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相 宽
中国中医药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作为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反映的文学艺术自然将其纳入自己的讽喻系统,而反映这一特殊内容的文学则被称为涉医文学、涉药文学或者医界文学。由此,医生和医药也就成为涉医文学反映社会生活和人们感情世界的独特通道,有些药方和治疗行为甚至成为涉药小说情节不可或缺的环节、塑造人物的必要手法。在中国古代,“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有的作者精通医理,他们作品中的医药治疗行为符合药性药理,而其作品中所开药方也有可能成为现实生活中治疗疾病的借鉴。比如李汝珍所著《镜花缘》,“征引浩博,所载单方,用之治病辄效”[1]。此外,像《老残游记》《红楼梦》等小说中的方剂也为人们所称道。可以说,涉医文学中的医生形象和药方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认识价值,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也起着重要的助推作用。
作为立足于民间,志在向中国文学传统回归、向中国古典小说致敬的作家莫言,他的小说中也塑造了很多经典的医生形象,而且,由于反映乡土、表现民间生活的写作理念的追求,他小说中的民间偏方也比比皆是。那么,莫言小说中的医生形象和民间偏方的叙事功能是什么?是为了赞美医务劳动者或者批判社会的不良现象吗?他小说中的民间偏方符合药性药理吗?可以说,从中医药学的角度研究莫言小说的叙事艺术以及莫言创作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是可行且不可或缺的。
农村出身、家世渊源、学医经历为莫言在自己的创作中运用中医药学知识奠定了基础,也影响了他的世界观、写作特点和创作风格。
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就是随着医学技术的发展、人们思想意识的转变,西医在很长时期内已经成为我们治疗疾病最为主要的方式,中医好像离人们越来越“远”了,人们对中医这种具有鲜明民族特征的治疗方式越来越淡漠。但是,如果在过去,特别是在过去偏远的农村,中医治疗还是人们看病最为重要的途径,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主要是由于过去正规医院和医生较少,普通民众的生活也很艰难,因此有点小病小灾通常不会去请西医,家里的老人往往会采用一些简单、便宜、有效的偏方。而且“偏方治大病”,即使是在当下的中国农村,也经常有一些江湖郎中,用民间偏方治愈了一些大医院里的名医也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毋庸置疑,中医自有其神奇之处,中医的治疗效果有时候也会让西医望尘莫及。农村之子莫言1955年出生于高密东北乡,1976年应征入伍,他在乡下农村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即使是在“逃离”农村之后,他依然和高密东北乡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正是由于和农村血肉相连,莫言才能够长期浸淫在深厚驳杂的民间文化之中,他对农村的中医药学知识也自然有着充分的了解。
莫言的家世渊源和“学医”经历,使他对中医药学有着更为深入的认识。莫言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俺家伯祖老中医,擅治伤寒有绝技。麻黄桂枝生石膏,再加一把地骨皮。”[2]25打油诗中的“伯祖”是莫言的大爷爷管遵仁,读书出身,因为科举制被废除而断了仕途,从19岁开始一边从事农业劳动,一边学医,后来开了润生堂药铺,开始了悬壶济世的生涯。管遵仁为人谦逊,医德高尚,医术高明,尤擅妇科和儿科,在当地小有名气,等到建国后公私合营,管遵仁就和他的女儿也就是莫言的小姑进了高密市大栏乡卫生所当医生,成了“公家人”。由于医生职业的特殊性,管遵仁见多识广,满肚子民间故事,他的家和药铺是莫言等人常去的地方,这为莫言了解和学习中医药知识提供了条件。莫言小学五年级尚未毕业的时候,就由于一些特殊原因而不得不辍学。