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岭南三大家的诗歌审美价值

2020-12-21 03:18何文迎
粤海风 2020年4期

何文迎

摘要:岭南诗歌在明末清初时取得极大发展,其间由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三人合称的“岭南三大家”在诗歌方面更是有着“犹似胜江南”的美誉。岭南三大家不仅上承曲江重兴寄美刺的诗歌传统,并且有着“文章合为时而著”“文章为经国之事”的人文责任感。在明末家国破碎的悲痛中,那份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民族责任感为他们注入了无限的精神力量,有着雄直、恢宏的诗风特征。同时,鲜明的人文地域意识促使着他们有意识地进行地域审美意识的开拓与深化,极大地促进了岭南诗歌的发展。深入探讨以上各种关系及价值意义,对认识岭南诗歌、诗学以及新时代岭南文学的话语构建与文化自信地树立,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关键词:岭南三大家 岭南诗歌 诗歌审美 屈大均 陈恭尹 梁佩兰

明末清初时期政权跌宕,风雨飘摇,明朝遗民诗人应时而起,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其中代表诗人除了顾炎武、傅山、黄宗羲之外,还有以地域划分的代表: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龚鼎孳和吴伟业,岭南三大家的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将三人合称为“岭南三大家”最早见于清康熙三十一年壬申(1692年)王隼所编的《岭南三大家诗选》,后来这一提法为学界所认同。[1] 三人的诗歌具有独特的时代特点与别具一格的艺术特色,在明末清初遗民诗人群体中备受关注与赞赏,如清人洪亮吉云,“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2]、道光年间梁梅曰,“三家孤诣绝徽参,出处殊途各不惭。自写各人真面目,岭南何必胜江南”[3]。其中的“犹似胜”与“何必胜”肯定了岭南三大家诗歌的时代价值与诗学意义。

而岭南三大家能够在一众明末遗民及清初诗人中占鳌头的原因大概如梁佩兰《东轩诗略序》所言:“盖尝与独漉、翁山论诗,谓吾粤人人自成面目,不在天下风气之内。”[4]“不在天下风气之内”表明了三人所代表的独特诗风。后人将江左三家与其相比较,近代诗人沈汝谨在《国初岭南江左各有三家诗选,阅毕书后》中言:“鼎足相持笔墨酣,共称诗佛不同龛。珠光剑气英雄泪,江左应惭配岭南。”[5] 比起江左三家或其他明末遗民诗人们略带忧郁、求隐等诗风,岭南诗歌所显示出的回肠荡气的雄直无疑是当时诗坛的一股清流,虽不大但却有力,让世人称道与重视。岭南三家的诗风显示出在继承“曲江”重视风雅、怨刺与追求儒家诗歌审美旨归的传统下,更着力于自然抒情言志,强调诗道新变,并开始显露地域审美意识等特点。

一、“吾粤人人自成面目”中曲江传统的沿袭

陈恭尹所言“吾粤作者,自张曲江而下,源流相接,代有其人,矩镬不远”[6],道出了岭南三大家的诗歌风格除了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外,还有承自古已有之的岭南诗歌传统。《广东文选自序·凡例之六》中有谈及岭南诗歌的生成与成就:“吾粤诗始曲江,以卜始元音,先开风气。千余年以来作者彬彬,家三唐而汉魏,皆谨守曲江规矩,无敢以新声野体而伤大雅……故推诗风之正者,吾粤为先……以《春秋》之严谨,为诗人之忠厚,不佞窃有志焉。”[7] 这里谈到先开风气的“曲江”是指唐代名相张九龄,其十分重视兴寄与风骨,认为诗歌应该继承汉魏诗歌的风雅和怨刺的传统,即上文提到的“以卜始元音”,曲江本人是有着严明形象及天下为己任的大儒形象。除此之外,从“彬彬”“无敢以新声野体而伤大雅”“诗人之忠厚,不佞窃有志焉”等语中可以看出,岭南诗歌特点自古就秉持“正風”,其内涵如屈大均所言:“是选以崇正学、辟异端为要。凡佛老家言,于吾儒似是而非者,在所必黜……务使百家言旨皆祖述一圣之言,纯粹中正为斯文之菽粟,绝学之梯航。”[8] 指的是对儒家思想的尊崇,由此展开了岭南诗歌理想向“文质彬彬”“正人心,维风俗,而培斯文之元气”为根本的诗学目的,而岭南士人的人格追求也往“君子”等儒家理想人格的各方面靠拢。

