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鸣盛诗歌“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的特色

2020-12-19 19:17
关键词:诗人诗歌

郗 韬

(晋中学院文学院, 晋中 030619)

王鸣盛(1722—1797),字凤喈,号西庄,晚号西沚,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官侍读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光禄寺卿。作为乾嘉著名学者和史学家,王鸣盛早为世人熟知,但作为爱诗并善诗的文人,其诗名却为学名所掩,今人对此关注不够,较少涉及。

周广平指出:王鸣盛诗歌具有雅健生新的特点;王鸣盛题注诗才情繁富;王鸣盛一些诗具有以学问入诗的学人诗通病①。杜怡顺[1]在对王鸣盛《曲台丛稿》及其后来修改过的相关诗歌进行比较后认为:王鸣盛早期诗歌有青年诗人率性而为、不加修饰的风格,而后期诗歌在立意、谋篇和遣字等方面有很大进展。卫新[2]对王鸣盛《梦游岱岳歌》《雨泊江岸登天门绝顶》《虎牙滩》等诗歌进行分析后发现:王诗风格多样,有健雅者、清新者、或是气势磅礴壮阔者,于神韵、性灵等说兼有,秉持着以学为诗的学人诗风范,诗体上喜为专事、专文作题注诗。另外,一些清诗鉴赏或选本类书也偶有对王鸣盛诗歌的评析。

王鸣盛诗歌有千余首之多,现有研究只对其中较少诗歌有细致分析,但与王诗所取得的成就相比,这些研究还明显不够。王鸣盛诗歌蕴含的思想价值及其艺术特色,依旧有进一步探讨必要。本文主要对王鸣盛的诗歌作一个比较全面的归纳分类,揭示其情感的丰富多样,分析其修辞手法及典故的运用情况,力求对清人“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的观点做出合理阐释。

一、王鸣盛诗歌成就及特点总论

王鸣盛幼即能诗,曾自言“十龄操管斗雄豪”,在紫阳书院学习时,与同舍诸生吴泰来、曹仁虎、王昶、黄文莲、赵文哲、钱大昕时相唱和,时人誉之“吴中七子”。沈德潜主讲紫阳书院时,以王鸣盛诗居首,选七人诗各二卷为《七子诗选》,刊行于世。诗选“流传日本,大学头默真迦见而心折,附番舶上书于沈尚书,每人各寄相忆诗一首,一时传为艺林盛事”[3]。王鸣盛晚年闭户一室,苦吟独赏,不与人相酬和,深好者惟诗。其乡后学李士荣[2]在《西沚居士集后跋》里记载:王鸣盛归田后,“余力不废吟咏”。王昶在《王鸣盛传》中则道出了其迁居苏州后对当时诗坛的影响:“鸣盛又有《江左十二子》《苔岑》诸集之刻,声气益广,名望益深。”[4]

王鸣盛生平共创作诗歌千余首。清人评论王鸣盛诗歌成就及特点,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沈德潜评价王鸣盛早期诗才卓越、诗歌富有学识:“知其平日学可以贯穿经史,识可以论断古今,才可以包孕余子,意不在诗而发而为诗,宜其无意求工而不能不工也。”[5]王昶认为王鸣盛的诗“大抵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粹然正始之音也”[6]。洪亮吉和康发祥分别道出了王诗“如霁日初出,晴云满空”[7]和“诗皆秀润”[8]的特点。诸说中,最为世人认可、影响最大的是王昶的评论。钱大昕、李元度、《清史稿》编者在为王鸣盛作传时,都引用了王昶说法。王鸣盛在诗中以才情运用学问,用高超的创作技巧表现性情的文学手法得到了世人普遍认可。

清代雍正、乾隆时期,在统治者大力提倡下,士人逐渐重视实学,以研究经史为要务。故王鸣盛“十余龄,即遍诵《五经》,泛览史鉴”[4]519,青少年时期即拥有广博学识。王鸣盛写诗注重有感而发,写真实性情,曾云:“情不深,则无言,或强言之,人弗感也。然则情者,言之本也,才将缘是而萌茁焉”[9]。王鸣盛学识广博,诗法娴熟,且认为情是“言之本”,其诗自会“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王鸣盛诗歌里的情感,大致可分为:怀才不遇的悲愤、浓郁的亲情和友情、对现实社会不良风气的不满、对山川自然的惊叹与赞美等。

