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伟(广东医科大学社会科学部,广东 湛江 524023)
中医现代化是一个令人焦灼的时代话题。人们对中医现代化的方法和途径进行了诸多探讨,这是有益的。其中,有一种观点认为系统科学是中医现代化的关键。原因在于中医学蕴含丰富的系统思维和系统方法。我们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是对系统科学万能论的迷思;基于中医现代化的预设目标,以及中医学和系统科学的特性,中医是不能借由系统科学实现现代化的。
科学坚持经验实在论,从根本上说是以客观事物为研究对象的。系统科学同样如此。与一般科学相比,系统科学的研究对象不但具有客观性,更具有系统性和复杂性,因而是系统复杂性存在。系统是相对于简单而言的,但严格说来,几乎一切物质性存在都是系统性存在。甚至,人们还可以运用一定的工具,如计算机、数学和数理符号等,人为地构建出一套虚拟的系统性存在。科学研究的目的就是旨在揭示事物(系统)发挥功能作用的元素及其作用机制,实际上就是揭示事物的结构。无论是经典科学,还是系统科学,都是如此。
但是,与经典自然科学即传统科学把研究对象看成是机械的、孤立的、静止的不同,系统科学则把研究对象看成是有机的、联系的、运动的。这决定了与经典科学以形而上学的分析还原方法为主不同,系统科学以有机生成的系统整体方法为主。此外,经典科学形而上学的研究模式对中等尺度领域的事物是较为适合的。然而,一旦涉及超微观、超宏观以及复杂性巨系统领域,经典科学的表现就差强人意了。正是经典科学及其方法的局限性,肇始了以相对论、量子力学为代表的现代科学革命和系统科学乃至复杂系统科学的诞生。
一般说来,既然现实世界是系统的,我们要达到对它们的真理性认识,就要以系统科学和系统科学哲学,以及系统思维和系统方法来研究它们。系统科学自提出以来,在工程和社会管理等方面得到了广泛而有效的应用。从而,一些人对系统科学产生了一种迷思,即系统,科学万能论的迷思。它认为只要是系统性存在,那么它就可以用系统科学来研究;或者如果关于某类事物和现象的认识是系统的,即这种认识蕴含着丰富的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那么它就是系统科学,因而也可以用系统科学来研究。系统科学的迷思在中医现代化中主要表现为不考虑中医现代化的预设目标而认为既然中医学的研究对象,即人的生理、病理,疾病的诊治,以及中药及其组方,影响人的生理、病理、疾病诊治等的外界因素等,都是系统性存在,而且中医理论中蕴含丰富的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那么系统科学就是中医现代化的关键。
中医现代化的系统科学迷思是错误的。因为一门学科是否适应于用系统科学来研究,不仅要看它的研究对象是否是系统的、它的理论中是否蕴含丰富的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更要看它研究的具体预设目标是什么。我们认为,中医现代化的预设目标、中医学和系统科学的学科性质决定了靠系统科学无法实现中医现代化。
一提起中医现代化,人们实际上预设了至少两个前提:一是当前的中医不是现代化的;二是中医现代化的对照物是现代自然科学(现代医学)。这意味着,中医现代化就是中医向现代医学的靠拢和看齐,这决定了中医现代化就是以现代自然科学,包括系统科学来研究中医。这注定了中医现代化只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美好梦想。因为,它一方面想保有中医朴素的“朦胧美”,另一方面又想拥有现代医学的“精确性”。
以现代自然科学研究中医,实际上可分为两个向路。一是以现代自然科学直接研究中医的认识对象,即人的生理病理、疾病诊疗等——它们同样也是现代医学的认识对象。因而,这种中医现代化必然将中医纳入现代自然科学的研究轨道,从而,它虽打着中医现代化研究的招牌,但结果至多是造就一个现代医学