具体而言,岭南三大家对“曲江传统”的承继,一是诗歌内容上重视“兴寄”与“美刺”的结合,二是对待诗文作为“经国之大事”与“合为时而著”的人文责任感。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诗序篇》中“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所讨论的人与所处环境之间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一般,岭南三大家在继承曲江传统的基础上,由于所处的明末清初家国破碎时代背景,更使他们有着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在人格上,他们更追求的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忧国忧民。

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三人的生活背景是一致的,从开始认识到明朝末期统治的腐败与无能的无奈,到三人都曾以不同的方式用尽每一分力气为家国而力挽狂澜。

陈恭尹十二岁丧母,十七岁父亲兵败被执,家难遭灭族之灾,只有他逃得性命,那时候的国破家亡之痛对于他而言是切肤的,杀父之恨,家亡灭顶,民族之痛,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早期清兵自江西攻广东抒发对局势无奈的《春感》:“寒食古台新雨后,断笳零乱起悲风。”[9] 诗中的“古台”在实际中指“越王台”,南越王国曾在岭南地区建国,后被倾覆,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越王台被陈恭尹寄予了丰富的情感与愁绪,家难国愁的无奈以及对自身前路未卜的苦闷。”《拟古》之三:“我生良不辰,京洛风尘起。生死白刃间,壮心未云已。猛士不带剑,威武岂得申?丈夫不报国,终为愚贱人!”[10] 尽显其为父、为家、为国报仇的热血。随着明朝的最后没落,陈恭尹空有一身才学,但是除了选择终身不仕清廷之外,他似乎已别无他法,但那颗以天下为己任、关心百姓疾苦的心从未停歇。《虎丘题壁》一诗:“南国干戈征士泪,西风刀剪美人心。市中亦有吹篪客,乞食吴门秋又深。”[11] 诗中字字句句无不表露对战局的悲痛,引起无数明末遗民的共鸣。秋愈深,心越愁,家国之恨始终萦绕其心中却无法将之挥去,诗中又以“吴门”的历史故事入典,寄托着其无限的悲凉与心中愤懑的苦痛。除了借历史古迹与典故进行兴寄之外,陈恭尹在《拟古》之二“不见蒲苇中,鸿雁相飞翻。双雁飞上天,孤雁无与言”[12] 中以孤雁自喻,营造出和现实生活中遭家难、只剩伶仃一人的孤苦境况。“丁亥家难使他矢志复国,归隐市井,赢得生前身后之誉;但戊午(四十七岁)遭系则使他畏祸保命,屈志交接,遭受当下的日后之毁。”[13] 其诗《送屈翁山之金陵》“神州萧条寰宇黑,英雄失路归何门!文章亦是千秋事,兴则为云降为雨”[14] 看似是对屈大均用文章作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安慰,但实际上还是对自己热血壮志的抚慰。

