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振成 刘卫宁 摄影/周西娟
2019年年末举办的雄安新区家谱文化展虽然早已落下帷幕,但它所传递的乡愁记忆、家风家训和家国情怀却已深深植根在了雄安新区万千群众的心中。这次展览不但为新区群众提供了学习、交流、分享家谱文化的平台,还挖掘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家谱故事,使淹没在历史中的一些感人事迹得以浮出水面。在这次展出的家谱中,有不少泛黄的老家谱记载了先辈们的抗日历史。展览结束后,我们走访了这些家谱的持有人,采访、整理了一些家族先人们可歌可泣的抗日故事。
在雄安新区家谱文化展上,德顺堂周氏家族家谱展柜上方悬挂着一块大展牌 ——“书香门第,英烈家庭”。为什么周氏家族被称为英烈家庭呢?这要从“周氏一门三烈士”说起。
位于雄县东部的双堂乡邢庄村,以前是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子。几百年来只有周、邢两个家族居住在这里。
1937年7月7日,日寇悍然发动卢沟桥事变,开始了全面侵华的步伐。为了保家卫国,邢庄的后生纷纷报名参军,奔赴抗日杀敌的战场。邢庄村周氏家族三个弟兄先后入伍,他们浴血奋战、血染疆场,为国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周氏一门三烈士”还要从我的老祖周凤仪讲起,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周宪武,二子周宪荣、三子周宪敏。国难当头,民不聊生。我的大爷爷周宪武有六个儿子,大儿子周国栋,生于1910年,因家境贫寒,在地主家扛长工度日。1938年4月,120师在邢庄村征兵,周国栋报了名,入伍时全村人还为其捐助了一杆大枪。我爷爷周宪荣亲自把他送到部队,叮嘱他“好好干,消灭日寇,保家卫国。”周国栋参军被分配到了贺炳炎(时任八路军第120师独立第三支队司令员)、余秋里(时任八路军第120师独立第三支队政治委员)指挥的队伍,成为120师独立第三支队的一名战士。1939年2月,周国栋所在的部队参加了雄县板家窝战斗,这次战斗打得很漂亮,共消灭了七十多名日军。周国栋因为作战英勇顽强,被提升为班长,部队还奖励了他和其他有功战士每人两块银元。在离开板家窝去易县作战前夕,周国栋想回家看看,于是部队给了他一个小时的假。当时我爷爷周宪荣不在家,周国栋的母亲正在磨棚里推磨。周国栋问:“二叔干么去了?”他母亲说:“出去了。”周国栋将两块银元放在了磨扇上,说道“部队发了两块银元,我拿回来,贴补家用吧。” 周国栋母亲说:“你带着自己用吧。”周国栋说:“当兵的带钱有用吗?脑袋是别在裤腰带上的。”说完就匆匆告别了母亲,返回部队去了。1941年,日军分多路对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进行 “扫荡”,企图摧毁抗日根据地,周国栋在反扫荡战斗中英勇作战、奋勇杀敌,1941年6月在易县的战斗中壮烈牺牲。
周国良是周宪武的四儿子,生于1916年,1939年6月参军,是冀中五分区三十二团独立大队战士。正值麦收时节,当时正给我爷爷家帮忙打场的周国良收到军令,撇下五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上了战场。1940年4月,周国良参加了攻打昝岗的战斗,当时大汉奸杨文凤驻扎昝岗,战斗打得很激烈,周国良身负重伤,被战友们抬至许庄村后不幸牺牲,遗体被就地掩埋,年仅24岁。后来,我爷爷周宪荣组织家人将周国良尸骨迁回老家邢庄村,妥善安葬。
周国新,生于1921年,是我三爷爷周宪敏的长子,和周国栋、周国良同住于周家中院,1939年1月参军。周国新参军时,结婚仅数月,女儿周振强还未出生。据烈士证记载,他当时在冀中五分区二十九团三营九连,后升任排长。1941年3月在固安县柳林庄战斗中牺牲,年仅20岁。周国新的妻子邢井山在他牺牲后独自抚养女儿,守寡到八十九岁,无病而终。当年女儿出生后,妻子邢井山曾抱着女儿去部队寻夫,但一直未能追上队伍。解放后,当地政府为照顾烈士子女,安排其女周振强在供销社当了一名售货员。