当时年龄尚小,不能干重活,他的父亲就希望他能够跟他的大爷爷学医。对此,莫言的大哥在《大哥说莫言》中有言:“为了学有一技之长,期间曾跟大爷爷学过中医,背诵《药性赋》《濒湖脉诀》等医学著作。”[2]229莫言在谈及自己的过去时也曾经说过:“我是小学五年级辍学,父亲认为一定要学一点手艺,逼着我学医,背《药性赋》《濒湖脉诀》什么的。没事时就跑我大爷爷家玩去了,看他给人把脉,开方,当然也会请教他一些关于医学上的问题。”又说:“我也曾经想跟他学医,但资质太差,没学成。”[3]有一个开药铺擅长中医的大爷爷,有一个从事医生职业的小姑,这种家世渊源加上莫言本人不成功的学医经历,使得莫言对于中医药知识有着深刻的领悟,而中医药的文化特质、思维方式、宇宙观、价值观、神秘的医疗方式、诗性特征、医界故事等对于他的小说创作有着重要影响。
中医药文化建立在中华民族独特的人文环境、哲学基础之上,和西医相比有着鲜明的民族特征。就思维方式而言,“天地阴阳者,不以数推,以象之谓”[4]131,“象思维是中医思维的主要方式”[5]。“取象比类”是中医思维的重要途径,其特征表现为整体性、直觉性、形象性、顿悟性的非逻辑诗性特征,而西医思维则是建立在科学实验、生物解剖、分析还原论基础之上,表现为单一对应性、定量分析性、概念推绎性、实证性的逻辑科学性特征。《黄帝内经》在论及“形”“神”关系与内涵时提到:“神乎神,耳不闻,口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视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4]55“慧然独悟”的思维方式正体现出中医象思维与文学性思维的契合之处。此外,仅就中医药经典的语言来看,也能够发现其诗性特征。比如莫言所熟知的《濒湖脉学》,著中“体状诗”“相类诗”“主病诗”本就是诗歌形式,而其对“脉象”的描述更是使用了象喻手法。比如“浮脉”“浮如微风吹鸟背上毛,厌厌聂聂,如循榆荚。如水漂木。如捻葱叶”,“沉脉”“如棉裹砂,内刚外柔。如石投水,必极其底”,“涩脉”“如轻刀刮竹。如雨沾沙。如病蚕食叶”,“缓脉”“如初春杨柳舞风之象。如微风轻飏柳梢”[6]3-4,8,13。这些生动贴切的比喻使得抽象玄妙的“脉象”变得具体形象,可触可感。如果说民间口头文学的聆听是莫言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第一课堂,这一课堂赋予他以丰富的民间资源与叙事技巧,那么,中医药经典的阅读则是莫言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另一课堂,正是这一课堂的文学训练,培养了他卓越的形象思维能力和文学表达能力。
“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4]52,“人与天地相参也,与日月相应也”[7]。“天人合一”“顺应自然”的整体观和系统论是中医药学的基本哲学理念,其观点认为人既以其脏腑、经络、气血、津液等自成一体,同时又与自然、社会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阴阳五行学说的统摄下处于一个大的循环之中。在这一循环之中,人要身心健康、延年益寿,就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顺从“天地之变,阴阳之应”[4]117,139,人既要遵从自己的自然本性,做到“形神合一”,又要顺应天地自然、阴阳五行、四时节序的运行规律,做到“天人合一”“天人和谐”。莫言小学未毕业就辍学在家过早地参加了劳动,先是干些放牛、放羊等适合小孩子干的活儿。“到了荒地里,我把牛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着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在天上叫的声音。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的。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象。我们那地方流传着很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的美女与我来做伴放牛……”[8]可以说,莫言从小就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对大自然的各种动物、植物、土地、河流、庄稼有着透彻的理解和深厚的感情,而他通过“耳朵的阅读”所听取的奇异的民间故事也经过想象得以生发补充,大自然的万事万物在此时都有了灵性,有了生命。