作为陈父的学生屈大均而言,陈氏家族的遭遇何尝不是如“父仇”一般,屈大均一生都在身体力行地奋斗着,虽然期间一度为了避祸进入佛门,但是心中的热血不曾停歇,其《归儒说》中云:“禅之精,尽在于儒,欲知禅之精,求之于如而课得矣。”[15] 可见屈大均不仅未忘儒士之本质,还有将禅并入儒中的想法。除此之外,他还利用和尚的身份作为幌子,进行云游四方之际团结同道,与各地遗民志士共商“复明”大计,表现了他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与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如《鲁连台》云:“古庙千秋月,荒木万台风。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16] 沈德潜对此评价道:“骨力排奡,神完气足。起语超,落语劲,中间十字成句,放开眼界,一览众山小矣。”[17] 屈大均的诗中始终满载着激情与热血,关心着劳苦大众的生活,从未向黑暗势力低头。屈大均以诗怀古表对明王朝的痛惜与悲愤,以字为出鞘之剑声讨清朝对民族的野蛮与压迫,以诗情诗意抚慰着明末遗民们的悲切与劳苦大众的凄凉。《猛虎行》是其中的代表:“朝饮惟贪泉,暮依惟恶木。人皮作秽裘,入骨为箭镞。人血充乳茶,脂膏杂红曲。子狗有爪牙,攫搏苦不速。”[18] 将“老虎”比作残暴的统治者,借着对猛虎细致的刻画描写,民不聊生的悲况跃然纸上。除此之外,屈大均还自比为屈原后裔,在人品以及诗品上多向屈原学习,如在诗歌中也多用“香草美人”等意象来比喻自己高洁的品格与忠贞的决心,如《秋菊》“摇落悲群卉,芬芳独一家”[19]、《孤竹吟》“黄鹤虽失所,不从燕雀翔。驾言登孤竹,东北望边疆”[20]。其诗歌中多用兴寄的手法以表示心中强烈的情感,亦如屈大均对“兴象”的阐释,如《书绿树篇后》中所言:“诗寓于风,风寓于比兴。惟比兴故其情愈出,其旨愈深,而能感人于神明之际。此三百篇之所以多言鸟兽草木也。”[21] 屈大均晚年时还编著岭南典籍,留下了《广东新语》等重要著作,其一身就如其诗所言“半生游侠误,一代逸民真”[22]。

梁佩兰虽然没有陈恭尹和屈大均二人终身不仕清廷的遗民情志,但同样参加明朝遗民诗人的结社活动,并且担任重要的组织角色,其对遗民的态度可见一斑,并且写下了许多忧国忧民的诗句。观其一生,大半生的精力都在奋战科举,或是因为:面对社会的动荡,百姓的劳苦,作为有志之士与有材之人的梁佩兰希望通过科举的途径成为这个国家机器中的一员,才能够真正有权力地干实事,能一酬壮志,能以真正的行动践行“以天下为己任”。梁佩兰的早期诗歌中充斥满志的踌躇与应试落第的愁闷与不甘,如《金台吟》:“驽马驰,骏马悲;骏骨朽,驽马肥。人才难得而易失,人主不可不知之!”[23] 以“伯乐与千里马”之间的困顿关系喊出心中壮志待酬的急切。梁佩兰在高龄中举,仍然希望“不嫌身晚达,犹可报明廷”[24](《登第后作》)。虽然一年就请假南归,但在康熙四十一年壬午(1702年)有诏勒令长期在京师外的庶吉士赴翰林观供职,七十四岁的梁佩兰再次北上,仍然渴望能够得到清廷的重用,“白发未曾忘报国,皇天焉肯滞斯人”[25](《韶阳江行》)。虽说梁佩兰一心想仕清廷,但其心中对明朝有着特殊的情感,如《秋夜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感赋》中云:“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黑夜时闻哭,悲风不待秋。海填精卫恨,天坠杞人忧。一片厓山月,空来照白头。”[26] 除此之外,梁佩蘭始终关注着备受苛政折磨的百姓们,如《雀飞多》:“蔽黑天地奈尔何?野田跳踉共啄禾。”[27] 将野雀比为剥削人民的官吏,表达了老百姓困苦的生活同时也有暗含自己生计的奔波。

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三人在诗歌创作上自觉承继曲江传统,并且始终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的情愁一直氤氲在他们的心胸之中,化在诗句的字里行间处。正如温汝能所言:“粤东居岭海之间,会日月之交,阴气之交,极阳则刚,而极必发。故民生其间者,类皆忠贞而文明,不肯屈辱以阿世。习而成风。故其发于诗歌,往往瑰奇雄伟,凌轹今古,以开辟一家之言。”[28] 他们心中所共有的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壮志与那种始终积极入世的儒家战士的社会责任感使得他们的诗歌共有着雄直的诗风、豪迈的意象与恢宏的气壮,岭南三大家其一生可谓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体现。

