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R审美:激情·迷醉·反抗的美学

2020-12-20 21:19王晓雨
关键词:酒神尼采个体化

韩 伟,王晓雨

(1.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陕西 西安710128;2.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128)

VR审美是一种伴随着VR(全称Virtual Reality)技术的逐渐成熟与其在美学领域的应用而形成的全新审美方式,它与传统的审美方式截然不同,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具体表现,也常常与消费文化联系在一起。在后现代消费文化的影响下,我们进入消费本位的时代,消费取代生产成为发展的动力,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生产。消费不仅推动了经济的发展,还生产出一套全新的伦理机制与社会驯化机制,正如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指出的那样:消费社会是“进行面向消费的社会训化的社会”①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江苏: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页。。人们被消费文化所营造出的虚假自由欺骗,看似在消费中寻找自我认同,实则进入了另一种预先规划好的社会层级中。主体的生命本真被压抑,而此时VR审美的出现,给被压抑的、被异化的主体提供了一条宣泄情绪、释放生命本真的通道。追求生命本真亦是后现代哲学家尼采的人生目标。尼采在其早期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提出“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概念,以此二元冲动阐释他的悲剧美学思想。日神是指希腊神话中的太阳之神阿波罗,酒神则指的是狄奥尼索斯。日神的光照使万物呈现出美的外观,因此,日神主管造型艺术。如果说日神相当于美的原则,那么,酒神是与美完全不同,且比美远为深刻的一个原则,它更能体现生命本真。酒神精神让人进入一种陶醉、忘我、迷狂的境界。相对于日神精神,尼采更为强调酒神精神及其所代表的更为本质的生命本真与艺术冲动,酒神精神也成为贯穿尼采一生哲学思想的一种形而上的概念。在日常生活趋向审美化的当代,审美不再精英化,可同时也出现了浅显化、庸俗化的危机,表现生命本真的酒神精神似乎也不复存在。本文认为,随着美学这一学科的发展,酒神精神已经不再只是悲剧作品的专属,酒神精神中的核心内涵也出现在了VR审美中。在VR审美中,主体通过沉浸式的审美体验感受到酒神精神中的激情之力;而虚拟现实情境中的“物我合一”又是酒神精神迷醉之力的表现;最后,VR审美这一审美形式的出现本身就是对当下浅表化审美,以及痛苦的人生与世界的一种反抗,而这种反抗之力与尼采通过酒神精神给世界带来一种具有审美意味的形而上的艺术慰藉有一定的契合之处。总之,审美主体在VR审美中得到重新召回自己内心深处酒神精神的可能性,感受酒神精神所带来的生命本真与原始欲望,感受生命的强力,使自己的生命价值得到肯定。

一、激情之力:“为身体正名”的审美

受费尔巴哈、马克思以及叔本华对于身体的一些看法的启发,尼采建构了属于自己的身体理论。他为身体正名,提出“一切从身体出发”“以身体为准绳”的宣言,力图改写几千年来身体被压制、被遗忘的历史。而他有关身体的看法在其所重视的酒神精神中也有所体现。酒神狄奥尼索斯是一个天性敏感、极易冲动的欢乐之神,它追求力量、追求激情,我们往往能从其中感受到青春的强力。尼采指出在古代不同地区的酒神节日中,都有着相同的核心——一种癫狂的性放纵,“它的浪潮冲决每个家庭及其庄严规矩;天性中最凶猛的野兽径直脱开缰绳,乃至肉欲与暴行令人憎恶地相混合,我始终视之为真正的‘妖女的淫药’。”①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58-59页。可见,在最开始酒神便是“激情”“欲望”的代名词。面对它的狂热刺激,希腊人用日神进行中和,但酒神的权力是强大的,在日神的压制下,其激情之力虽受到克制,得到一定的规范,不再是肉欲和暴行混合而成的可憎恶的“妖女的淫药”,但那种生命的青春强力依然存在,酒神精神仍然代表着一种无拘无束,任意驰骋的生命状态。自柏拉图始,身体欲望就一直被视为罪恶的,被灵魂踩在脚下,处在伦理道德的对立面,人们也常常耻于谈论自己的身体欲望。中世纪时这种情况愈加明显。对此,尼采提出“重估一切价值”的口号,他批判柏拉图所提倡的理性主义,肯定人的感官感受,肯定人的身体欲望,他所推崇的酒神精神亦要求人们摆脱理性主义的枷锁,用自己的身体感受青春之力,感受生命的本真。VR审美中的酒神精神首先体现在此种审美形式对身体感官的肯定中,同时也体现在审美主体在激情之力的驱使下追求感官欲望的满足以及对自己生命之力的充分释放中。

