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在钦,彭 茜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0;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信息工程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8)
“老同学”三字总是能引起无数人对美好校园生活的回忆。2013年现代出版社出版的陈沸湃的小说《老同学》,选择将昔日同窗多年的好友们置于同一个城市的利益圈之中,所刻画的不再是青涩无知时纯粹的同学爱、学友情,而是步入社会以后,老同学之间越来越多的利益纷争。小说通过对几个老同学之间及与他人之间的纠葛,演绎出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故事。作品对老同学之间关系的书写与审视,让读者真实地体验到社会和人性的真实。
“人被宣称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之中。”[1]98文学与人学紧密相连,文学作品也多关注人的生存状态。该小说通过对满天、满月、迟道等人生存处境的叙述,让读者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
诺贝特·埃利亚斯曾说过:“每个人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都得面对风险,首先完全是肉体可能遭受到的威胁和毁灭。而且,这种风险又在以下两个方面表现出对人的主宰:人类的本性和人类社会生活特有的形式。”[2]53人作为社会的主体,欲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作为欲望的聚合体,小说中的人物在官场、情场和商场的欲海波涛中沉浮。有的人执着于用性爱换取一切;有的人追求滔天权欲,将自己送进监狱;有的人财欲熏心,对亲情漠然处之。他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面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然本性的一面,也传达着对人生存的困惑。
古人云:“食色,性也。”这是古人对人天性的尊重。性,是人之本能,而情欲又是其中重要一环。小说中,许多人物都被困在情欲的围城里。满月唯一能凭借的是自己的身体,于是以此引诱迟道、赵敬子,甚至是花甲之年的老者。在满月的眼里,同学情什么都不是。只要他们有利用价值,可以为自己带来利益,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打着为别人排忧解难的幌子去利用他人。诚如常和宽所言:“你办事真是刀刀见血啊。”[3]288满月滥用情欲换取自身所需,也注定会因性欲的泛滥而走向末路。迟道因控制不了自己对情欲的追求,才让刁缠、满月牵着鼻子走,最后将自己送进监狱。对物质欲望的极度追求,也严重损害着同学之间的友好关系。满月与迟道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是亲密如恋人,但私下里他们互相算计。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两人最终会因为利益的纷争而“拔刀相向”。 满月在无法从迟道那里得到金钱与名利后,立马毁掉迟道即将得到的幸福,并将目光转到有钱可图的赵敬子身上。她有证据能为老同学澄清是非,拿回投资的几百万,她不但不帮,反而以此去要挟万事达等人。她不择手段得到两百万“创业资金”,只分了二十万给水湖,这些钱财也成了两人的催命符。人性在财欲的诱惑下无法自控与无法他控的所谓真实,在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相对于满月等人,迟道则迷失在权欲之中难以自拔。陈沸湃没有用过多笔墨来描述官场,正如他自己所言“这并不是一部官场小说”,但寥寥数笔的刻画已将现实社会中官场腐败分子的丑态显露人前。“每当我想到权力的结构,我便想到它毛状形态的存在,想到渗进个人的表层,直入他们的身体,渗透他们的手势、姿势、言谈和相处之道的程度。”[4]迟道每次要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提提裤子,捋捋头发”[3]13。在不损害自己利益之时,迟道善于利用官场上的人际关系为老同学谋取福利,为自己铺平道路,但一旦会让自己惹上“腥味”,立马避而远之。在迟道身上,权力和欲望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在追求权力的道路上,他时刻不忘满足自身的食色欲望,因而与洗脚妹刁习之间一直有情感纠缠,并且不断地被其敲诈勒索。迟道也在追逐权色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陷入生存的困境。