二、“不在天下风气之中”的诗风新变

在继承“曲江传统”的过程中出现了如屈大相、黎遂球、陈献章等优秀岭南诗人,但对主流诗坛的影响没有岭南三大家的深远,其原因与岭南三大家能够“粤人人自成面目,不在天下风气之内”有着密切的关系,“不在天下风气之内”既代表了对曲江传统正风的沿袭,更是岭南三大家根据个人经历与感悟在诗歌创作上的“新变”。

王士祯云:“君乡粤东,人才最盛,正以僻处岭南,不为中原江左习气熏染,故尚存古风耳。”[29] 从当时的诗坛背景来看,明代的前后七子有:文必秦汉,古体宗汉、魏,近体取初、盛唐的复古主张,另有公安派三袁所提倡重真我的抒发性灵,以及主张厚济灵的竟陵派等。在具体诗歌创作上,对三人影响最大的是在明代著名的岭南诗人陈献章,其主张诗以载道、以自然为宗、题材多样化。如屈大均所论“粤人以诗为诗自曲江始,以道为诗自白沙始。白沙之言曰:‘诗之工,诗之衰也。率吾情盎然出之,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此风雅之渊源也。”[30] 不置可否,他们都对明代的诗歌发展起了重要的影响作用,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等人必不可少地受到他们的影响。但是岭南三大家们并没有限于一隅或是僵化于某些传统之中,而是有了更多的判断与领悟。如屈大均在《广东文选》中所言:“为文当以唐宋大家为归,若何李王李之流伪为秦汉,斯乃文章优孟,非真作者。吾广先哲,文体多出于正,可接大家之武者实繁其人,是选无遗美焉。”[31] 表明了其对复古派李梦阳、何景明等宗崇“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观点的认同,但是屈大均对于他们割裂了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是表示否定的,这有违曲江传统中的“文质彬彬”的诗学理想。同时,屈大均认为:诗歌的创作应该遵循“正”。“正”是指“故推诗风之正,吾粤为先,是选中正平和”,而“咸归典则,于以正人心,维风俗,而培斯文之元气”[32] 是诗歌的根本目的,屈大均所着重的是对诗歌教化功能的重视。

岭南三大家除了对曲江传统的继承之外,还于周遭的影响中批判学习,更是结合个人经历与时代背景对诗歌有了更深入的寄托与追求。李黼平评价为:“岭南诗自成一派,盖其才力排霁,声调高张,足以起衰式微,彬彬乎其盛也。”[33] 最有代表性的要数陈恭尹针对当时宗唐、宗宋的复古思潮而提出:“文章大道以为公,今昔何能强使同?只写性情流纸上,莫将唐宋滞胸中。”[34](《次韵答徐紫凝》)在其时不仅有振聋发聩之意义,更是对复古派只宗于对诗歌形式的“复古”而忽略了诗歌根本实际意义与功用的反驳,并且体现了岭南三大家在承曲江规矩基础上进行发展的远见与气度,是在秉持“吾粤正风”的同时加以“诗言志”与“诗缘情”的强强联合,这也是后人常以“雄壮”概括岭南三大家诗风的重要原因。陈恭尹还在《独漉堂集·张菊水诗序》中写道:“诗始于风。风者,动物也,与水遇而成澜,文之至也;与木遇而为籁,声之极也。二者皆本于自然。”[35] 这则是在性灵说的基础上强调在诗歌创作中真情实感、直抒胸臆的价值与意义,有所不同的是所强调的“自然”的维度,回观中国古典诗歌所一直所倡导的“诗缘情,诗言志”,陈恭尹将“情”视为“吹皱湖面,翻起波澜”的“风”,也就是诗歌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使之“活”起来的关键,由此更突出“诗有意于求工,非诗也”[36] 的宗旨。屈大均对诗文创作的“自然”也有相类似的论述:“文之至者,莫妙于自然。自然之至者,不见其气,并不见其理,如日月之光然……不见其所以观而理化,理化而其气与之俱化,是之谓天地至文。先生之能行其自然也,盖用力之久,穷极变化,故能曲折纵横,无不如其意,体与格百出而不穷。”[37] 将天地之“至文”与自然中的“化”联系起来,“化”成了诗歌自然的最高标准。除此之外,“穷极变化,故能去这种好,吾不如其意”是道出在“变化”之诗文创作中同样有着重要的作用。