在雄县烈士陵园安息着全县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千余名烈士的英灵,其中邢庄村就有六位烈士。而仅在邢庄村周氏家族中,就有三名烈士为国捐躯。每逢春节,村里总要召开一次全村的烈士军属参加的茶话会,大家在一起缅怀先烈,共话未来,然后在烈士家门上插一面旗帜,在周氏家族的门墙上,总会有三面旗帜飘扬。
周氏家族是个古老的家族,历来家风严谨,后辈子女传承祖辈的家风家训是为民服务,为国分忧,在祖国处于危难之际,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哪怕是献出宝贵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家国情怀。
由于在县城打工,上下班需要坐公交车往返,我与安新1路公交车的司机售票员们日渐熟络起来。有一次,在1路车上和司机师傅聊天,听他说起了一件自家的家族往事。这位师傅叫采广军,安新县端村镇马堡村人,有着和所有白洋淀人一样热情豪爽的性格,而且很健谈。
“据老人们说,马堡在古时候叫马棚,是宋朝抗辽英雄杨六郎养马的一个地方。现在马堡村子外还有一块地被人们叫做‘马道’呢。 安新县姓‘采’的人家不是很多,县城和其他地方有几户,也都是从马堡村搬去的。在马堡村中,有二百多个姓采的人,他们都是一个家族的支脉。虽然家族成员众多,可是谁也说不太清自己的祖先是在何时何地搬到马堡村落户的。”采广军这样说道。
以前,马堡村采氏家族保存着祖辈传下来的老家谱,家谱上有祖籍何处、何时迁来的记载。可惜的是这本记载着马堡采氏家族繁衍生息历史的老家谱,在抗日战争时期不幸被烧掉了。令人意外的是,烧掉这本家谱的不是外人,正是当时这个家族的主事者、采广军的太爷爷——采廷杰。
采广军说,在抗战初期他爷爷采福林是马堡村最早一批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并建立了马堡村第一个党支部。太爷爷采廷杰知道儿子加入共产党参加抗战以后,开始担心起来。采福林入党时,国共两党还处在水火不容的状态,为了百姓利益他要和当时的反动政府抗争;日军进占华北后,他又投入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战斗。采廷杰隐隐觉得儿子参加抗战打鬼子的行动,很可能会给家族带来麻烦与灾祸。
采廷杰思考了很久,下定决心召集了所有家族成员,当众拿出由自己保存的老家谱,对大家说:“我儿子现在当了共产党,专打日本人,如果被日本人知道了,怕是会连累大家。今天我把这本族谱烧了,日本人就不会知道谁和采福林是同族本家,这样不会给大家惹麻烦。以后,如果福林出了事,谁也别说和他有血缘关系。”就这样,采廷杰毅然地点起火,把那本老家谱烧掉了。
传承多年的家谱是一个家族宝贵的财富,爱国敬祖几乎是每一个家谱里都有的内容,有国才有家,采家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不惜烧毁家谱,完美诠释了中国人的家国情怀。
烧家谱,在连续多年的白洋淀抗战历程中,可能只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但是从这件小事中,我们却能看到采家人作为平民百姓的家国情怀,在国难当头时表现出的责任与担当。面对外侮,普通的白洋淀渔民宁死不做亡国奴,他们毅然加入各级抗日组织,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烧掉家谱,不连累别人,是珍爱自己的家族。谁说忠孝不能两全?采家人投身家国大事、民族大义的行动之中,忠和孝,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采广军说,他的太奶奶因为爷爷采福林参加抗日组织,被日本人枪杀。他太爷爷采廷杰也曾被抓进端村炮楼遭受日寇毒打。然而这些并没有吓倒采福林,反而激发了他更大的勇气。怀着对日寇的刻骨仇恨,那些年采福林一直追随党组织坚持抗日活动,直到把日寇赶出中国。
建国后,采福林投身到国家建设中,曾任安新造船厂厂长,直到上世纪80年代离休。当厂长的岁月里,采福林正直廉洁,以身作则,绝不优先安排自己的孩子进厂工作,后辈子孙们现在大多在家务农。这更是家国情怀在一个普通白洋淀人身上的真实体现。
