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洁
高考之前,我家的墙上有一幅大大的中国地图。有一天,我盯着地图,视线以我所在的小城为中心画了个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圆内的地方我都不要去。我想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要去远方的念头很早就有了,远方代表着自由,对一向循规蹈矩的我来讲,高考是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直到高三,我的门禁时间都是晚上8点,偶尔同学聚会或出去唱歌,第一个扫兴说要走的一定是我。如果回去晚了,母亲的脑海中会跑马灯似的播放社会新闻,在等我回家的时间里把自己吓得不轻。
父亲并不觉得母亲的担心没有道理。因为职业的关系,他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警务系统上发布的前一天在这个城市发生的犯罪事件。我所在的城市,远比我以为的要不安宁。
小时候看郑渊洁的童话,他说世界上不用考虑自身能力即可无条件管理别人的职业有三个:教师、警察和父母。我当时恍然,我的父亲是警察,母亲是教师,这大概可以解释我从小到大感受到的束缚。直到读大学,每到假期,我的门禁依然存在。除了远离家外,这个问题没法解决。
另外,我和父亲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有一次开家长会,同学问:“你爸妈会不会打你?”我点头,她表示惊讶。
其实,父亲对我打骂的次数并不多。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因为奶奶家的事吵架吵到一半,她怕刺激他,于是先出门避一避。我从房间出来看不到母亲,有些着急,就想去找她。父亲拦住我,让我把他刚才生气踢倒的高脚凳扶起来。我一时气愤,并不愿意。他一下子变得非常暴躁,在我的腰后狠狠打了一下并把我推倒在地。
父亲的愧疚来得很快,后来我坚持说自己腰疼,母亲带我去检查。在等待结果的时候,他的表情一直很不自然。母亲极为心疼我,反复说着,女儿这么大了,怎么能打呢?
在我青春期的六七年里,他只打过我这一次,但从此我们的关系就不复从前了。这件事之后,一个更加清晰的念头在我心里产生了,我要远离他们。
在奶奶那一家人中,爷爷是最温和的一个。但这位毛笔字一流、年轻时有“秀才”之名的老人,曾经在家宴上对着孙辈中读书成绩最好的我说:“女孩子考什么好学校?去那么远干什么?读本地的大学就够了。”这么荒唐的提议,父亲居然听进去了。每念及此,我总是感到心凉。
高考之后很多年,我仍然会做噩梦。我梦见自己在考场上,完全没有复习;或者还没有答完题,老师就收了卷。虽非现实,梦中的恐惧却异常真切,仔细想想,高考如果不顺利,最害怕的事其实不是落榜,而是不能去远方。
我还记得父母送我去上大学的场景。我被分去的校区,在广州大学城,是一个与市区隔离的孤岛。上岛之后,只有島上总站发出的公交车可以到达学校。从任何意义上来说,这都是我第一次离开家。
看似娇惯的我,却很快适应了新生活。父母回总站的时候,依然坐着来时的那一趟公交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隔着玻璃红了眼睛的母亲。而我的心酸,只到这一刻为止。
那一年的迎新晚会刚好是中秋,我碰见好几个掉泪的同学,但我没有。我想去远方,我也来到了远方。这样的欣慰,足以抵御我的思乡之情。
偶尔想家的时候,往往是下雨的时候。
我家乡的小城一年到头都是雨,广州的雨水则不同,通常连着几个月不下一滴雨,而一下雨就是接连的台风、暴雨,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但就是这样风格迥异的雨,我却能寻到一些相同的气息。
有一次下雨,我骑单车从教学楼回寝室,经过网球场,看到路边的一棵小树竟然倔强地开出了几朵红花,我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确定这是木棉花。
木棉花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我想去的远方。我第一次知道这种花是在一本青春小说里,它最早向我完整地展现了一个女孩从上大学到找工作的全部过程,像一个写实的图谱,给我描绘了高考之后可以预见的生活。
书中女主角所在的学校有木棉花,说木棉花又称英雄花。木棉树高,花开的时候一片叶子都没有,满树红花,开得顶天立地,连它的坠落也分外豪气,从那么高的树上落下,毫无软绵之气,一路旋转而下,“啪”的一声落到地上,花朵也没有损伤。我在家乡没有见过这种树,看这树的性格比人还豪气,便心生向往。
高中时,学校门口有两棵玉兰树,是学校的镇校之宝。第一年看到它们开花,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满树白花,每一朵都开得风姿傲然。尽管知道这两棵树与木棉没关系,但每次经过时,总是想起开花时也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木棉。
高三中午不回家时,我通常去学校顶楼的自习室。从那里望下来,刚好能看到校门口的玉兰、香樟、银杏,一路望过去,再想想远方的木棉,好像就有了继续这一天的勇气。
在那个雨天,想起高三时的自习室,望着眼前的木棉,我突然切实地有了一种已经到了我想要到的远方的感觉。
我当时对着地图画的那个圆,终究没有太大。高考填志愿时,小姨的一句话让我最终选了广州:离我们近一些,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于是我、表姐、表妹,最后都考了广东的大学。
表姐的专业是小姨夫帮她选的,因为他认识相关的领导,觉得方便以后给表姐安排工作。可是没想到等表姐毕业,他认识的领导已经退休。后来,表姐找工作找得十分困难,最后还是回了家乡小城。
我本科毕业时保研了,研究生的第二年很煎熬。好在我只去了一次校园招聘会就拿到了一家杂志社的offer,提前半年去上班了,过了三个月就拿到了正式工资,还没有毕业就租好了单身公寓,自顾自地在广州生活了下来。
也许对我来说,从踏出家乡小城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考虑回家乡生活。所以,之后所有的艰难,我都要自我消化。
在广州的几年,我会给家里打很久的电话,一到假期还是迫不及待地回去,但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中,不会再回到那样的人际关系中,所以才有余裕怀念。
意识到这样的节点有很多,其中一个是本科保研到了最后一步,母亲问我,需不需要给老师送礼?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我与小城的“关系”在意识上的脱离,便不在意地说了句:“不用,我们这里不讲这些。”
而我的表姐回到小城,自以为凭一己之力考上了公务员,其实家里没少找关系,只是为了表姐的自尊心瞒了她。而小姨的儿子有一天对小姨评价起我们几个姐妹,说,表姐看上去能干独立,最后一路下来没少靠家里人,而我看上去娇气,从考大学起就自己搞定了所有的事,很少让家里人操心。
说这话时,他已远在美国。我和他算不上亲近,但得到他这句评价,却非常暖心。要去远方的人,通常都有自己的心事。
有人说我幸运,有人说我冷漠,但落入半大少年的眼中,我是值得令他一提的人,便已足够欣慰。而这时,远方已不再是远方,故乡才是远方。
(摘自《少女与霓裳》,湖南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