二、感慨不遇、自勉自伤的抒情言志之作

王鸣盛青年时期的诗歌中多有怀才不遇的悲愤。如许多有才华的封建文士一样,王鸣盛青少年时期,也曾有过远大志向。在早期创作的《咏怀三首》中曾写道:“丈夫自有志,穷贱奚足患。”[9]2王鸣盛坚信暂时的贫贱,不能阻挡他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同时,王鸣盛看到了“大道日已远,人各营其私”[9]2的庸俗现实,却不愿随波逐流。

在《杂诗十首》其一中,王鸣盛通过与芳兰、丹枫的对比,赞扬了不受春风、秋寒影响的“百尺桐”,认为其可砥砺志士。其诗云:“春回土脉发,百卉布青葱。弥冈被修陂,郁郁不可穷。奄忽岁云暮,凛冽成严冬。露白凋芳兰,江冷摧丹枫。青葱曾几时,已见攒柯空。我闻龙门下,亭亭百尺桐。下枝巢凤凰,上枝吹天风。秋风吹不萎,春风吹不荣。所以励志士,念此忧心忡。”[9]10诗中“龙门下百尺桐”之意象,出自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之句。后人多以其喻罕见的大而有用之物。而王鸣盛此处用百尺桐之典,除了用其通常含义外,还通过与芳兰、江枫等草木的对比,赋予了其坚韧顽强的生命意象。在组诗其二中,诗人列举了夸父、愚公、帝女(即精卫)事迹后,随之反问道:“我思古之人,宁畏心力孱?”接着,诗人用日落西海、浮云倏忽、马鸣萧萧、山兽拘攀的场面,烘托了“客”行“五岳端”之艰险。此诗完全可看作是王鸣盛穷困之际内心斗争的生动写照。其中,夸父等人即是其心之所慕者。“努力向前路,谁复知我艰”,是不被世人理解却依旧不肯止步的心酸和执着,“谓客无庸悲,后至多所欢”则是自勉之语。

壮志难酬时,王鸣盛既批判现实的肮脏龌龊,又表露自己品格的高洁,在《矫志篇》里他写道:“骅骝捕鼠,乃不如狸。凤凰司晨,乃不如鸡。秋兰虽芬,鲍肆间之。明珠在泥,皎皎何为。”[9]1《庄子·秋水》篇原有“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10]之句,本意只是说物各有其用,并无高下之分。王鸣盛在此却明显把骅骝和狸区别开来分指贤、愚。在《马说》里,韩愈对众人不识良骥而将其与凡马同等对待的现象感到愤慨。王鸣盛此诗里的良骥竟然跑去捕鼠了,比韩愈所言骏马受到的待遇还要糟糕得多。可以想象,良马捕鼠是何等的荒唐、滑稽,对马而言又是怎样的尴尬、不堪!此诗中,众鸟之王的凤凰竟然也沦落到啼鸣报晓的地步!小人得志,贤者失位,是因为鲍肆臭味遮蔽了秋兰芬芳,污泥掩盖了明珠皎皎的光芒!全诗多用比拟和对比手法,多用典故而不直接点破现实,然而现实的污浊以及诗人不得志的愤慨却跃然纸上。