首先,VR审美中酒神精神的激情之力体现在对身体感官的肯定上。站在尼采的立场上,我们可以为柏拉图的罪过开列出一份清单:一是提出了极抽象的“理念”这一概念;二是树立“真理”的唯一确定性;三是确定知识的客观性与先验性;四是对感性的排斥和现象界的蔑视;五是对辩证法的极度崇拜②段建军,彭智:《透视与身体——尼采后现代美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页。。在柏拉图看来感性是不可靠的,只有在理性的带领下人才能抵达真理。柏拉图的理性否定了作为情感的身体,他提倡禁欲主义,更排斥艺术,关闭了关怀人性的大门。而后柏拉图传统更是将理性主义发挥到了极致。基督教哲学受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以灵魂和肉体(物质和精神)为两个独立的实体建构哲学和神学的世界观;以善恶问题和信仰与意志自由为人生观的首要问题,将人生终极意义定位于对神的侍奉”③段建军,彭智:《透视与身体——尼采后现代美学研究》,第37页。。而尼采的酒神精神正与此相反,酒神精神肯定人的生命权力,肯定人的情感欲望,肯定人的感官感受,它跳出了伦理道德的圈子,从生命本身处考虑。正如在VR审美中,审美参与者沉浸在审美体验中,暂时摆脱理性的束缚,不再受制于社会规定的伦理道德秩序,一切人为制定的束缚被搁置,主体的审美感官甚至于一切身体感官成为关注的对象。身体感官在近年来已经成为各个领域所关注的对象,“感性回归”更是为美学界众多学者所提倡与呼吁。但这种“感性回归”的现象却只在VR审美中实现的更为彻底,其它形式的审美方式或艺术作品不免会受到社会道德伦理的制约,处于社会环境中的主、客体无法完全摆脱社会秩序的束缚。但VR审美则不同,VR审美所创造出的审美情境是虚拟的,它的审美情境独立于现实之外,再加上主体沉浸式的体验方式,使得审美主体实现挣脱现实环境诸多束缚的可能,从而完全沉浸于虚拟现实环境中,关注的重点转移至自身的审美感官感受。因此说此种审美方式比之其它审美方式能较为彻底的实现“感性回归”。以往,当我们欣赏一幅画作的时候,仅仅能够调动起主体的视觉感官,甚至视觉上的审美需求也不能得到充分满足,我们获得审美愉悦的更多地来自主体通过想象与画作产生的情感共鸣。但VR短片《夜间咖啡馆》④又名The Night Café,由现居纽约的游戏开发师麦·考利(Mac Cauley)于2015年制作完成。却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观画体验,佩戴上虚拟现实眼镜的体验者能够走入梵·高的名画——《夜间咖啡馆》中,呈现在审美体验者眼前的形象造型笔触清晰,色彩层次鲜明,体积空间真实,灯光、烛影、桌椅、楼台都可触可感,如同和梵·高一起置身于1888年的兰卡散尔咖啡馆。这种全新的观画方式强烈地刺激了主体的视觉感官,甚至调动了主体的触觉感官,欣赏《夜间咖啡馆》的主体虽处在一种虚拟现实中,但其身体感官所受到的刺激却是真实的。VR技术的介入帮助审美主体在艺术欣赏时更好地实现“感性回归”,这也是VR审美值得我们肯定的一面,正如马歇尔·麦克卢汉所说:“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上,而是要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只有能泰然自若地对待技术的人,才是严肃的艺术家,因为他在察觉感知的变化方面够得上专家。”⑤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江苏: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9页。

