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特莱斯,1923年出生于巴西圣保罗市。1938年开始写作,先后出版《石人圈》等四部长篇小说和《绿色舞会之前》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说集。2005年获葡萄牙语文学最高荣誉卡蒙斯文学奖,2016年被巴西作联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除擅长魔幻小说和意识流小说外,她的不少作品被称为“幽怨小说”(此次选译的几篇即是)。这些作品触及情感纠葛、家庭伦理和精神健康等主题,人物或有不幸或留余恨,多为悲剧。
来看日落
她在蜿蜒的坡道上缓缓地走着。越往上走,两旁的房屋越稀少,简朴、疏疏落落的村屋坐落在荒地上。在土路中央随处可见低矮的灌木丛,几个小童手拉手围成圈儿玩耍着。隐隐听见的儿歌声是那个寂静的下午仅有的生命迹象。
他靠在一棵树旁等着她。他身材修长,穿着一件宽大的海军蓝夹克衫,蓬乱的长发透着学生的快乐气息。
“我亲爱的拉奎尔。”
她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然后看着自己的鞋子。
“尽是烂泥巴。只有你能想出在这种地方见面。里卡多,你安的什么心!我得在那边老远的地方下出租车,司机说他从不开到这上面来。”
他笑了起来,笑容里既有邪恶也有纯真。
“从不,对吗?我还以为你来见我会穿得很随便,可你却衣着考究。以前你和我在一起时总穿着七里靴,还记得吗?”
“你让我来这儿就为跟我说这个,嗯?!”她问着,一边把手套塞进包里,掏出一支香烟。
“哎,拉奎尔……”他笑着挽起她的胳膊。
“你今天真迷人,抽着高档烟,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衣裳。我发誓除了一睹你的芳容,我还要感受一下你身上的香气。我不该约你来这儿吗?”
“你本可以选择别的地方,不对吗?”她用和缓的语气说,“那是什么,墓地吗?”
他把脸转向那堵残败的老墙,目光迎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废弃的墓地,我的天使。活着的和死去的都已离去,连幽灵都不见了。可你看,那些小孩儿毫无畏惧地在外面玩耍。”他说着,把目光投向正围着圈儿跳游戏舞的孩子们。她慢慢地吞下一口烟,然后朝同伴脸上吐出烟雾,笑了起来。
“说说你的打算,里卡多,接下来干什么?”
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腰。
“我对那儿很熟悉,我死去的亲人们就安葬在里面。咱们进去待一会儿,我领你去看世上最美的日落。”
她疑惑地盯了他片刻,仰面笑了起来。
“看日落!啊,天哪!妙极了,妙极了!你烦了我好几天,求我和你见最后一面,让我从大老远赶到这野地里,说就这一次了,最后一次!就为在一片墓地里看日落?”
他也笑了起来,面露愧色,就像小孩儿犯错时被逮个正着。
“拉奎尔,亲爱的,别这么对我。你知道可能的话,我当然乐意领你去我的公寓,可我比以前更穷了,只能住在一座差劲的客栈里,房东太太是个专爱从锁眼里偷窥的女怪物。”
“你以为我会去吗?”
“别生气,我知道你不会去,你对你那位非常忠诚,所以我想,咱们能不能在偏僻的街头聊一会儿……”他说着,身子靠得更近了,用指尖撫弄着她的胳膊。他眼睛微眯,板起脸来。渐渐地,他的眼圈上现出许多皱纹,随着皱纹加深,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此时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年轻。他很快恢复了微笑,皱纹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真的、有点漫不经心的神情又回到他脸上。
“你来了就好。”
“这么说……咱们不能去酒吧喝点什么吗?”
“我没钱了,我的天使,你能理解的。”
“我来买单。”
“用他的钱?那我情愿喝灭虫剂。我选择在这里走走是因为不用花费,而且很体面。没有比这更体面的了,说浪漫也不过分,你不觉得吗?”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抽回被他紧紧挽住的胳膊。
“这要冒很大的风险,里卡多。他那人爱吃醋,如果被他撞见咱俩在一起,就麻烦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奇思妙想能挽救我的生活。”
“我请你来这儿就是不想让你冒风险,我的天使。没有比一片清冷的墓地更合适的地方了,你看,完全废弃的墓地。”他说着打开墓地大门。门上老旧的合页发出呻吟。
“你的朋友或朋友的朋友永远不会知道咱们来过这儿。”
“风险很大,我说过的。求你别再开这种玩笑了。要是有人下葬怎么办?我讨厌葬礼。”
“谁的葬礼,拉奎尔,拉奎尔,同一件事我得重复多少遍?!很久很久以来,没有人在这儿下葬了,估计连根骨头都见不着了。别说蠢话了,跟着我,把胳膊给我,别怕!”
到处是低矮的灌木丛,它们不仅在花坛里疯狂地蔓延着,还爬上了坟墓,急不可耐地钻进大理石碑的裂缝里,侵入乌绿色的石子路当中,仿佛要用它们的生生不息彻底掩盖死亡的痕迹。他们在洒满阳光的、长长的土路上慢悠悠地移动着。两人的脚步发出沉重的回声,干树叶在石子儿上被碾碎的声音有如一种奇特的音乐。她虽然眉头紧锁,却也顺从,像孩童似的被引领着,时而还对一两个镶着花边的遗像盒表示好奇。
“真大呀,嗯?真凄凉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凄凉的墓地,让人忧伤。”她惊呼着,一边把烟头扔向一个断了头的小天使塑像。
“行了,里卡多,咱们出去吧。”
“哎,拉奎尔,多待一会儿吧!有什么可忧伤的?我不记得在哪儿读到过,美既不在日光中,也不在夜色里,而在黄昏时分;美在半音阶里,在若明若暗之间。我用托盘把暮色美景端到你面前,你却在抱怨。”
“我说过的,我不喜欢墓地,更何况是这么荒凉的墓地。”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
“可你答应把一个黄昏交给你的奴仆。”
“我答应过你,但是现在后悔了。也许会很有趣,可我不想再冒险了。”
“他真是富人吗?”
“富有极了。他就要带我去旅行,终点是奇妙的东方。你有没有听人说起过东方?我们将到东方,亲爱的……”
他捡起一块石子儿攥在手里。一条条的细纹又出现在他的眼眶上。原本爽朗、平静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显得有些苍老,但他很快又恢复了笑容,皱纹随之消失。
“有一回我带你坐船兜风,还记得吗?”
她放慢了脚步,把头靠在他肩上。
“知道吗,里卡多,我觉得你够疯狂的,但不管怎么说,有时我挺怀念那段时光。说真的,现在回想起来,至今我都搞不懂我怎么会忍受这么久,记得有一年……”
“那是因为你读了《茶花女》,变得异常脆弱和多愁善感。现在呢?你在读什么小说,嗯?”
“什么都没读。”她努努嘴唇回答说。她在一块断裂的石碑旁停下,低声读着碑文:“亲爱的妻子,恒久的怀念。”接着又嘟哝道:“其实,永恒很短暂。”
他把手中的石子儿扔进一片早已枯萎的花坛里。
“对死者的漠视正是这片墓地的魅力,没有来自活人的任何干扰,愚蠢的干扰。你看,”他指着一座有裂缝、缝隙里罕见地长出野草的坟墓说,“青苔盖住了石碑上的人名,青苔上又落着树根和叶子,这是彻底的死亡,没有记忆,没有怀念,连名字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
她紧紧依偎着他,打着哈欠。
“你说得不错,可我已经很开心了,咱们走吧,我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只有你这家伙才会用这种方式逗我开心。”她快速吻了一下他的面颊说:“行了,里卡多,我想回去了。”
“再走一段吧。”
“这墓地好像没有尽头,咱们走了好几公里了吧!”她回头望了望,“里卡多,我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累死了。”
“好日子让你变懒了,糟透了。”他一边感叹,一边推着她往前走。“前面拐过弯就到了我家的墓屋,咱们就在那儿看日落。”他挎着她的腰,说道:“知道吗,拉奎尔,以前有很多次,我和我的表妹手拉手从这里走过。那时我们只有十二岁。每逢星期天,我母亲都会带些花儿来布置我们的小教堂,那里安放着我的父亲。我和表妹总跟着我母亲一起来,在那儿手拉着手编织着各种心愿。现在她们都已经去世了。”
“你表妹也走了?”
“是的,她走时刚满十五岁。她算不上漂亮,但她那双眼睛也是青色的,很像你的眼睛。奇妙啊,拉奎尔,真奇妙,你俩就像……我在想,她所有的美都藏在那双像你一样有点斜视的眼睛里。”
“你们相爱了吗?”
“她爱我,是唯一……”他比划了一下,然后说,“哎,不值一提。”
她抽去他手里的香烟,吸了几口后把烟递还给他。
“我以前挺喜欢你的,里卡多。”
“我对你是爱,至今仍然爱着,这不一样,你明白了吗?”
一只鸟从柏树中猛地飞了出来,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身子颤抖起来。
“冷飕飕的,咱们走吧。”
“已经到了,我的天使。我死去的亲人都在这儿。”
他们在一间爬满野生藤蔓植物的小教堂前停下。失控的藤枝和树叶像是把小教堂紧紧地裹在怀里。他把那道狭窄的双扇门完全打开,听到一阵吱吱声。阳光照进了墓室,室内发黑的墙壁上布满岁月的痕迹,留下许多水滴形成的纹路。在墓室中央,有一张老旧不堪的供桌,上面铺着一块褪了色的桌布。两只暗淡的蛋白石花瓶,立在一幅粗糙的木制耶稣受难塑像旁。在十字架的横道中央,一只蜘蛛织出的两片三角形蜘蛛网已经断开,就像有人在基督肩膀上披了件破斗篷。门口右侧墙有一扇小铁门通向台阶,沿着弯曲的台阶下去就是地下墓穴。
她蹑手蹑脚地进了门,生怕不经意间触碰到教堂里的遗物。
“太伤感了,里卡多,你后来再也没来过这儿了吧。”
他碰了碰供桌上那个落满灰尘的塑像,露出凄苦的微笑。
“我知道你希望见到一切都干干净净,见到花瓶里插着花儿、烛台上站着蜡烛,见到那些能证明我虔诚的东西,是吧?”