的小跟班和应声虫而已。在已经存在一个发展相当不错的西医学,并且它也是在日日新的情形下,这种研究从总体上说是不必要的。二是在坚持中医主体性的前提下,以现代自然科学,包括系统科学来研究中医理论本身,以期达到现代化了的中医既保留了它的特色和优势——通常认为是整体观念和辨证论治——又具有现代医学的典型特征,如对人体生理、病理、解剖,以及药物成分、功效、作用机制、毒副作用等有较为明确的解释。总之,具备现代医学的优势而又避免了它的不足。这种中医现代化表面上看很诱人,也是绝大部分对中医抱有希望的人们所期望的。目前,第二种向路的中医现代化所做的工作基本上都是通过比附、类比和套框现代自然科学、系统科学、西方科技哲学等来证明中医是科学的。比如,中药汤药的功效可以看作是各种药物组分在煎煮过程中自组织的结果,即突现。但是,它在经典自然科学的质疑面前却疲于应付,对中医药实际疗效的提高也并没有什么质的帮助。第二种向路的中医现代化要有拿得出手的成果,就只能走向第一种向路的中医现代化。但是,由于中医现代化的自相矛盾预设,更由于下面将要讲到的原因,我们认为中医是无法通过系统科学实现现代化的。
吴国盛[1]认为:“在现代数理实验科学意义上,中国古代没有科学。”近代自然科学,或传统自然科学,或经典科学、现代自然科学都是典型的数理实验科学,它们的共同特征就是对对象进行形而上学的经验实证研究。现代自然科学具有以下显著特征:①研究对象的经验实在性;②认识的客观性;③以观察和实验方法为主,特别重视理论表达的数学化;④现代自然科学的兴起充分显示了以机械还原论为代表的经典科学研究模式的非充分必要性,然而它依然是最为基本和重要的研究模式。中医学显然不具有数理实验科学的这些典型特征,因而不是现代自然科学。
虽然中医学不是现代自然科学,然而它确实是科学。具体说,是“博物学意义上”[1]的科学。当然,如果套用现代西方科技哲学关于自然科学划界的标准,如“经验证实”“经验证伪”“范式”“纲领”等,中医也可勉强称为自然科学。然而,上述划界标准虽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却无一具有惟一性和充分性。而且,人们对靠“套”出来的“中医科学”显然也是没有多少信心的。因为,自然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们仍然企图建立统一场论和统一科学。这意味着,在分析还原基础上的经验证实依然是现代自然科学研究的主导模式。
中医理论蕴含丰富的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所以有人认为“中医是系统整体性科学”[2],并且认为系统科学是“中医现代化的关键所在”[3]。我们认为,这些观点都是不正确的,至少是不恰切的。
首先,从研究对象看,中医学不是系统科学。一门学科是否是系统科学,不在于它的研究对象是否是系统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任何科学的研究对象都是系统的。然而,系统科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是一般系统而非具体系统,而中医学的研究对象却是具体系统。具体说,中医学是研究人的生理病理、疾病诊治等的。
其次,从研究目的和任务看,中医学不是系统科学。系统科学的目的不在于揭示各具体系统的具体运行规律,而在于揭示各种系统的一般性、共同性,如系统的类型、性质和运动规律等系统的同构性问题,而中医学等具体科学则研究各种具体领域的专门问题即“事物性”问题,旨在揭示具体系统的具体性质和规律。正是在此意义上,中医学,乃至物理学、化学等现代自然科学虽然也把它们的研究对象看作是系统的,但它们并不是系统科学。
最后,从研究方法看,中医学不是系统科学。一门学科是否是系统科学不在于它的主导研究方法是否是系统方法,而在于它是如何运用系统方法的。系统科学对事物的解释具有整体辩证性。它认为,系统的低层次元素及其相互作用对高层次过程(结构、功能等)具有一种上向因果关系。因此,高层次的性质和规律在一定程度上依随于低层次的性质和规律、理论上的下索和还原是合理的。但是,高层次的实体和过程具有自主性,它们并不能完全还原为低层次的实体和过程。因为,高层次具有低层次所不具有的整体突现性。这决定了本层解释的必要性。而且,高层次一旦突现出来,就会对低层次具有一种约束和限制的下向因果关系,从而使低层次服从高层次或系统整体的功能和目标。这要求解释上的上索,即将一个系统放到高一级的层次来说明[4]。