其次,VR审美中的酒神精神的激情之力还体现在对主体肉体欲望的满足,以及对生命之力的充分释放。在传统的审美关系中,主客体的交集主要发生在精神层面上,主体将自身的情感投射在客体身上,从而感受到客体给自身所带来的精神愉悦。此外,主体还有可能通过视觉与听觉从客体中获得审美愉悦,但这种感官上的愉悦又常常处于带有道德性质的精神愉悦之下,被认为是次一级的审美愉悦。人们否定能带给自己纯粹感官享受以及肉体愉悦的对象,享受着其所带来的快感的同时,却又对其避之不谈甚至嗤之以鼻。在理性的压制下,人们无视自己的感官需求,认为只有精神上的审美愉悦才是值得追求的,而感官愉悦只是一种浅表的审美愉悦甚至将其视为仅仅是生理上的愉悦,是与审美毫无关系的。事实上,主体的感官需求与肉体欲望从来都不应该被忽视。在尼采看来,压制肉体欲望是一种病态行为,他认为“有一些人由于缺乏体验或感官迟钝,自满自得于自己的健康,嘲讽地或怜悯地避开这些现象,犹如避开一种‘民间病’。这些可怜虫当然料想不到,当酒神歌队的炽热生活在他们身边沸腾之时,他们的‘健康’会怎样地惨如尸色、愰如幽灵”①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53页。。酒神歌队的炽热生活是充满激情,充满生命活力的,在酒神精神的带领下,一切道德藩篱被打破,人们生命的活力随之迸发。而缺乏体验或否定感官体验的人,是没有生命活力可言的,他们生活在死寂中,在尼采看来他们失去了人的原始本色,宛如幽灵与死尸,是与酒神精神毫不相干的,更无生命激情可言。VR审美中的主体在审美体验中通过身体感官感受自身以及对象,同时也感受着生命活力,体验着酒神精神中的激情之力。VR审美肯定人的感官感受,在视觉方面,VR技术的不断完善扩大了审美主体的视场角②即头戴式显示设备所形成虚像的边缘与人眼连线的夹角。视场角的大小与头戴式显示器能够呈现的沉浸感直接相关,一般认为视场角越大的设备沉浸感越大。,使审美主体被虚拟现实场景“包围”,传统的屏幕审美中,由于视场角较小,主体所欣赏的对象不能充分占据主体的视场,其沉浸感由此受到限制,视觉上的刺激也不如VR审美强烈。除此之外,VR技术在分辨率与角分辨率③由于目视光学系统设计的原因,用户并不能完整地看到整个图像元,所以存在有效像素比的概念,即显示元件上能够被人眼看到的像素数量与整体像素数量的比值。一般头戴式显示器的有效像素比能够达到75%以上就可以认为是较理想的设计。、色域④图像的色域决定了显示器本身呈现颜色的能力。、亮度及光谱成分⑤头戴式显示器的亮度定义为在出瞳位置的亮度,头戴式显示器的问题往往不是亮度不足,而是亮度过高。头戴式显示器所发射光的光谱成分由图像元的发光特性和目视系统的滤光特性决定。、虚像距离⑥即头戴式显示设备所成虚像平面到人眼出瞳的距离。以及系统延迟⑦即在运行标准测试虚拟场景的情况下,从用户的头部移动开始,一直到这一信号通过头戴式显示设备的光学信号映射到人眼所需的时间,也就是从运动发生到用户看到的时间间隔。等方面的改进与完善⑧翁冬冬,郭洁,包仪华等:《虚拟现实:另一个宜居的未来》,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9年版,第72-73页。,促使更加真实与清晰的虚拟现实的产生。在力觉和触觉⑨力觉主要包含用户感受物体的质量、硬度、振动、阻力等方面的知觉;触觉主要包含用户感受物体的纹理、质地、温度、湿度方面的知觉。方面,审美主体通过力反馈设备实现“看得见,亦摸得着”⑩翁冬冬,郭洁,包仪华等:《虚拟现实:另一个宜居的未来》,第93页。,多种方式的力反馈技术从多个方面产生作用,在不同情况下增强体验者的触觉感受,使以往在审美活动中很少被顾及到的力觉和触觉感官得到刺激与满足。在嗅觉方面,VR审美做到了“闻香下马,知味停车”⑪翁冬冬,郭洁,包仪华等:《虚拟现实:另一个宜居的未来》,第109页。,通过不同形式的嗅觉显示器⑫嗅觉显示器包括可穿戴式嗅觉显示器——为用户穿戴装有各种气味物质容器和控制器的背包;桌面式嗅觉显示器——在桌面式放置的气体扩散器(如风扇等)将系统产生的指定气味送到用户面前;场景式嗅觉显示器——在较大空间中搭建气味的递送机制(如受控气流和空气“加农炮”等)将气味伴随着一定气流送至跟踪系统所捕捉到的用户的鼻处。以及跟踪系统,体验者能获得空间和时间双重控制下的嗅觉信息,结合技术的不断完善,审美主体便能获得较为自然的嗅觉体验。在听觉方面,VR审美并没有技术上的突破,但在视觉、触觉、嗅觉的多方配合下,主体的听觉感受却能实现质的提升。总而言之,在VR审美中虚拟现实技术的不断完善以及主体感官的全面参与,使得主体在其中能够进行深层次的感官享受,不受外在现实环境与条件的制约,充分满足自身感官与情感的需求。另一方面,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便言谈的性,在酒神精神那里却得到肯定,它被视为人的原始欲望,而性快感的实现也是酒神精神中激情之力的体现,是对旺盛生命力的原始冲动的满足,这一人们羞于表露的需求,亦能在VR技术的帮助下得到较为理想的满足。