“我说过我看重的正是这份荒凉和孤寂。通往世间的桥梁都被切断了,在这里,死亡被彻底地孤立了,绝对的孤立。”
她往前挪了几步,透过小铁门生锈的栏杆向下窥视着。狭窄的长方形地下室微暗、灰蒙,四周的墙壁旁都摆放着柜子。
“下面是什么?”
“是些抽屉。抽屉里是我的先人。是灰,我的天使,骨灰。”他嘟哝着。他打开那扇小铁门,走下台阶,靠近墙中间的一格抽屉,握住抽屉上的铜把儿,仿佛要拉开它。
“石柜,够气派吧?”
她在台阶上停住,俯下身子想看个究竟。
“抽屉都装满了吗?”
“满了?”他笑了笑,说道,“除了有相片和碑文的,其他抽屉都是空的,看见了吗?这上面有我母亲的相片,我的母亲就在这儿。”他说着用指尖触摸着镶嵌在抽屉中央的一个发光的圆形遗像盒。
她双臂交叉,用轻细的、微微颤抖的声调说:
“走吧,里卡多,咱们走吧。”
“你害怕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感觉冷了。上来吧,离开这儿,我身上好冷!”
他没回答。他走到对面墙的一个柜子旁,划了根火柴,探着身子看着那个散出微光的遗像盒:
“玛丽亚·伊米莉亚表妹。这张照片是在她死前大约两个星期拍的。我还记得那天她用一根蓝色发带扎起头发,在我面前显摆,一边问着:我漂亮吗?漂亮吗?”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既肅穆又温和。“不,她并不漂亮,但她那双眼睛……过来看呀,拉奎尔,她有一双像你一样动人的眼睛。”
她蜷着身子走下阶梯,以免触碰到任何东西。
“这下面真冷。真黑啊,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又划了一根火柴,把它递给同伴。
“拿着,它能让你看得很清楚。”他身子闪到一旁说,“注意看她那双眼睛。”
“可这双眼睛这么灰暗,看不出是个女孩儿!”在火光熄灭前,她靠近石头上的碑文,一字字大声地念着,“玛丽亚·埃米莉亚,生于一八xx年五月二十日,卒于……”她让火柴根儿从手中落下,怔住了。“这不可能是你曾经的恋人,她死去都一百年了!你在撒……”
一下金属撞击声打断了她。她四下看了看,他已经不在身边。她把目光转向台阶。在高处,里卡多在已经关上的小铁门外注视着她。笑容里一半是无辜,一半是邪恶。
“这儿压根就不是你家的墓屋,你在撒谎?你开的是最愚蠢的玩笑!”她呼喊着,疾步走上台阶。
“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听见了吗?”
等她几乎要触碰到小铁门的门闩时,他把钥匙拧了一圈,然后把它从锁眼里抽出,身子向后蹿腾着。
“里卡多,快把门打开!咱们走,马上!”她命令道,用手拧着门闩。“我讨厌这种玩笑,你知道的,你这个白痴!只有白痴才會开这种玩笑,荒唐透顶的玩笑!”
“外面的门上有一道细缝,残阳会从缝中透进去。待会儿夕阳就会落山,慢慢地,你会见到世上最美妙的日落。”
她晃动着小铁门。
“够了,里卡多,我说过,够了!快开门,快点儿!”她拼命地晃着铁门,身子紧贴着它,胳膊挂在门上端的栏杆上,喘着粗气,眼里全是泪水。她仍在尝试微笑:“听着,亲爱的,我已经开心极了,可现在真的想回去了,咱们走吧,开门!”
他早已失去笑容。他板着脸,眯起眼睛,眼圈上又出现了扇贝似的皱纹。
“晚安,拉奎尔。”
“够了,里卡多!你会遭报应的……”她喊着,从栏杆间伸出胳膊,试图抓住他。“白痴!把这破门的钥匙给我,咱们走吧!”她央求说,一边摸索着那把崭新的铁皮锁。接着,她摸了摸门上那些裹着锈的栏杆,怔住了。她抬起头,看见他拎着钥匙环像钟摆似的晃动着的钥匙。她盯着他,煞白的脸紧贴着门栏。她惊愕地瞪着眼睛,浑身瘫软,趴倒在门上。
“不,不……”
他又朝她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墓屋门前并张开臂膀,把门完全拉开,说道:
“晚安,我的天使。”
她双唇紧闭,仿佛被胶水粘住了;她神情恍惚,眼睛吃力地转动着。
“不……”
他把钥匙揣进兜里,匆匆离开。在短暂的宁静中,他只听见那些湿漉漉的石子儿在脚下发出碰撞声。暮然他又听见可怕的喊叫声,非常凄厉。
“不!”
有段时间,他还能听见喊叫的回声,就像一只动物遭重击时发出的哀号。之后,声音越发微弱,越发沉闷,仿佛是从地下深处传出的。
到达墓地大门时,他用阴沉沉的目光向西望去。他仔细地听着,完全听不见呼叫声了。他点燃香烟,向坡下走去。远处,儿童们围成圈儿玩耍着。
WM
青灰色的天空飘着细雨。韦瑞贝大夫桌上的白钟响了,三点整。我刚到不久,护士让我等着。怎么样,情况还好吗?我寻思大夫会一边点着香烟一边问。姐姐怎么样了?我问自己。沉默能帮我打开心中那条令人迷惘的路,让我下到渊底。为了帮助姐姐我只能跟着下地狱。第三天从死里复活,我长时间地祷告着,不是向纯粹的圣人祷告,而是向其他人祷告,向那些被荆棘刺伤、被妖魔撕裂的人祷告。我更多的是向眼神悲伤、双手被穿透的圣·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祷告,他能帮助我的姐姐。除他之外,还有陪伴我下到渊底的韦瑞贝大夫。当我绊倒时,他会扶起我并且鼓励我。我陷得太深了。情况还好吗?大夫果然一边问一边点燃香烟。我也为自己点了一支。随后,我们不慌不忙地聊起姐姐?
我走到通往庭院的玻璃门前,用手指在雾蒙蒙的玻璃上写下大写字母W和M。透过字母笔画,能看见在雨中闪亮的枝叶,字母以外全是雾气。那是我和她名字共同的首字母,万达和乌拉多。我家人名都是以字母W打头的,母亲叫韦伯,万达是姐姐的名字。她迈着富有弹性的脚步,敏捷地攀爬着这个字母。她爬到字母的顶端,在上面保持住平衡,宛如一名穿着玫瑰色针织衫的芭蕾舞演员,绷直了缎面鞋,练习着最奇特的舞蹈动作。她失去平衡,从字母的斜面上翻滚下来,一直落到深处,蜷缩在第二个顶点之后的谷底。黑暗中,她受困于两壁之间,一直撑到现在。她人很柔和,她的沉默也是柔和的,但她的目光没能穿越眼前的墙壁。万达,我的姐姐,难道你不想再穿美丽的针织衫,不想再尝试爬上来了吗?