乾隆六年(1741),王鸣盛客元和县署,县令黄建中待其不薄,但毕竟是寄人篱下,王鸣盛还是感到了怀才不遇的苦闷,甚至有“楚囚”之感:“座中谁识孟,幕下且依刘。地主逢仙令,怜吾类楚囚。”他感叹岁月的流逝和壮志的难酬:“意气樽中酒,年光隙影遒。关山多落日,星汉忽西流。白袷凉归箧,黄花插满头。漫捐青玉玦,渐敝黑貂裘。”[9]8他如同苏秦一样,黑貂之裘已弊,资用乏绝,却还未能得志。于是开始思念故乡:“乡梦飞明镜,寒瓜忆故丘。”两句皆用典,均在抒发思乡之情。前句出自杜甫《八月十五夜月》诗句:“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意为窗外象征团圆的满月飞入室内明镜里,思归之心,竟然折断了吴刚砍树的大刀。后句暗用《左传·庄公八年》里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及瓜而代”的典故,也指返乡。而“寒瓜”一词,也道出了秋天气候特点和诗人心境的寒冷萧瑟。“弹铗尚勾留”,如齐人冯谖未达时一样,处境窘困而又不肯就此归家。“鲁酒愁难醉,商飚惨未休。羁怀双别鹤,旅迹一沙鸥。齐物归庄叟,骚情属蹇修。”《庄子·胠箧》有句云:“鲁酒薄而邯郸围”,此处“鲁酒”亦借指薄酒。秋天的狂风无休无止,薄酒也无法让诗人醉后忘忧。齐物之论自属庄叟,抑郁诗情应归屈原,诗人自己只能像一只孤单沙鸥,满怀羁愁,独自漂泊天涯。

三、情感深挚、技巧高妙的思亲念友之作

浓郁的亲情和友情,也在王鸣盛许多诗歌里弥漫着。王鸣盛才子情深,其《别内》诗云:“一樽朝雨赋《阳关》,执手相看惨别颜。目送长堤人去远,小楼便是望夫山。”[9]9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本是《阳关》古曲蓝本,其中有“渭城朝雨浥轻尘”句,与王鸣盛别妻时间、天气状况完全相同,自会使读者由《渭城曲》的凄凄别情推测到鸣盛夫妇二人的难舍难分。次句用具体动作、神态刻画了别情。后两句则透过一层,写了其妻的动作和所思,从妻子的角度道出了别离之苦。“小楼便是望夫山”一句,用传说中妇人伫立望夫日久化石的典故,含蓄道出了归期的不确定和妻子盼夫的痛苦、执着。

《十二月二十六日辞家》诗云:“岁暮游子归,我返离庭闱。上堂别二亲,肃拜还整衣。弱妻抱稚女,相送临门扉。无语语先咽,有泪泪暗挥。欲行心自伤,欲留腹若饥。瘦马怯上坂,倦鸟慵孤飞。寒天催短景,日淡无晶辉。出门屡回顾,渐觉树影微。丈夫不得志,去往与愿违。万族各有托,我今将何依?”[9]57岁暮,本是家人团聚时节,一般游子尚可归家,与家人团聚,诗人却不得不在此时远行,心中凄苦可想而知。而弱妻、稚女、诗人自己“无语语先咽,有泪泪暗挥”的神态、动作,甚至已经影响到了瘦马,以至于瘦马也怯于上坂出发。孤飞的倦鸟、寒冷而日短的冬季、光线暗淡的日影,这一切都加剧了诗人无所依靠的伤感、孤苦。