二、迷醉之力:“回归世界意志”的审美

酒神精神肯定人的感官体验,甚至竭力追求感官愉悦与肉体欲望的满足,这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后为身体正名的结果。但在酒神精神中,不仅存在着一种激情之力,酒神境界中的人亦常常进入一种迷醉状态。尼采认为人的天性中有一种冲动,即“打破外观的幻觉,破除日常生活的一切界限,摆脱个体化的束缚,回归自然之母永恒生命的怀抱”①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12页。。尼采用酒神命名这种冲动,认为其本质就在于“个体化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②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53页。。尼采认为将这种状态比拟为醉是最为贴切的,因此说酒神精神中存在着一种迷醉之力。“‘个体化原理’是经院哲学的术语,叔本华首先借用来指康德意义上的先天认识形式,即世界对主体呈现为现象时必有的形式,尼采基本上沿用了这一含义。”③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12页。但尼采与叔本华观点的不同之处在于,在叔本华看来世界意志是一种无意义的意志,世界一旦进入到认识之中,便对主体呈现为表象,而主体受个体化原理的支配,执迷于世界所呈现出来的表象,由此生出种种痛苦。为了摆脱种种痛苦,我们必须认识到意志的无意义,摆脱个体化意志的束缚,从而自觉地否定生命意志。与此相反,尼采深受希腊神话和希腊艺术的影响,从中感受到了其对生命的神话和肯定,因此他肯定世界意志,认为“酒神代表着世界意志本身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摆脱个体化原理回归世界意志的冲动,日神则代表世界意志显现为现象的冲动,在个体身上表现为在个体化原理支配下执着于现象包括一己生命的冲动”④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13页。。简言之,日神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酒神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而在酒神和日神的二元冲动中,尼采则更为偏爱酒神,认为其具有本原性——“在这里,酒神因素比之于日神因素,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归根到底,是它呼唤整个现象世界进入人生。”⑤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221页。在尼采看来,只有进入到酒神境界中的迷醉状态,摆脱个体化原理的支配,作为个体的人才能抵达本原的世界意志,才能回归自然之母永恒生命的怀抱。在VR审美中酒神精神的迷醉之力则主要表现在摆脱个体化原理束缚后的“物我合一”,以及自我否定之后对永恒生命的抵达两个方面。