莫言后来的学医经历、民间中医药学潜移默化的影响,更有助于促成莫言的“齐物观”和“泛灵论”,提高他对大地自然的领悟力,也有利于培养他顺应自然的宇宙观、挑战世俗道德的原野精神和文学创作的自由精神。所以,我们才能够看到莫言小说中丰富多彩的自然景观、动植物意象和敢说敢做、自由自在、彰显自然本性的人物形象。而且,也正是由于民间中医药学文化观念的深入影响,莫言小说才能够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地塑造一批超凡入圣的医生形象,插入许多千奇百怪的民间偏方,并且通过这些涉医内容,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医药学文化观念影响下莫言创作的独特的魔幻性与传奇性,同时,莫言的创作也才能够让我们看到一个原生态的、充满苦难而又生机勃勃的民间世界。
在中国历史上,一些名医如扁鹊、华佗等早已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这在《史记》《三国演义》等文学作品中均有体现,而《镜花缘》《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中的医生群像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当中国文学步入现代与当代,丁玲、谌容、汪曾祺、范小青、毕淑敏等人小说中的医生形象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对医生在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中的生存困境以及伦理难题进行了揭示,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甚至强烈的社会反响。而莫言的《良医》《金发婴儿》《丰乳肥臀》《蛙》等小说中也有诸多医者形象,只不过由于写作方法和审美功能的迥异,这些医者形象与前述小说中的医者形象大相径庭,也可以说更加耐人寻味。我们发现,莫言笔下的医生形象更具传奇性,之所以如此,一方面体现了中国民间医药本身的传奇性,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中国口头文学志怪传统的深刻影响。在这些涉医文学中,莫言不被“现实”所囿,凭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用自己的神来之笔,对医生形象进行了虚构和夸张,尽显民间文化的传奇与怪诞。
说到莫言小说中的医生形象,首先应该提起他的短篇小说《良医》。在这篇不到4000字的作品中就出现了三位“良医”,而且充分体现了莫言对中国中医的理解,揭示出中医的神奇、神秘之处。如果按照医术水平由低到高排序的话,这三位良医分别是李一把、大咬人和陈抱缺。小说中“我的爷爷”得了一种怪病,刨木头时尾骨被砸了一下,右腿不红不肿但是疼痛难捱,无奈之下请了中医外科李一把。李一把的名字也透着几分怪异,更像一个“绰号”,大概是“一把”就能把病治愈的意思。李一把认为“爷爷”得的是“走马黄”,断定方式是让一只黄鸡卧在患者病腿上,如果鸡不动则为“走马黄”,结果那只鸡在“爷爷”腿上静卧一小时之久,患的自然是“走马黄”,而鸡在病者腿上静卧时已经把毒吸走了。然后李一把用蝎子、蜈蚣、蜂窝等毒物制成了名为“攥药”的药丸,既不外敷也不内服,而是让患者用手“攥”着以将包围心脏的毒液逼走。药物独特,治疗方式匪夷所思。作为名医,治疗方式自然可以不拘一格,可惜的是李一把的治疗却没有任何效果,“爷爷”腿疼如旧。后来请来了“不治经别人手治过的病”的医生“大咬人”。“大咬人”认为“爷爷”患的是“贴骨恶疽”,先用麦秸秆将腿中的脓血排出,然后开了些常见的桔梗、连翘之类的药,半年后病就彻底好了。“大咬人”医术高明,这表现在判断准,治疗方式简单巧妙而且效果良好,称得上“良医”。“大咬人”身上也体现了一些“良医”的怪脾气,比如不治别人治过的病,大人物总有点大人物的做派。