在强调“情”之真与对诗歌缘情等的中国古典诗歌抒情传统的承继上,梁佩兰认为:“诗以自道其情而已矣。情之所至,一倡三叹而已矣……故夫天地、日月、风雨、露雷、山川、草木、动植,鸟兽飞走、鱼龙变化,无一而非吾性情之物……一一见于讽咏之间,而成诗焉。此天地之真声也。”[38] 道出了“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真谛。在其诗作《送胡韶先归豫章》中,有许多关于天气与自然环境的描写,“东风二月来,晦朔连雨霰。泥涂满积水,牛马行不辨”[39],这些最为普通不过的景物都带上了诗人对挚友的情感。除此之外,在陈恭尹与梁佩兰二人的讨论中,更是从细节处对诗歌创作的“度”上有了更深入的诗论建设。陈恭尹在《答梁药亭论诗书》中所道:“来示云:‘性情欲流,规格欲别,词语欲化。此三言者皆至言也,弟无以易之。然借欲下一注脚曰:‘性情欲流,流而不俚;规格欲别,别而不离;词语欲化,化而不佻。”[40] 陈恭尹对梁佩兰诗论的补充,不仅是对当时诗坛流派的改进,还凸显了岭南诗歌的宗旨与标准,是使岭南三大家能自开面目的重要原因之一。

屈大均还多次在诗论探讨中以《易》为源,强调诗歌的“新变”。其在《书淮海诗后》中云:“《诗》之道无穷,其学之亦如学《易》……吾尝欲以《易》为诗,使天地万物皆听命于吾笔端,神化其情,鬼变其状,神出乎无声,鬼入乎无臭,与以造物者同游于不测。”[41] 直接将“诗道”之变比为《易》道中的“千变万化”,可见诗歌之“变”对于诗歌是否永葆生命活力有着重要的决定性影响。亦如其说:“为学莫贵于善变,变而不失其正,其变始可观。”[42]

由此观之,正是因为岭南三大家在承继曲江传统上有了自我的新变与适应时代的发展,使得三人的诗歌风貌与内涵上在区别于江左诗派等中原诗歌而别具一格。他们的诗作不仅具有深厚的文学性审美价值,所突显的雄直诗风备受世人称道。

三、岭南地域审美意识的开拓与深化

在诗歌中,显露出地域审美意识的萌发与深化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大发展。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国风部分就是对劳动人民真实生活描写的记录,而其中对十五国风的划分则是最为早期的一个诗歌地理的表征——通过各地不同的人民风俗以窥见不同地域内涵与文学表现、文学风格等方面的关系。再者,《诗经》和《离骚》开启了中国古代南北文风分野的说法,孔子认为《关雎》“乐而不淫”的同时又认为“郑声淫”,以及“恶郑声之乱雅乐”等的说法,都从侧面反映出古人已有文学中地域差异的观念,或已开始研究不同的地理因素对文学发展的影响。

岭南三大家诗歌中的地域因素已不限于前人所提及的一般差异性的認识,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将日常生活和岭南风物等具体内容与诗歌的艺术形式进行结合,而这从宏观的角度而言是生活审美化的逐步深入与开展,并且在诗歌创作时始终紧贴地方特色。“岭南三大家”作为一个由地域区分而组合的称谓,在其构成时就包含地理因素。从三人的诗歌中可归纳出以下的这几个部分显现出诗人的地域审美意识的萌发与深化:

其一,在题材的选择上涉及岭南地区独有的山川风貌、特有物种与民风民俗。岭南三大家对山川水色的题材选择上以罗浮山为第一首选,这与罗浮山本身作为岭南地区的“仙山”有关,还承载着诗人对“道境”的想象与归隐的思绪。屈大均《罗浮放歌》诗云:“忽遇仙人萼绿华,相携共访葛洪家。凤凰楼倚扶桑树,琥珀杯流东海霞。”[43] 也有崖山等地点的怀古之作,如陈恭尹《厓门谒三忠祠》:“山木萧萧份又吹,两厓波浪至今悲。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44] 在岭南物种选择方面,除了具代表性的木棉和荔枝外,由于岭南地区地理气候异于中原的原因,还有许多为南方所特有的物种,如梁佩兰在《黄匏斋夫子喜南方物产,属林生石床绘草木禽鱼画册,命作长歌》一诗中将近30种南方特有的物种产物一一进行描述,并且无任何重复啰唆累赘之感,如:“元黄朱绿照满山,蓬莱宫雀成仙班”[45] 是指南方独有的五色雀;“火树绛气连紫霄”说的是南方特有的木棉树;“草中况有麻姑钗”则是指金钗股,是一种可以解毒的草药。而诗歌中关于民俗风情的描写则一般依托节日岁令或是特殊的人群展开,如屈大均的《疍户》:“疍户纷无数,为生傍水村。食鱼多子女,在艇有鸡豚。罶布时能作,鱼歌亦未喧。夜来西潦发,笭箵满江门。”[46] 该诗详细介绍了疍户的分布与具体的生活习性等,所以诗歌有时又能作为史料的辅助材料。除此之外,梁佩兰通过对春光的描写,也勾勒出一幅南国所独有的“赏春图”,如《早春柬王蒲衣》:“鹁姑飞过野塘西,水暖菖蒲叶渐齐。迟日待寻田父去,学骑秧马试扶犁。”[47]

其二,在诗歌的形式美构建中加入“歌曲创作”的韵律。岭南三大家的诗歌在形式上除了紧贴古体诗的体例之外,还特别讲究诗歌间遣词造句的押韵,这样的诗歌读起来朗朗上口,特别富有音韵美、韵律美。重视押韵的习惯与岭南地区素来有兴盛的民歌传统有关,《广东通志》卷九十二《舆地略》:“粤俗好歌,语多双关,词不必雅,然情必极至。”[48] 每个区域几乎都有以地区方言为基础的民歌,如白话地区的采茶歌、潮州地区的“歌册”,还有疍民的咸水歌、摸鱼歌等,对岭南的诗风有着较大的影响。近代黄遵宪主张用“流俗语”写作,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之语为“天籁”之作,还主张诗作应当向民间歌谣学习。

其三,岭南三大家通过诗歌创作以及结社等文学活动有意识地通过诗文对岭南形象进行再构建。自六朝以来被流放到岭南的文人宦官数量非常多,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至唐朝时期。在被贬仕人的笔下,岭南形象未能得到正确地树立,如未曾到过岭南的白居易曾写下的“瘴地难为老,蛮陬不易驯”(《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韩愈笔下的“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题层峰驿梁》)”。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岭南地区被描述为一个充满瘴气、病恶、易亡等的恐怖地域。这样的情况在宋代开始有所改善,有学者认为那是由于宋代岭南地区儒释道思想融合所产生的变化。[49] 而本文认为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岭南诗歌自曲江开始,在宋、元两代得到缓慢发展,而在明代“岭南五子”诗歌结社后,岭南诗歌开始在诗坛上占有一席之位。胡应麟把明初的诗坛分为五大诗派,其云:“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踞一方,先驱当代。”[50] 明代以来,随着广东地区经济的发展,加之岭南各级教育,从家庭、私塾以至学院书院学府,均重诗教,粤人以能诵诗、作诗为荣,甚至连屠沽市井之辈,亦喜附庸风雅,以占毕咿嚘为能事。[51] 岭南地区的文人知识分子逐渐增多,渐渐地有了乡邦意识[52],如屈大均在《广东文选》对广东所灌注的感情:“嗟夫!广东者,吾之乡也。不能述吾之乡,不可以述天下,文在于吾之乡,斯在天下矣……吾所以为父母之邦尽心者,惟此一书。”[53] 知识分子们开始有意识地要借诗歌“立言”以改变中原地区对岭南地区蔑视的眼光,在正确向世人展现“岭南风情画卷”之余重塑岭南形象。正如屈大均在《广东文集序》中谈及其编辑《广东新语》的意图在于:“表彰粤之先哲,扬其光辉……使天下人得见岭海之盛于其文,文存而其人因以存。”[54] 在此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岭南地域审美意识的开拓与深化。