韦瑞贝大夫没有回答,他说需要等待。我等待着。她童年时犯过一次病,母亲对我提起过,她太弱小,母亲不得不在她的床前守护了几个月。她康复后,学会了跳芭蕾,还学会了说话。她比我大五岁,也比我懂事多了。那个时期我们住在一座豪宅里,母亲是个名演员,人长得漂亮,身边围着不少男人。我们有那么多佣人,关照我的人只有万达,是她给我讲故事。为教我识字,她买来一块黑板和一盒彩色粉笔,休息时我就画画。我轻而易举地掌握了字母M,却对W很发怵。我记得当我发W后面那半个音时,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她总是笑个不停。W就是倒着写的M,她一边解释,一边写了一个大大的W,然后又写了一个M,不是挺简单的吗?我在地上翻了个跟头,然后倒立起来,是这样吗?万达,是这么倒过来的吗?她抓住我的双脚,把它们紧贴在胸前。她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满了WM,一直写到黑板边沿,写到框架上,继而延伸到墙上,延伸到窗子周围,然后上了书架,粉笔末儿飘落在书脊和地面上,WWWWWWM,不是挺简单、挺简单的吗?她问着,手里还在不停地写。我激动无比地叫嚷起来,直到母亲进了屋气势汹汹地摇晃着我,拜托了,快停下!是万达,我举报说。可母亲仍在晃动我,你能不能给我住手?母亲是明星,她激动起来就像一阵风暴。或许她是在体验一个在焦虑中爆发的角色(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又或者在接受采访,或是在试穿服装,或在打电话。她常常把电话拿进房间,躺在床上同一个女友或者一个情人持续交谈长达几小时。她脸上总抹着防护霜,不是吃安眠药就是吃提神药。她不关心万达,也不关心我。我从一件家具后面或从窗缝儿里看见她进进出出时总在抱怨,抱怨别人,抱怨时间紧。她总是行色匆匆,总是丢三落四:我的手帕在哪儿?我的香水呢,钥匙呢,围巾呢?让这小子从我眼前消失!有一回我靠近了些,她就嚷嚷起来。万达用巧克力冰激凌安慰我,给我讲渔夫马丁的故事。马丁捕捞到一条魔幻鱼,那鱼儿求他放了它,作为回报,他要什么都可以。我要一座房子,身居茅屋的渔夫要求道。回家后,他见到妻子穿着新衣裳,满心欢喜地待在那一带最漂亮的大宅里。那种愉悦只持续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妻子就开始抱怨了,她的傻丈夫本可以要一座宫殿。你去要座宫殿回来!他去了,要了一座宫殿。回来时,妻子已经在抱怨,如果手中无权,要那么多大理石和金子有什么用?你回到鱼儿那里,她命令道,就说我要当女王!没过多久,她又开始抱怨,女王的权力很有限,无法掌控天国,我要当教皇!然而有一天她坐在教皇宝座上唤来渔夫马丁,令他回到海滩上,对魔幻鱼说她要当上帝。当上帝?鱼儿问道。打那以后,一切又倒转回来。他回到家中,见妻子衣衫褴褛,在茅屋门前哭泣。尽管还是个孩子,朦胧之中我把母亲和马丁不安分的妻子相提并论了。她首演了一出剧,评论接踵而至。她收到贺电,收获了尊敬,于是人变得轻飘飘的。她浮泛的笑容酷似女神的微笑。那是一个坐在由两只白天鹅拉拽的小船上、被小天使们簇拥着的丰腴女人。来这儿跟妈妈玩,她透过睡衣上的绒毛呼唤我。我会走过去,但总有些局促不安。我得时刻注意她任何不耐烦的先兆:有一位评论家总是沉默不语,而另一位总是模棱两可,上星期六观众为何不起立鼓掌?怀疑演变成阴谋:她总在指认敌人,总在揭穿阴谋。电话铃响个没完时,又或者在街上人们靠近她向她索要签名相片时,她都会被激怒。当电话铃不再响了,人们不再回头看她了,她又陷入极度绝望中。花瓶里已无花朵。人们对她视而不见。兴奋的悸动一直持续到邮差的到来。今天没有信吗?今天和昨天都没有,只有展会请柬和银行账单,她撕掉了它们,一脸的怨恨,以致我开始祈祷再也不要收到那些东西了。只剩下报纸了,她通常不会立即阅读它们,我总也搞不懂她为何总把报纸留到最后。她总是直接翻到文艺版,浏览那些报道,我没有被提到?谁知道下一页,或再下一页会不会提到,唉!真乏味,真空洞。她合上报纸,我从远处能听见她的抽搐声。她每天都抹抗皱霜,晚上总是吃些药,然后上床睡觉,只为第二天重复这一切。一觉醒来,头昏眼花,她仍在打听,没有人来过电话?然后装作如释重负:没有,好极了!但她的颈部变得僵硬起来。她躲着万达,因为她是少女,她无法忍受她的青春气息。她不想见我是因为我长得像爸爸,有一天爸爸出门买火柴就再也没回来。成功带给她惶惑,她巴不得我爸爸从此消失。如今她步入迟暮之年,曾经的短暂仇恨开始复燃。有一出剧她非常想出演,可一名年轻的女演员挤掉了她,那剧目首演时她如此沮丧,以至我不得不从她包里拿了钱跑到花店,让人为她送上一束巨大的玫瑰,卡片上写着:献给世上最杰出的女艺人,你忠实的粉丝。
她用那些玫瑰花抚慰心灵、平复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都生活在梦想中。当她又开始抽搐时,我让人给她送上一张唱片,送上一盒糖果,后来又送上一张唱片,用的都是从她包里偷来的钱。当我发现她有些厌倦时便停了下来。可是这个愚蠢的崇拜者为什么从不露面?我料定,准是个黑人!她撕碎了贺卡。万达照看着她,也照看着我。万达还会抽空在衣服上写下属于我们的字母,那些浴巾用大红字写上WM后变得很有个性,我用它们围裹着擦干身子。我躺在床上,能感覺到它们被隐隐地绣在枕套角上,或者被绣在餐巾上。银笔尖把字母写出了彩,但它们在大铁门上的阿拉伯式花色图案中却显得黯然失色:WM。当母亲发现是我拿了她的钱时,万达一度愤怒不已,那些花儿变得更加昂贵了。不过第二天恰逢我过生日,她在我房间里放了一块写着WM的奶油巧克力蛋糕。我们三人围坐在蛋糕旁。母亲穿着一条低领长裙,像从前一样飘逸。她送给我一只小乌龟,我们用红酒为它洗礼,给它起名叫万姆萨。万达穿着一件淡玫瑰色针织衫,身形格外纤瘦。她为我跳起舞来,只为我跳,因为母亲总是委婉地忽视她的存在。过了一会儿,她把一条手链套在我手腕上,银质吊牌上刻着字母W和M。我亲吻了字母,亲吻了母亲,把小乌龟放进包里。我的家庭,一个奇怪的家庭,不同于其他家庭。不正是这些不同让我们紧密相连吗?我睡不好觉,莫名其妙地保持着警觉。天蒙蒙亮,我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在我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上,在封皮和页面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大大小小和各种颜色的WM。我试图擦掉它们:蜡笔、水彩笔、碳水笔和墨水都是抹不掉的。我在厨房里见到姐姐,她若无其事地吃着头天晚上的剩蛋糕,准备随后去上德语课。她先是否认,后来终于承认了,她泪汪汪地告诉我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摄住了她,迫使她在见到的所有物品上写下那两个字母,直到筋疲力尽。我为她擦干眼泪,对她说,不用担心,万达,不用担心,到学校我会说是我把书弄丢了。不必介意,德语怎么说不必介意?
虚浮的日子。我多次提起过后来的日子,在那段时间里风暴改变了方向。母亲在写她的回忆录,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看上去没那么颓丧了。万达忙于功课,那神态就像在从事一项正儿八经的工作。课本的问题解决了,在学校心理医生辅导下,我承担了责任。那是一种从内到外的解脱,是一种平静的好奇心,如同望着一片云彩或者一片落叶,是带着纯真和爱的自我审视。这就是幸福吗?当我看见鳄梨树的树干上被小刀刻着那两个字母时,感觉挺新奇。可当我走进她的房间时不禁愕然却步:墙上、家具上、平面上、凹陷处、地上、镜子上,到处画着或被小刀刻着WM,狂乱不堪。我把手放在从上到下被划开的扶手椅皮面上,W上的刀痕比M上的深重些,棉花都绽露出来。在房间的角落里,那只小乌龟铁青的甲壳中央也被刻上了WM。
我踉踉跄跄地走进母亲的房间。她目光黯然地写着回忆录,想必正写到一段辛酸的往事。万达,她去哪儿了?我问道。妈妈攥紧我的手开始哭泣:亲爱的,万达走了很久了!可你总是提起她,一直在提她,她都死去那么久了!我抚摸着母亲完全灰白的头发。她从何时起不再染发了?是的,妈,当然了,我以后不会再提她了,我说道。她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桌上,头伏在上面睡着了,一句话写到一半,脸上还带着表情。她衰老得如此之快。我离开家,不停地走着。母亲和她的药片,万达和她的字母。字母的故事开始于那块黑板吗?这意味着什么?是肯定欲,还是占有欲?我记得她童年时久病不愈的情景,母亲没提到过细节,她只说过万达怕见人、怕黑。难道她住进了首字母?难道她在字母里寻找自己?这么多问题搅扰着我。疑惑让我困顿不安,这会加重她的病情吗?为熬过长夜,我走下地狱,膝盖上坐着一个温婉的小女子。她有一对甜润的杏仁眼和整齐洁白的牙齿,大约十八岁的样子。她的肩膀窄窄的,刘海又黑又柔顺。你是东方人吗?我问道。我母亲是。她一边回答,一边察看我手镯上的小铁牌。当她看见铁牌上的字母时,笑了起来。我的名字也是这个字母开头的,想看看吗?她把手指插进水杯中蘸湿,在桌上写了个“雯”字。我把她带到一家旅店里。整整两天,我忘记了万达,忘记了母亲,忘记了那个头冲下、用双手撑起的M。在欢愉中我忘掉了一切,有时我需要这样的放松和享受。雯只说些愉快的事,她的嗓音比蝴蝶的翅膀还要轻柔。第三天晚上我给她买了一包樱桃——正值樱桃收获季节——我把她和她的唱机安置在小客栈里。我回到家里,看见万达穿着玫瑰色针织衫,练习着芭蕾。我对她说我在红灯区找了一个柔弱的恋人。万达抱起我,和我一起转起圈儿来,这么说你有爱人了?我想立刻见到她。过一段时间,我说,过一段时间我会把她带回家来。她取来一瓶葡萄酒表示庆贺:既然我恋爱了,那我的爱就是她的爱,因为只有爱(她庄严地看着我)能拯救我们。母亲和一个女友看剧去了。我们一边听音乐一边喝酒,后来我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在逼真的梦境中,我见到万达面色阴沉地走近我。她迈着芭蕾舞者轻盈的脚步徐徐走来。她弯下身子。她有何居心?当刀片在我的掌心划出一个W和一个M时,我把脸转向墙壁。划痕的尺度安全精准,不浅也不深。剧痛在慢慢扩散。我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子照了进来,灼烤着我的嘴唇。我无力看我那只抖动的手。我把一条手绢缠在手掌上。我去给万达找心理医生,人家向我推荐了六位,韦瑞贝大夫就是其中之一。万达拒绝就诊,她惧怕检查,惧怕疗养院。在家中,有我和母亲陪护在身边,她还算安稳,假如有一天她登船出海,将会永远迷失。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儿时的惊恐搓着手。我安慰她说,谁说要住院治疗?你不会离开我们,会和我们这些疯疯癫癫的正常人一起相守。我向她索要那块金属片——小刀:你得向我保证不再到处乱刻了。她吻了吻我仍肿着的手掌,然后把那个刻着字母的手镯交给我,让我当作礼物送给雯。
母亲在那个月底去世了。她的艺人女友去看望她,发现她倒在浴室里,手里攥着药瓶。是事故吗?我问。急救中心的大夫一丝不苟地给她做了检查:她死得很安详。谁又能断言?我买了一束玫瑰花,是那位匿名崇拜者经常送给母亲的那种。万达泪水满面抱着我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崇拜者?在葬礼上我俩手拉着手,轻声谈论着母亲,谈论着我们自己。夜晚寒气逼人,万达嘴里呼出的气息却是炽热的,她告诉我她看医生效果挺好。我对她讲,我的爱情进展也很顺利。当我去取棺材盖时,一阵晕厥,身子摇晃起来,又来了?!我闭上眼睛:在光滑的木板上,我的指尖儿感觉到两个匆匆刻下的字母。我试图用指甲抚平木板上的小刺,一边看着蜷身倚靠在门旁的姐姐——一幅歇息中的女芭蕾舞者的剪影。可那是为什么,万达?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我问她。万达,你许过诺的!为什么?她并无懊悔:在棺材上刻字和在自己的东西上刻没有区别。以前妈妈和我一样,都爱在个人物品上做些小标记,至死不渝,有什么错吗?
