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睿可 张久全
摘 要:以空间诗学理论为视角,探索纪德《人间食粮》中空间形象的精神内涵与人性价值,剖析“流动空间”对于作家风格的深刻影响。围绕“外部空间的流动性”“内心空间的广阔性”“外与内的辩证法”“写作空间的流动性”四个维度,揭示纪德所提倡的自由而诗意的栖居方式。
关键词:人间食粮;空间诗学;流动空间;四个维度
中图分类号: I565.074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20)04-0053-05
一、引言
作为法国现代派文学的杰出代表作品,纪德的《人间食粮》(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一经问世便引起巨大反响。该作品以第一人称,叙述了主人公纳塔纳埃尔游历四方,放浪形骸,在不断满足自我欲望的本能中实现对自我身份的探寻和建构。在该作品中,通过歌颂人的自由与解放,纪德提倡应当坚守自我( sexiger tel quon est),摒弃一切来自家庭伦理、社会道德的约束,认识自我和世界,探求独属于自身的生活方式,从而去拥抱世间万物。无论是在晨曦中的廣袤田野,还是在月辉下的海上小屋,抑或是薄暮时分的馨香花园,主人公都是茕茕独立,在生存场所的不断更迭中展现出自身独具的生存姿态,其流动多变的自我意识(内心空间)与瞬息万变的场景空间(外部空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这与主张“诗歌因承载人类悲伤而将其弱化并自我扩张”[1]260的向外的现象学(le phénomélogie de lex)殊途同归。
鉴于此,笔者利用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以现象学为基础建立的空间诗学(poétique de lespace)理论来阐述主人公的自我探索过程,并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印证“内心空间和外在空间永无止境地互相激励,共同增长”这一观点[1]259。与强调物质客观性的第一空间认识论不同,巴什拉在现象学的基础上,强调了想象力对于人物形象与其所处空间关系的潜在影响。他认为,客体的价值取决于主体的感知和想象,而客体形象最重要的价值则由想象力创造并赋予,诗人是这一创造最重要的实践者。在《空间的诗学》(la Poétique de lespace)中,他从现象学出发,使用场所分析的方法,对家宅、抽屉、箱子、柜子、鸟巢、贝壳、角落、缩影等形象进行了独特的思考和联想。通过外部空间与内心空间的对立,对多元空间及其在场者的辩证关系进行深入探讨,剖析空间存在的人性价值。同时通过赋予形象存在论价值,提出“内与外的辩证法,进而转化为开放与封闭的辩证法”[1]32。笔者拟围绕“外部空间的流动性”“内心空间的广阔性”“外与内的辩证法”“写作空间的流动性”四个维度,在巴什拉内与外的辩证法的指引下,解析《人间食粮》中空间形象的精神内核,以及空间形象对于作品风格的内在影响。以空间为视角,揭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辽阔性和以梦为马、随处可栖的生存哲学。
二、外部空间的流动性
在《人间食粮》中,空间既是情节的载体,又是作品本身的叙事对象。该作品具有古典小说的框架,但它摒弃了古典小说的传统维度,自我赋予了一种动作和位移的新特征。纪德的空间与传统的空间大相径庭,它以流动和发展为特征。 “Il est moins un cadre préétabli quun espace en construction, puisquil se définit au fur et à mesure que le personnage-voyageur se déplace et avance dans le parcours spatial.”[2] (与其说它是预设的空间,不如说它是一种在建的空间,因为它是随着人物在空间里不断移动而逐步发展的。——笔者译)
在该作品中,纪德“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3]40。空间的更新和逃离现有的空间,乃是该小说的目的,它推动着作品情节的发展。以未知和逃离为特征的纪德式空间永远有待探索。在纪德笔端,空间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并在外界的刺激下不断自我丰富。空间具有多样性和不断更新的特点。在第三卷中,主人公穿梭往来于不同的城市。这一空间旅程从北方的博尔热兹别墅,到亚得里亚海、菲索尔山岗、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蒙彼利埃、马耳他,到东部的比斯克拉、突尼斯、卜利达。这些探索极大地扩展了主人公的人生经历,体现了主人公从不依恋任何思想的自由的灵魂。