人活在这个世上,一直在思考着这几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生命的短暂使我们无从得知自己的诞生本源,亦无法寻得我们的归宿。正如帕斯卡尔所归纳的那样:“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置入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更不知道我自己。”[5]正是因为人们对自我存在困惑,无法真正认同自己,所以人才会坚持不懈地为自己寻找定位。在这个问题上,陈沸湃对文中人物“无法实现自身”或者“无处归属”的身份困境予以揭示。
从心理学角度看,自我认识是自我意识的认知。对自我的认识,需要人正确面对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体特征、社会地位和内心活动等),而如何实现自我认识,往往与个人理想挂钩。人一旦实现了理想,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找到了起码的“身份”认同,理想的归属感可以填补身份上的空白,生活也开始变得有意义,人在朝着理想前行的道路上,对自身的认识也会愈加清晰。然而通往理想的道路布满荆棘,有的人很幸运,搭着顺风车一路畅通无阻,有的人一路走来磕磕碰碰,最终仍然一无所获。作者陈沸湃在追寻理想的路上就走得十分艰难。他在很年轻时就担任中学校长,后来成为一厂之长,风光无限,前途无量。之后因种种原因他毅然选择下海,却屡试屡败。在事业不顺和家庭破裂的双重打击下,他前往深圳闯荡。原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能够大展拳脚,但数次办学都以失败告终。理想的一次次破灭让陈沸湃尝遍了心酸和苦楚,这也使得他在小说创作中对理想追寻的思考尤为深刻。
满天、满月就是在理想追寻道路上坎坷前行的代表。满天,曾经是“江河市教育局副局长”,但他刚到南城,就被人敲诈勒索,还差点送掉性命。当郝运、文彩抛出橄榄枝时,满天却一直不接受,只因“我还是想拿着这个蛋,慢慢地孵出一窝窝自己的小鸡”[3]25。然而在办学之初,他就被满月算计。教育中心好不容易步入正轨,满月又想方设法将中心教师赶走,打算“鸠占鹊巢”。经此“重创”,教育中心只剩下满天一人任教。当满天的教育中心好不容易“起死回生”时,又因要建交通枢纽中心,面临关门的危险。满天后来加盟卓越文化教育公司负责教育项目,他全力以赴刚将公司运作拉上正轨,又被开除。每次当满天在经历种种挫折与努力后离理想越来越近时,现实又将他拉回原地。同学的背叛、现实的困境始终纠缠着他,使他难以实现自己的目标。他一路走来,虽然屡屡为现实所困,但仍然选择艰难前行。
满月也在追求自己的理想,但她的方式一直偏离着道德底线。为了接手满天的教育中心,她用身体“贿赂”新老师加入自己的阵营。其行径被满天揭穿后,她又盗用满天的办学材料,开起了所谓的满天星教育分校。她设计与迟道发生关系,迫使他将出国人员培训项目交给自己承办。她还企图用身体做工具,掌控赵敬子,让他为卓越文化教育公司打拼。而对于自己的合作伙伴常和宽,满月选择曝光两人奸情,挤走常和宽,独吞公司。虽然如她所言“我总算办起了梦想中的公司,实现了我来南城时的理想”[3]273,但对于她的不择手段,同学满天发出警告:“希望你不要在南城再胡搞乱来,不要干出使爹妈痛心、使家乡人丢脸也使你丢命的事情!”[3]295然而从一开始,满月就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迷失了自我,空虚的她选择在泥塘里挣扎,满身污迹而不愿清醒,直到死亡降临。
弗洛姆把现代社会的异化现象概括为:“现代人异化于自己,异化于同类,异化于自然,人变成了商品,其生命力变成了投资,以便获得在现存市场条件下可得到的最大利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本质上讲不过是已经异化为自动机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6]
陈沸湃在小说《老同学》中,叙述了一群为了生存先后来到南城打拼的老同学的艰辛故事。他们在社会现实面前不断消磨自己的个性和自我意识,在同一个利益圈子里,物质生活水平的不均衡使得老同学之间的关系在物质异化的基础上渐行渐远。以满月为例,在南城,她体验不到自己作为活动主体的地位,比如说,钱是人所创造出来的,可是她感觉不到自己是这些物质的主人,而只觉得自己是它的奴隶,无条件服从于它。这样,她就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作为人的主体地位。无孔不入的金钱腐蚀着她的内心,她活着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钱。对优越物质生活的崇拜,也成为她衡量人际关系的标准。由此,满月成为物质需求的附属物,她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主动权,呈现出物化现象。
