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求医靠问卦，那些过往太心酸

华庭散人

很多来看急诊的人都是病情比较紧急或严重的，但也不乏有症状很轻的，由于病人心里紧张就来看急诊了。我在急诊室甚至接待过没有任何症状偏说有病的“病人”，他们判断生病的标准也令人啼笑皆非，而“病人”背后的故事更让我难以忘怀……

怀疑有病

一个冬天的傍晚，急诊室的门外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我经过的时候，听到队伍的末端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妈，你看这么多人看病呢？其实，这个病也没必要看急诊，咱们明天再来吧！”男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不行，来晚了，那病情耽误了可怎么办？”她的母亲不依不饶，“今晚必须看病，不然就不回家了。”

我扫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太在意，转身进急诊室给排队的病人看病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这对母子了。这时，我才看清楚他们的容貌。那位母亲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了，穿着花布棉衣，而儿子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样子。看他们的精神状态，似乎都没有得病。我不禁有些疑惑：“请问哪位要看病呢？”

“他，当然是他了。”大妈将儿子推到我的跟前。我看着眼前精神奕奕的小伙子，越发感到困惑：“哪里不舒服呢？”小伙子名叫章洪磊，不等他开口，大妈就抢着说了：“医生，他有腹壁肿瘤，您给开个单子检查一下。”

“腹壁肿瘤？在别的医院检查出来的吗？”我问章洪磊。怎料，他有点窘迫地回答：“没有检查过。”

没有检查过怎么能知道得了腹壁肿瘤呢？只见章洪磊与大妈对视一眼，尔后大妈大声说：“反正现在已经知道他得了这个病了，您是医生，您看怎么治吧！”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没有经过检查就认定得了肿瘤。也许是为了消除我的疑惑，章洪磊补充了一句：“医生，其实，我妈的意思是，怀疑我得了腹壁肿瘤，现在还处于怀疑阶段。”

即使是怀疑有病，也要有依据吧！我再次平静地询问章洪磊：“那你有哪里不舒服吗？”结果，章洪磊摇了摇头。我忍不住说：“没有任何症状，怎么就那么明确地怀疑得了腹壁肿瘤呢？”“医生，你就别管了，给他检查一下吧。”大妈看起来很着急。章洪磊也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也许他们有难言之隐，我便让章洪磊躺下，用手按了几下他的腹部，没有任何异常。我把自己的初步判断结果告诉他们，但大妈仍坚持要做检查。考虑到有些肿瘤初期没有明显症状，病人又坚持要做检查，我只好开了彩超等检查。去交费时，章洪磊微笑着对我说：“如果没事的话，就当是做体检了，反正我今年还没做过体检呢。”

检查结果表明，章洪磊根本没有得病。

面对这个结果，大妈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没事？”“对啊，没事！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章洪磊挽着母亲的手离开了急诊室。两人一边走一边继续争论着，不过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一度以为是这个母亲过分紧张儿子的健康，之后就不会贸然来就医了。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又来看急诊了。这回，大妈言之凿凿地说，章洪磊脑部有肿瘤，要求无论如何都要做脑部CT。结果当然也是没事。回去的时候，章洪磊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没想到，过了一个星期后，他们又来了。

那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我看了一眼急诊室长长的队伍，刚想劝他们回去，一抬眼，发现章洪磊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面色发红，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忙说：“发烧了，到护士站那里测体温了吗？”章洪磊点点头：“38.5℃。”

我给他开了单子，告诉他交费后到输液室打点滴。正在这时，大妈不满地开口了：“打点滴就完了？得做个全身检查吧？”“大妈，没那么严重。”我耐着性子说，章洪磊的脸上也写满了抗拒，但大妈一如既往地坚持要做检查。我便说：“那要等打完点滴，退烧了才能做。”

等大妈去交费时，章洪磊立即跟我表态，他不想再做检查了，恳求道：“医生，如果我退烧后，我妈还坚持叫我做检查，麻烦您帮帮忙，做做样子，就当是给我做了检查了。”接着，他又将大妈怀疑他有病的事主动说了出来。

原来，大妈经常叫人帮他算卦，算卦的说他有病，哪怕一点征兆也没有，也立马就要来做检查。我觉得哭笑不得：“原来这样啊，大妈就那么相信算卦的？”