岭南三大家在诗社集结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亦是将“岭南地域审美意识”进行交流与推广。岭南三大家“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士精神在国家层面表现为建功立业的民族气节,而从个人和群体层面而言,则是以岭南地区的发展为己任,而具体表现为岭南三大家热心于诗社的集结与组织。屈大均是西园诗社的创始人,陈恭尹是主持诗社的主持人之一,梁佩兰还是康熙后期岭南诗坛的盟主。诗社的目的不仅是“祖述风骚,流连八代,有所感触,见诸诗歌”[55],还可以歌咏岁时节俗与风物,极具岭南特色。更为重要的是,随着岭南诗歌的发展与岭南诗歌结社的兴盛,吸引了很多外省诗人前来参加,如在地方志中记载:“丁酉(1657年),秀水朱彝尊至粤,与大均最契。归则持其诗,遍传吴下,名大起。”[56]

因此,岭南三大家宗曲江传统且自开生面的诗观,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入世精神所呈现的雄直诗风,以及对地域审美意识的开拓与深化联系在一起,兼具时代与岭南的独特色彩。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作者注:江浙诗坛的代表人物朱彝尊《海日堂集序》云:“南海多骚雅之士,其尤杰出者,处士屈大均翁山、陈恭尹元孝、孝廉梁佩兰药亭。”中原诗坛的代表人物王士祯在《渔洋诗话》中云:“南海耆旧,屈大均翁山、梁佩兰药亭、陈恭尹元孝齐名,号三君。”可见当时主流诗坛对岭南三家的诗歌有所认同,亦可从此看出后来王隼讲三人合称为“岭南三大家”是情理之中的。除此之外,吕永光也有类似的观点:“在王隼编三家诗之前,(三家)先已是称于海内……王隼编定三家诗,实在是代表了当时诗界的普遍意见和看法,并非其个人所能私以相授的。”

[2] 洪亮吉著,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244页。

[3] 郭绍虞等:《万首论诗绝句》,《论诗绝句专论粤东诗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921页。

[4] [23] [24] [25] [26] [27] [38] [39] [45] [47] 梁佩兰著,吕永光校点补辑:《六莹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20、43、234、323、59、120、415、247、330、345页。

[5] 梁佩兰,吕永光校点补辑:《六莹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450页。

[6] [9] [10] [11] [12] [14] [34] [35] [36] [40] [44] 陈恭尹:《独漉堂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892、8、38、18、18、114、611、708、690-691、755、37页。

[7] [8] [15] [21] [31] [32] [37] [41] [42 [53] 屈大均著,歐初、王贵忱主编:《屈大均全集:第三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42、123、168、5、5、56、61-62、61-62、1-2页。

[13] 王富鹏:《岭南三大家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29-2330页。

[16] [18] [19] [20] [22] [43] [46] 屈大均著,欧初、王贵忱主编:《屈大均全集:第一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28、50、468、4、285、141、496页。

[17] 沈德潜撰,周准选:《明诗别裁》,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124页。

[28] 温汝能撰辑:《粤东诗海:上》,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3页。

[29] 王士祯,文益人校点:《池北偶谈》,山东:齐鲁书社,2007年,第203页。

[30] [54] 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47、1页。

[33] [55] 李黼平著,《清代诗文集彙编》编纂委员会编:《著花庵诗集》,《清代诗文集彙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57页。

[48] 全称编纂委员会:《舆地略》,《广东通志》,卷九十二,《续修四库全书》,六九九,史部地理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4页。

[49] 侯艳:《唐宋历史地理与诗歌地理中的岭南》,《广西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第104-109页。

[50] 胡应麟:《诗薮》,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6页。

[51] 陈永正:《岭南诗歌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9页。

[52] 李婵娟:《乡邦意识与地域诗学观之建构——以明清之际的岭南诗坛为个案》,《学术研究》,2016年第2期,第169-176页。

[56] 番禺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主持整理:《番禺县续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50-3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