首先,酒神精神的迷醉之力促使人摆脱个体化原理的束缚,人与人、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在VR审美中,则表现为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人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了艺术品……人,这最贵重的黏土、最珍贵的大理石,在这里被捏制和雕琢”⑥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54页。。VR审美深度沉浸式的审美体验,使处于虚拟现实场景中的体验者实现了自我“遗忘”。在斩获2016年度Proto Awards的最佳艺术指导奖的虚拟现实影片《仙女》(又名La Peri)⑦翁冬冬,郭洁,包仪华等:《虚拟现实:另一个宜居的未来》,第196-197页。中,观众便处于一种自我“遗忘”状态。这部影片通过舞台与戏剧的方式讲述了一位王子寻求永生之花的故事。故事起始,观众便被置于舞台中央,完全融入到故事中,而非站在故事之外欣赏故事。随着故事章节的变化,观众时而去往天寒地冻的深渊偷窃永生花,时而站在舞台中央与仙女共舞。在最后一章中,观众将看到一位拥有窈窕身姿的仙女在眼前翩翩起舞,并相邀共舞,而永生花瓣的最后一瓣便是舞者的心脏,是夺取花瓣还是留美人间,是选择“永生”还是“牺牲”,参与者的不同选择将会带来不同的剧情走向。可见,体验者已经成为了影片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了“艺术品”。在影片中,参与者被不断推进的剧情捏造和雕琢,此时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不复存在,参与者完全融入到艺术品之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审美体验者在影片中的行为选择也不再受现实世界的表象所影响,完全可听由自己的原始本能与生命欲望行事。不只是在动态的VR艺术作品中存在参与者的此种自我“遗忘”,在静态的VR艺术作品中,主体也能摆脱个体化原则的束缚。Imagined Reality⑧翁冬冬,郭洁,包仪华等:《虚拟现实:另一个宜居的未来》,第15页。是由Oculus举办的虚拟现实艺术作品竞赛在2015年评选出来的最佳作品,该作品是一幅静态的全景图像,通过将多个虚幻且不合逻辑的空间相互连接,结合一些具有指向性、符号化的对象,构成一个不受个体化原则支配的虚幻场景。这幅作品完全打破了人们以往对世界的认识,跳脱于现实世界给人们呈现出的固有表象:鲸鱼遨游在空中,一扇飘着红色窗帘的窗子通往另一个空间,索桥连接着一座座漂浮在云朵之上的小岛……当主体欣赏这幅图像时,能感受到超自然的奇迹,进入一种恍惚的迷醉状态,处在超自然的情景中,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神,在酒神的带领下欣喜若狂,与超自然的虚幻世界融为一体。简言之,审美体验者在酒神精神的迷醉境界中进入“忘我之境”,这个“忘我之境”又被尼采称作“神秘的自弃状态”。在体现原始本能的“忘我之境”中,束缚人性的规矩和道德都被无意识地遗忘,人获得真正的身心自由。VR审美沉浸式的特性使得审美体验者完全融入由VR技术创造出来的不受个体性原理支配的世界中,打破个体对世界的固有认识,在“物我合一”中跳脱出自我意志,回归世界意志。