“是啊！”章洪磊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还有隐情，但他双唇紧闭，不愿说下去。

拒绝住院

日子在忙碌中飞逝，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就在我快要忘记这对母子时，他们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由于之前我帮章洪磊做过一场做“全身检查”的戏，他非常信任我。此次前来，他特地点名要找我看病。不过，这次生病的是他的母亲。大妈走路一瘸一拐的，痛得龇牙咧嘴，显然右腿受伤了。章洪磊说，大妈是在走路时踏空，摔倒在地，由于右脚膝盖着地，破皮流血了，但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到医院，搽一点药酒就可以了。章洪磊一开始看到大妈一切自如，只是走路时稍微有点不自然，就没太放在心上，照常去学校上课了。

章洪磊是住宿生，一周后回到家，看到大妈的脚都化脓了，碰一下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才扶着她坐车来看急诊。

“医生，你就开点药给我敷一下吧。”大妈还在逞强。我看了一眼腐烂化脓的伤口，皱了皱眉：“大妈，得先检查一下，不能随便敷药。”“就是，听医生的。”章洪磊有点生气地说，大妈便没吭声了。

经过膝关节磁共振检查后，显示膝盖软骨组织已经被感染了。“需要开刀做引流，把感染的软骨组织，也就是坏死的部分切掉。”我尽可能清晰地向他们说明，“大概明天就可以安排手術，先办理住院吧。”

大妈听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以为她惧怕做手术，想拒绝做手术。谁知，她却答应做手术，但拒绝住院。这，令我很是吃惊。我详细跟她说明手术前住院的必要性，她并没有听进去：“医生，我不住院，要不，你现在就给我开刀，要么，我明天再来做。反正我不能住院。”我觉得奇怪：“大妈，您为什么不能住院呢？”

大妈沉吟了一下，才嘟嘟囔囔地说：“那么多人住院后都死在医院里了，我可不能这样，不能死在医院里。”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连忙解释说，这是个很普通的手术，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在我和章洪磊的连番劝说下，大妈终于点头同意住院了。在章洪磊去办理住院手续前，我又追问了一句：“大妈没有其他的身体疾病了吧？”章洪磊愣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有了。”一切便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了。

到了夜里10点时，我看完一批病人后，正准备倒杯水，歇息一下。

突然，章洪磊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失声叫道：“医生，我妈不见了。”“怎么回事？”我镇定地问。“之前我妈一直在病房里的，我刚走开不到10分钟，回来就看不到她了！”章洪磊哆嗦着说，“她的手机落在床上了，就带了个钱包走。医生，该怎么办呀？”

“先别着急，也许是病房里有人在用洗手间，她就到别处上洗手间了，又或者倒热水去了。”我觉得纳闷，大妈年纪不算很大，也才刚离开病房一会儿，章洪磊未免太紧张了。

“我……我担心她走丢了。”章洪磊此言一出，我便怔住了：“怎么会走丢呢？”章洪磊着急地抓着头发：“我妈精神有问题的呀！”

我感觉脑袋轰的一声响，提高了音量：“之前问你，她还有别的疾病没，你怎么不说她有精神病？”“我以为您问的是生理上的病痛……而且当时我妈就在我旁边，她最恨别人说她有精神病了。”章洪磊十分懊恼，“医生，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关于大妈患有精神病的事，我仍然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但当前找到人是最重要的事。

我冷静下来，理了一下思路，大妈此前极其抗拒住院，她极有可能偷偷回家了。我问章洪磊：“你们是坐车还是打车来医院的？”“我妈坚持要坐公交车来的。”章洪磊如实回答。

“现在还有车回去吗？”我问。章洪磊看了一下时间：“还有最后一班车，我妈这种情况走去车站得半个小时，我马上去追。”

不知为何，章洪磊走后，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章洪磊这一去是找不到大妈的。我又请护士到女洗手间找了一通，而我自己也到医院的院子里和周围的店铺找了一圈。我们一无所获！

不久，章洪磊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果然，他也没有找到。

精神失常

章洪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问：“怎么办？”

“大妈的腿这个样子，不可能走远的。”正在这时，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我认为她还在医院里，只是我们没找到她。”

