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昇辉
(百色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百色 533000)
南宋诗人陆游在其《临安春雨初霁》诗中有云:“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前者说的是在类似手卷高度的纸上写作书法,后者则是一种沏茶的行为,是宋代人流行的一种茶道。钱钟书《宋诗选注》引黄遵宪《日本国志˙物产志》自注说:“日本‘点茶'即‘同宋人之法',‘碾茶为末,注之于汤,以筅击拂'。”①钱钟书.宋诗选注[M].北京:三联书店,2002:294“分茶”或称“点茶”也是宋代一直以来的饮茶习惯。关于“点茶”,我们可以在宋徽宗所著的《大观茶论》得到更清楚的说明。
《大观茶论》为宋朝皇帝赵佶的茶论专书,成书于大观年间(1107-1110),全书共《序》《地产》《天时》《采择》《蒸压》《制造》《鉴辩》《白茶》《罗碾》《盏》《筅》《瓶》《杓》《水》《点》《味》《香》《色》《藏焙》《品名》《外焙》②宋˙赵佶等.大观茶论:宋代经点茶书八种[M].北京:九州岛岛出版社,2018:241等二十篇,从茶叶的生产、制造、茶具的准备、冲泡、品评到收藏,全方位的为后人展现了宋人对“茶”的理解,以及茶道的最高标准,也是我们现今理解宋代茶道美学的重要著作,是相当珍贵的文献资料。然而在进入讨论之前,我们要先来理解宋徽宗所追求的美学精神到底为何。
宋徽宗赵佶(公元1082-1135),是宋朝的第八位皇帝,他在施政上的无能导致北宋的沦丧,最后于靖康二年(公元1127)和儿子钦宗赵桓都为金人所俘虏,史称靖康之难,他的昏庸无须多加赘述。然而于此同时,他在艺术上的成就同样令人赞叹,徽宗本人擅长绘画与书法,画作如《蜡梅山禽》《芙蓉锦鸡》《池塘晚秋》,书法上独特的瘦金体,都在艺术史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此外,徽宗在广收天下文物的同时,又令人编纂《宣和画谱》《宣和书谱》《宣和博古图》,详细的记载了当时文物流传的样貌。在他的引领之下,健全了北宋的画院制度,提高了画院画家的地位,对于北宋末年的绘画风格起了一个重要的引领作用。
同样生活于北宋末年的邓椿在他的《画继·卷十·杂说》中有这样的记载:“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称,独顾壶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皆莫测其故,近侍尝请于上,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③宋˙邓椿.《画继》校注[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对于月季在不同时节的不同样貌如此地熟悉,这体现了徽宗本人的艺术追求,当然也影响了画院画家的风格。
徽宗的艺术追求,首先是建立在对于自然的观察与了解,《画继·卷十·杂说》有这样的一则记载:“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烂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这个故事是画史当中的著名案例,徽宗连孔雀爬高时先举左脚还是右脚都如此清楚,可见其观察之深刻。《老子》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即自然,这是道家对于美学精神追求的最高境界。所有效法与学习的对象,最后都必须回归于自然,因为唯有自然才是复归的根。一切的美也只有在自然的本真之中才能被体现。当然,回归自然只是艺术修养的第一步,对自然的观察我们也不能直接简单的等同于美学精神,只能说是一个开端,必得进一步加以提升。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例子,同样在《画继˙卷一˙圣艺》提到:“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独魁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又如《乱山藏古寺》,魁则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余人乃露塔尖或鸱吻,往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徽宗在考核画院画家时,常以诗词为题,让画家表现其中的意涵,从“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以见藏意”可以知道,徽宗固然重视画作中的细节性与真实性,然而同时也着重于对“诗意”的追求。渔夫独卧舟中,旁无行人的闲散潇淡;不见古寺,仅露幡竿的意在画外,在在表露出徽宗所追求的绝非仅仅只是对自然型似的追求,而是在基于形似的基础上所表现出来的馀味无穷,是寻找自然背后的审美意趣。在基于观察自然的基础上传神写韵,可以说是徽宗的美学追求,也是道家美学的体现。
