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五礼的地域化演变

2020-12-19 13:06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礼仪

岳 东

(华清池文物保护管理所 文史研究室,陕西 临潼 710600)

宋代礼仪研究是宋史研究的重要一环,它经历了从史料整理走向范式研究的成长历程,成果已很丰硕①。但受制于既定研究模式影响,这些成果拘于礼仪内容本身的考察,而缺乏与唐宋社会变迁进行有机联系的分析。以下试以北宋五礼地域化演变的考察为切入点,剖析礼仪变迁与地域政治组织兴替间的互动关系,观察北宋地域文化走向与政局演变趋势的一致性问题。

一、北宋前期五礼的后周化

(一)草创的五代礼仪

史载“禄山之祸,两京所藏,一为炎埃”[1](5637),北方人口大量流向江淮,两京“士君子多以家渡江东”[2](4002),朝廷典制渐衰。唐末,残余的关中士大夫遭白马之祸,东迁者斯文扫地,后梁草创礼仪,难免荒谬,史载:“马缟,少嗜学儒,以明经及第,登拔萃之科。仕梁为太常修撰,累历尚书郎,参知礼院事,迁太常少卿。梁代诸王纳嫔,公主下嫁,皆于宫殿门庭行揖让之礼,缟以为非礼,上疏止之,物议以为然。”[3](942)后唐起初对东窜士大夫奉为至宝,如京兆奉天(今陕西乾县)人赵光逢被目为“玉界尺”[3](775),其弟赵光胤也有才艺,“及庄宗平定汴、洛,时卢程以狂妄免,郭崇韬自勋臣拜,议者以为国朝典礼故实,须访前代名家,咸曰光胤有宰相器……同光元年十一月,光胤与韦说并拜平章事。光胤生于季末,渐染时风,虽欲耀鳞振翮,仰希前辈,然才力无余,未能恢远,朝廷每有礼乐制度、沿革拟议,以为己任,同列既匪博通,见其浮谈横议,莫之测也。豆卢革虽凭门地,在本朝时,仕进尚微,久从使府,朝章典礼,未能深悉,光胤每有发论,革但唯唯而已”[3](777)。 说明关中士、吏世家,经历安史之乱后百余年之摧残,典礼修养如日薄西山,东迁辈在新王朝难以负重,可谓名过其实。豆卢革籍贯不明,系关中官宦后裔,学术浅薄,史载:“豆卢革,祖籍,同州刺史。父瓒,舒州刺史。革少值乱离,避地鄜、延,转入中山,王处直礼之,辟于幕下,有奏记之誉……同光初,拜平章事。及登廊庙,事多错乱,至于官阶拟议,前后倒置。”[3](883)在唐末及五代版图内,舍关中人物外,尚有华北地域士大夫,后者人数规模、修养境界在北方堪称第一。

时局变迁牵制着礼仪制定。在政治、文化中心东移过程中,代北集团建立了后唐、后晋、后汉等沙陀三王朝,为站稳中原,它不断吸收华北中下层社会势力,至后周时扩为河朔集团。该集团外迫于契丹汉化的文化压力,内厌于当地军政原始平等风气的约束,急于粉饰正统地位,建立社会秩序,着手恢复中原传统礼仪。早在河东政权东下初,就已广纳河朔士大夫,如“后唐庄宗入魏,河朔游士,多自效军门……”[4](9086)经后唐至后周,礼仪制定已完全由河朔、中原人物肩负,如东平(今山东东平)人“王朴仕周世宗,制礼作乐,考定声律,正星历,修刑统,百废俱起”[5](1681-1682)。后周时,华北平原南端的颍州汝阴(今安徽阜阳)人尹拙“与昭及田敏同详定《经典释文》……拙性纯谨,博通经史”[6](12818)。 濮州范县(今河南范县)人张昭(本名昭远)始仕于河东政权,后周时,“诏令详定《经典释文》《九经文字》《制科条式》,及问六玺所出,并议《三礼图》祭玉及鼎釜等。昭援引经据,时称其该博”[4](9091)。淄州邹平(今山东邹平)人田敏仕于后梁至后周,“敏虽笃于经学,亦好为穿凿,所校《九经》,颇以独见自任……世颇非之”[6](12819-12820)。华北士大夫为亦农亦儒世家,推动当地半胡半汉文化转向半汉半胡文明,即将残存的唐代典礼混杂游牧民族习惯,经地域化的集结,上升为后周礼仪制度,以在精神文化方面凝聚代北、河朔与中原势力为一体,将地域集团与河朔本位社会物质基础相捆绑,以华北人、财、物为后盾,抵制武力强悍的契丹、经济文化发达的南唐与吴越,为之后的统一做好准备。至此,后梁、后唐初所继承的长安礼仪被弃,后周礼仪(即华北地域制度文化)被立为大典。

