当时天气也比较热,离几十米都能闻到,那是到现在都忘不掉的味道。”
在考古过程中,考古学家见到的墓穴机关是什么样子的?以项木咄接触和了解的信息来看,墓葬中出现像文学、影视作品中描述的机关,少之又少。那么,古人有没有采取一些防盗墓措施?
答案是肯定的。
盗墓这种行为延续了几千年,以人类的聪明智慧,肯定会想出各种各样的策略和机关来对抗盗墓贼。河南上蔡的郭庄1号楚墓就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墓葬,项木咄认为,这座墓葬的反盗墓手段有三点。
首先,利用土层来迷惑盗墓贼。一般来说,盗墓贼和考古学家一样,通过判断土层中遗留物品的属性来判断年代,越深的地层,年代就越久远。
不知道郭庄楚墓的墓主从哪里得来的相关知识,他依靠这一原理玩起了迷惑人的障眼法。墓主将墓的夯土分成两层,上层的封土中夹杂了很多陶片、骨头、木炭等,下层却是标准的五花土。
盗墓贼挖到上层封土,很容易误以为这是一处商周遗址,以为自己已经挖得足够深,于是不再继续挖下去,反倒下层战国早期的墓葬可因此幸免。
其次,墓主人还设置了“疑棺”,让盗墓者误以为自己找到的是真棺材,只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其实疑棺的下部才是墓主真正的棺椁。
这两种防盗墓手段,说到底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如果盗墓贼铁了心往下挖,也能找到真正的棺椁。所以,还需要其他防盗墓手段。
整个郭庄楚墓的防盗核心,是所谓“流沙积石”。
其做法是整个墓坑挖好后,在棺椁的四周填满厚厚的细沙;为了增强杀伤力,细沙中混杂了大量棱角锋利的石块。
这些细沙经过特殊处理,结构松散,不易聚拢,盗墓贼几乎不可能在沙层中挖出洞来;即便挖出盗洞,由于细沙的流体结构,使其流到洞内,带动石头塌方,会对盗墓贼造成致命一击。
墓主人如此费心地防盗墓,效果如何?
很遗憾,考古学家在这个墓葬中发现了18个盗洞。
我们常听到这样的考古故事:英国君主的骨头在停车场被发现;青铜时代的鞋子和维京时代的手套现身融化的冰层;借助激光雷达,考古学家发现吴哥窟下面隐藏着又一座幅员辽阔的古城……
充满神秘色彩的考古发现,让不少人误会考古工作者可以畅游世界各大博物馆,掌握人类远古时代神秘的信息,日日夜夜探索失落的历史与文明。
没有盗墓作品里神秘的召唤或诅咒,也不像虚拟人物那样有非凡的身手或稀奇古怪的絕招,现实中考古工作者的工作状态往往是这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下地挖土,下水捞泥,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大部分考古工作是比较琐碎和平淡的,很多人一辈子也不会碰到有社会关注度的大发现。”王建文说。
项木咄也觉得:“虽然考古学家都渴望在有生之年遇到像秦始皇兵马俑、马王堆汉墓这样的惊世发现,但是很遗憾,从平淡无奇的遗物和垃圾中了解和复原古代人类的生活,乃至整个社会的演变,才是这门学科的力量所在。”
项木咄甚至觉得:“反倒是考古遗址中那些微不足道、容易被人丢弃的东西,比如植物遗存、动物粪便,更能让我们深入地了解古代社会。”
而真正的考古学的价值,也正是体现在细微之处。
比如,考古学者会利用同位素分析古人的食谱。按照项木咄的解释,在人的一生中,骨骼中的各种同位素(典型如C、O、N、S等)含量和所吃的食物中的元素,处在不断变化的动态平衡中。
这一平衡在人死的那一刻结束并固定下来,永远保存在骨骼中。这也意味着,知道一个人骨骼中的各项元素值,就可以推测出这个人生前所吃的食物。
而通过对食物结构的分析,考古学家可以得出很多有趣的结论。
项木咄说,比如对某个墓葬群的各个墓葬主进行分析,发现一部分人吃的肉比另一部分人多,而这部分人的随葬品比其他人丰富,这是不是暗示当时已经出现社会分层或者等级分化?
再比如,史前时代某些地区流行夫妻合葬墓,考古学家通过分析发现,男女主人的食物结构存在差异。
要知道,在史前社会获取食物的渠道十分有限,所以同一地区的人的食物结构是类似的。如果男女之间吃的食物有差异,可能当时就出现了性别差异。
考古学家许宏认为,考古学有两大魅力:发现之美和思辨之美。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说,考古“不仅是发现一个失去的世界,也是一次伟大的精神回归”。
《神灵、坟墓和学者:考古学的故事》一书作者西拉姆则感慨:“考古学家的使命是要让干涸的清泉再次汩汩流淌,让被遗忘的事情再次被记起,让已故去的人复生,让环绕着我们的历史之河再次流动。”
考古研究的是过去,探索的却是未来。
或许正因如此,王建文才觉得,考古学特别适合好奇心强的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