其次,VR审美中酒神精神的迷醉之力还体现在审美体验者打破个体化原理之后的自我否定,以及对永恒生命的抵达。审美体验者在摆脱个体化原理的时候会进入到一种“自我遗忘”的境界。在尼采看来,“‘遗忘’是生命中既包括肯定又包括否定的能动力”①段建军,彭智:《透视与身体—尼采后现代美学研究》,第147页。。在尼采的权力意志中,“遗忘”作为一种积极能动的否定力而存在于我们没察觉到的意识中,它“消化”掉了积郁在我们内心已成习惯的成见和偏见,抹去了那些困扰灵魂的怨恨和内疚,它让人忘掉知识和道德束缚。这种遗忘并不是刻意安排的,而是人在摆脱个体化原理束缚之后,一种原始能动之力的本能表现,它自觉地潜入生命之中,对不利于生命的“外物”进行“涤除”,使生命返回本真。VR审美中的审美参与者正是通过“遗忘”所带来的自我否定进入到对生命、世界意志甚至宇宙意志的肯定中的。在《仙女》这部虚拟现实影片中,参与者作为影片的一部分,“我”不再是对于世界认识的来源,“我”成为自然所创造的一件艺术品。对于存在于作品中的“我”来说,个体化原理已经消失,“我”不再以自己作为认识的中心,这是遗忘的否定功能。“我”听任于自然的摆布,跟从生命本能的指示做出行动。影片最后关于永生之花的选择,也是“我”在社会道德体制之外做出的,完全听从自己的内心,听从生命当下的本能与欲望。这是自我否定所产生的的结果,即对生命本真,对世界意志的肯定。在上文提到的另一部虚拟现实艺术作品Imagined Reality中,一切“超自然”的景象使“我”的个体化原理受到否定,“我”关于自然界,甚至关于宇宙世界的固有认识也被眼前的景象所否定,意识到个体意志的虚幻性和无意义,而在个体意志的支配下所认识到的现实世界表象也具有了虚幻性以及无意义性。相比现实生活中的表象世界,虚拟现实中不受个体化原理束缚的虚幻世界反而更加真实,它真实地展现生命本真与自然的永恒生命。观众在“超自然”景象的包围中被震撼,重新感受自然感受生命,认识到意志原是一体,进而否定个体意志,回归到自然之母永恒生命的怀抱。简言之,即个体化原则的支离破碎使得个体意志回归世界意志,在个人与个人、个人与世界之间建立起新的联系,进而领会世界意志永恒不朽的生命价值。

三、反抗之力:为人生做“形而上辩护”的审美

尼采所提出的酒神精神,不仅具有激情之力与迷醉之力,在其产生之初就具有一种反抗之力。在希腊早期的悲剧艺术及其他艺术形式中,生命的原始冲动与欲望常常被表现出来,艺术家也不耻于对人的肉体进行刻画,并从中表现出人的青春活力与蓬勃生命力。但在柏拉图的理性主义盛行之后,人的肉体欲望与原始冲动开始被理性和道德所压制,成为不便言谈甚至是嗤之以鼻的罪恶之源。不同形式的艺术也变得克制起来,各自遵循着为其“量身定做”的创作法则,人的肉体以及生命的激情与欲望几乎不再成为被表现的主体。尼采针对此种现象提出“酒神精神”这一概念,是对被压制已久的人的原始生命冲动与青春活力的呼唤,亦是对影响深远的柏拉图理性主义的反抗。在尼采看来,当时的根本问题是如何为本无意义的世界和人生创造出一种最具说服力的意义来,而由酒神现象和希腊艺术所启示的那种悲剧世界观为他提供了解决问题的线索。尼采的哲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叔本华的影响,叔本华将世界的本质归为意志,他认为意志是一种盲目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生命冲动。当世界进入到人的认识之中时,便对主体呈现为现象,而这种现象实则是一种虚假的表象。主体受到个体化原则的支配,常常受困于世界表象,由此生出差别心和种种痛苦来。尼采对叔本华关于世界的解释进行改造,尼采也认为意志是世界的本质,但不同的是他从日神的角度上肯定个体化原理即世界表象,从酒神的角度上肯定世界本质即生命意志。在酒神状态中,个体化原理被彻底打破,人向世界的本质回归,这一本质尼采称之为“在一切现象之彼岸的历万劫而长存的永恒生命”②弗里德里希·尼采:《剧的诞生》,第161页。。在酒神状态中,人通过对个体化原理及世界表象的反抗,摆脱种种虚假与痛苦,在自我否定后复归世界本体。VR审美中酒神精神的反抗之力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当代浅表化审美潮流的反抗,正如后现代的酒神精神对柏拉图理性主义的反抗;二是通过作为个体的人向永恒生命的复归,来给现实人生赋予艺术意蕴,从而为世界和人生做审美辩护。