我听见接待厅里的话音,是韦瑞贝大夫在同护士交谈。怎么样,还好吧?他带着职业的同情心问了起来,一开始他总显得很敬业。我姐姐怎么样了?我问。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些往事,它们就像是迷宫的门:遇见雯的那个下午,她眼圈儿哭得肿肿的。雯你为什么哭?她关上了窗子,放下百叶窗,长时间地、猛劲儿地搂住我。你占有我吧,她请求说。雯知道我喜欢和她之间一切都敞敞亮亮。看着她的眼睛不断收缩,稀释,融入我的眼睛里是一种享受。雯,开灯!她本是一个顺从的人,却没有听从。不用了,她央求道。当我打开台灯时,她急匆匆地试图遮住乳房,她那对漂亮的小乳头上被纹了一个W和一个M,很吓人。我用身子盖住了她的身体。雯,我的爱人,你为何任由她做出如此恐怖的事,我没提醒过你吗?她没回答,惊讶的目光死盯着我,问我究竟在说什么。什么万达?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咱俩一起去见的纹身师,他答应会小心翼翼地,只纹两个小小的字母。啊,劳驾,不要再提这事了。我爱你,她重复说,我爱你。即便加上全世界所有的字母都不会影响你和我之间的爱。我回到家中时,万达坐在扶手椅上,翻看着一本老相册。这是爸爸吗?他是不是还活着?她问。她见我没回答,合上了相册,目光盯着她自己。我用儿时特有的方式抓住她的手:万达,亲爱的,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已经成了你的同谋,我隐瞒了一切,这不好,不好!现在,连雯都在说,为了保护你,她没和你去见那个纹身师。要知道,明天我就去见韦瑞贝大夫,如果他认为你需要加紧治疗,如果他劝你住进疯人院,你能保证不再拒绝,不再违抗医嘱吗?她透过镜子盯着我,从她神秘的脸上,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随后她跪在我脚下,用指尖在我沾上灰尘的鞋子上写了一个W和一个M。
我抹去了写在玻璃窗哈气上的两个字母。在这儿她不会受虐待,韦瑞贝大夫说。你也不会。你想说话时再开口,你懂我的意思吗?庭院里的小树林在暴雨中摇曳着。我也开始颤抖,韦瑞贝大夫为何在拖延时间?他人挺好,我们从地狱走出时,他曾向我伸出手来,当我手臂负重、脚步蹒跚时,他帮助过我。韦瑞贝大夫,你对我来说太过沉重了!我说。他扶着我。事实上,万达的体重不过三十公斤,可当我们开始向下走时,她变得无比坚强。我和她必须下到最深处,旅店就在那儿。我已然知道将要看见什么,可即便如此我仍在奔跑。我登上楼梯,打开房门,我最先看见的是那台开着的唱片机,唱针在空转,默默地转着。椅子不知何时翻倒在地,而唱针在无声区转动着。在无声区我见到雯坐在我的膝盖上,窄肩膀,刘海发型甜蜜,杏仁眼。我可怜的恋人请占有我吧,欢愉热烈沸腾,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占有我吧!她说。毫无疑问此时她像唱针一样冷冰冰地待在无声区。雯,你在哪儿?当我看见报纸摊在地上,被溅上血的日期是前一天时,便喊叫起来。我踩踏着地上已经凝固的血痕,她垂到床外的手帶着漂亮的银手镯。我顺着胳膊上的血迹向上攀爬,卑微地从手镯下穿过,就像溢出的血线一样没弄脏手镯。别忘记这个细节,我顺着干结的血迹向上攀爬,没弄脏手镯,就像当初万达穿着针织衫攀爬着字母并悬在顶端。雯你别开门!万达会要求会请求,但是别开门。看看吧那衣服上的撕痕那被划开的胸口。妈妈说万达死去很久了,她不知道万达隐身了,因为我跟在她身后把她所经之处的踪迹抹去了。然而我若清除掉雯胸前的疤痕会露出冷森森带蓝色口边的W和M。在它们的顶端能看见她那颗小小的爱意浓浓的心。
野花园
“丹尼拉就像一座野花园。”埃德叔叔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像座野花园……”
姑妈在一旁应和着,眉目间透着精明。她跑去取自家酿制的、糟糕透顶的可可酒。我伸手摸了摸叔叔带来的栗仁糖盒。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带来同样的盒装糖果了,我知道栗仁糖就是用金箔纸裹住的蜜饯栗子。可是,一座野花园?野花园指的是什么?
这是我问他的问题。他看了看我,眼神就像山中巨人在同小蚂蚁说话:
“野花园就是一座野花园,孩子。”
“噢,知道了。”我说道。
我趁庞比尼亚进门时溜出大厅。那盒糖果仍旧没有打开,也许是没到时候。可可酒差劲极了,以前我见过一位客人把酒含在嘴里,到洗手池边装作洗手吐掉了。
夜里,我穿上睡衣正准备睡觉,庞比尼亚姑妈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床上。那盒糖果想必已经被藏进某个抽屉里。抠门,真抠门。
“埃德结婚了,你能想象吗!简直像个谎言,我亲爱的埃德一个多星期前成家了。为什么没通知我,基督君王!他结婚怎么这么草率,没参加……简直疯了!”
“说实话我没想过道喜。”
“根本不用道喜,我只想知道……”她噘着嘴呜咽起来,“昨天夜里我还梦见他……”
“真的吗?”我蜷缩在床上。
庞比尼亚的梦都很可怕,又到她公布梦中见闻的日子了。
“我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可让我不安的是,昨夜我还做了关于牙齿的梦,你知道的,梦见牙齿可不是个好兆头。”
“治牙更可怕。”
她发出一声苦笑,帮我把被子提到脖子上,神情异常伤感。
“你让我想起了埃德小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去世后,我成了他的小妈。现在他突然就这么结婚了,连亲人都没邀请,像是以我们这些人为耻……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年轻女人,基督君王?没人知道她是谁……”
“埃德叔叔应该清楚。”
也许我的回答对她有所触动,她因此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絮叨起来,嗓音有些忧伤,就像即将登上火车远走他乡时的腔调。
“他看上去挺幸福,毫无疑问,可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也许想对我说点什么,又没有勇气说出来。我的这种感觉很强烈,让我心痛。我用眼神问他,埃德,怎么啦?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我感觉他挺恐惧。”
“恐惧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但我仿佛看见埃德回到了童年。那时他怕黑,总想开着灯睡觉。爸爸不让,也不许我去他那儿陪伴他,说溺爱会毁了他。有一天晚上我忍不住偷偷进了他的房间。他还没睡,坐在床上。你想让我在这儿陪你入睡吗?我问道。你回去吧,我不在乎待在黑暗中了,他回答说。我亲了他一下,像我今天做的一样。他拥抱了我,他看我的眼神很像今天看我的眼神,他想承认他害怕,可没有勇气说出来。”
我装作打了个哈欠。我出汗了,掀开被子。每当姑妈讲一件重要的事情时,总要加带些毫无意义的蠢话。此外,她有一种癖好,总是满腹疑团,连我们的柠檬树有时会结出甜柠檬在她看来都是一种先兆。每天她都会对我们说些诸如此类的预感。
“可他为什么害怕?”
她皱了皱眉头,小眼睛瞪得更圆了。
“问题就在这儿……谁知道呢?埃德处事一直很谨慎,不会对人敞开心扉,总是藏着掖着。那个女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起他说过的话,丹尼拉就像一座野花园。我想问庞比尼亚姑妈野花园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她不见得比我更清楚。
“她漂亮吗?姑妈。”
“埃德说她美极了。可她并不年轻,好像和他年龄差不多,小四十了……”
“半老不老的,不挺好吗?”
姑妈摇了摇头,那神态像是在说,她可以就年龄问题发一大堆议论,只是不想说罢了。
“今天上午你在学校上课,他们的厨娘来过,她是孔塞桑的朋友。她告诉我,那女的穿的是顶级设计师设计的衣服,只用法国香水,弹钢琴……上周末他们在乡下时,她还光着身子在瀑布底下冲澡。”
“一丝不挂?”
“对。他们将住在农场里,埃德让人把房子装修一新,听说房子被改装成了电影院。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杜莎。谁承受得起这么疯狂的开销?基督君王,他从哪儿找来的女孩儿?”
“他不是很有钱吗?”
“问题就在这儿……他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富有。”
我耸了耸肩。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不顾礼节地打了个哈欠。庞比尼亚姑妈在吃醋,家庭中这种纠结屡屡发生,我在杂志上读到过类似故事。我甚至知道那是一种心理困惑,叫姐弟情结。我把头窝在枕头里。既然她这么想聊,怎么不想着把栗仁糖拿出来吃?她想独吞吗?
“算了吧,姑妈。这不关您的事。”
她把那双干瘪的手摊放在膝盖上,那些带横纹的指甲剪得很短。我用舌头舔了舔我的两只手心,让它们湿润起来。她那双手干得像总握着粉笔似的,每当我看到它们时,就会舔湿自己的手。
“听说她右手总戴着一只手套,从不摘下它,即使是在家里。”
我坐了起来,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
“戴着一只手套?”