空间的流动性不仅表现在主人公的居无定所,行踪不定,更表现为其所至空间形象的丰富性。在第七卷和第八卷中,他游历了位于东方和北方的众多城市。他从马赛港起航,经过阿尔及尔、比斯拉克、舍特马、乌马什,一直到达图尔古特,从辉煌灿烂的大海,到香气浓郁的花园,再到黄沙漫漫的荒漠,从华灯璀璨到驼铃声声,从似曾相识到异域风情,空间随着人物的移动而不断更新和扩展。“主人公乘着想象的翅膀进行大跨度的游历,在整体上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空间运行轨迹。”[4]
此外,纪德对于空间的流动性处理隐含深意,主人公的形象特征是对作者自身人生经历的映射。少年纪德在母亲严格的宗教教育下长大,无所不在的管教让他窒息。青年时期的纪德开始思考并反思过往的人生,认为其痛苦的根源来自清教主义对欲望的抑制。他憎恶书本,在第一卷中,他提出要焚毁所有的书籍。青年纪德决定挣脱此在的藩篱,构建全新的自我,到阳光灿烂、土地灼热的非洲旅行。“他从此摆脱书本的困顿,将生命与自然相连接,从而获得了身心的解放和自我的重生。”[5]由此可见,空间形象是了解读该作品的关键因素。外部空间的流动性和丰富性构建了主人公的生命激情。流动的外部空间体现了纪德对自由的不懈追求。
三、内心空间的广阔性
巴什拉认为,广阔性可以说是梦想的一个哲学范畴。“梦想把梦想者放在身边的世界之外,放到一个无限发展的世界面前。”[1]36在纪德作品中,广阔的内心空间推动着外部空间的不断延伸和扩展。
在《人间食粮》中,内心空间的广阔性表现为,在永恒移动的欲望驱使下,纪德的主人公踏上了永无终点的空间旅程。他到访许多国家与城市,而后又无怨无悔地离开向更多遥远的未知前进。他认为 ,“幸福属于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人,始终一无所有便可以毫无留恋地死去,他们总是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并且全身心准备好随时接受新的事物。他梦想成为温情的游荡者,带着奔放的热情,不加区别地穿越一切事物。”[6]60-97 如此,广阔性成为主人公原初的内心空间的价值,当他真正地体验到广阔的空间,他便摆脱了一切烦恼,不再是自己的存在的囚徒,成为了波德莱尔所说的“一个宽广的存在”[1]251。
内心空间的广阔性还表现为主人公对于睡眠和停留的态度。在第六卷中,他曾经尝试多种睡眠环境:草垛、麦田、吊床、甲板,仍然认为“最甜美的睡眠也抵不上醒来的时刻”[6]124。无论何处,他都不愿久留,担心居所成为禁锢精神的囚室。他认为“房间只是美景中的一个寄身之处”[6]126,不停留才能不断延伸广阔的内心空间。纪德倡导人们不要停留在与自身相似的事物旁边,“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变得像环境了,那么環境就对你不利了”[6]40。
内心空间的广阔性最后表现为纪德对瞬间的把握和对行动的颂扬。他提倡人应当“专注于瞬间”[6]68,体验当下的快乐。“我们算什么,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6]68他强调事实因与人的梦想不同而更具价值,因此“切莫事先为自己准备任何欢乐”[6]34。他宣扬行动的力量,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行动。“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动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6]68他倡导用行动拓展生命的宽度,希望在人世间尽情表达自己内心的期望,达到真正的心满意足。他坚信“与其平平安安,不如大悲大恸”[6]14。
四、外与内的辩证法
巴什拉认为,“内心空间和外在空间,永无止境地相互激励,共同增长。空间不在任何地方,空间在自己心中。”[1]259在《人间食粮》中,外部空间与内心空间的辩证关系主要体现为主人公与其所处空间的联系逐步增强。