乾隆二十年(1755)十月,王鸣盛子女五人相继染痘身亡,“一旬失五儿”的惨遇让王鸣盛痛彻心扉。其《风疾小愈子女相继痘殇悲惨之余诗以代哭一百韵》开篇,一股阴森寒冷的感觉就扑面而来:“寒飚撼空阶,阴气昼懔栗”。接着诗人写了“我今惨尤别”的丧子过程,以“呼天天不闻,仰屋但咄咄”表达自己难以言说的悲痛之情。《世说新语》里殷中军被废后恒书“咄咄怪事”的典故,在此准确表达了王鸣盛痛失子女后的愤慨、惊诧,言简意深。接着,诗人回顾了子女们出生及成长的情景,以及自己惶惶奔波于生计的状况。此部分诗人重点提到了长子嗣韦:“骥子诗能诵,兖师秀无匹。庶几慰穷愁,旧业足贻厥。”“骥子”暗用《北史》典故。《北史·裴延俊传》载:(裴延俊)“二子景鸾、景鸿,并有逸才,河东呼景鸾为骥子,景鸿为龙文。”[11]在此部分,诗人既痛恨上天“奈何天不仁,一朝亡也忽”,也流露出深深自责:“无暇为儿谋,致儿竟凶折”、“用药又不慎,误延医下劣。守视又不周,误用奴奸黠。多缘人事乖,岂自天作孽。辗转屡寻思,错铸六州铁”。“错铸六州铁”是化用唐时天雄节度使罗绍威之语。罗绍威阴借朱全忠军十万入魏博,剪除骄兵,但亦因供应军需耗费太大,自此衰弱,悔之,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指其管辖全境)铁,不能为此错也!”[12]后以“六州铁”指铸成大错。“眼枯泪不干,泣尽继以血”的诗人,甚至不愿为宦,甘为常人:“及此更何欢,行当就耕垡。”而当下“春蚕丝不尽”的绵长痛苦,只能通过“观空漫逃佛”来麻醉。此诗先概写子女夭折,再写儿女出生直到亡故之事,其间多有家境贫寒的叙写,表现了一位父亲因没有照料好儿女的酸楚、自责,读来令人心恻。叙事过程中,间杂的对天道的怀疑和迷茫,直接显示了诗人的悲愤、无奈。因对爱子嗣韦的无比思念,后来王鸣盛又写了《寒食哭嗣韦》《追念嗣韦痛不能已复成绝句十六首》等。这些诗催人肺腑,字字血泪。

在《寒食哭嗣韦》里,诗人用嗣韦“语笑娇如昨”的过去与“诗书付更难”的现在构成鲜明对比,表现了诗人对往日的依恋以及此时的痛心。在十六首绝句中,王鸣盛更从多方面表达了自己的思子之痛,如 “去岁残东妇病中,儿饥索饭叫门东”“问字呼来走欲颠,瓶中泻水诵连篇”,是对往事的追忆,并赞美嗣韦的活泼、聪明;“早知儿被庸医误,悔煞平生不学医”“凶宅人言是畏途,移家作计太迂愚”的自责;“《玄》文每叹童乌去,儿比童乌促一年”,用典故赞叹嗣韦如同九岁即能助父著《太玄》的童乌一样聪慧,但与童乌相比,嗣韦离世更早,更让人心痛;“名牵利逐走如梭,八载匆匆一刹那。漫说佳儿似文度,算来置膝也无多”,则用王述溺爱其子文度的典故,懊悔往日给予儿子的爱太少;“重三下九嬉游处,泉路伶仃尚忆不”“送汝运租船上去,扶携弟妹与温存”,则是直接把嗣韦当作眼前活生生的孩子一样去询问、去嘱托。诗中典故、对比等手法的娴熟运用,使诗更简洁、含蓄,准确地传达了诗人的情感。王鸣盛此组绝句下也有部分注释,有补叙生活琐事的,如“儿生于戊辰七月十七,卒于乙亥十月十五。计八年中……”,也有信手运典的,如“扬子云:‘育而不苗者’,我家之童乌乎”。由注释自可窥知王氏才学深博,但因无意卖弄,纯为亲情驱动,故注释使用较为成功:“王氏的自注诗在表现人物形象,丰富诗作情感的方面做到了极致,让读者在身临其境的同时,亦产生共鸣之情感”[2]。

除了浓浓亲情,对王昶、钱大昕等人的真挚友情也在王鸣盛诗中不时涌现。在《宿家琴德斋中赋赠》诗中,王鸣盛写道:“一夕西窗剪烛时,漫嗟相见十年迟。青刍白饭能留客,细雨檐花好赋诗。独抱遗经惟汝在,别裁伪体有谁知。他年携手名山去,上下云龙免别离。”[9]23首句化用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诗句,与次句共同道出了往日思念之苦和今日相见之不易。十年非实指,只是言分别之久。第三句表面是说青草喂马、白饭留客,赞扬主人待客周到。实际上,杜甫《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诗》已有“为君酤酒满眼酤,与奴白饭马青刍。”[13]此处用典,增加了盎然诗意。第四句既写了主客会晤时的自然场景,也写了主人高雅情趣和爱好。颈联写了二人共同的学术喜好,钻研经学,诗风崇尚温柔敦厚。颔联对仗工整,用典为虚,细雨檐花为实,虚实相间。尾联则是对未来的期盼:希望他日能共隐名山,不再别离。全诗先写初见恨晚的心情,次写主人的好客和自然场景,再写二人志趣,最后道出诗人心愿。全诗条理清晰,虚实结合,较好地抒发了二人的真挚友谊。