为了尽快找到大妈，我要求章洪磊跟我说一下大妈精神失常的情况。章洪磊眼睛都红了：“其实，我妈大部分时候都挺正常的。也许她的潜意识里想努力养活我，她打工的时候都是很正常的。还有，每次去到医院时，她也特别正常，尤其是带我去看病时。”

原来如此，难怪每次见到她，我都看不出来她精神上有不对劲的情况。

“那她不太正常的时候，有什么具体的表现呢？”我追问。章洪磊认真地回答：“她没有很出格的举动，就是犯迷糊，嘴里念念有词，对人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

接下来，我又问：“大妈的病有治疗过吗？”章洪磊点点头，眼神里落满忧伤：“治疗过，但总不见好。反正不太影响生活，妈也不肯接受治疗了，也就不治了。”他顿了顿，说了一件让人惊诧的事：“我想，再强迫她治疗也不会好了，除非……除非那个孩子能活过来……”

原来，在章洪磊之前，大妈有过一个孩子。

说到这里，章洪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哽咽着说：“我妈之前不肯住院，就是以为得了很严重的病才要做手术，她担心死在医院里。如果死在医院，那她觉得，她的灵魂……就……就不能回家，就见不着那个孩子了。”

我恍然大悟，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决定通过医院的广播来尝试寻找大妈。

“苏丽红女士，请听到广播后速到急诊室，您的孩子在等您。”我一连说了三遍，说到“孩子”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值班的护士打来的。她告诉我，大妈回到急诊室了。我松了一口气，边走边问：“她有没有受伤？精神怎么样？”“没有，就是膝盖有伤。”护士说，“精神挺好的，看起来挺正常的，而且她好像忘了自己躲起来的事情了。”如此看来，大妈精神好的时候会忘记自己迷糊时干的事。

我回到急诊室时，章洪磊拉着大妈的手坐在那里，他特地等我回来跟我道谢后，才拉着大妈回到病房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理解大妈为什么格外在乎章洪磊的身体状况了，渐渐年老的她应该很害怕再次失去孩子，也许她喜欢算卦也跟那个死去的孩子有关。

找回大妈之后，章洪磊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再出现意外。

第二天，我如期给大妈做了手术，交代章洪磊术后的注意事项。此外，我还交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我认识的一位精神科医生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尽管大妈目前的精神状况不算特别严重，但及早治疗肯定是没错的。”我对章洪磊说，“等她膝盖的伤好了之后，建议再带她去看一下精神科。”

章洪磊扭头看看睡着了的大妈，又抬头看了看我：“医生，真的太谢谢您了。但恐怕我妈的情况很难变好，她遭受的打击太大了……”

章洪磊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述了大妈那令人唏嘘的经历。原来，大妈到了39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心里非常在乎孩子，凡事亲力亲为。一次，她在哺乳时，因为疲累不小心睡着了，导致孩子哺乳窒息，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救了。家人怕她受不住打击，不敢让她知道是她自己捂死了来之不易的孩子，便含泪骗她说孩子是心脏猝死。大妈仍然心痛不已，只因之前就有神婆告诉过她，她的孩子有心脏病。大妈不信，如今得知孩子死于心脏猝死，泪如雨下，痛彻心扉。从此，大妈就迷上了算卦，并深信不疑。丈夫责怪她没有照顾好孩子，决绝地跟她离婚。

两年后，大妈经人介绍再婚，在43岁时怀上了章洪磊，高龄产子，她越发迷信了，不敢有丝毫冒险。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章洪磊身上，忽略了丈夫，更没有留意到赚钱越来越多的丈夫已经悄悄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好上了。所以，当丈夫向她提出离婚时，她如同遭受晴天霹雳，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丈夫为了离婚，主动放弃章洪磊的抚养权，并承诺每个月支付抚养费。再度离婚后，大妈渐渐精神失常了……

“我妈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章洪磊眼泪汪汪地反复强调，手里攥着那张名片，“我一定会带她去看医生的。”

原来大妈喜欢算卦的背后有如此心酸曲折的經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了病房。忽然想起电影里的一句话：当人发现斗不过天的时候，自然就迷信了。

迷信固然不可取，但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不是生来就愿意迷信的，他们也许经历过很多别人无法想象的伤痛后，逐渐变得懦弱与胆怯。走进这些人的内心深处，多听一听他们真实的想法，少一些敌意，多给予他们爱和关怀吧。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