除了《画继》外,吾人还可以透过《宣和画谱》来了解徽宗的艺术精神,虽然该书并非徽宗亲作,但是却是在他的主导之下编纂完成的,十分能体现徽宗的个人意志。关于《宣和画谱》中的绘画理论,大致上可以做如下区分:一方面,注重形似的追求,如《人物叙论》说一般画美人“皆是形容见于议论之际而然也”、《花鸟叙论》:“羽虫有三百六十,声音颜色,饮啄态度,远而巢居野处,眠沙泳浦,戏广浮深;近而穿屋贺厦,知岁司晨,啼春噪晩者,亦莫知其几何。”④俞剑华点校.宣和画谱[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展现对自然界事事物物的细致观察。但于此同时,在形式之外,如同之前所说的,徽宗同时也注重背后的意义追求,因此如《人物叙论》也说:“非议论之所能及,此画者有以造不言之妙也。故画人物最为难工,虽得其形似则往往乏韵”画人物除了外在的样貌,更重要的是内在的神韵。《花鸟叙论》则云:“松竹梅菊,鸥鹭鴈鹜,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栁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画花鸟之时,非但注意四时样态、先抬哪一脚,更注意花鸟所要传达的幽闲、风流、磊落,绘画必得要让观画者有所感发有所触动。显见徽宗意图以形写神,以达到对于形神兼备的追求,在自然的基础上出发,但是最后必须高于自然,而要臻至这样的境界,除了技巧之外,更有赖画家个人的修养。《庄子·山木》说“物物而不物于物”即是此意。
《庄子·知北游》又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⑤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道家认为美就存在于这天地之间,因此要追寻美就是透对对大自然的“原”与“观”,道家这种透过对大自然的观察以寻求背后的美,其实也正是徽宗的美学行为追求。了解徽宗的美学追求后我们就可以回到《大观茶论》中来。
从徽宗《大观茶论》中的内容来看,我们也清楚的发觉徽宗对于自然的观察同样也运用到了对“茶”的了解之上。正如同徽宗对于月季四时模样与孔雀行动举止的细致观察一般,在《地产》中一开头便提到“植产之地,崖必阳,圃必阴”,说明徽宗对茶树生长所需的地形与环境的认识;在《天时》《采择》则说“茶工作于惊蛰,尤以得天时为急”,“撷茶以黎明,见日则止。用爪断芽,不以指揉,虑气汗熏渍;茶不鲜洁”,说明采摘茶叶的最佳时节以及如何采摘,又因为“时旸郁燠,芽甲奋暴”,故而采摘有时间上的急迫性;在《蒸压》《制造》中说明茶叶的焙制必须充分考虑到茶叶本身的特质,“蒸芽欲及熟而香,压黄欲膏尽急止”,“造茶,先度日晷之短长,均工力之众寡,会采择之多少,使一日造成,恐茶过宿,则害色味”,只有把握好其中的尺度,才不会在制作过程中损伤了茶叶,导致生产作业失败。
尤有特色的是,徽宗在《鉴辨》中虽然提出了客观的茶叶识别标准,好的茶叶要“色莹彻而不驳,质缤绎而不浮,举之凝结,碾之则铿然”,但在此之上更重要的是“有得于言意之表者,可以心解”,这里所谓的“心解”是指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感官经验,而进入到了更高的审美层次之中。对此,《庄子·人间世》中有一段重要的表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里要表明的是对于道家而言,审美绝非几仅仅只是依靠外在感官经验所得出直觉感受,更是要与精神互相配合,用心去感受。但是这种感受却又是基于感官的基础上所生发的,绝非凭空而来,也就是感官经验与精神感受的互相结合后才能达到的境界。对于茶艺的品鉴也是从日常的经验出发,但最后要做到不为表象所蒙蔽,而能判别出什么是真正的精品。
而综观《大观茶论》全书,后人讨论最多的可以说是《点》这一章,“点”即是“点茶”,是宋代的一种沏茶方式,徽宗在本章里向后人展现了一个细致入微的“七汤”点茶法。“每一次注汤都有其诀窍,前五汤以注熟汤多寡以及操作茶筅的要领为主,第六、七汤则以‘意'为要,观变汤面变化以及如何均分其中的精华”①余悦.中国宋代茶文化与《大观茶论》—在日本京都演讲提纲[J].农业考古,2012(2),透过徽宗展示的步骤,在第五汤时已经达到了“茶色尽矣”的地步,而此后的第六、第七汤则是从技巧的注意到尚意的追求,如何在茶色已“尽”之后更分“轻清重浊”,徽宗在这里所展现的其实也就是《庄子˙养生主》当中所说的“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徐复观对此有相当精到的解释,他说:“一个人从纯技术上所得的享受,乃是由技术所换来的物质性的享受,并不在技术的自身。……而是由技术所成就的艺术性的效用。……这是在他的技术自身所得到的精神上的享受,是艺术性的享受”②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石涛之一研究[M].北京:九州岛岛出版社,2014:68,徽宗透过七次的点茶过程,也向我们展现了这样一个由技巧而来的艺术性享受,这时候,点茶不再仅是单纯的品茗饮啜,而是有著更高的审美感受,这也可以理解为何宋代如此多的文人都对点茶如此孜孜以求,因为透过点茶所透显出来的乃是个人修养与造诣,绝非停留在“斗”的层面上。于是我们似乎又可以理解,为何当陆游被召回临安之时,在他对未来前途处于一片茫然,只是迄求能返乡之际,试图透过书写与点茶寻求心灵上的一种舒展。
综观徽宗在艺术上的追求,其实体现的就是道家的美学精神,而这种审美感受,从绘画到品茗是一脉相承的。从对于自然的细致观察到超越自然的诗意追求,从技巧的注重到技进于道的发展,无不说明了道家美学对于徽宗的影响。透过这样的认识,相信更能帮助吾人对于《大观茶论》一书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