首先,酒神精神的反抗之力在VR审美中体现为对当下流行的浅表化审美方式,或者说是快消式审美方式的反抗。在日常生活审美化以及消费文化的双重影响下,审美已不再只是美学家的事,大众审美成为流行,人们开始注重自己的生活美学,商品消费中也出现越来越多的“美”元素,审美与大众的生活息息相关。此种现象的产生是值得肯定的,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在当代社会中,人人皆可成为审美主体,大众的审美标准也各不相同。毋庸置疑,审美本不应该有统一的标准,但大众参差不齐的审美水平与过于繁多的审美喜好,使受消费文化影响的当代社会中出现不少过于平庸的艺术作品。丹托在《美的滥用:美学与艺术的概念》中指出,早在20世纪“美”中就掺杂了过多的商业用意:“美几乎在20世纪从艺术现实里消失了,好像吸引力是某种污名,它含有粗俗的商业用意”①阿瑟·C.丹托:《美的滥用:美学与艺术的概念》,王春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韦尔施在谈论当代审美化的流行时,也指出日常生活中那种较为浅表化的审美是一种花里胡哨的物质的审美化,而这种物质的审美化已经成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潮流,“在今天远远超越了日常个别事物的审美掩盖,超越了事物的时尚化和满载着经验的生活环境。它与日俱增地支配着我们文化的整体形成”②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页。。当代的审美太多的沾染上商业气息,这是大众受消费文化影响的结果。审美作品中的艺术性被商业性所掩盖。当代审美虽已不再是非功利性和无目的性的,但商品的功利性和目的性不能仅仅限于商业范围内。不同的艺术形式:电影、音乐、文学、绘画都受到消费文化的影响,以满足消费者的喜好为“创作”目的,而消费者的喜好又常常具有跟风性质,此种情况下的审美与艺术无关,而是一种社会性的集体行为。校园青春电影的盛行使得一大批低质量的同类影视作品产生,说唱选秀节目的播出又使饶舌歌曲倍受追捧,但这些低质量的电影和歌曲常常让人观后无感,听过即忘。而这种快消式的艺术作品又往往批量生产,使大众产生审美疲劳,一种流行风格很快成为过去,新的风格产生并成为主流审美,这样机制化的审美形式似乎已经成为当代的审美文化。大众的审美感官与审美知觉渐渐麻木,审美水平很难得到提高。而VR审美的出现是对这一死气沉沉的审美现象的反抗,它为渐渐麻木的审美主体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方式,强调主体的身体介入,带领主体全身心的参与到审美体验中,唤醒体验者的审美感官,使其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与审美愉悦。这种审美体验不仅是一种关于美的体验,也是关于自身生命的体验。审美主体跳脱出社会所制定的审美体制,在VR审美中进入到一种酒神境界,召唤出自己的本能冲动,体验生命强力,在“忘我”之后专注于生命本真,回归生命意志。