(二)宋初的《重集三礼图》《开宝通礼》

后周礼仪出自华北地域文化集结,难免残陋,所谓“五代之衰乱甚矣,其礼文仪注往往多草创,不能备一代之典”[7](2421)。 “自五代以来,丧乱相继,典章制度,多所散逸”[7](2438)。由于政体的传承,后周礼仪为北宋沿用,华北士大夫世家继续制礼,如大名宗城(今河北邢台东)人范质于后唐入仕,宋“乾德初,帝将有事圜丘,以质为大礼使。质与卤簿使张昭、仪仗使刘温叟讨论旧典,定《南郊行礼图》上之。帝尤嘉奖。由是礼文始备”[8](8795)。制礼的另二人,范县(今河南范县)人张昭远“自唐、晋至宋,专笔削典章之任”[4](9091)。 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刘温叟“动遵礼法”[4](9071),后唐已仕。后周命洛阳人聂崇义、蓟州渔阳(在今天津境)人窦俨规范郊庙祭器,尹拙、聂崇义与窦仪、窦俨兄弟重订《三礼图》,宋初建隆三年(962)始完工。窦仪“学问优博,风度峻整”[4](9094)。被宋太祖目为宿儒。窦俨后晋已仕,宋初,“祠祀乐章、宗庙谥号多俨撰定,议者服其该博”[4](9097)。

《重集三礼图》成文仓促,“开宝中,四方渐平,民稍休息,乃命御史中丞刘温叟、中书舍人李昉、兵部员外郎知制诰卢多逊、左司员外郎知制诰扈蒙、太子詹事杨昭俭、左补阙贾黄中、司勋员外郎和岘、太子中舍陈鄂撰《开宝通礼》二百卷,本唐《开元礼》而损益之。 既又定《通礼义篡》一百卷”[7](2421)。 《开宝通礼》是五代、宋初以来制定的第一部五礼,有着浓郁的华北地域特征,这一点可从制礼人的籍贯出处、文化修养得到证明,依次分析如下,其一,刘温叟,前文已介绍,“五代以来,言执礼者惟温叟焉。立朝有德望,精赏鉴”[4](9073)。 其二,深州饶阳(今河北饶阳)人李昉历仕后晋至宋初,“为文章慕白居易,尤浅近易晓。好接宾客,江南平,士大夫归朝者多从之游”[4](9138-9139)。 李昉学养有朴拙的河朔特征,且情操认同江淮文明,预示了礼仪未来演化趋势。其三,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卢多逊,父卢亿于后周时编《大周续编敕》,在家教熏陶下,“多逊博涉经史,聪明强力,文辞敏给,好任数,有谋略,发多奇中”[4](9118)。其四,幽州安次(隶今河北廊坊)人扈蒙系河朔官吏世家,至蒙始入士林,“自张昭、窦仪卒,典章仪注,多蒙所刊定”[4](9240)。其五,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杨昭俭乃官宦世家,“昭俭美风仪,善谈名理,事晋有直声”[4](9247)。 杨氏家门略通礼仪,唐末东徙,沦为河朔化人物。其六,沧州南皮(今河北南皮)人贾黄中乃河朔士大夫世家,“黄中多识典故,每详定礼文,损益得中,号为称职”[4](9161)。宋太宗时,“当世文行之士,多黄中所荐引,而未尝言,人莫之知也……黄中端谨,能守家法,廉白无私。多知台阁故事,谈论亹亹,听者忘倦焉”[4](9162)。其七,开封浚仪(今河南开封)人和岘原籍汶阳须昌(今山东东平),乃唐代官吏世家,家境寒微,岘祖父和矩不拘礼节,至岘父和凝始入士林。岘于宋太祖时参议南郊礼、皇后神主庙礼,浅尝辄止,太宗时判太常寺兼礼仪院事[6](13014)。 其八,陈鄂无传。 综上,后周、宋初礼仪一脉相承,华北士大夫所撰朴拙的《开宝通礼》系宋五礼之始创。

