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景作人
“月亮出来亮汪汪,小河依偎着月亮流向远方……小河喊来了天边的月亮,他们在把悄悄的话儿讲。”
这是歌剧《小河淌水》中的优美歌词。它,见证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生死之恋,映照了世间古朴的真情真爱。随着这委婉动听的歌声,一部充满民族韵味、民族情趣的浪漫主义抒情歌剧就此拉开了帷幕。
《小河淌水》海报
歌剧《小河淌水》是由云南民族大学倾力打造的艺术作品。它是根据著名作家白桦的长篇小说《一首情歌的来历》改编创作的,写的是被誉为“东方小夜曲”的情歌《小河淌水》的来历,以及由这首歌曲流传出的一段凄美爱情故事。
歌剧《小河淌水》有着一个完整的创演班子,其中不乏才华横溢的创演人才。编剧颜全毅是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马良华是国家一级编剧,作曲张朝是中央民族大学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指挥汤沐海是国际华人中的世界级指挥大师。导演孙晋昆是国家一级编导、云南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声乐总监邹文琴是著名歌唱家、中国音乐学院教授,舞美设计周勇是国家一级舞美设计,灯光设计刘传龙是中国歌剧舞剧院首席灯光设计,音响设计张正地是国家一级演奏员。
饰演剧中女主角依湄的是云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院长、著名女高音歌唱家高淑琴(她同时也是项目负责人),饰演男主角乌里的是国家大剧院演员、青年男高音歌唱家王凯。饰演阿嬷的是旅意青年女中音歌唱家、中央音乐学院声乐博士李思琦,饰演大老表的是中国歌剧舞剧院青年男中音歌唱家祖志恺,饰演寨老的是云南大学滇池学院艺术学院副院长、男低音歌唱家管奇明,饰演依朗的是云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女中音歌唱家方伟伟。歌剧由昆明聂耳交响乐团伴奏,云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学生合唱团演唱。
歌剧《小河淌水》是依照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创作的。它讲述的是在云南茶马古道上,赶马哥乌里与月亮坡姑娘依湄相遇、相识、相爱的经历。它以剧毒恋草花纹身盟誓为线索,歌颂了人间真爱的伟大,展现了两位青年男女矢志不渝的爱情,以及为了真爱不惜牺牲生命的感人故事。
我观这部歌剧,对编剧的创作构思很有感触。颜全毅、马良华两位编剧,能够将这样一个带有曲折性的感人故事改写成歌剧剧本,实属艰难和不易。看了歌剧之后,我首先觉得剧本的结构及层次的安排符合歌剧规律,其内涵展示、戏剧铺垫、戏剧凝聚、戏剧高潮都富有逻辑性,音乐的脉络也呈现得较为清晰。尤其是第三幕,乌里错把依湄给的恋草花解药丢弃了,待与依湄重逢时,才知道解药只有一朵花,丢弃后就没有了。紧接着,正当他鼓起勇气,为即将因爱失去生命而慷慨赴死时,依湄却倒在了他的怀中。原来依湄当初为他纹恋草花时,偷偷将有毒的紫花纹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将永久的生命留给了自己的爱人。一年后二人重逢,乌里以扔掉恋草花解药,不负对爱人许诺的举动表现了他的忠诚,然而善良的依湄却因为失去唯一的解药而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悲剧诞生了,乌里痛不欲生,众人惋惜不已。但大家被这对忠贞男女的爱情深深感动,并坚信了人间确实存在着伟大的真爱。
这样的剧情处理,为整部歌剧带来了情感的升华与戏剧性高潮的迭起,使人们感受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此时的歌剧将深情、激情、悲情、哀情融为一体,并由此把“音乐的戏剧,戏剧的音乐”这一歌剧创作原则推向了顶点。