乾隆十三年(1748),王鸣盛入都会试,钱大昕等前往相送,王鸣盛写了歌行体别诗《淞江水留别顾培颖钱晓征二秀才》相赠。此诗先以“淞江水一湾”“数家鸡犬绕孤村”等句描绘了送别地点的美丽、幽静,接着写送行者甘于淡泊的高洁雅趣,并以“芭篱竹树皆便娟,斜阳断处明疏烟”等景物的明秀烘托钱、顾二人品性,再回忆三人情如兄弟般交往的美好往事。因彼此情谊深重,故诗人不愿前行,而想长居此地,放弃不自量的赴京会试之行。诗中“度阡越陌”,化用曹操《短歌行》“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句意,道出三人之间友谊甚笃。“长安讵易居,西笑不自量”,则化用了白居易初到长安拜谒诗人顾况之典。最后两句“试看淞江潮两回,别意与江谁短长”,通过比喻、对比和反问的手法,再一次通过想象,把无影无形的抽象离情与滚滚翻腾的淞江潮水进行对比,道出了离情的浩荡和无边无际,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留下了无尽回味。此诗语言浅显明快,情随韵转,情韵悠长,依稀有李太白《金陵酒肆留别》的影子。王氏长篇律诗及此类歌行体诗作很好地体现了其不羁才情及深沉情感,诗中信手拈来的典故,又自可见其学识渊博。

四、情韵流动、诗才横溢的模山范水之作

对自然山川的惊叹、赞美之情,也常常表露在王鸣盛诗中。王鸣盛善以白描写烟云中的景物,描绘逼真,意境空灵。如小诗《即目》写道:“烟里棹歌声,沙禽静不惊。斜阳雨外断,空碧数峰明。”[9]44烟雨、沙禽、斜阳、碧空、青山,色彩鲜明如一幅山水画,弥漫升腾的烟雨、云聚云散的天空、时明时暗的峰峦,却又充满动感;棹歌声里不惊的沙禽,则又反衬出环境的静谧,表现了诗人内心的超脱出尘。又如《东崦西崦》:“溪行忽无路,回首暮烟合,过桥湖水宽,隔岸乱云接。围绕玉镜潭,寒影众峰集。空色不可揽,彩翠似堪拾。东西崦几重,荡漾舟一叶。迢迢擅胜亭,隐隐光福塔。何处闻菱歌,清唱自相答。”[9]54淡淡暮烟笼罩下的湖面,既幽美静谧,又缥缈空灵,末联以动衬静,反衬出清新幽远的境界。

在《小孤山下作》中,诗人用五色斑斓的彩笔描绘了山水楼台在晴日、烟霭里的奇妙姿态。诗前两句为“解缆溯层波,夕宿逗沙岸”,写了观景的时间、地点。接着写所见:“亭亭见孤峰,独秀中流半。阳崖倚巉岩,阴岫屡回换。半领微径分,参差更堪玩。离离青松阴,历历白石粲。楼台相蔽亏,金碧穷照烂。氤氲岚彩明,杳霭霞气乱。”[9]62此部分先总写孤峰给人的印象:亭亭玉立,独秀中流。再分写阳崖、阴岫、参差的山峰、青松、楼台、烟霞。每种小景都可单独入画,再加上氤氲烟云的笼罩和绚丽霞光的照耀,真可谓美不胜收。实写美景后,诗人却并未就此住笔,又加上神奇想象:“仿佛神灵雨,东风一飘散。湘妃出鼓舞,汉女时游衍”,认为此地神灵曾来,那烟云就是东风刚刚吹散神灵雨的产物,并举出湘妃、汉女来强化此说。如此仙境,怎不让人留恋?此处典故运用恰当、妥帖,因湘妃、汉女都是水神,又都非常美丽,给诗增添了飘渺的美感。王鸣盛另外一些小诗,令人味之不尽,低回不已,如《清樾馆》:“竹色如我闲,松风与人语。山蔼入空帘,流云自飞去。”此外,像“雁影霜天月,芦花海气秋”(《江湾舟宿》)、“秋声先在树,云气不归山”(《秋感》)、“云移三峡暮,江接百蛮春”(《夷陵远望》)、“野水乱侵岸,溪云欲到门”等写景之句,也都精炼工妙,意味隽永。