“右手上。听说她有好几打手套,颜色都不同,和她的衣服搭配。”
“在家也不摘下来?”
“她连睡觉都戴着它。听说她那只手出过事故,很可能留下了残疾……”
“可她為什么怕人看见?”
“我怎么知道?埃德从没提起过,我不便过问,这种事不能问。他结婚了,能想象……他会是个模范丈夫,他打小就很友善,你该清楚,他是男孩儿中的佼佼者,是一颗真正的珍珠……”
庞比尼亚讲了好一会儿她弟弟的仁厚,而我只想着我的那位在瀑布潭里裸浴的新婶子,那个从不摘下右手手套的婶子。
星期六我回家吃午饭时,得知丹尼拉来过。我把夹包踢到一边。好事总是在我上学时发生。庞比尼亚说话结结巴巴的,她细瘦的脖颈上泛起了红晕。每当她情绪激动时,她的脖子红得就像火鸡脖子似的。
“啊,你无法想象她有多迷人!我从没见过这么美这么有魅力的年轻女子!她那么自然,那么纯真,又那么优雅,那么讲究……对我那么亲切!”
我盯着庞比尼亚那两条穿着胡萝卜色旧袜子的细腿。好了,一切都改变了。
“这么说夫人您喜欢她?”
“很喜欢,我快被她迷住了!她带来了礼物,过来看呀。”姑妈一边说着一边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过去,“她送给我三块非常精美的丝绸面料,送给你的是一个法国布娃娃,金发,金发的!”
“我最烦布娃娃了。”
“杜莎你会喜欢的,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了。你看呀,不漂亮吗?”
我盯着躺在盒子里的娃娃。那娃娃带着一副花色针织小手套。
“她来时戴手套了吗?”
“戴了。一只绿手套,颜色和她的鞋子相配。从一开始人们就纳闷怎么就一只手戴手套。难道不奇怪吗?可能做过整形手术……哎,事出有因。年轻女人的自尊。”
之后那个月同埃德叔叔家厨娘的一次谈话,几乎让我忘掉了数学连续得零蛋的烦恼。那个厨娘来询问孔塞桑有什么新的工作机会,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她失业了。庞比尼亚姑妈上街购物去了,我们无所顾忌可以随便聊,与此同时孔塞桑做着午饭。
“你叔叔人很好,可怜的人。我太喜欢他了。”她说着,一边品尝着孔塞桑从油锅里捞出的炸团子,“可我同丹尼拉夫人合不来。我受不了她那样对待那只可怜的小狗。”
“什么小狗?”
“克莱伯,是农场那边的。多可爱的小狗,真可怜!就因为它得了病,她认为它在遭罪……她那样对待一只小狗合适吗?”
“可她到底怎么啦?”
“她向它开了一枪。”
“开了一枪?”
“正中头部。她把左轮手枪顶在小狗耳朵旁,砰的一声!像做游戏似的……谁看了都受不了,你叔叔也会受不了的,还好当时他在城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用那只戴手套的手端枪向可怜的小家伙射击,它来不及哼唧当场死去……后来我问她,夫人为啥这么做?动物是上帝造的,对上帝的创造物不能这样!”她回答说,克莱伯在遭罪,死对它来说是种解脱。
“她这么说的?”
那女的咬了一口炸团子,烫得要命,她吹了一会儿。我也没能吃完我的那个。
“她说生活就该是……噢!我不记得原话怎么说的。她说起音乐,意思是一切都像演奏音乐,对,是这么说的。走调是不可救药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有问题的乐器处理掉,免得再奏出不着调的音乐。她在我面前显得很有教养,看见我神色紧张,想对我解释清楚。但不管她怎么解释,说破天也没用,我只知道可怜的克莱伯死了。”
“那她平时喜欢它吗?”
“我想是吧,她总带着它。当它健健康康时,还和它一起在瀑布下冲澡,多么开心……小狗只是不会说话。”
“她没问你为什么不在她家干了?”
“没有,啥都没问。她从没对我不好过,说句公道话,她对所有佣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可不知怎的,我就是烦透了……杀死了克莱伯!像印第安人似的不用马鞍骑马,光溜溜地在瀑布下冲澡……有天晚上饭桌都被掀翻了。先生说是他撞到了桌腿儿,为避免摔倒,他抓住桌布,结果把满桌的东西掀到地上。可是谁都打消不了我的猜测:是她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样?”
“她偶尔撒起泼来,我们只想一头钻进树洞里。她那只蓝眼睛会变色。”
“她从不摘下那只手套吗?”
“问得好!……她夜里睡觉都戴着它。就连在瀑布下也戴着一只橡胶手套。我想连先生都没看见过那只手。”
孔塞桑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要向女友展示她买的一个包。她们低声谈论着男人。所幸的是,那女的起身告辞时,姑妈才回来,她没听到我们的谈话,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那些事。可是两个月以后,当丹尼拉婶子从农场打来电话说埃德叔叔病得很重时,我感到万分惊恐。庞比尼亚姑妈身子开始发抖,脖颈呈现污红色。
“该不是溃疡又犯了……我亲爱的埃德!基督君王,真的很严重吗?杜莎,快去帮我把镇静剂拿来,往糖水杯里滴上十五滴……基督君王!溃疡……”
我往杯里滴了五十滴,倒入糖水掩盖住药味儿。把杯子端过去前,我又往里加了几滴。
她一觉醒来已经是晚饭时间,她拿起电话,向老人们报“男孩儿得病了”的消息。
“丹尼拉婶子呢?”她停止呜咽时,我问道。
“她细心地照顾着埃德,在他身边,一刻也没停下。我和医生通了话,他说从没见过像她这么高效的人,就像一名合格的护士。我的心顿时松了下来。我亲爱的男孩儿……”
当孔塞桑跑来告诉我埃德叔叔举枪自杀了时,我着实很震惊但并不像之前得知他生病时那样惊恐万分。我放学回家后,孔塞桑跑过来说:
“你叔叔今天上午自杀了!是开枪自杀的!”
我扔下夹包。
“一枪打中了耳朵?”我问。
“还不清楚是不是打在耳朵上,他们没跟我细说,庞比尼亚姑妈跟疯了似的连话都说不出了。她已经和她的姐妹们去农场了,每个人都在哭叫,停不下来,可吓人了!”
这一回我情愿消息传来时我还在学校里。孔塞桑一边炸着土豆,一边用围裙底边擦着几滴泪水。我抓起从油锅里掉出的一块土豆,蘸上盐吃了。几乎还是生的。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孔塞桑?”
“没人知道。他没留下遗书,啥都没留下,没人知道!也许是因为疾病,你说对吗?你不觉得是因为疾病吗?”
“我觉得是。”我应和着,等着从油锅里掉出另一块土豆。
此刻我想起丹尼拉婶婶,她穿着一身黑衣裳,带着一只手套,那手套只能是黑色的。
珍珠项链
他透过镜子细细打量着她。她比以前更瘦,更漂亮了。他思忖着,罗贝托若见到她也会这么想:“她看着更漂亮了。”
将会发生什么?托马斯把目光投向地面。他清晰地预见到那个场景:罗贝托自然会把她领到阳台上,两人倚靠在围栏上。从明亮的房子里传出钢琴声。在空荡荡的露台上,两人依偎在一起,眺望着夜空。他们交谈吗?当然会,但只是在最初时刻,他们很快就会进入静默状态,既平静又凝重,在夜幕下默默无语。会持续多久?不可预言。想必在聚会的某个时段,他们会单独在一起,在黑暗中倚着围栏,只有他俩,静静地,肩并肩,他的手臂挨着她的手臂。琴声幽幽。
“托马斯,怎么啦,你还好吗?”
他颤抖了几下。现在轮到拉维尼亚透过镜子盯着他了。
“我吗?别担心。”他说着,一边用指尖摸了摸脸颊,“我得刮胡子了……”
“托马斯,你还没回答我,”她仍在问,“你还好吗?”
“当然好了。”
疏懒的问话。“你还好吗?”浮泛的微笑。“我挺好的。”接着是必要的追问:“真的好吗?”哦,我的天。“真的挺好。”再往下是那句让人气恼“你需要什么吗”?回答是一成不变的“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意思是说,我要活着,只要活着,亲爱的,活着……他的头在扶手椅靠背上微微挪了挪。看起来挺简单,对吧?只想活着。他的脸在针织靠枕上磨蹭着。他伸了伸懒腰,一阵轻微的晕眩让他视线模糊,天花板的木梁像波浪似的摇摆起来。他闭上眼睛,朝妻子那边迷惘地挥了挥手?
“我感覺很好。”
“我还以为你哪儿又疼了。”
“疼?没有。我在想问题。”
拉维尼亚梳着头。她在梳妆台上俯了俯身,注视着仍靠在她坐的高脚凳右后方扶手椅上的丈夫。
“在想伤心事吗?”
“没有,暂时没有……”他回答。有些事想想就让他伤心,比方说他就要在泥土中腐烂,而她却同另一个男人在阳光下相携漫步……
真正令他震惊的是他意料中的场景如此清晰可辨:绵绵不绝的钢琴声,温热的十月夜晚仍散发着春天那种撩人的香气。树叶停止了摆动。两人并肩而立,按捺住内心的悸动,眼睛定格在黑暗中。“拉维尼亚和罗贝托已经走了吗?”有人悄声问道。回答同样是温声细语的,带着凝重和迟疑:“他俩在外面露台上。”
托马斯猛地交叉起双臂,用手蹭了蹭被汗水浸湿的睡衣腋下。为掩饰这个举动,他隔着衣服揉了揉腋窝,就像在不经意间挠痒。他咬紧牙。为何没有其他来宾走上那个露台?钢琴的琴弦为何不“砰”一声断裂?至少,至少如此!一场暴风雨为何不突然来袭?