(三)北宋前期五礼编制的停滞

礼仪的后周化并非一成不变,宋初已收服吴越、南唐,发达灿烂的东南文明引人注目,朝廷诏敕文书仪程渐袭南唐。宋真宗时,海内乂安,朝廷东封西祀,迎天书,朝太清,制礼任务繁芜、新颖,当权的华北士大夫难以胜任。南唐、吴越世家后裔如临江军新喻(今江西新余)王钦若、苏州长洲(今属江苏苏州)人丁谓乘机上位,“真宗封泰山,祀汾阴,而天下争言符瑞,皆钦若与丁谓倡之”[9](9563)。 “真宗朝营造宫观,奏祥异之事,多谓与王钦若发之”[9](9570)。具体制礼人员中华北世家后裔不过为陪位,真正操作的如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人杨亿、常州无锡(今江苏无锡)人杜镐与抚州南城(今江西南城)人陈彭年等均系东南人物。制礼人物出处由北方向南方转移,河朔集团由此扩充为河朔·东南混合集团。封祀礼也由此南唐化(含吴越化),并带动礼仪各领域的变革,积累到真宗末、仁宗时,已需要总结了,五礼编制又提上日程。史载:“自《通礼》之后,其制度仪注传于有司者,殆数百篇。先是,天禧中,陈宽编次礼院所承新旧诏敕,不就。天圣初,王皞始类成书,尽乾兴,为《礼阁新编》,大率吏文,无著述体,而本末完具,有司便之。景祐四年,贾昌朝撰《太常新礼》及《祀仪》,止于庆历三年。皇祐中,文彦博又撰《大享明堂记》二十卷。 ”[7](2422)以下略析史料所引礼仪编制的时代背景与工作进程。其一,陈宽籍贯不明。真宗天禧二年(1018)“著作佐郎、集贤校理陈宽上《高丽》《女真风土朝贡事仪》二卷”[10](2101)。 说明他有一定学术修养。真宗当朝礼仪夹杂封祀礼成果,多为南唐世家后裔所创,陈宽编集不就,表明未悟新典,沦陷于华北学术路径中难以自拔。其二,仁宗天圣(1023—1032)初,王皞将截至乾兴年间(1022)的诏敕编成《礼阁新编》,但“无著述体”,说明其学术水平未足以融汇后周、南唐两个源头的礼仪,其地域学术出处或同于陈宽。其三,景祐四年(1037),贾昌朝整理新通礼、封祀礼分别成书。史载“贾昌朝字子明,真定获鹿人。晋史官绛之曾孙也”[9](9613)。昌朝是河朔士大夫世家,学养较深,但未能融通礼、封祀礼为一体,与地域学术背景有关。其四,汾州介休(今山西介休)人文彦博出身大吏,著礼成果有限。综上,北宋五礼的后周化路径未行多远,就已后继乏力,整体上陷入停滞状态。宋真宗时,封祀礼率先南唐化,南唐、吴越世家后裔上位。但直到仁宗朝大部时间,五礼编制承惯例仍由五代世家后裔操纵,“河北、陕西、河东举子,性朴茂,而辞藻不工”[11](9737),受朴拙的本地文化修养影响,难以融汇南北礼仪,五礼编制陷于停滞。