除了描写秀雅之景的小诗,王鸣盛也有部分诗作雄伟壮丽,富有激情。如七律《芦沟桥》清而不萎,质而不枯,可谓一气呵成。首联“卧虹终古枕桑乾,泱漭浑河走急湍”写近景,道出了河桥的坚固雄伟,河水的浑浊湍急,并未精雕细琢,只举其大端;颔联“马邑风烟通一线,太行紫翠压千盘”写远景,用对比、夸张的手法描写太行的辽阔、苍茫。颈联“唤人喔喔荒鸡早,照影苍苍晓色寒”,有声有色亦有触觉感受;尾联“沙际闲鸥应笑我,又听铃铎送征鞍”,移情于景,以沙鸥之闲与己之匆忙进行对比,突出了对羁旅漂泊的厌倦。又如《仙霞岭》中描写山岭之高、之险的诗句亦是雄伟、真切、生动:“五里到岭脚,十里才岭腰。三百六十盘,盘盘上青霄。危峰插高空,细栈缘秋毫。前趾压后顶,首下尻乃高。崖倾碍飞鸟,石滑逢堕樵。登顿屡旋折,谓已穷山椒。峰回一仰睇,绝顶仍迢迢。振步攀其巅,目眩神为摇。一岭植如盖,众岭罗周遭。仄险障羲娥,绝径悲猿猱。”[9]226前6句用夸张手法写了山峰之高。其中,写山路之长、细栈如秋毫纤细,都是侧面烘托。而接下来的10句诗,主要是从诗人登山的感受和想象侧面写山高、山险。古诗《江郎山》中大量精妙比喻喷薄而出,加上颜色词的合理运用、神话传说的点缀,使诗中景物充满动感和壮美,对千姿百态的山峰描写,真可谓“霁日初出,晴云满空”,给人以酣畅淋漓的感受。这些给人朝霞满目感受的诗句,也正是王诗“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的一种体现。

五、黜华崇实、鞭辟入里的讽世刺时之作

王鸣盛亦有一些诗篇反映社会现实、针砭不良风气。在其早年创作的诗集《曲台丛稿》中,王鸣盛抒发了“对现实的不满和一些较为强烈的情绪”[1]。在《竹素园诗草》卷二②中,王鸣盛谈及了当时诗人群体的处境以及社会上的不良风气。《读书漫感》其一写道:“诙嘲风月类俳优,雕刻纤毫棘刺猴。鼎鼎百年能有几?枉抛心力作诗囚。”此诗首句概论当时诗人的尴尬处境,如古代俳优。俳优以歌舞谐谑对君主进行谏劝,诗人们也可以嘲风弄月。次句以“棘刺猴”典故,夸张说明诗人艺术之精妙。《韩非子·外储说》载:“宋人有请为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即有人能在荆棘尖刺上雕刻出猴。后人亦用“棘刺猴”称扬艺人技巧之高明。王鸣盛此处用典,意为诗人模山范水的技法高明。后两句用反问和直接议论道出:诗人即使诗才高明如斯,也难以青史留名,浪费心力的结果只能是成为无用“诗囚”。此诗反映了王鸣盛对诗歌实际社会功用的看法,也可以看作是王鸣盛对诗歌现实功用的重视。