但是,小说中真正高明,堪称“神医”的是“鬼见愁村”的先生陈抱缺。孙思邈在其《千金方》中指出:“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义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至于五行休王、七耀天文,并须探颐。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矣。”[9]陈抱缺在小说中即被认为是参透了天文地理、深谙阴阳五行的绝世高人,正是“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大医”。小说中并没有写他为病人治病,小说仅仅通过他分析该病人命不该绝的原因的奇妙之处,即让人叹服不已,惊为天人。而且,陈抱缺更为高明的是可以为病人“挪病”,将生长在危及生死部位的病挪到无关紧要的位置再为病人治疗。陈抱缺作为传说中的“神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其生活作风也让人觉得超凡脱俗,飘逸洒脱。由于年龄比较大,打水时一些年轻人往往会对他施以援手,陈抱缺并不拒绝别人的帮助,但是等那人走了之后,他又将桶里的水倒进井里,自己重新打上来饮用。这无疑体现了既不拒绝别人的善意,体现了对别人的充分尊重,又体现了自食其力、自得其乐的做派和风度。真正的名医总是既有高明的医术,又具有过人的知识、脱俗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态度,这在陈抱缺身上都有很好的体现,表现出民间良医的神秘、神奇和飘逸脱俗的精神人格。
《良医》中的三位名医充分体现了民间中医的怪异、神奇和超凡入圣,显示出民间的传奇性,同时也能够看出莫言创作的丰富的想象力。这一类型的医生在莫言的小说中还有很多,比如《草鞋窨子》中的两个江湖郎中。小说中两位患者得了怪疮,奇痒难忍。其中一个郎中让得了“百草疮”的病人用捣烂了的蚂蚱糊在疮上,因为蚂蚱吃百草,结果怪疮治愈了。另一个郎中让得了“屎壳郎疮”的病人用热牛屎糊到疮上,从疮里钻出了成百上千的小屎壳郎,怪疮自然也治愈了。莫言小说中的这两个江湖郎中也是神而又奇的,这让人想起神医华佗的奇闻轶事。其中一个故事说“有一人眉间生一瘤,痒不可当,令佗视之。佗曰:内有飞物。人皆笑之。佗以刀割开,一黄雀飞去,病者即愈。有一人被犬咬足指,随长肉二块,一痛一痒,俱不可忍。佗曰:痛者内有针十个,痒者内有黑白棋子二枚。人皆不信。佗以刀割开,果应其言”[10]。另一故事说“魏国有女子,极美丽,逾时不嫁,以右膝上常患一疮,肿,脓水不绝。遇华佗过,其父问之,佗曰:使人乘马,牵一栗色犬,走三十里。归而截犬右足挂之。俄顷,一赤蛇从疮而出入犬足中,其疾遂愈”[11]。这三则故事的共同之处是患者的病颇为怪异,体内有活物或其他异物,但最后都能被神医识破并治愈。这类故事自然只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但体现了中国古典小说玄幻神奇的特征,而莫言小说中的名医故事与之又是殊几相像。
莫言对华佗的故事应该并不陌生,他的创作从民间故事、传奇志怪、古典白话章回小说中汲取了创作经验,深刻认识到民间文学的传奇特色、虚构艺术,他在自己的小说中也是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莫言认为民间故事的类型主要有两种:“一类是妖魔鬼怪,一类是奇人奇事。”[12]莫言在谈及自己的创作方式时则说:“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13]深受民间讲述方式的影响,莫言在小说中所塑造的医者形象也是极富传奇色彩,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治病禳灾”,我们经常将“病”和“灾”连用,这正体现了人类文明早期“巫医同源”“巫医不分”的特点。文明初始时期,巫术和医术本不可分,巫往往从事着医的职业。在我们中华民族,春秋之后才逐渐实现了巫医分离,巫术渐趋没落,治疗方式日渐科学,医术中巫的成分日渐减少。而在遥远的过去,“禳灾”的大任往往是由“巫”来承担的。“巫”是具有通达神灵的超自然能力的人,他们在“治病禳灾”时走的也不是寻常路,比如常见的“跳大神”时所采用的念咒画符等神秘方式。所以,民间疾病的治疗有时就显得奇诡怪异,但是这种治疗方式在民间又常常是被视为正常的,即使这种治疗有时可能造成灾难性的恶果。莫言小说中有的“医者”形象简直就是“巫”,更显人物的怪诞诡异。《丰乳肥臀》中的三姐上官领弟,她因为生活的窘迫和爱情的不幸等诸种打击而“鸟仙附体”,设台治病。