《小河淌水》的音乐是歌剧中的最大亮点。作曲家张朝才华横溢,属于颇具歌剧灵性的人物。他祖籍云南,熟悉云南民族音乐,并有着科班专业的学习经历,故写作功力扎实,写作技法娴熟。此次担任《小河淌水》的作曲,他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得心应手。
首先,他能够合理地掌握歌剧体裁,以音乐作为揭示戏剧情节的主体并贯穿始终。人们在剧中听到,《小河淌水》的音乐是有机的,其动态与静态的结合,平面与立体的转换,段落与层次的衔接等,都被统一镶嵌在一个完整的音乐框架中,而并非一片一段的“粘贴”式呈现。因此,他的音乐有着明显的“剧感”,可以说是真正的歌剧音乐。
其次,他能够以美感强且地域性突出的旋律,为歌剧中的咏叹调、宣叙调乃至咏叙调进行充分的浸润,继而将消化“反刍”之后的民族音调融入其中,取得了音乐上的创造性突破。
看过《小河淌水》的人都知道,这部歌剧的音乐写得很优美,其中主要段落旋律性强、个性突出且民族风格浓郁。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部以美感人、以情动人、以韵迷人的浪漫主义抒情歌剧。在这部歌剧中,作曲家首先赋予人们的是秀美、纯美和诚美,继而则是以悲剧为结局的凄美。在剧中,他以不同色彩、不同情绪、不同韵味的音乐,将唯美性、自然性、抒情性、戏剧性依次表现出来,并以此为手段,把歌剧的核心内涵——揭示人间真爱的主题和盘烘托出来。
我听《小河淌水》的音乐有几点特殊的感触。第一,它的旋律风格性强,与人物角色非常吻合。例如依湄的唱段(咏叹调、重唱声部),明显带有云南多民族民歌的综合特征,几段突出的咏叹调(如一幕三场中《恋草花开的那个晚上》,二幕三场中《恋草花,我恨你》,三幕三场中《我相信这世界有真爱》《我的爱人你不要悲哀》)写得十分凄美,音乐在民歌的基础上增加了抒情性的柔美与戏剧性的高亢,从而令人对依湄这个纯朴、善良而又美丽的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喜爱和感情上的亲近。
乌里的音乐既有粗犷的力量,又有温情的细腻,人物的性格表现很有张力。特别是歌剧尾声处的两个唱段《天神啊!你为何不把真相来相告》《阿妹呀!你给了我唯一的解药》,完全是强烈的戏剧性唱段,将乌里对自己过错的全部悔恨以及对依湄满腔深情的爱情“喷泄”而出,使歌剧的深刻内涵升华到了情感发挥的极限。
《小河淌水》中还有一些出奇制胜的音乐手法。例如四只神鸟的音乐,其效果神秘、诙谐、有趣。作为具有串场和情节提示作用的辅助角色,四只神鸟的出场十分自然且恰到好处,而从角色的设计安排上看,它们则有着类似《图兰朵》中平、庞、怦式的效果(戏剧丑角)。
再有,张朝在《小河淌水》中,对男低音、男中音、女中音声部给予了很大的音乐分量。其中寨老、阿嬷、大老表、依朗的唱段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且在人物个性上表现得十分充分,如寨老的唱段《月亮坡的女人有真情》,阿嬷的唱段《远方飞来的这片云彩》,大老表唱的《我的好媳妇》等。
《小河淌水》中也有很多重唱段落,特别是依湄和乌里的几段爱情二重唱(有快乐深情的,也有哀痛诀别的),写得非常真挚,旋律及声部衔接都显得很和谐。而四只神鸟出现时的四重唱则显得非常奇特、怪异和神妙。此外,依湄和母亲阿嬷的母女二重唱也很深情。
一般在中国歌剧中,合唱的运用都非常多,为的是渲染气氛,烘托情节。《小河淌水》也不例外,作曲家在这里尽情为合唱的表现提供了机会。人们听到,从歌剧开始时的山林河水合唱,到后来出现的村民合唱、大众合唱等,都显得十分和谐自然,既起到了情绪渲染的作用,又增添了自然色彩的展现。尤其是三幕一场结尾时的思念合唱《月亮升起了》,其轻柔和谐的和声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宗教般的纯情与寄思。
看《小河淌水》,我尤其欣赏张朝运用的和声手法。在歌剧的音乐中,他能够将民族化的音调与西洋传统及现代和声技法巧妙地融合起来,给人们带来了心灵透彻、心绪万变的感觉。在演出中,每每当我听到合唱及乐队唱奏出的精彩和声时,都会对张朝特有的和声感觉赞叹不已。
歌剧《小河淌水》的乐队部分写得也很有特点,其风格很像中国水墨国画的色彩,配器层次鲜明,浓淡相济,细腻之处如工笔山水,粗犷之处如泼墨狂草,很有四两拨千斤的轻巧感,听来别有情趣和韵味。