二、北宋中后期五礼的南唐化

(一)嘉祐年间(1056—1063)的《太常因革礼》

宋代沿袭五代国体以河朔为本位,政治上一直反对南唐[12](368),对先进的东南制度文化一度予以排斥。但随着北方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南北经济文化交流的日益繁密,受经济、文化重心南移趋势影响,国家典制渐由后周化转向南唐化(含吴越化)。为改变五礼编制迟滞局面,仁宗末,开始从文化发达的江淮引进士人:“至嘉祐中,欧阳修纂集散失,命官设局,主《通礼》而记其变,及《新礼》以类相从,为一百卷,赐名《太常因革礼》,异于旧者盖十三四焉。”[7](2422)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欧阳修在制礼中脱颖而出,有深厚的地域文化背景。史载:“宋兴且百年,而文章体裁,犹仍五代余习。锼刻骈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苏舜元、舜钦、柳开、穆修辈,咸有意作而张之,而力不足。修游随,得唐韩愈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焉。苦志探赜,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13](10375)苏舜元、舜钦,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人,曾祖时迁开封,此后世居京师;柳开,大名(今河北大名)人;穆修,郓州汶阳(今山东汶上)人。四人均为华北人,力倡古文运动,受地域文化熏陶,成就有限。欧阳乃南唐世家后裔[12](368),其“子发,字伯各,少好学,师事安定胡瑗……自书契以来,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靡不悉究……(苏轼)以谓发得文忠公之学”[13](10382)。可见其地域家世学术修养,加上其学术取向兼容南北,政治上倾向于河朔本位,顺应了南北制度文化的衔接趋势,因而新旧(南北)礼仪并蓄的《太常因革礼》成于欧阳修之手。编礼主持人物的地域来源由华北转到江淮,顺应了文化发展的南唐化趋势。“因革礼”体例也从此一直沿用到南宋[17]。以上是五礼南唐化的第一波浪潮。

(二)元丰年间(1078—1085)的新五礼

此后,随着熙丰变法带来深刻的社会变革,制定新礼又迫在眉睫了。《铁围山丛谈》云:“国家初沿革五季,故纲纽未大备,而人患因循,至熙宁制度始张,于是凡百以法令从事矣。”[15](29)由此出现了五礼南唐化的第二波浪潮。起因是熙宁十年(1077),礼院取庆历(1041-1048)以后的奉祀制度编《祀仪》,知谏院黄履认为郊祀礼不合古制,请予考正。元丰元年(1078),由陈襄等任详定官考证,陈认为当朝坛壝神位、法驾舆辇、仗卫仪物等兼用历代之制,难免讹舛,请予析改[7](2422)。 黄履是邵武(今福建邵武)人[13](10572),陈襄是福州候官(在今福建福州境)人[13](10419),俱南唐闽地世家后裔,以地域熏陶影响,看出了当朝礼仪的缺陷,主张将礼仪规范化(实质为南唐化)。在此基础上,宋敏求开始详定五礼,史载:“未几,又命龙图直学士宋敏求同御史台、閤门、礼院详定《朝会仪注》,总四十六卷:曰《閤门仪》,曰《朝会礼文》,曰《仪注》,曰《徽号宝册仪》;《祭祀》总百九十一卷:曰《祀仪》,曰《南郊式》,曰《大礼式》,曰《郊庙奉祀礼文》,曰《明堂祫享令式》,曰《天兴殿义》,曰《四孟朝献仪》,曰《景灵宫供奉敕令格式》,曰《仪礼敕令格式》;《祈禳》总四十卷:曰《祀赛式》,曰《斋醮式》,曰《金籙仪》;《蕃国》总七十一卷:曰《大辽令式》,曰《高丽入贡仪》,曰《女真排辦仪》,曰《诸蕃进贡令式》;《丧葬》总百六十三卷:曰《葬式》,曰《宗室外臣葬敕令格式》,曰《孝赠式》。 其损益之制,视前多矣。 ”[7](2422-2423)