她通过预言鸟仙神像的出现、惩治不怀好意的患者等行为显示了自己的神通广大,也通过给患者开的稀奇古怪的偏方显示了自己的高深莫测,简直就是一个“女巫”了。农村中的“巫婆神汉”兼具“巫”和“医”的角色,他们一方面行为怪异,能够和神灵鬼魅相通,具有驱鬼诛魔、避祸禳灾之神力,另一方面对于一些农村中疑难杂症也能够给予治疗。莫言小说中的一些接生婆就具有这种特征,比如《扫帚星》的“我祖母”,这一“老娘婆”,既给农村妇女接生,也给乡民治病,并且懂得一些巫术。《奇死》中的“二奶奶”“死而不死”,余占鳌无奈请来一个“山人”为她超度。“巫医”特别是“巫婆神汉”的行为自然具有迷信不实的一面,但也反应出民间神秘与混沌的宇宙信仰。莫言的小说对这一类医生形象及其治疗行为的叙写,一方面让我们看到民间“藏污纳垢”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让我们看到一个原生态的、神奇的、蒙昧的民间。
莫言的小说中除了上述一些神奇怪诞的医生形象外,也有一些“写实性”比较强的医生形象,比如莫言的长篇小说《蛙》。尽管围绕着“姑姑”发生了很多事,“姑姑”本人的故事也有传奇之处,但作者还是将之作为一个“人”来写的。借助“姑姑”的一生,反映了中国生育史上惊心动魄的一页。这一小说与谌容的《人到中年》、毕淑敏的《红处方》等小说在写作方法和叙事功能方面具有相似之处,通过一个人的故事反映社会现实,引起人们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反思。但是,莫言小说中的多数医生形象的塑造并不是为了引起人们对社会的关注,而主要是为了反映民间的神奇,用传奇的手法反映出民间独特的文化观念和生命信仰。
“偏方治大病”,民间良医的高明之处主要还是体现在药方的神奇疗效方面。在乡间,特别是过去的乡间,当乡民有了稀奇古怪的疾病,便经常四处搜索偏方。因此,民间偏方在乡民的疾病治疗方面有着深远影响,发挥着重要作用。由于有过学习中医的经历,对中医方剂了解较多,作为新时期乡土小说代表性作家,莫言在自己的小说中多次提到民间偏方。不完全统计,莫言小说中有民间偏方50余则,但凡创伤出血、感冒发烧、头疼头晕、烧伤烫伤、痢疾、疟疾、疖、癣、遗尿、麻风、脱肛、风湿、眼疾、肾病、心脏病、肝癌等各种生活中常见的疾病在莫言的小说中都有偏方可用。但是,莫言并不是想要写出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不是将民间偏方原封不动地写到小说中去,他创作时也并不完全受到药理药性的束缚,而是依靠他的中医知识基础,靠着自己天才的想象力,信手写来。所以,莫言小说中的偏方就体现出充分的神奇性与复杂性,有的符合药理药性,在现实生活中甚至可以当作偏方去治病,而有的则要做文学艺术的分析,倘若真的拿它做偏方使用无疑是要贻笑大方。
土和生石灰是莫言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止血“良药”。当莫言小说中的人物出现了创伤需要止血时,总是随手抓起地上的土或者家中储存的生石灰按在创口上。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比如“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透明的红萝卜》)、“头上还在流血,罗汉大爷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伤口上”(《红高粱》)、“那人心很慈,从街上抓一把浮土,按在狗头的伤口上,用手揉揉,揉得狗龇牙咧嘴,嗷嗷叫。街心土,治百病,真灵”(《模式与原形》)、“母亲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碱土,往那窟窿上堵,却总是堵不住。二哑的肠子,淌了半篓子”(《丰乳肥臀》)、“娘便悠然入室,端出一个铁皮盒子,来到羊前揭开盒盖,倒出干石灰,为羊敷伤口”(《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娘哭着,用一把生石灰给他止住了血”(《老枪》)、“你五老妈抓了一把干石灰给他堵到伤口上”(《红蝗》)、“他从路边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蛙》)。这种治疗方式现在看起来比较野蛮,极不人道,也显得不可思议,因为我们往往认为土里会携带各种病菌,用这种方法止血可能会导致创口感染。