虽然中医学与系统科学一样,都具有丰富的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如类比法(中医称为取类比象)、黑箱法(如中药治病、针灸推拿)、模型法(如阴阳五行、藏象)等,但中医对它们的运用主要是在哲学层面的。中医学在解释层次上的严重缺陷主要是低层解释(下索)的严重缺失。总之,虽然系统科学是以系统的、整体的观点看问题的,但它并不排斥形而上学的分门别类,而中医学则主要是以朴素的系统整体观和方法论看问题的。
中医学和系统科学对系统思维和系统方法的需要程度也是不同的。中医理论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而系统科学的兴起则是因为近代自然科学过度专注于机械还原,从而影响了自身发展而出现了对系统整体思维的自我辩证回应。因而,中医对它们的需要并不迫切;但系统科学却不是这样。由于系统科学是奠基于严重缺乏系统整体观的经典科学之上的,这决定了它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到处挖掘系统思想和系统方法以证明自身的合理性。比如,西方不少系统科学家与哲学家就希望向中国和东方寻求系统思想。因此,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是不可能寄希望通过系统科学而实现中医现代化的。
自然科学遵循着“综合—分析—综合”螺旋向上的发展逻辑。无论是古希腊科学,还是中国古代科学,都是原初的、朴素的综合性科学形态,大致都可归为自然哲学。自然哲学对世界的看法总体上来说是整体的、系统的、有机的,也是唯物的、科学的,但它的明显缺陷是昧于细节,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决定了它不得不用“观念的、幻想的联系来代替尚未知道的现实的联系,用想象来补充缺少的事实,用纯粹的臆想来填补现实的空白。[5]”因此,它“虽然正确地把握了现象的总画面的一般性质,却不足以说明构成这幅总画面的各个细节;而我们要是不知道这些细节,就看不清总画面。[6]”正因为如此,它才让位于近代科学。
近代科学分门别类地研究事物,对细节有较深的了解,但却割裂了事物之间的联系,导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后果。现代物理学革命、系统科学等跨学科研究的兴起就是对它的辩证否定。这预示着科学到了一个新的综合发展阶段了。但是,新的综合不是对形而上学分析的简单否定,而是更高阶段上的辩证发展。可见,系统科学本身就是以数学和经典自然科学,即分析还原基础上的数理实验科学为基础而构建起来的。没有经典科学对事物细节上的揭示,就不会有系统科学,特别是复杂性科学的发展。而且,虽然引入了系统思维和系统方法,分析还原等方法依然是系统科学极其重要的方法。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说系统科学就是现代自然科学的一部分。
综上所述,中医要想通过系统科学实现现代化,就必须经由经典科学先摆脱其朴素的前综合状态而进化到形而上学的经典科学状态,以弄清人的生理、病理、诊治等细节。然后,它才有可能走向更高的综合阶段,即所谓系统科学是中医现代化的关键阶段。然而,若如此,首先就意味着中医的消亡。而且,由于中医学既不是现代自然科学也不是系统科学,而且系统科学是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加之中医现代化预设目标的矛盾性,这决定了企图以系统科学实现中医现代化只是迷思。当然,这不是说不能用系统科学等现代科学来研究中医。中医学蕴含丰富的朴素性科学认识,对现代科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作用。譬如,葛洪关于青蒿用法的记述就启发了屠呦呦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青蒿并发现了青蒿素。如果能够涌现出若干这类成果,也算是中医对现代科学的重大贡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