《读书漫感》后3首诗是对当时学术界一些不良风气的概括和批评。当时一些学者,好标榜门户、好谈神秘的天人性命。清高宗在乾隆五年(1740)十月曾为此谕旨训诫诸臣:“研习理学惟是讲学之人,有诚有伪。诚者不可多得,而伪者托于道德性命之说,欺世盗名,渐启标榜门户之害。”[14]作为一名注重实证的学者,王鸣盛自然也会对此种现象表示不满,因此《读书漫感》其二云:“人人语录各操觚,微妙难传太极图。鲁叟不曾谈性道,纷纷却怪宋元儒。”“操觚”原指执简写字,后指写文章;“鲁叟”此指孔子。王鸣盛在此诗中,对宋代程、朱以来部分学者喜欢以语录体论人性天道的做法表示了不满。他认为:以性与天道为核心问题的性道之学,本就空虚难明,孔子都未曾谈及,而宋元儒者却不自量力地去讨论研究,只会造成学界混乱,遭到世人责怪。其三写道:“广聚生徒互主盟,一言往复费讥评。著书本意期明道,底用分门起斗争”,对当时学界分门别派、党同伐异的做法进行了谴责。在其四中,王鸣盛对学者们滥用“春秋笔法”的行为进行了严厉斥责。作为史学家,王鸣盛非常看重史书的暴恶功能,曾经明确指出:“若无史书,小人更何所惮哉?有史在,恶人多福者,其恶千载炳然不灭矣”[15]。王鸣盛极力反对游谈无根地去评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曾云:史事“有美有恶,读史者亦不必强立文法,擅加与夺,以为褒贬也。但当考其事迹之实,俾年经事纬,部居州次,记载之异同,见闻之离合,一一条析无疑。而若者可褒,若者可贬,听之天下之公论焉,可矣”[16]。因此他在此诗中写道:“麟经强拟作刑书,管见深文略似渠。家学相承工骂世,千秋有毁更无誉。”“麟经”是指《春秋》,因孔子修《春秋》,绝笔于获麟,后遂称该书为“麟经”。《春秋》微言大义、重视褒贬的做法,被后世史家尊为“春秋笔法”,受到特别推崇。微言大义本不错,但问题是自宋开始,一些史学家过分重视“春秋笔法”,以至于造成妄删史料、歪曲史实的弊病。王鸣盛对此种做法很是不满,在此诗中他对那些滥用微言大义的学者,特别是喜好空言贬损他人者做了尖锐批评。另外,王鸣盛在《缝穷妇人怨》诗中,亦表现了对社会不公现实的愤慨和对下层民众不幸的同情。其诗将“为客补缀十指忙,得钱不足一日粮”的缝穷妇与“可怜傅粉复熏香,针线不拈衣满箱”的“东家女儿”进行对比,在对比中凸显了社会不公和阶级压迫。

六、“以才辅学,以韵达情”之现代诠释

总体看来,“以才辅学,以韵达情”可称之为王鸣盛诗歌的主要特点。“以才辅学”,即以高妙诗才去辅助学问,使学问能很好地被体现在诗中。“才”,即为诗之才。王鸣盛十岁即能操管斗雄豪,五七言古体长诗、长篇排律数量众多,且想象力丰富,佳句频出,足以证其诗才之高。而王诗中多学之特点,也早已成为论者共识。王鸣盛众多的怀古咏史诗,充分体现了其史学知识的广博。这些诗包括王鸣盛早期创作的《塘上行八首》《扬州怀古八首》《梁元帝庙行》,四十余岁退居苏州后所作的四十二首读史咏人七绝,涉及到《史记》《汉书》《隋书》等史籍中的人物,如鲁仲连、董仲舒、吴王夫差、贾谊、吴王刘濞、陈后主、隋炀帝等人。另外,王鸣盛的《练祁杂咏》六十首及部分题注诗,也都较好体现了其诗多“学”之特点。这自然和乾嘉时期重视学术的社会思潮有很大关系,另外也和王鸣盛本人重视诗人学养的观念有关。在《唐贤三昧集笺注序》中,王鸣盛写道:“盖所谓诗不关学者,正非无学之人所能为也。少陵千古诗圣,而其言‘下笔有神’,必以‘读破万卷’为根本。若以空疏浅陋之腹,而漫欲描头画角,以自诡于‘妙悟’,岂足当有识者之一笑乎?”[17]王诗富“学”,但依然颇多诗趣,并不枯燥乏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人诗才高妙,善于自然合理地融学于诗。前文所论王诗多用典故,且用典自然、贴切,亦可作为其诗“以才辅学”之佐证。

