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瑜
(科技日报新闻部,北京 100038)
2016年8月初,因部分当地群众反对,拟议中的投资上千亿元、确保全国核工业形成完整产业链的重大项目——连云港核循环项目被迫宣布暂停,重蹈2013年江门鹤山核燃料产业园项目覆辙。国家大型涉核项目接连陷入“项目立项—民众抗议—政府叫停”的怪圈,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利益诉求、知识普及、公众参与、信息透明等,甚至可能与项目推进方“注重政府许可,忽视社会许可”的工作思路有关,这里的“社会许可”即公众认可或接受[1]。比如,2011年日本福岛核事故以后,我国政府及涉核团体和企业对核能及相关项目公众接受性方面的问题予以逐步重视,并开展了一系列研究、科普宣传等工作,但由于核的专业特殊性,加上部分公众核相关知识的欠缺,导致涉核项目“风险的社会放大”,同时“邻避效应”加剧了公众谈“核”色变的心理。在社会舆论和公民接受度很大程度上影响国家政策制定和实施的今天,如何最大程度地消除公众的恐核心理,推动公众对于发展涉核产业的认同,成为当务之急,也是题中之义。种种迹象表明,对核工业来讲,科普已不是选项之一,而是必选。
提及核,不少人的第一反应是包括原子弹、氢弹在内的核武器。由于技术含量高,加上关系国家国防,一些技术需要保密,了解核科学技术的人很少。
其实,早在1955年核工业创立之初,周恩来总理就将核科普提上历史日程。他指示,中国科学院成立了原子能知识普及和讲座委员会,组织了钱三强等20多位科技工作者和高校教授宣传团,到各地宣讲原子能科普知识,组织出版了《原子能通俗讲话》《原子能的原理和应用》,拍摄了科普幻灯影片。这些科普活动,为核工业的创建和发展做了充分的舆论准备[2]。我国核科普迎来的第二次高潮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这当中,影响力最大的是1983年的香港科普展,它使广大民众突破了认识障碍,扫平了深圳大亚湾核电站建设的障碍。但2011年福岛核事故发生后的“抢盐风波”,还是暴露出我国在核科普公众宣传方面的缺失与不足。福岛核事故发生后,我国核科普工作迎来又一次重大机遇。
近年来,各有关部门和企事业单位高度重视核科技传播与普及工作,例如中宣部协调新闻媒体做好核能和核科技的宣传普及,引导全社会共同关注支持我国能源战略,为实现能源、经济和生态环境协调发展营造良好舆论氛围[1];2015年原环境保护部印发《核与辐射安全公众沟通工作方案》,提出要加强核与辐射安全的公众沟通,有针对性地开展科普宣传;教育部组织核科普教材的编写,加强中小学生对核能的认识。作为行业协会,比如中国核学会围绕我国核电安全状况宣传、消除公共恐核心理等主题,策划组织了院士行、科普报告会、媒体面对面等多种形式的大型科普活动。中国核学会和中国核电打造的“魅力之光杯·全国中学生核电科普知识竞赛”已经走过了七年,大赛的初衷是通过一个孩子影响一个家庭的方式,增加社会对核知识的了解兴趣。至今这项活动已经辐射上百万中学生群体。中国科协科普部部长白希曾在接受科技日报记者采访时说,社会力量参与力度不够,是目前我国科普领域的短板。我国70%以上的科技工作者来自企业,但科普产业全年总产值只相当于一个中等工业园区的产值。要在本世纪中期把我国公民的科学素质提高到发达国家水平,必须实现由政府向全社会,由事业向产业化转变[3]。
在核科普方面,涉核企业成为主力军。2017年7月,两位“世界旅游小姐”到大亚湾核电基地现场观摩核电公众开放日活动,并进行网络直播,带着全国网友在核电站观景平台、排水口参观等,向网友直观地展示了核电基地安全、环保的真实环境,直播时长共计两小时,吸引500万网友围观互动,最高峰时有46万人同时在线。通过“网红”带动核电科普的方式提升了科普效果。2019年,中广核继续创新,将科幻和科普相结合,开展了一场“寻找中国最科幻少年”活动,网络总话题阅读量突破1.7亿人次,进一步激发了青少年对科学、对科幻、对创新的兴趣。
中核集团也在尽量改变以前“少说多干”的方式,“核你在一起”科普开放周活动已走过五年,获邀参加活动的,除了中央媒体及地方媒体记者,还增加了网络大V、全国文联文艺创作者、中央党校讲师、高校师生等社会各界公众代表,力求扩大活动的辐射面。卡通形象“核宝”、2019年首次发布的“核宝”等科普系列文创产品,则在尽力通过软萌的外型,拉近“核”这个“硬汉”与公众的距离。在某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中核集团会联合中央电视台等制作电视纪录片,通过核工业的历史担当激发公众爱国热情,比如《解密核巨变》。与此同时,一批科技工作者有了公众沟通的意识,成为核科学知识的积极传播者。
虽然核科普已开展多年,但一提起核,不少公众想到的就是“原子弹”、“核事故”,“核=放射性”的呆板印象,并没有得到明显改观。
2013年起,一个网帖对公众关注的热门话题雾霾,给出惊悚说法——空气中含有放射性元素铀是国内大范围雾霾的原因。然而2014年,专业的研究团队在北京雾霾严重的3个时段,利用先进的设施设备,对空气中铀活度浓度水平进行了采样检测,结果表明,北京采样点处空气中铀活度浓度均属于安全正常水平。权威数据证实,“核雾霾”是无稽之谈。 2019年年初,位于长沙的核工业230所易地扩建,从市中心搬到相对偏远的岳麓区,结果引来轩然大波[4]。 老百姓谈“核”色变,根本原因还是不了解。人看不到摸不着闻不着“核”,核科学本身相对难懂,又缺乏生动的传播语言,进一步增加了核科普难度。