宋敏求为赵州平棘(今河北赵县)人宋绶之子,看似编制五礼的局面回归后周化,实则不然。从敏求的家世学术修养上分析,其父宋绶“为外祖杨徽之所器爱。徽之无子,家藏书悉与绶。绶母亦知书,每躬自训教,以故博通经史百家,文章为一时所尚”[11](9732)。宋绶学术承受于母家,杨氏家乡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为闽入中原北大门。杨氏本闽国武将世家,至徽之父澄始折节读书。徽之起初师从江文蔚,后游学庐山,多识典故。江文蔚籍贯,马令《南唐书》载为许(今河南许昌)[16](5350),陆游《南唐书》[17](5545)、吴任臣《十国春秋》[18](350)载为建安(今福建建瓯)。 文蔚为后唐进士、河南府官吏,南奔闽,转仕吴、南唐[18](350、353)。 后唐不可遥招进士于闽,江氏必许人。江氏南迁之初,落足建安。建安郡、浦城县相领且紧邻,故徽之、江氏同邑。彼时江氏身份较低,收浦城令之子杨徽之为徒[11](9866),后入吴、南唐,江氏“自为郎时,南唐礼仪草创,文蔚撰述朝觐会同、祭祀宴饗、礼仪上下,遂正朝廷纪纲。烈祖殂,……于是烈祖山陵制度皆文蔚等裁定”[16](5350)。江氏入金陵草创朝典时,徽之在庐山游学,遥闻其师研制大典,必深悉其精神奥义。保大三年(945),南唐中主李璟灭闽,占建州,徽之系闽国武将世家后裔,被迫北逃,“时李氏据有江表,乃潜服至汴、洛”[11](9866),投奔后周窦仪、王朴。当时,窦仪弟窦俨奉诏考订雅乐,史载:“窦俨纂礼乐书,徽之预焉。 ”[11](9867)宋初“祠祀乐章、宗庙谥号多俨撰定”[4](9097),徽之一度判集贤院,可能仍然协助窦俨。在当时中原朝廷礼仪后周化背景下,徽之虽掌握南唐第一流典制材料,深悉南北礼仪融汇经验与心得,但始终未能彰显,不得不传其学于外孙宋绶。绶“家藏书万余卷,亲自校仇,博通经史百家,其笔札尤精妙。朝廷大议论,多绶所财定。杨亿称其文沈壮淳丽,曰:‘吾殆不及也。’……初,郊祀,绶摄太仆卿。帝问仪物典故,占对辨洽,因上所撰《卤簿图》十卷。子敏求”[11](9735-9736)。绶传敏求,“敏求家藏书三万卷,皆略诵习,熟于朝廷典故,士大夫疑议,必就正焉。补唐武宗以下《六世实录》百四十八卷,它所著书甚多,学者多咨之”[11](9737)。宋敏求秉家世传承,学养兼通南北,所以能顺应礼仪的南唐化趋势,在欧阳修、陈襄等的工作基础上,推动五礼编制体系化、规范化,实质上就是南唐化(含吴越化),从而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巅。对比以上两波五礼南唐化浪潮,首波由古文运动大家欧阳修开创,其思想、修养、文风在宋敏求之上,但研制五礼不及后者,是因为敏求世家传授的,乃研制南唐大典的江文蔚学术,即东南朝廷纪纲。敏求因家学而获悉此东南学术的精诚奥义,因之起草元丰五礼,成就自然在欧阳修之上。

(三)尾声

宋哲宗时,制礼多不存世。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编就《五礼新仪》,颁行天下,但“宣和初,有言其烦扰者,遂罢之”[7](2423)。 北宋末,已无心改创礼仪,“靖康之厄,荡析无余”[7](2424)。 北宋后期,编制五礼未能超越宋敏求的成就,不过继其余韵而已,本质是南北学术文化融合的延续,与制礼者的地域出身、家世文化无关。