其次,酒神精神的反抗之力在VR审美中还体现为作为个体的审美体验者在深度沉浸中进入“忘我”之境。在向世界本质复归后,使永恒生命世界艺术化,从而为痛苦的人生和世界做出审美辩护。而这也是尼采的目的——“把悲剧所显示给我们的那个永恒生命世界艺术化,用审美的眼光来看本无意义的世界永恒生成变化的过程,赋予它一种审美的意义”③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22-23页。。在酒神境界中,人与人、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人成为大自然创作的艺术品,“在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此刻,贫困、专断或‘无耻的时尚’在人与人之间树立的僵硬敌对的藩篱土崩瓦解了。此刻,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个人都感到同邻人团结、和解、款洽、甚至融为一体了”④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剧的诞生》,第53-54页。。这种在酒神状态中的人具有生命的本真,是我们本应有的样子,但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以及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改变了社会结构的形式,导致任何人都被一套‘合理化’的信息机构和设施完全控制了”⑤孙伟平:《论信息时代人的新异化》,《哲学研究》2010年第7期,第113页。,人的异化问题日益加重,人已经成为被困在信息之网中毫无生气的生物。从整体上来说,当代社会是一个泛在社会,在泛在社会中,任何对象之间都可以随时随地通过互联网进行信息互通、储存、认知和决策。人也成为认识的对象,人与人之间、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在信息数据的分析中异化了,人们做出的任何决策都是建立在信息分析之上的,而不是受生命本真引导的,人的原始本能被信息之网所掩盖。各种信息数据加深了人与人之间的藩篱,甚至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交往也被异化了,正如曼纽尔·卡斯特指出的:“在功能与意义之间有结构性精神分裂症的状况下,社会沟通的模式日渐压力沉重。当沟通失败,或者不再沟通,连冲突性的沟通形式都没有时,社会群体与个体之间便疏离异化,视他者为陌生人,最后变成威胁。”⑥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夏铸九,黄丽玲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人给自己制定了越来越多看似合理的规矩,用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这些看似文明的规矩正是压抑我们生命强力的枷锁,而压制人性的代价就是产生出种种痛苦。许多人在生活的重压下看不到希望,迷失了自己,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他们的生命强力需要得到释放,此时,VR审美作为人们抒发情绪、释放生命本真的窗口出现,人们在其中通过身体感官感受自己,在与虚拟现实中各种力的交流中确认自我的存在,在沉浸式的审美体验中人的情感不断升华,由情感上升到激情,由激情进入陶醉,在陶醉中与虚拟现实中的对象融为一体,从而回到尼采酒神状态中所说的大同世界,感受万物的和谐与融洽。在VR审美中,审美体验者不仅被自己的生命强力震撼,也被一花一草的生命强力震撼。“我”与万事万物共同成为大自然的艺术品,“我”与万事万物的生命都是大自然的艺术创造,一种神秘的统一感团结着我们。由此,作为个体的人不仅摆脱个体化的界限成为世界生灵本身,回归到世界意志的怀抱,同时,在酒神境界中,生命也具有了永恒的本源的艺术力量,感受着大自然的艺术创造神力,从而给痛苦的生活赋予一种审美的形而上慰藉。

简而言之,VR审美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审美方式,这种全新的审美方式固然不是完美的,但它的出现具有重要的时代价值和意义。后现代哲学家尼采所提出的酒神精神给当时的柏拉图科学乐观主义强有力的一击,唤起人们生命中的本真,给长久以来倍受理性和道德压抑的人性和生命以真实的关怀。VR审美亦是如此,当代社会中的人看似都在张扬个性、追求自由,实质上却痛苦地生活在枷锁之中。原本酒神精神中所体现的生命本真在一点一点消失,人不再是完整的生命体。此时,VR审美的出现是对这一病态审美现象的反抗,审美体验者在VR审美中全身心地介入到审美体验中,在沉浸式的审美情境中感受自己生命的完整性,抵达体现生命本质的酒神境界,感受生命的艺术力量,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给现实中的痛苦生活赋予艺术的审美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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