这种联系的增强首先体现为主人公运用各种感官对外部空间进行体验和感知,感官的参与使得内心空间与外部空间互相影响、互相渗透。“外界事物纷至沓来,我敞开所有感官接纳,来者全是客。”[6]64在第五卷中,主人公说:“我饿极了,觉得粗茶淡饭也无比丰盛,就像穷奢极欲的宴饮。”[6]101感官带来的快感如同可以触摸的幸福。在谷仓中,主人公赞美食粮,称其因人的饥饿而更加丰美。在果品贮藏室内,他颂扬美味的果肉是爱情醇香的结晶和对生命欢乐不懈的追求。在蒸馏室,果汁仿佛浓缩了整个春天。在第六卷中,主人公置身大自然,潺潺的流水声传入耳朵,起伏的松涛映入眼帘,潮湿的感觉侵入肌肤,松鼠的体味钻入鼻孔。这一切感知汇总为对生命空间的体验。从感官出发,主人公对空间进行了深入的探索,这种体验使其本人也成为空间的一部分。外部与内部空间的融合引起了二者的完美共生。
这种联系的增强还体现为内心空间的外化:自我投射到外部空间中,成为内部幻想的外部反射。主人公与其周围的自然环境和谐相处。他如是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在波浪上播撒我的爱,在贫瘠的平原上散播我的思想,我的爱沉入波涛。在四海游历的旅途中,主人公将自身的情感与自然融为一体。“我天生一颗爱心。这颗爱心好似液体洒向四面八方。”[6]65置身于浩瀚的沙漠,主人公因烈日炎炎而昏昏欲睡,“但同时又感受到无意入睡的生命在搏动,在远处虽然抖瑟衰竭,而在我脚下却充满了爱”[6]61。“绵延不绝的意识不仅带动了现存空间的位移,更促使更多的空间场景不断转换,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空间流体,从而完成了空间诗学的统一性建构。”[4]
联系的增强最后体现为内化运动。主人公努力去品尝他目光所及的所有水果。对于食粮的消费和混合促使外部空间不断内化。主人公借助自然的能量,“横跨自我与无意识,在自我与外界之间构成动态的心理体验空间,实现自我与外界向完整、同一主体的转化”[7]。外部空间的内化还体现为“每颗星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这一轨道是其心愿所归,并受一种痴迷的爱所指引”[6]166。这揭示了对于外部空间的选择受到内心空间的影响,人在潜意识里总是归属于自己更喜欢的空间。
巴什拉认为,“外和内组成了相反力量的辩证法,把内部空间变得具体,把外部空间变得宽广,是想象力人类学的首要问题。”[1]279在纪德作品中,流动的外部空间与广阔的内心空间互相辉映,内心空间通过体验外部空间而具体,外部空间因内心想象力的发展而延伸,奏响了外与内的交响曲。
五、写作空间的流动性
为了充分表现空间的多样性和流动性,纪德避免了系统性的一般论述。《人间食粮》缺乏形式上的协调和统一,八卷书中的每一卷都是互相独立的。因其独立性和摆脱了传统的分类,这部作品被称为一部孤独艺术的宣言。
写作空间的流动性首先体现为多种文体的交叉出现。从文体类型来看,这部作品混合了多种文体。在前言和献词中,纪德使用了书信体,在廷西厄斯一章中运用了史诗体,在“醉酒之歌”和“水果之歌”中使用了抒情体。作品呈现文字形式多样,包含了各种节选、段落、自由的诗句和格言。文体的多样性,强化了形象空间的流动性。“通过将书信、诗歌等多种形式糅杂到作品中”[3]143,纪德打破了19世纪的叙事模式,构建了立体化的叙事空间。
写作空间的流动性其次体现为,纪德用一种大胆的排版方式,以凸显主人公的情感冲动和感知的不确定性。这种大胆的排版方式首先表现为大写字母的过度使用,在形式上进一步强调了空间的充分性。例如,“A CETTE fenêtre, penchons-nous encore un instant...”[8]79(译文:在这扇窗户前,让我们再附身一会儿)大胆的排版方式其次表现为斜体字的使用,进一步凸显了空间体验的强度。例如,“Afin que la volupté tu téveilles-puis me laisses-pour une vie palpitante et déreglée.”[8]32(译文:好让你在快感中苏醒过来——然后离开我——去过一种充满活力而混乱的生活。)
写作空间的流动性最后体现为书写实践中的空间位移。在作品中,主人公自由的流浪与漂泊与跌宕起伏的文字表达紧密相连。文字的曲折对应着人物所遵循的空间路径的演变。纪德用波动性的文字模拟了主人公所穿越的永无止境地流动空间,空间旅行因文字的波动性而更加被视觉所感知。例如,
“Oh ! sil est encore des routes vers la plaine, les touffeurs de midi; Les breuvages des champs, et pour la nuit le creux des meules;
“Sil est des routes pour lorient:des sillages sur les mers aimées;des jardins à Moussoul;des danses à Touggourt;des chants de patre en Helvétie.