那么,莫言小说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用土止血的场景?也许是因为在过去的农村,生态环境比较好,泥土尚未被污染,病菌较少,引起副作用的可能性也较小。另外就是因为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没有更多、更好的止血方式,只能“血来土淹”。其实,“土”在中药中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良药”。李时珍认为:“土者,五行之主,坤之体也……盖其为德,至柔而刚,至静有常,兼五行生万物而不与其能,坤之德其至矣哉。在人则脾胃应之,故诸土入药,皆取其裨助戊己之功。”[14]189观《本草纲目》《本经逢原》等中药典籍,“黄土”“东壁土”“灶心土”“梁上尘”“蚁垤土”“蚯蚓泥”“田中泥”“井底泥”等皆可入药,治疗各种疾病。鲁迅曾经说过,“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15]。这些土是否有治疗效果,也许可以商榷,而且,实际上有些偏方现在已经被摒弃。但是,莫言用土止血的方式,也不是毫无根据,一方面体现了当时恶劣的生存条件,另一方面也有一定的医学根据。相对于土来说,农村家中的生石灰就显得弥足珍贵。从药性上来讲,石灰“辛,温,有毒”,主治“埚疖,蚀恶肉。止金疮血,甚良”[14]260,并且可以“生肌长肉”,用它止血也更符合卫生医疗原理。即使是现在,在中药治疗中石灰也以各种形式被采用,在莫言的小说中多次被用来止血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仅用土、生石灰止血,莫言的小说中也提到草木灰、白面、面糊等,好像凡是能够封堵的粉末状的东西都可以被拿来使用。这一方面反映出农村“独特”的止血方式,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农村医疗卫生水平的底下,生活的贫苦,同时也反映出农村中人们坚强的生命力,他们就是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坚强地生存着。而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将孩子生在从大街上扫来的“浮土”上,这既反映了民间的生育风俗,也反映了民间“万物土中生”的文化观念。
眼疾是农村的常见病,莫言的《金发婴儿》《草鞋窨子》《灵药》《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扫帚星》《丰乳肥臀》等小说中也有多处对青光眼、白内障、雀盲眼等眼疾给出了偏方。在莫言的小说中,鸡冠血、羊肝、猪胆、熊胆甚至孔雀胆、人胆都成为治疗眼疾的良药。莫言的《金发婴儿》不仅提出了鸡冠血滴鼻的偏方,而且将之与小说完美融合在一起,在推动故事情节、揭示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深化小说主题等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紫荆被常年不想回家的军官丈夫嫌弃,一个人在家照顾瞎眼的婆婆。紫荆在家极为孝顺,和婆婆相处得很和谐。有一次因为一些农活一个女人忙不过来,不得不请村里的男子黄毛来帮忙。黄毛不仅帮助紫荆打井耙地,还将家里的公鸡抱来为紫荆的婆婆治疗眼疾。黄毛已经故去的父亲曾经是个劁鸡阉狗、抽书算卦、推推拿拿的能人,死后留下一些奇书,黄毛根据书上所写学得了一些中医知识,其中一条偏方即“不明原因瞎眼者,用雄鸡冠子血滴鼻,每日一次,复明为止”。黄毛抱来公鸡,用鸡冠血滴入紫荆婆婆的鼻中,如是多次,婆婆的眼疾竟然有了好转。据中药典籍所载,鸡冠血具有“点暴赤目”,治疗“目泪不止”“ 烂弦风眼”等症之功效。在《金发婴儿》中,鸡血治疗不仅体现了小说中偏方的实用价值,体现了中医神奇的疗效,更是我们认识紫荆心理的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我们发现了紫荆痛苦的心灵。也正是黄毛抱来的这只公鸡及其治疗行为,引发了紫荆沉郁多年的感情的激流,为她和黄毛后来情感和小说情节的发展提供了根据。同时,神秘的中医治疗方式、过程以及效果也充分体现出民间的生活氛围和生存状况。