“天全黑了吗?”
“黑了,月亮升起了。”
他笑了:“你瞧,还有月亮。”
拉维尼亚把下巴倚在交叉起来的手背上,向他投去不安的目光。
“托马斯,有什么奥妙吗?”
“没有没有,亲爱的。相反,在我看来一切都很简单!走吧,别管我,我在跟自己逗着玩呢,在做想法连接游戏,你知道的……”他露出困意。“你不会晚了吧?我记得聚会是九点钟,对吧?”
“唉,那个聚会。出席那种聚会感觉就像被吊在那扇门上似的,无聊死了,托马斯。那儿的聚会一直很乏味,没有新意:鸡肉三明治,差劲的威士忌酒,甜过了头的水果……”
“还有肖邦,也从不缺少鲍里斯的琴声。你是喜欢肖邦的。”
“唉,托马斯,别说了。我真想留下来陪你。”
那是真心话,她情愿留在家里。她还爱着他,一种残缺的、没有快乐的爱,但仍然是爱,罗贝托不过是一片浮云。他的眼睛能分辨距离。然而,不出几小时,在一座看似无辜的露台上……事情会急转直下,沉睡了数千年的岩石突然间会像雪崩似的爆发。他可以用手阻挡,那双手却被揣进了睡袍的兜里。
“我想让你去散散心,拉维尼亚,总比在这儿闷着强多了。也许这次和以往不同,再说了,罗贝托也会去的。”
“罗贝托?”
“对,罗贝托。”
她猛地一怔,说道:
“可罗贝托正在旅行!他回来了?”
“对,已经回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段时间他来过电话,我忘说了。他说想来看看咱们,这几天的某个晚上就会露面。”
“你瞧瞧……”她嘟囔了一声,又回过身对着镜子,用一支细画笔描着眼睫毛。她说话慢吞吞的,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
“他消失了一年多。”
“对,有一年多了。”
罗贝托很耐心,极有耐心。
“他还没结婚吗?”
他试图透过镜子看她,但此刻她低下了头。她把画笔尖儿插进染料瓶,再次问道:
“他还没结婚吗,嗯?没结婚,托马斯?”
“没,没结婚。”
“他会告别单身的。”
托马斯露出淡淡的微笑,张开嘴吃力地吸着气。他把脸转向另一侧。“天哪!”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对准摆放在窗台上的那盆天竺葵。“他们知道我甚至看不到这些花蕾开放了。”他一只手贪婪地伸向那株植物,悄悄掰下几个花蕾,把它们捏碎在手指间。他舒展了一下身体,闭上眼睛。他神态平静自若,用柔和的语调说:
“你要迟到了。”
“挺好,那我就在那儿待一会儿。”
“回来后告诉我喜欢不喜欢,你得跟我说实话。”
“我会的。”
他明白聚会后她不会对他说什么。两人之间将第一次出现隔膜,第一次降下迷雾,越来越浓重的迷雾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仍旧并肩行走的两人当中。他看着她消失在雾海里,她的脸模糊不清,形体也变得虚幻了。他蜷缩在扶手椅深处,一只手掩住另一只手,像顶着寒风在沙滩上徘徊的海螺,孤独、寂寞。“拉维尼亚,别这么早抛弃我,至少等到我走了以后!”咸淚流进了嘴里。“等到我撒手人寰……”他舒展了一下身子,抬起头来。太残忍了。“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还活着,听清楚了吗?还活着!”
“老鼠。”
“什么老鼠?”
“老鼠,亲爱的,老鼠。”他说着,细柔的声音中裹着微笑。“你有没有近距离见过一只老鼠?我以前住过的一家客栈里有很多老鼠。白天它们都躲藏起来,入夜后它们变得肆无忌惮。它们进到橱柜里,啃噬着地板,啃啊啃啊……我使劲儿敲打地面阻止它们,它们还真停了下来,可后来它们习以为常了,最后哪怕我扔过去一颗炸弹,它们照旧会啃啊啃啊啃啊……以至于连我都习惯了。一天晚上它们当中的一只居然爬到我脸上,它的小爪子凉得很。”
“多可怕呀,托马斯!”
“还有更可怕的。”
露台上。琴声传出来,原本柔美的乐曲在社区肖邦的弹奏下,音符堆砌在一起,断断续续。演奏者请求谅解:“好久没练了,全忘了!”鼓励的话更让人无语:“行,弹得不错,接着弹!”然而乐曲声丝毫没有打破阳台上的幽静。幽静把他俩孤立在绵绵不绝的微风中,感觉像刀割一样。罗贝托用关切的、充满博爱的语调问道:“托马斯呢?”不知羞耻,那个放荡的家伙在等着无可回避的答案,在等着她承认对自己都没有勇气说出来的“他的病情越来越糟了”。他会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肩膀上,像是在对她说:“有我在你身边,放心吧。”他不会说出口,什么也不会对她说。啊,罗贝托很会把握什么场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只需把手搭在她肩上,这个举动足以表明一切:“我爱你,拉维尼亚,我爱你。”
“我得把头发弄得湿润些,它们干得像稻草。”她抱怨着,转身对丈夫说:“托马斯,要不要来一杯牛奶?”
牛奶。她为他端上一杯牛奶。他下颚紧绷:
“我什么也不要。”
镜子前,她的手指在身上滑动着,她提起连衣裙的臀部,看上去心不在焉、有些疲惫。
“太长了,穿那件绿色的去是不是更好?”
“可你还是穿黑色的好看。”他说道,用舌尖舔着干裂的嘴唇。
罗贝托希望见到她这样,瘦瘦的,穿着黑衣裳,同那次晚宴一模一样。她记不清了,至少现在还没想起来,而他却看见了近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就像是前一天晚上。
那是在婚礼的前两天。拉维尼亚也像现在这样,穿着一身黑。她佩戴的唯一珠宝是她的那条珍珠项链,就是此时躺在水晶盒里的那条。那天罗贝托是第一个到的。他眉开眼笑地对她说:“真优雅,拉维尼亚!黑色对你简直是绝配,从没见过你这么迷人,如果我是你,会把新婚连衣裙也做成黑色的。这些珍珠是新郎送给你的?”听到肯定的回答,他显得满意至极。然而在他的微笑背后,在他轻佻的殷勤之下,在最深处,只有他托马斯,能猜出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不是嫉妒也不是忧愁,而是近似一种带嘲讽的警告:“你先和她在一起,权且和她在一起,以后等着瞧吧。”那个以后就是现在。露台上,美妙的肖邦乐曲弥散在寂静中,隐隐的树木芬芳,朦胧的月光,一切都影影绰绰。只有他俩是清晰的,那么清晰,那么真切。谈话断断续续,蝴蝶漫无目标地飞舞着,翅膀散落下银粉。“就是那次晚宴,嗯,拉维尼亚?”唉,那次晚宴。“超过十年了,是吗?”罗贝托没直接回答。“你终于想起来了?晚宴中我背诵了杰拉尔第的诗。那天我喝得半醉,但还是把整首诗背了出来,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问候你,记得吗?”她神情严肃起来,有些惶惑,把手伸向珍珠项链,那是她慌乱无措时特有的举止:从前她总是把项链的外圈攥在手里,慢慢地转动着。是的,怎会不记得?她完全记得,不过那首诗现在意义不同了,不,不只是对她热情洋溢的、让新郎闷闷不乐的祝福,而是深入的、郑重的表白:“如果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咱们该如何相爱!”
“扎上那条带子?”她嘟囔了一声,又一次从背部拎起连衣裙。她向浴室走去。“别担心,没人会注意我的。”
“除了罗贝托。”他想这么说。他缓慢地搓着手,察看着指甲。“它们必须保持清洁。”想起来了,他把双手交叉起来放到胸前,又把目光转向桌面:沐浴海绵,香水,刷子,发卡和珍珠项链……透过玻璃盒,他看到那串项链。那些珍珠曾引起罗贝托的注意:玫瑰色的仿制品,鲜亮无比。她回房间时,他放好项链。她有些心不在焉,不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然而,假如他请求她,“拉维尼亚,别去了”,假如他哪怕只對她说一句,“别去了,留下来陪我”,又当如何?
他伏下身子,直到下巴触到膝盖,额头上、脖子上汗水淋漓,嘴巴扭曲着。“天哪!”房间在旋转,转着转着,他感觉自己被抛了起来,像一块石头似的猛地飞起,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叫喊,落入无限的时空中。“拉维尼亚,拉维尼亚……”他闭上眼睛,仰靠在扶手椅上,如此寒冷,如此疲惫不堪。由于恶心,他张大了嘴巴抽搐着,他盼着拉维尼亚此刻不要进来,他不想被她撞见这副模样。他把披肩拉到脖子上。他心力交瘁,感觉自己无比悲催,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哪!”他把手伸到额头,可那只手也是汗津津的。“天哪,天哪,天哪,天哪!”他心不在焉地重复着。他的手在绵软的扶手椅上蹭来蹭去,频率越来越快。谁也帮不了他,无论是谁。他想起了母亲,一个矮小的、患佝偻病的、除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外生活中一无所有的女人。他从她那儿继承了非凡的预见力。每当有人向她通报消息时,她总是说:“我早就知道了。”她总是眯起那双吉卜赛人的眼睛,不厌其烦地说:“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既然你早就知道,怎么不想办法阻止它?”她的丈夫对她喊着,一边像晃一块抹布似的晃动着她。
她在她男人手心里是那么渺小,但她长着一双能透视未来的、令人惊叹的眼睛。“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什么?”
“只能等待”,他嘟哝着,把目光转回蜷缩在盒子里的项链。他听见水龙头不停地流水。
“你要晚了!”
她关上水龙头,开始梳头。
“没关系,亲爱的。”
他晃了一下身子,坐到扶手椅边儿上,身子倾斜,目光专注。
“是不是很费劲,嗯?”