三、余论

唐代后期、五代十国时期,形成了南北两大地域文化发展源头,南唐文明尤为发达灿烂,史载:“五代之乱也,礼乐崩坏,文献俱亡,而儒衣书服,盛于南唐……江左三十年间,文物有元和之风。”[16](5347)南唐典制是北方移民、南方居民共建的,代表了南北文化融汇趋势,如移民北海(今山东潍坊西南)人韩煕载于南唐“言朝廷之事所当条理者,前后数上,又吉凶礼仪不如式者,随事举正”[16](5347)。 移民许(今河南许昌)人江文蔚草创南唐礼仪。莆田(今福建莆田)人陈致雍“博洽善文辞,宪章典故,尤所谙练……入南唐,以通《礼》及第……撰《晋安海物异名记》及《闽王列传》《五礼仪鉴》诸书”[19](1397),“后主纳后,历代久无其礼,开元礼亦多阙。 博士陈致雍习知沿革,随事补正”[16](5385)。庐陵(今江西吉安)人萧俨,“烈祖山陵,俨与韩熙载、江文蔚同定礼仪、谥法”[16](5399)。 河朔(含中原)、东南礼仪合流于南唐,代表了新的发展方向与较高的境界。北宋统一南北,本应吸收相对发达的南方制度,但其政体却根植于五代,以河朔为地域本位。河朔曾在唐中后期一度胡化,“其人自视由羌狄然”[20](5921)。“举魏、赵、燕之地……夷狄其人”[20](6021),风气影响及中原、河东。民间残存的唐代制度文化,杂以游牧民族习惯风俗,铸就华北半胡半汉的朴素文明,历后唐至后周,地域化渐浓,形成一大集结,为北宋礼仪的后周之源。华北士大夫多出身半农半儒人家,如“冯道,字可道,瀛州景城人。其先为农为儒,不恒其业[5](1655)。他们制定的礼仪半汉半胡,虽号称华夏正统,但难脱荒残粗陋本色,如“(宋)太祖初有事于太社,时国中坠典多或未修,太社祝文亦亡旧式”[21](15)。宋真宗带来南唐(含吴越)礼仪的新声,此后各类新礼层出不穷,但华北士大夫难以融合新旧(即南北)礼仪。北宋中期,五礼编制任务转交南唐、吴越士大夫世家后裔,欧阳修开创因革礼而影响深远。南北世家学术兼具的宋敏求后来居上,五礼编制达到巅峰。整个北宋时期,五礼的后周化阶段较短,而南唐化阶段历时较长,影响较大。这是宏观历史长期演绎的结果,南北朝隋唐时期,南方制度文化向全国的推广是一个趋势②。随后的唐宋时期,在经济、文化重心南移趋势中,南唐展现了独特的历史魅力③。