作为身心健全的人,不仅要有物质方面的基本需求,还应该有一定的精神信仰。一旦人只沉溺于物质需求之中,那么其精神世界就将分崩离析,这就意味着人与自身关系出现了异化。异化的满月甘愿与被众人唾弃的水湖在一起,只因为“有了水湖,精神上不再那么的孤独和痛苦”。“水湖有了满月,得到了肉体上的满足,也得到了经济上的补充。”[3]5很显然,这是一场建立在所谓精神与物质上的买卖。两个具有主动性的现代人,没有感觉到自身的主体地位,只因为交换的需要,甘愿变为待价而沽的商品。就这样,满月和水湖在努力适应社会的过程中,感知不到自身的存在,逐渐失去自己的个性,成为没有自我的物品。这就像弗洛姆所说的那样:“现代西方社会尽管有经济发展的繁荣,但人们的心灵日渐变得扭曲,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社会和个人的关系是冷漠和疏远的。个人不再把自己看成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站在社会的边缘,以局外人、流亡者或边缘人的身份来看待这个社会发生的一切。”[7]
陈沸湃在小说中全方位地展现着众人生存的困境,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这群人束缚在生活的牢笼中,限制着作为个体本应拥有的自由。但陈沸湃并没有因此绝望,而是仍然在播散爱的种子,为小说中的人物注入生的气息,彰显着人性的美好,为迷失在黑暗中的众人照亮前行的道路,让读者看到生命的闪光点。
对于自己笔下的满月,陈沸湃其实是想让她走出欲望的困境的,因此,他在满月身边安排了一个具有理想色彩的人物——满天。满月对满天一直避而远之,但她又想利用满天教学上的才能,只好让简丹作为中间人与其合作;在满天星教育中心办得如火如荼之时,她私下用各种手段挤走教员们,想要独自收购教育中心;事情不成,她又让人偷取营业执照开办教育分校……对于满月的荒唐行为,满天出于对满家二老的尊敬,一再忍让,“这毕竟是兄妹间的事情,不能简单处理”[3]154;满月想和满天以夫妻名义一起领养满心,满天“出于亲情考虑,也是想让她心灵安顿下来,让她好好过日子”[3]190,于是答应和她一起去收养孩子。满天帮助满月将卓越文化教育公司拉上正轨,但得知她只是利用自己,“是无比的气愤!无比的伤心!他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妹妹和他这个哥哥就只有利用关系呢?难道她真的不可救药了吗?”[3]267此时的满天不禁回忆起儿时与满月的美好时光,仍然渴望能将满月拉回到正道上。直到发现满月办公司的钱是不义之财时,满天终于愤怒了:“你对我怎样我都可以让自己麻木。但是,你走歪门邪道,我不会不管!我也是一个公民,你违法犯罪,我不会不管!”[3]283满天不愿让她再堕落下去,方草提议报警,让满月觉醒过来,但满天“想做的是止血疗伤,不想把她断臂截肢”[3]295,因此满天一直在寻找着救赎满月的道路,可是需要被救赎的满月仍是越走越远。最后无能为力的他也只能含泪对父亲说:“我真不想她这样堕落下去,真不想看到有人再被她害,真不愿她最后出事啊……”[3]304拒绝接受拯救的满月不知觉醒,在错误的道路上一意孤行,最终失去了性命。
赵敬子,宝马文化艺术公司的总经理,一心想将文艺与文化培训事业做大,为了动漫项目资金焦虑不已,将自己全部家当投入其中,还外借200多万元债务。在债主上门催钱,要拿他心爱的方草抵债时,原本一声不吭的赵敬子爆发了:“住手!放开她!别打那些歪主意!”[3]246破产后的赵敬子一度陷入颓废之中,觉得自己失去了追求方草的资格,方草像小草,而“小草给大地奉献了终年积蓄的绿色,它不像杨柳那样招摇,也不像迎春花那样娇艳,然而,它却毫不自私地给这世界带来了芳香……”[3]58方草始终不曾对赵敬子避而远之,在赵敬子有钱的时候,方草看不惯他的好大喜功和张扬,但是在其落难后,又一直支持他鼓励他,最终选择陪伴在他左右。失去光鲜耀眼头衔后的赵敬子,认真审视自己、纠正自己,也努力去改善与满天的紧张关系,他们最终成了患难与共的好朋友。赵敬子终于实现了自我的救赎。
陈沸湃在小说中还塑造了诸如文彩、郝运这般美好的女子,她们二人身上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文彩“美丽善良,聪明智慧,精干中又不乏温柔”[3]219,对任何人都真诚以待,不因权力地位的高低而区别对待,尽心尽力去帮助满天、迟道、赵宽印等人摆脱困境而不求回报。但她亦有自己的坚守与原则,她在得知迟道的不真诚与欺瞒后,立即悔婚并离开南城,对外却称是自己的原因。文彩处处为他人着想,是陈沸湃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同样,郝运一直默默守在满天身边,始终忠于自己的感情。她多次伸手帮助满天,虽被拒绝,但这样的满天她更钦佩,“她觉得能够和她心灵沟通和出谋划策的只有满天,所以,她从来没有以财富和地位来衡量满天,她愿意从心底接受这个人格出众的好男人”[3]278。在故事最后,郝运出车祸了,生死之间,满天终于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对郝运的依恋,这使他们的感情有了后续发展的可能。
陈沸湃用贴近生活的故事,再现了当下一部分人的真实生存困境。小说充满着时代气息,生活感与故事性都极强,表现了人类生活的艰辛与困苦、存在与迷失。它启发人们对社会问题、对人性进行深刻的思考,并从中获得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刻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