2005年,马堡村采氏后人、采广军的族叔采水路老人重新收集家族成员资料,续修家谱。新修的家谱虽简单,不如烧掉的老家谱详实厚重,但是它却延续了马堡村采氏家族的家风家训和那份溶于骨血之中、挥之不去的家国情怀。
在安新县刘李庄镇梁庄村,有这样一册特殊的家谱——《梁庄村家族谱册》。这册由梁庄村委会保管的家谱把全村十四家姓氏汇编在一起,仿佛把一户户小家凝聚成一个大家庭。编写这册家谱的也是梁庄村志编纂人员,他们都是村里有文化有情怀的村民,投入了大把时间把本村各姓氏人员状况、各时期人物、事件资料收集在一起,汇聚成了一部梁庄村的家族史、革命史。在收集编纂家谱的过程中,他们没花过村集体一分钱。
在梁庄村委会,我和家谱及村志编纂人员聊遗址发现、发掘和本村革命历史,然而从几位老者口中听到最多的还是关于梁玉增烈士的故事。这几位老人里,91岁的梁泽君、81岁的梁析清、71岁的杜仙(梁玉增的外孙女)都亲眼见证了梁玉增烈士的牺牲。梁析清老人握着我的手说:“把我们讲的写出来吧,我怕以后我们这辈人不能讲了,年轻人把这件事忘了,这种精神不能丢啊。”
1942年冬,一大队日伪军从任丘方向开来,经大树刘庄凿冰行船直奔梁庄村。得到消息的部分梁庄村抗日干部急忙向白洋淀内转移。当时水面虽然已经结冰,但冰面还没完全冻结实,人们不敢奔跑,只能爬行或滚过。那天,梁庄村农会主任梁玉增本已经安全转移,可忽然想起一位抗日干部的一支“独撅”(一种只能一次填发一粒子弹的手枪)留在了自己家里,梁玉增怕日军发现这支枪后会伤及没有转移的群众,便独自返回家里,去取这只手枪。梁玉增回到家里拿出了手枪,却没有能安全出村,不幸被日伪军抓住。
当时,因为白洋淀的冰面没有冻结实,村里大部分村民没有转移,日伪军把村民集中在梁庄村南的东河口边(梁庄人把村东黄淀叫做东河口),却把梁玉增单独押到村北的水壕边审问。鬼子毒打梁玉增,逼他说出抗日干部行踪。梁玉增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鬼子抱来芦苇点燃,扒去梁玉增的衣服,把他推进火堆,眼看着梁玉增被烧昏过去不再挣扎,鬼子又把梁玉增头朝下塞进水壕内的冰窟窿里,浸在冰冷的淀水中。看到苏醒后的梁玉增开始挣扎,鬼子用打苇子用的长铁钩把梁玉增搭上来继续审问,梁玉增依旧紧咬牙关。鬼子继续把梁玉增推进火堆,然后再次把昏厥的梁玉增浸到水里。如是多次,梁玉增始终没有吐露鬼子想知道的哪怕一个字的内容。
梁玉增,这位土生土长的白洋淀汉子,这位36岁的农会主任,到底有着一副怎样的钢筋铁骨,才能在这水与火的淬炼中保持本色啊。
日军翻译官回到被日伪军围在村南的梁庄乡亲们面前说:“梁玉增畏罪自杀了。”然后日伪军们又拉出几个村民进行毒打,逼迫说出抗日干部的名字,但是同样没有能够得逞,无奈之下只得退回了任丘。
梁玉增,1906年生于梁庄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42年冬牺牲,时任农会主任。日伪军走后,乡亲们急忙收敛了梁玉增的遗体,操持着把烈士入土为安。这一天,全村的乡亲都哭了!
梁庄村地处安新、高阳、任丘三县交界地带,抗日战争时期,这个只有四百多人的小村庄,竟有近百人参加革命,先后出现革命烈士13人,多人成为解放后参与新中国建设的国家干部,其中县处级干部14人。抗日战争期间,梁庄曾是安新县抗日政权活动中心,冀中九分区司令部驻地。有因保密原因化名来白洋淀工作的中央首长以及萧克、杨成武、吕正操、孟庆山、魏洪亮等多名八路军将领在梁庄村战斗、生活过。
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华夏文明无时无刻地浸润着雄安这片土地,人们在这里渔猎耕种、繁衍生息。战争年代,他们演武习文,为抵御外侮而投身革命,壮烈牺牲而在所不惜,将雄安人的家国情怀展现得淋漓尽致;改革开放以后,他们勇于创新、开拓进取,凭借着勤劳与智慧,强了村庄,富了乡亲。如今在雄安新区,一座未来之城正徐徐铺展,他们又是那样的识大体、顾大局,无私地支持着新区的建设。
这样的精神与文化传统,这样的责任感与家国情怀,这样的勇敢勤劳的优秀品格,值得我们永远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