孙晋昆是国家一级导演,云南省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曾经执导过《梭罗寨》《云岭华灯》《郑喇叭外传》等舞台作品,但执导歌剧还是第一次。记得我2019年第一次见孙导时,他跟我谈起他的担心。一是首次执导歌剧略有忌惮,二是演员大多是业余的,学生居多,使用起来不会得心应手。我对他说不要想太多,一切按自己的思路去导,尽量发挥出民族性与地域的特色,这样一定能够取得成功。
实践证明,孙导的确给我带来了惊喜。此次观剧,我看到的是一部绚丽多彩、清新秀美的歌剧。其中演员的安排、整体的调度、戏剧内涵的烘托展现等,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整洁有序,特别是群众演员(合唱)的站位、参与、表演,很有立体的层次。应该说,这部歌剧所需要的场面化效果,孙导基本都导出来了,老导演的功力与经验还是相当令人钦佩的。
歌剧《小河淌水》为了达到首演的高水准,特意聘请了指挥大师汤沐海执棒。汤大师的确不凡,一站上指挥台就显得镇定自若。演出中,他的全场把控非常严谨,对舞台上的演员及乐池中的乐团都有着清晰的引导,而对于作曲家的音乐,他则有着胸有成竹的理解和恰如其分的演释。特别是第三幕的尾声,当歌剧情节发展到戏剧性高潮时,汤大师以极佳的爆发力,将前面的控制与铺垫统统释放出来,借此营造出了扣人心弦的戏剧张力,使歌剧在瞬间达到了情感交融与情感迸发的顶点。汤大师的指挥的确有一种潜移默化的素质和能力,而这种素质和能力,就是在演出中所表现出的凝聚一切的超然“霸气”。
《小河淌水》的演员阵容是既有实力又有特色的,饰演依湄的高淑琴是一位优秀的女高音歌唱家。她本人是民族唱法,但其声音却有着圆润高亢的穿透力,且音域较宽、音色纯正,能够适应大幅度变化的戏剧效果。歌剧中,作曲家赋予依湄的唱段很多(几乎占了一半),且独唱、重唱、领唱均有涉及,难度非常之大。但高淑琴的演唱却完成得相当到位,她不仅在声音和技术上做到了恰当把握,而且在音乐表现上亦体现出了独特的韵味。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她能够利用音色的变化和气息的收控,使人物角色的民族特征与内在情感得到极大的加强。
《小河淌水》第三幕剧照
在这部歌剧中,依湄的几段咏叹调情绪十分激扬,音乐的幅度(音色、力度转换)也非常大,如三幕三场中《我相信这世界有真爱》《我的爱人你不要悲哀》等。高淑琴在演唱时,能够将民族唱法的韵味特色与美声唱法的技术优势结合起来,表现出具有戏剧性的难能可贵的强烈效果。
高淑琴的演唱打动人心,表演亦入木三分。在歌剧中,她把一个善良美丽而又纯情的少数民族姑娘,饰演得惟妙惟肖,贴切自然,特别是一些涉及爱情的场面,先是倾情、纯情,后是热情、激情,其变化完全与剧情的发展相吻合,给人们带来了可敬可爱、可信可惜的良好印象。
饰演乌里的王凯是国家大剧院的青年男高音歌唱家,他有着良好的形象条件(身高一米九以上)和声音条件,饰演乌里有着先天的优势。王凯的声音虽然音量不大,但很抒情,很纯正,演唱乌里这个角色正好合适。在剧中,王凯的表现给人们的印象很深,他在演唱《天神啊!你为何不把真相来相告》《阿妹呀!你给了我唯一的解药》时,其感情的投入和戏剧性的表现非常突出,现场感人肺腑的情景十分震撼,令观剧者不禁潸然泪下。
饰演阿嬷的李思琦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声乐博士。她是一位很有实力的女中音歌唱家,其音色厚重、温和、浓郁,很有欧美女中音的特点。前两年我曾看过她在歌剧《尘埃落定》中饰演的土司夫人,当时就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此次在《小河淌水》中饰演阿嬷,她继续了在《尘埃落定》中的优秀表现,在演唱与表演方面更有了新的进步。
《小河淌水》媒体见面会
其他人物角色中,饰演寨老的管奇明,饰演大老表的祖志恺,饰演依朗的方伟伟,在剧中都有着不错的表现。其中管奇明作为男低音,其声音的厚度与亮度都很突出,而祖志恺作为一位年轻的男中音,这次能够如此胜任角色,实为一种不凡不易的表现。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四位饰演神鸟的演员——董娴、高翎雁、杨丽霞、高峰,他们的演唱与表现非常吸引人。从演唱方面看,作曲家写给他们的四重唱很有难度,经常有不协和的音程出现,然而他们却基本完成了。从表演上看,四个人夸张的“写意”式表演(从观众席到舞台),既有神去神来的飘逸感,又有戏曲丑角般的诙谐性,很是“风趣”和“滑稽”。而其在内容上所起到的串场作用,则在一种潜移默化中得到了尽数的传达。