“不是的,我只是无法固定发型。”
“你的发卡都在这儿。你不用发卡吗?”他说道。他从椅子上蹿了起来,靠近桌子,抓起项链,揣进兜里,然后回到椅子上。“你不需要发卡?”
“不需要,已经弄好了,比预期的还要好。”
他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面带微笑,看着她进了房间。
“发型挺美,我很喜欢你把头发扎起来。”
“怎么没见我的项链?”她嘟囔了一声,把水晶盒打开。她皱了皱眉头说,“刚才好像还在这儿……”
“你是说那条珍珠项链吗?我好像也见着了。不在盒子里吗?”
“不,不在。奇怪了!我挺肯定……”
她把抽屉翻了又翻。把箱子都打开了,摸着衣服兜。
“别着急,亲爱的,该不是你把它落在哪儿了。不早了,咱们明天再找。”他说着,低下了头,手里摆弄着窗帘的垂饰。“我许诺过送你一条真项链,拉维尼亚,你记得吗?我总是不能兑现诺言。”
她再次翻着梳妆台抽屉。她把一个小银盒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眼睛盯着盒底的线绒。
“我觉得……”她回到桌子旁,若有所思地打开香水瓶,沾湿了指尖,盖好瓶盖儿,用指尖抹着脖子,“让人难以置信,对吗?”
“肯定是你放错了地儿,自己忘了。”
“不,不会的,应该就在这儿,我几乎能肯定刚才还……”她微笑着回到镜子前。她问镜子:“难道真的落在别处了?唉,谁知道呢。”她叹了口气,拿起包,小心翼翼地清刷着发旧的丝绸面。“真可惜,穿这件连衣裙应该配那条项链,别的都不配,只有那条合适。”
“必须的。”托马斯嘟囔了一声。他使劲握住兜里的项链,笑着说:“真是疯了。”
“嗯,你说什么?”
一切都将在他的预料之中,一切都将顺其自然地发生,但他已经做出了某种改变,他从那个场景中抽出的一样东西现在就在他手里:一个陪衬,一件猥琐的装饰品,但却是一幅完整的画面所不可缺少的。那儿有阳台,有肖邦音乐,有月光,唯独缺了珍珠。他把头抬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托马斯?我可以发誓我看见它就在这儿!”
“行了,亲爱的,别再想这事了。不就是一串破珍珠吗。我会送给你真正的珍珠,哪怕得去海底打捞它们!”
她抚弄着他的头发,把披肩拽到他的脚面上,安慰自己说:
“咱们自己岛上的珍珠,对吧,托马斯?”
“对,自己岛上的,极长的一串珍珠,能绕成百上千圈的那种。”
她垂下含着晶莹泪珠的眼睛,俯身去吻他。
“我很快就会回来。”
看到她离开后,他从兜里掏出项链,用力握住它,试图把它握得粉碎。当他看见珍珠在反抗,想从他的手指间脱逃时,他攥紧它们猛地摇动着。那些链圈儿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酷似笑声。他继续摇动着它们,笑着,就像逮住了一个以发假笑作乐的玫瑰色小恶鬼。他把它们放到耳边。“我抓到它了,抓到它了。”他喃喃地说,向被捧在手心里的项链吹着怨气。他站立起来,神情严肃,瞪大了眼睛望着正在被关上的、发出吱吱声的大铁门。
“拉维尼亚!拉维尼亚!”他呼唤着跑到窗前,打开窗子,“拉维尼亚,等一等!”
她在人行道上停下了,惊愕地抬起头来,身子向后退着。他用沉静的目光望着沐浴在月光下的女人。
“怎么啦,托马斯,怎么啦?”
“我找到你的项链了。拿着!”他说着,伸出胳膊,让项链从手指间滑出。
绿色舞会之前
蓝色和白色狂欢队伍中的桑巴舞者们穿着路易十五时期的服装走了过来。他们的银色引导旗上端呈金字塔形,他们的卷发垂挂在额前,缎子裙的长尾拖在柏油路上沾上了灰尘。一个黑人鼓手摘下三角帽对俯在窗前看游行的两名女子深深鞠了个躬,然后又戴回帽子,手里转动着汗津津的斗篷。
“露,他喜欢你。”年轻女子塔蒂莎转身对仍在鼓掌的黑人女子说,“他的问候是冲着你的,你看他多帅气!”
露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男人比他漂亮一千倍,至少在我看来是的。他应该快到了,说好十点钟他去街口接我。如果我晚到了,他会把自己灌得烂醉,那可糟了,以后他哪儿都不去了。”
年轻女子拽着露的胳膊,把她拉到床头柜旁。整个房间乱七八糟,就像一个窃贼刚刚光顾过,把箱子和抽屉翻了个遍。
“我都快赶不上了,露!这种装饰有難度……要耐心,你得帮把手。”
“怎么还在磨蹭?”
塔蒂莎坐在床上,把绿衬裙摊到膝盖上。她穿着同样是绿色的比基尼泳装和带花边的长袜。
“哪有那么快,这些都还没固定好,你看那儿……我发明了一种女丑角的霹雳造型,难度极大!”
露走了过去,用手抚平发光的丝绸和服。她绵羊毛式的卷发顶上戴着一朵红皱纹纸做的菊花。她在塔蒂莎身旁坐下。
“拉伊蒙多说话就该到了,如果我迟到了,他会像豹子一样凶。今天看游行,我要从头到尾看个遍。”
“别着急,还来得及。”年轻女子打断说,一边拨开遮挡住眼睛的头发。
她扶起倒在床头柜上的台灯:“真是的,我怎么弄得这么晚。”
“别误了游行,明白吗,塔蒂莎,怎么都成,就是别误了游行!”
“谁说你会误了游行?”
露把一只手指插进胶水瓶,再用手指在那些碟状箔片上轻轻地涂抹着,然后把它们凌乱地铺在衬裙上。她捡起一块落在一旁的箔片,仔细地蘸上胶水,贴到衬裙上,用手细细揉动着,把它粘牢。
“你还要在衬裙上贴满箔片……”
“你在抱怨吗?刚开始我觉得来得及,现在也不能半途而废,你会明白!有你帮把手,很快就能弄好。我化好妆了,你看啊,我的脸怎么样?你什么都不说,你这个巫婆!哎……我脸怎么样?”
“挺漂亮的,塔蒂莎。你把头发弄成这种绿色,看上去就像一棵洋蓟头,很养眼。我只是不喜欢你把指甲也涂成绿色,看上去怪怪的。”
塔蒂莎猛地抬起头,呼吸变得顺畅起来。她把手背贴到通红的面颊上。
“指甲是很吸引眼球的,你这个傻瓜。那是场绿色舞会,所有的装扮都该是绿色的,所有的。你别总看着我,接着粘,你可以说话,但别停手。还有多一半没粘完呢。”
“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
“没关系。”年轻女子一边说一边用床单擦着流到手指边的胶水,“好歹把它们粘上就行了,谁也不会仔细看里面,人多了去了。让我发疯的是这股热浪,我实在受不了了,感觉要被烤化了,热死人啊!难道你不觉得?”
露试图抓住滑落到脖子上的菊花,她皱了皱眉头,然后压低嗓门说:
“我去那儿看过了。”
“怎么了?”
“他就要死了。”
一辆小车在路边停下,喇叭嘟嘟乱响。一群小童与其说在唱歌,不如说在叫嚷,人们用锅击打出节拍:“王冠不是金子的也不是银子的……”
“我就像被关在炉子里似的。”年轻女子哼着,用力吸着气,鼻梁上渗出汗水,“早知道我就设计一种更轻的装扮了。”
“比这个还轻?你都快全裸了,塔蒂莎。我试过我那身夏威夷女人的装扮,只露出部分大腿,拉伊蒙多就话里话外挑剔起来。你想想,假如……”
塔蒂莎用指甲尖拾起一块缠在长袜花边上的箔片,让它落在裙褶上的箔片群中,然后若有所思地,擦去落在膝盖上的一滴已经干透的胶水。她扫视着眼前那些东西,并不留意其中任何一件。她用阴郁的嗓音说道:
“露,你认为?”
“认为什么?”
“认为他就要死了?”
“唉,是的。我有经验,我见过不少人死,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过不了今夜。”
“可你搞错过一次,还记得吗?上回你说他到了弥留之际,会死的……第二天他却容光焕发地要喝牛奶了。”
“容光焕发?”女佣人心里一怔,噘了噘染成紫红色的嘴唇,“那次我可没对夫人您说过他要死了,只是说他情况糟透了,我的确是那样说的。但是今天不一样,塔蒂莎。我根本不用进屋,从门缝里就能窥探到他即将死去。”
“可我去那儿时,看见他睡得很香,露。”
“那不是睡觉,完全是两码事。”
年轻女子猛然抛开摊在膝盖上的衬裙,站了起来。她走到桌前,抓起威士忌酒瓶,在横七竖八堆在一起的瓶子和盒子中寻找着,终于在海绵貂下面找到一个杯子。她吹去落在杯底的粉末,倒上酒,用上腭骨顶住杯子大口喝了起来。她张开嘴喘着气,对黑人女子说:
“想喝吗?”
“我喝了不少啤酒,挺烦的。”
塔蒂莎再次倒满酒杯。
“我脸上涂的色有没有褪掉?你看我眼圈上的绿色弄花了没有……我从没流过这么多汗,感觉血液在沸腾。”
“你喝多了。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我也不明白在这款丝绣衬裙上那些箔片怎么粘不住,总是脱胶。更糟的是我静不下心来,总想着拉伊蒙多随时会出现在街头……”
“你真够烦的,露,对吧?一件事要说一千遍,总在唠唠叨叨!那家伙就不能等一会儿吗?”