“Sil est des routes vers le nord;des foires de Nigni des tra?neaux soulevant la neige;des lacs gelés;certes Nathanael, ne sennuieront pas nos désirs.”[8]56
多种文体的综合运用,新颖独特的排版方式,以及书写实践中的空间位移,构成了纪德“万花筒”(kaléidoscope)式的文字风格,而这一风格又进一步强化了形象空间的流动性。空间的流动性成为流动性写作的催化剂,同时,空间中的位移与变化也激发了文学创作的潜能,召唤着文学体验的更新换代。变化与流动构建了全新的书写空间。以无序、自发性、偶然性、任意性为特征,纪德作品展现出“对非理性和形式错位的追求,彰显出其艺术创作的无意识特色,以一种癫狂的力量消解了现实主义艺术的秩序,涤荡了人们的灵魂”[7]。纪德作品“以文字为载体,以想象力为基础,遵从一定的艺术逻辑”[4] ,将自身审美诉求具体为特定的艺术空间。将自身的思想意识、人生体验投射到这一空间之中,从而实现了外部艺术空间与内部情感空间的共生。其流动性的写作空间也反映了现代派文学(la littérature moderne)对于变化和发展的永恒追求。
六、结语
综上所述,空间形象不仅是《人间食粮》的叙事对象、行文框架,更深刻影响了作家的艺术风格。未知而又多变的外部空间展现了主人公人生经历的跌宕起伏,外部空间的流动性凸显了主人公内心空间的广阔性;而内心空间的外化又进一步促使主人公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完美共生。外部空间与内心空间的辩证关系诠释了巴什拉“内心空间和外在空间永无止境地互相激励,共同增长”这一观点。外部空间的流动性和内心空间的广阔性,建构了全新的流动性书写空间。纪德大胆而具有探索性的艺术风格渲染了主人公丰富的空间经验,也体现了作者本人反抗压抑、追求自由的人生经历。通过文本的仔细研读,我们不难发现纪德的价值观,那便是:“反对一切束缚,经验一切生活。”[9]在他看来,唯有解放感官,摆脱一切压抑,才能享受人间所有的食粮,以独特的姿态诗意地栖居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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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Live in a Poetic Way:Spatial Poetics in Gides The Fruits of the Earth
HAN Ruike, ZHANG Jiuqu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uainan Anhui 232000, China)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patial poetics theory, this paper intends to explore the spiritual connotation and human value of spatial image in Gides The Fruits of the Earth, and analyzes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mobile space” on the style of the writer. Focusing on the four dimensions of “the mobility of external space”, “the breadth of inner space”, “dialectics of external and inner space” and “the mobility of writing space”, this paper reveals the free and poetic way of living advocated by Gide.
Key words:The Fruits of the Earth; spatial poetics; mobile space; four dimensions
編辑:黄航
收稿日期:2019-12-01
基金项目:2018年度安徽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SK2018A0511);淮南师范学院2019年度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2019XJYB53)
作者简介:韩睿可(1991-),女,安徽阜阳人,助教,研究方向:法语语言文学;张久全(1982-),男,安徽寿县人,副教授,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