《灵药》是一篇颇有寓意的小说。小说中的“奶奶”患有眼疾,“罗神医”建议用猪胆、羊胆、熊胆治疗,甚至开玩笑似地说如果能有人胆也行,没想到小说中的“父亲”听信了“罗神医”的话,竟然去剜取被枪毙的人的苦胆来治病,而当“祖母”食后被告知所食是人胆后惊悸而死。胆有明目作用,在中医中有记载,但莫言在这部小说中的用意绝不是用来显示中医的高明,而是借这一故事揭示那混乱时代的荒诞性。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的生命得不到尊重,而取药人的冷漠麻木也在小说嘲谑性的口吻中得到揭示。可以说莫言的《灵药》和鲁迅的《药》一样,都具有揭露和批判国民性的寓意,体现出莫言对鲁迅精神的承续。
《生死疲劳》中治疗小孩尿床的偏方是桑螵蛸,为西门金龙治疗恶疮的偏方是蛇皮炒鸡蛋;《地道》《麻风的儿子》中治疗麻风的偏方是蛇肉和白花蛇;《十三步》中治疗脱肛的偏方是猪大肠;《欢乐》中治疗痢疾的偏方是蚂蝗;《红蝗》中治疗疟疾的是常山草;《丰乳肥臀》中为司马库治疗烧伤的偏方是獾油,治疗疥癣的偏方是麻油和蜂蜜、鸡蛋清和硫磺;《酒国》《司令的女人》中治疗疖的偏方是蒜和葱。这些信手拈来的偏方在中医药书籍中大多有所记载,体现了莫言丰富的中医药知识。
自然,莫言小说中也有很多自己编纂的药方,充分体现了莫言的奇思妙想,当不得真。《丰乳肥臀》中的三姐“为一个患胃病的人开的处方是:蜜蜂七只、屎克螂滚的粪球一对、桃叶一两、鸡蛋皮半斤,研末用开水冲服。她为一个头戴兔皮帽、患眼疾的人开的处方是:蚂蚱七只、蟋蟀一对、螳螂五只、蚯蚓四条,捣成糊状涂在手心里”[16]123;司马库的老婆给他屁股上的烧伤使用的药方是“用松柏叶和冬青根加上鸡蛋清儿老鼠胡须灰调制成的粉剂”[16]103,这些药方具有重要的修辞功能,主要体现了作者的幽默诙谐和想象力。类似的药方还有上面提到的治疗百草疮的蚂蚱酱和治疗屎壳郎疮的热牛屎。尽管这些药方具有开玩笑的性质,但即使滑稽可笑如 “屎克螂滚的粪球一对”,其实该药方也有出处,“屎克螂滚的粪球”在中药学中被称为“蜣螂转丸”,即“蜣螂所推丸也。藏在土中,掘地得之,正圆如人捻作,弥久者佳”,“咸,苦,大寒,无毒”,“汤淋绞汁服,疗伤寒时气,黄疸烦热,及霍乱吐泻”[14]193。看来上官领弟的这一独特药方也不全是无稽之谈。其实,由于中医药的很多处方都是从天文地理,阴阳五行,万事万物的相生相克中获得灵感,所以,医药典籍中看起来奇特古怪的药方比比皆是。不过,莫言小说中这样的药方只是莫言幽默诙谐的手段,也是语言狂欢化的表征,绝对不能在现实生活中真将之作为药方来使用。这类奇思妙想的药方在显示莫言诙谐的语言风格,体现出莫言与民间诙谐文化密切关联的同时,也体现出中医药学知识对他的深入影响,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中医药文化的神奇。《红楼梦》中一“秃头和尚”为薛宝衩治病的“冷香丸”也是曹雪芹的奇思妙想,这一药方需“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而且要用“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白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进行调配,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制成龙眼大的药丸,发病时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17]。这一“海上方”的制作尽管有一定的药理基础,但也不能完全当真。莫言小说中的药方和《红楼梦》中的“冷香丸”这一药方相比较,一个下里巴人,一个阳春白雪,一个粗俗粗鄙,一个优雅迷人,但是都反映了中医药的神秘神奇特征和作者天才般的想象力。
莫言小说中的药方有的符合药理药性,具有一定的实用价值,在现实生活中也可以拿来治疗疾病,有的则只是莫言在已有中医药知识基础上的奇思妙想和艺术性夸张。但总体来看,莫言还是将中医药学文化和他的小说创作有机混融在一起,看似漫不经心而又独出机杼。而且,中医药学之所以能够成为莫言小说中浑然天成的组成元素,就是因为要反映民间生活的原生态而必须如此,所以莫言小说中医生形象与民间偏方的出现也就更为自然。可以说,莫言通过自己的小说创作,既有效地传达了中医药学文化的精髓,同时中医药学元素的运用也具有独特的修辞效果,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体现出小说显著的民间性和民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