女佣人没有回答。她正陶醉地听着一支已经走远了的演出队奏出的乐曲。她用假嗓音哼唱着歌词:最后他哭了……最后他哭了,哭了……
“有一年狂欢节,我加入一支邋遢人的队伍里,玩得好开心。我不停地跳舞,鞋子都跳破了。”
“那次我得了流感,情况很糟,卧床不起了,记得吗?今年我可得尽兴,得跳个痛快。”
“那你爸怎么办?”
年轻女子用床单慢慢地清理着因沾上胶水变白的指尖。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再次把手指插进胶水瓶里。
“你想让我待在这儿哭泣,对吗?你想让我头上蒙着灰布跪在地上祷告,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她问着,盯着粘满箔片的手指尖。她把闪闪发亮的顶针丢在衬裙上。
“我又能做什么?我不是上帝,对吧?既然如此,如果他病情加重了,我有什么错?”
“我没说是你的错,塔蒂莎。这跟我毫不相干,他是你父亲,不是我的。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着吧。”
“可你竟然说他快死了!”
“是真的。”
“没有的事!我从门缝里窥探过,他在睡觉,没有人会那样睡着死去。”
“好了,你说不会就不会。”
塔蒂莎走到窗前,面对着紫色的天空。人行道上,一伙小孩子正玩着形似香蕉的塑料呲水枪,相互往脸上呲水。
一个男人身着女人的衣裳,脚穿极高的高跟鞋,迈着外八字走了过来。小孩子们停止了玩耍,对他报以嘘声。年龄最大的那个混血儿跑到他身后,喊道:“我的美人,跟我走吧,我的美人。”她无动于衷地目睹了那一幕,用力拽了拽长袜上的比基尼松紧带。
我像匹马似的流汗。我发誓,要不是已经化了妆,我会立马去冲个澡,提前化妆真是愚蠢透顶。
“我口渴得厉害。”女佣人嘟哝着,一边挽起和服袖子,“唉!有杯冰啤酒就好了。我就爱喝啤酒,可拉伊蒙多更喜欢卡莎萨酒。去年那三天他都喝得烂醉,我不得不独自参加狂欢游行。我乘坐的是所有彩车中最漂亮的一辆,主题是一片大海。你真该看看那些被珍珠环绕着的美人鱼,还有渔夫、海盗和章鱼什么的,什么都有!在彩车最顶端,海中女王坐在一只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的贝壳中……”
“你已经误判过一回。”年轻女子打断她的话说道,“他不可能快死了,不可能。我在你之前去过那儿,他睡得那么香。今天早些时候他甚至认出我了,一直看着我看着我,还笑了起来。爸,你还好吗?我问道。他没回答,但我看得出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
“他在强撑着,真不幸。”
“强撑着,怎么这么说?”
“他知道你要参加化装舞会,不想搅了你的好事。”
“哎呀,跟无知的人讲话真费劲。”年轻女人吼了起来,把堆在床上的衣服抛到地上,她翻着一条长裤的兜儿,厉声问道,“你拿了我的香烟?”
“我抽我自己的牌子,犯不着拿你的。”
“听着,小露子,听着,”她继续说着,理了理女佣人卷发上的菊花,“我不是在瞎猜,我很肯定就在今天早些时间他认出我了。我想,那一刻他的确有些心酸,因为我见到一滴眼泪从他已经瘫了的那半边脸上流下来。我从没见过他那半边脸哭,从没见过,而这次只有那半边在哭,那滴眼泪很阴郁……”
“他那是在告别。”
“看看,你又在胡扯!闭上你的乌鸦嘴,你好像盼着他出事似的。干吗总重复那句话,干吗呀?”
“是你在问,又不让我回答。我不能撒谎,塔蒂莎。”
塔蒂莎往床下窥视了一番,拖出一只鞋子,然后伏在地上,绿色的卷发扫到地面上。她抬起头环视着四周,然后当着女佣人的面,跪在地下缓缓挪动着身子,终于捡起了那个胶水瓶。
“你去那儿难道只为看热闹吗?”
“你还想不想让我把这个弄完?”露气冲冲地抱怨着,沾满干胶的手指不停地张开又合上。
“拉伊蒙多痛恨等人,不过今天还来得及。”
塔蒂莎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样急速走动着,一脚踢开了横在地上的那只鞋。
“都怪那个倒霉医生,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我明明对他说过,我不能在家里陪护他,我又不会照顾病人,没办法,真的无能为力!如果你是个热心肠,你会帮帮我,可你偏偏是个自私的家伙,一个没心没肺的低能儿。你这个自私鬼!”
“别忘了,塔蒂莎,他不是我父亲,不关我什么事,我已经尽力了,没什么可说的,对吧?这些月来,是谁在承受压力?我从没发过牢骚,是因为你爸他人不错,又挺不幸。请保持圣洁的耐心,今天我帮不了你了!我早该在街上狂欢了,却一直被拴在这儿做这做那。”
年轻女子带着疲惫的神情打开了衣柜。她照着镜子,紧了紧腰带。
“我胖了,露。”
“你,胖了?你就剩把骨头了,姑娘。你的男朋友都没地儿抓住你了,不是吗?”
年轻女子放荡地扭了扭屁股,然后笑了笑,眼神亢奋起来:
“露,露,看在上天的分上,赶快弄完,夜里十二点他来接我。他把自己装扮成绿色小丑。”
“我也装过小丑,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坐‘旋风来,知道那有多气派?”
“那是什么?”
“一辆很棒的轿车,红色的。你别光在那儿看着我,快点儿,你没瞧见……”她焦急地把一只手搭在脖颈上。
“露,他为什么不能待在医院里?!他在医院那会儿情况多好……”
“慈善医院就这样,塔蒂莎。他们不能让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人在里面待一辈子,门外有很多人在等着住院。”
“几个月来,我一直盼着这场化装舞会。他都活了六十六年了。难道不能再多活一天?”
露抖了抖衬裙,拉开距离察看着。她又一次撩开衬裙的下摆,俯身看着那些碟状箔片。
“就差一截了。”
“还得弄一整天……”
“帮帮我,塔蒂莎,咱俩一起粘,很快就能弄完。”
两人终于开始提速,几只手从胶水瓶到碟状箔片再到衬裙之间不停地忙碌着,被箔片的重量压弯了的衬裙,看上去就像一只绿翅膀。
“今天拉伊蒙多會杀了我。”露又开始絮叨,一边随意地贴着箔片,一边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水。她的手在额前忽然停住了:
“你没听见吗?”
年轻女子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什么?”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呻吟。”
她向下望着。
“声音是从街上传来的。”
在台灯的黄光照射下,两人同时低下了头。
“听着,露,如果你今天能留下来,就今天,”她先是轻声细语地说着,随后又急匆匆地往下说,“我会把我的连衣裙送给你,那件白色的。你知道是哪件吗?再加上那双皮鞋,还挺新的呢,你是知道的。你明天再去,你可以天天去,但今天得留下!”
女佣人挺直了身子,眉飞色舞地说:
“太难了,塔蒂莎,太难了。打一开始我就盼着今天。打死我也不会留下,今天可不行。”她摇晃脑袋时,头发上的菊花掉了下来。她用牙咬开一只夹子,把花儿夹回头发。“让我放弃这场狂欢?想都别想!我可是做足了准备的。”她说着,一边摇动着衬裙。“好了,你可以穿上它了。这活儿真累人,可是没人会注意它。”
“我可以把蓝外套给你。”年轻女子唠叨着,用床单擦着手。
“即便换成我父亲,我也不会留下来陪他,听见了吗,塔蒂莎?哪怕是我父亲,今天都不行。”
塔蒂莎猛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抓起酒瓶,闭着眼灌了几大口,然后穿上衬裙。
“哇!這威士忌就像一颗炸弹。”她絮叨着走近镜子,“过来,到这儿来帮我系扣子,别总板着脸待在那儿,讨厌鬼。”
露的手指在薄纱上摸索着。
“我找不到暗扣。”
塔蒂莎站在镜子前,叉开双腿,昂着头。她透过镜子看着女佣人说:
“说他要死了就是瞎扯,露。你进他房间时没戴眼镜,对吧?你没看清他正在睡觉。”
“可能是我搞错了。”
“当然是你搞错了!他是在睡觉。”
露皱了皱眉,一边用和服袖口擦干下巴上的汗水,就像塔蒂莎的回声似的重复道:
“他是在睡觉。”
“麻利点儿,露,你按几个扣儿,感觉像按了一个时辰!”
“好了。”女佣人低声说道,退到门口。
“不用我再做什么了,对吧?”
“等等!”塔蒂莎一边吩咐着,一边快速抹着香水。她重新描了描嘴唇,然后把画笔扔在开着盖儿的香水瓶旁。
“我准备好了,咱俩一块儿下楼。”
“我得先走了,塔蒂莎!”
“等等,我都说可以走了。”她降低嗓门重复说,“就差拿上我的包了。”
“你不把灯关上?”
“还是不关好,对吗?房间显得喜庆些。”
在楼梯高处,两人身子挨得更近了,她们朝同一个方向望去,那扇门紧闭着。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就像在逃跑中受了惊吓。她们静静地听着大厅里挂钟发出的声响。女佣人移动着脚步,低声说道:
“你不想过去窥探一下,塔蒂莎?”
“还是你去吧,露……”
两人匆匆交换了眼神。一滴滴汗水顺着塔蒂莎绿色的太阳穴流下,那汗水像柠檬皮榨出的汁一样浑浊。门外的汽车喇叭发出一阵阵嘟嘟声,挂钟的响声也变得雄壮起来。女佣人轻轻地挣脱了塔蒂莎的手,她踮着脚尖下了楼梯,打开通向大街的门。
“露!露!”年轻女子惊呼着。她强忍着没有大声嚷出来,“等等,我这就下楼!”
她俯在楼梯扶手上,身子紧贴着它,匆匆地往楼下走。当房门在她身后撞上时,一些散落的绿箔片顺着她的脚步滚动着,仿佛在追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