“以韵达情”,则可理解为王鸣盛能以音韵流畅、富有韵味的诗歌形式去抒发情感。“韵”,本有节奏、韵律之意,亦有包蕴更广的风致、情趣之韵味含意,如缪钺在论唐宋诗的差异时谈道:“唐诗以韵胜,故浑雅”。缪钺此处所言的“韵”,即为韵味,包括唐诗语言的优美、音律的铿锵悦耳、情感抒发的自然含蓄、意境的雄浑雅致等因素。

王鸣盛重视诗歌音韵之美,在《蛾术编》卷七十六“杜子美”条曾探讨了双声、叠韵在诗歌摹拟情事景物中的重要作用:“大凡摹拟情事景物,一字不能尽,则叠字以形容之。雎鸠之‘关关’,葛覃之‘萋萋’是也。或用叠韵,则山之崔嵬,马之虺隤是也。或用双声,登高曰高冈,马曰玄黄是也”[18]。王鸣盛对音律的重视,使得其诗富于节奏和音韵之美。王鸣盛描写故乡历史与风土人情的大型组诗《练祁杂咏》六十首,其中诗句多有叠字,如“小小溪桥淡晚烟,弯弯竹径俯清川”、“渺渺遥空雁一绳,离离秋野稻交樱”等。叠字的使用,使王诗音律更加和谐,意象更加确切、生动。王昶等人所言的“以韵达情”,不仅仅是指王诗的音律之美,更多是指王诗类于唐诗的韵味,以及王诗重情的特点。王诗如霁日初出,晴云满空的绚烂壮丽及秀润特色,都是其诗富有韵味的体现。王诗在多用典故的同时,亦重视诗韵,且能娴熟运用比喻、夸张、想象等技巧去表达真挚情感,确可称为“以才辅学,以韵达情”的典范。

七、结 语

与当时一些学人诗相比,王鸣盛诗歌有音韵流畅、绘形生动、情感真挚的特点,袁枚曾言:“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太史,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19]。与袁枚等才子型诗人相比,王鸣盛的诗更典雅,少了一些夸多斗巧,笔舌澜翻之弊。如果与“以考据为诗,饾饤书卷,死气满纸,了无性情”[20]的翁方纲诗相比,那就更远在其上了。当然,与“取径西江,去其粗豪,而出之以奥折。用意必深微,用笔必拗折,用字必古艳,力追险涩,绝去笔墨畦径”[21]的钱载诗歌相比,王鸣盛少了几许精益求精的写诗机心,与袁枚、赵翼等相比,反映生活的面较为狭窄。受沈德潜“格调说”影响,王鸣盛更重视比兴以及音律的和谐悦耳,含蓄蕴藉,中正平和。其诗歌情感的丰富、真挚,在一定程度上又弥补了“格调说”过分重视形式的缺憾。作为清中叶著名学者,王鸣盛通晓经史子集,并能在尊重诗歌特性基础上,以才情去运典,使用夸张、比喻、想象、对比等手法,很好地抒发了情感,使诗味更加隽永,达到了“以韵达情”的效果。

注 释:

①可参考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周广平2006年的硕士学位论文《清代乾嘉时期学人诗研究:以“嘉定三老”为个案》第四章相关内容。

②本文引用《竹素园诗草》卷二中的诗均引自乾隆十四年(1749)求野堂刊刻的三卷刻本《竹素园诗草》,国家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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