此次歌剧演出,我认为最值得表扬的是合唱队,因为参演者全部都是云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的学生,且所有人均为首次登台演歌剧。尽管如此,这些青年学子却向人们展现了他们不畏艰难的精神。为了演好歌剧,同学们在长达数月的排练中克服了极大的困难,牺牲了平日的休息及假日的时间,没日没夜地反复练唱及摸爬滚打,整个夏天几乎都是在挥汗如雨的状态中度过的。在首演时,他们的表现令我刮目相看,因为我听到的是类似宗教合唱般的和谐演唱(严格的音准、节奏),看到的是尽情投入的舞台表演。
此外,《小河淌水》还有着突出的舞蹈特色,在这部歌剧中,人们可以看到编排精美的双人舞和群舞场面,其动作的编排绝不是简单的晚会式伴舞,而是真正具有舞蹈思想的“舞剧式”动作(如第一幕中的“双人舞”和第三幕中的“火炬舞”)。据说这些舞蹈都是由该校艺术学院舞蹈系的老师们编排的,而在舞台上表演的,则是由部分老师带领部分学生完成的。
担任歌剧《小河淌水》乐队演奏的是昆明聂耳交响乐团。这是一支老牌的交响乐团,在我国西南地区颇有名气,也是全国职业交响乐团中的佼佼者之一。他们的音乐季演出我经常光顾,然而看他们演出歌剧还是头一回。我对此次乐队的演奏是打高分的,其原因不仅是由于汤沐海大师的执棒,而是真正感觉到了他们在演奏歌剧音乐时的优势。在当晚的首演中,“昆交”整体的演出效果是流动和富有层次的,它并非“伴奏式”“贴画式”“狂奏式”的演奏,而是像水彩画中的颜料一样,随着歌剧这幅巨画的延伸而渗透其中,在自然的状态中达到浸润的效果。我在现场感觉到,“昆交”的弦乐是干净的(可惜因场地原因数量太少),木管是明亮的,铜管是雄壮的,所有声部的衔接都是有机的。当然,这一切的效果都与汤沐海大师的指挥密不可分。
歌剧《小河淌水》在舞美、服装、灯光,特别是音响方面(张正地做音响总监)都有着明显的特色与成功之处,很多方面可以说已经走在了全国的前列。它并非以奢华的舞美为特点,而是以体现民族特色、取得艺术效果为目的,因此它的简洁与流畅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当然,在观看了两遍演出后,我也发现了剧中的一些缺点与不足。
首先,剧本前后有失衡现象,前半场过散、过乱(下半场非常精彩),情节叙述得不够清楚彻底,戏剧的进行略显匆忙。具体来说,依湄与乌里的相遇、相识、相恋过程交代得不够透彻,给人们留下的印象不够深刻。特别是在唱段上,缺乏自叙式的深情优美的咏叹调(如《艺术家的生涯》中鲁道夫与咪咪相识时的咏叹调)。
其次,依湄与乌里的相爱情景没有得到具体的表现,剧中没有依湄为乌里疗伤、养伤等促成相爱的情节,致使观众的情绪难以一下子进入到下半场两人生离死别的情节中。
第三,音乐的某些段落写得过难了(特别是一些追求民族音律的唱段),很多音程和变化音不太适合演员的音域(特别是女中音的唱段)。还有就是咏叙调和宣叙调的写作仍有不自然之处,其实写得简单点,尽量往语音语调上靠一些也许会更好。
第四,虽然乐队的配器很有层次,也加强了整体交响性,但假若演员不带“麦”唱,就肯定会出现压唱的现象。如果这部歌剧今后要想走面向国际的道路,丢掉“麦”演唱是必须做到的,因此我建议作曲家在配器上考虑两相兼顾,尽量在力度上“削”薄一些。
第五,演员的表演似有不够尽美的地方,很多地方还有顾唱不顾演或顾演不顾唱的现象存在。群众演员更是如此,虽然整体上不错,但仍有站在台上不入戏的个别现象。这一点,我想随着大家演出经验的积累,今后一定会逐步完善的。
最后,舞美设计略显简陋,舞台立体透视效果还应再加强一些,色彩上也应再丰富一些。当然,这一切都应在资金允许的情况下才能够完成。
总之,《小河淌水》是我近期看到的一部难得的好戏。它的好,贵在有风格,有特点,有民族性,有创意感。在当下全国各地强调民族歌剧大发展的形势下,这部歌剧给了人们以创作上的启示和创意上的经验,同时也给了全体歌剧工作者在歌剧事业上的充分信心。
秀美、纯美、诚美、凄美,这是歌剧《小河淌水》赋予人们的心灵之美。我由衷地希望,这部凝聚着全体创演者智慧与血汗的歌剧,能够在继续修改打磨之后,真正成为中国浪漫主义抒情歌剧中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