北宋礼仪除以上两大地域文化渊源外,另有代北一源,不过影响较小罢了,如熙宁四年(1071)六月甲子,“参知政事王珪言:‘臣前为南郊礼仪使,窃见乘舆所过必勘箭,然后出入,此盖天子出行故事……’于是礼院言:‘……考详勘之制,即唐交鱼符、开闭符之比,用之车驾所过宫殿城门,所以严至尊备非常也。惟勘箭不见所起之因,当是师行所用,施于宫庙,似非所宜,诚可废罢’”[22](5450)。 河朔集团的前身为代北集团,该组织核心为沙陀势力,曾依附西突厥、吐蕃,史载:“沙陀,西突厥别部处月种也。 ”[23](6153)“贞元中,沙陀部七千帐附吐蕃……吐蕃徙其部甘州……吐蕃冠边,常以沙陀为前锋。 ”[23](6154)在这种社会氛围下,沙陀的社会组织、风俗习惯备受影响。西突厥、吐蕃分别以箭(契)组织、调发军队,史载唐初西突厥沙钵罗咥利失可汗“其国分为十部,每部令一人统之,号为十设。每设赐以一箭,故称十箭焉。又分十箭为左右厢,一厢各置五箭。其左厢号五咄六部落,置五大啜,一啜管一箭;其右厢号为五弩失毕,置五大俟斤,一俟斤管一箭,都号为十箭。其后或称一箭为一部落,大箭头为大首领”[24](5183-5184)。又,吐蕃“无文字,刻木结绳为约……征兵用金箭”[24](5219),“其举兵,以七寸金箭为契。百里一驿,有急兵,驿人臆前加银鹘,甚急,鹘益多”[20](6072)。 沙陀后裔将以上习俗传承到五代、北宋。河朔集团中的华北人物,久染北方游牧民族风气,对同伴传来的代北野风胡俗颇感亲切,勘箭仪④就成为宋代大典的补充了,岁月既久,帝王将相们已忘其出处。从以上演绎可看出,唐宋间五礼的发展有着深厚的社会历史背景,拥有后周、南唐与代北三个来源地,前二者最为重要,且在时空序列上,展现了由北而南的演变路径。但南唐化并不是简单的取代后周化,而是吸收、融汇了后周化的优秀成果,推陈出新,成就一代大典。综上,唐宋时期,经济重心南移中,江南地主集团兴起并改变了政局。北宋时,他们从制定封祀礼开始上位,在制定五礼过程中巩固了政治地位。其背后的历史背景,可从陈寅恪先生唐代河朔的胡化[25](209-210)、宋代文化的南唐化[12](368)两个学说的联系中找到依据,北宋五礼经历了后周化、南唐化两个演变阶段,体现为时间上的前后衔接与空间上的地域融汇,证实了两个学说的辩证统一关系。

注释:

①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宋代礼仪文献整理暨礼仪叙述性、综述性研究成就突出,汤勤福的总结最为典型。二十一世纪初,海外唐宋转型、唐宋变革理论渗透到礼仪研究领域,带动了学界考察思路、研究模式的转变,如吴丽娱、楼劲与王美华等认为唐代后期礼仪体现了中古社会转型的维新精神,宋礼来源与中晚唐、五代社会变迁息息相关。参见汤勤福 《百年来大陆两宋礼制研究综述(1911—2013年)》,朱杰人主编《历史文献研究》(总第 35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6—296页;吴丽娱《礼制变革与中晚唐社会政治》,黄正建主编《中晚唐社会与政治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267页;楼劲 《宋初礼制沿革及其与唐制的关系——兼论“宋承唐制”说之兴》,《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2期;王美华《礼乐制度与十国政治》,《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礼乐制度与十国时期的南方文化》,《史学集刊》2002年第3期;《唐宋礼制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官方礼制的庶民化倾向与唐宋礼制下移》,《济南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礼法合流与唐宋礼制的推行》,《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4期。

②陈寅恪先生认为隋唐制度有三源:北魏、北齐(系南朝宋、齐制度北输后与河西文化的融汇成果),梁、陈,西魏、北周,其中前二源最重要。唐长孺先生认为魏晋南北朝无论南北地域,总发展趋势是向先进的南方靠拢的。牟发松总结了他们学说的异同,并试图将二者糅合。综合参见陈寅恪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牟发松《略论唐代的南朝化倾向》,《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2期;《从社会与国家的关系看唐代的南朝化倾向》,《江海学刊》2005年第5期;《从南北朝到隋唐——唐代的南朝化倾向再论》,《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

③关于中国古代经济、文化重心南移的研究,中外学界已在研究理论、方法与模式上取得了重大进展。在此基础上,在进一步的深入考察中,学者们越来越认识到南唐的重要影响与地位,认为其有唐宋转变枢纽的历史功能。参见任爽《南唐党争试论》,《求是杂志》1985年第5期;《唐宋之际统治集团内部矛盾的地域特征》,《历史研究》1987年第2期;《五代分合与南唐的经济文化》,《史学集刊》1995年第2期。

④勘箭仪详见文莹撰,杨立扬点校《玉壶清话》,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5—16页;该仪非仅见于西突厥、吐蕃,也见于契丹,参见《辽史》卷五一《礼志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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