核知识难以被公众认知,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缺乏生动、有传播力的载体。目前不少涉核单位建立了不少科普馆,包括面向社会开放的核地质馆,但因为多是单一的实物展示,或者交通不便,一般不会有人主动前往。记者在日常采访中,从涉核单位得到的频次最高的一种反馈是“无论我们说什么,老百姓都不相信。” 作为核科普的主力军,涉核行业在核科普中面临两难选择。涉核企业的公众宣传活动常被认为是在传播一种企业文化理念,且往往被认为受利益驱使,很难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客观公正的社会认知。久而久之,业内选择“只做不说”,因为“说了白说,说多了更麻烦”。
总结起来,目前核科普工作面临的亟待加强和改进的问题:缺乏统筹规划、资源相对分散、核科普行为滞后、联动机制尚未形成、科普方式过多依附于学术和宣传展示活动,科普工作难免“曲高和寡”之尴尬。
发展核工业是国家战略,面向国家战略、技术前沿和国民经济主战场,没有核是不行的。加强核科普不应是涉核单位的内部行为,更离不开政府的主导和支撑。
从国外经验来看,美国、法国、日本等国家均有多个科普主体从事核科普工作,但他们的政府部门、监管机构、核电企业、科研机构等科普主体间能够形成互动,注重信息反馈和通俗化与大众化,故能产生持续的科普效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公众的接受心理。核技术是把双刃剑,要趋利避害,找到更好、更方便、更经济的解决办法。目前核安全法已经开始施行,原子能法也在公开征求意见,我国要依法治国,依法办事,和平利用核能,大力发展核技术应用。
核科普要像中国普法教育一样,每五年一个规划,持续推进。要切实改变目前中央政府部门对核科普工作只限于一般性提要求,以及核科普无规划、无目标、无检查、无评估,各企业各地方各行其是的宣传现状。建议由政府相关部门牵头研究建立涵盖部门规章、导则、技术文件和工作指南的系统完善的公众沟通法规体系;制定科普宣传工作程序,明确职责分工,细化工作流程;制定企业信息公开指南,明确组织机构、职责、内容、程序、方式、时限和保密审查要求。
如果没有广大民众的理解、支持,必然会影响到核工业的持续发展。2012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已经出台了《国家发展改革委重大固定资产投资项目社会稳定风险评估暂行办法》。显然,在今后的包括核电在内的项目审批上,社会稳定风险分析报告已成为必不可少的环节。与核科普直接相关的是建立一套科学合理的利益协调机制,化解邻避效应,协调公共利益和局部利益之间的矛盾。建议建立多方联动机制,相关政府部门和企业建立企业和政府部门等舆情监测机构信息共享长效机制,开展舆情危机干预策略研究,增加对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科普宣传的针对性。
核科普涉及项目决策、立项、建设和管理的各环节,涉核企业应在项目决策、实施过程中,应重点区分不同文化背景、知识水平的人群,有针对性地确定公众参与方式。在项目前期,企业应主动承担起项目沟通和宣传的主体责任,加大对重点区域、重点人群的科普咨询,开展全方位、立体式宣传,特别应重视新媒体宣传途径的开发;在项目执行中,应重视项目对社会、经济和环境的贡献,坚持定期宣传,加强政策研究,确保社会及公众对项目的可接受度;在企业长期发展中,应坚持定期发布企业社会责任报告,满足公众诉求,引导、把握社会舆论话语权,展现企业负责任的公众形象,着力塑造社会品牌。此外,需要创新传播手段,必要时可拍摄关于核的科普电影或视频。前提核领域专家是导演、编剧,表达方式由艺术家决定,形成喜闻乐见生动的科普作品。
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对外战略研究中心主任金灿荣曾经说过,人喜欢两种新闻:一种是把你吓够呛,一种是把你气够呛。正面科普挺难,负面的所谓“科普”却很容易被传播。“核科普”正遭遇这样的尴尬。为化解这种尴尬,首先要建立情感基础。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是十分重要的情感基础,核能公众沟通要充分利用好公众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感,要站在国家利益的高度旗帜鲜明地去谈发展核能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其次要提高公众和核电从业人员的科学认知水平,了解核安全的科学管理方法和核辐射的科学认知,加强核心理建设,这对提高公众的接受度是十分重要的[5]。
不同社会群体对核工业收益与风险的感知存在差异,有价值偏好的人会对和自己意见相左的事实,习惯自动过滤和淘汰,直接影响对事实的态度。
核的专业性强,涉及众多边缘学科,技术尖端而复杂,不经过专业的培训很难对其有清晰的认识和理解。 对普通人来说,评判风险的标准是事情产生的恐惧或愤怒程度。专家往往喜欢用统计数据来说明风险大小。面对核,这意味着仅仅依靠知识、事实、信息供给、增加透明度等手段,消弭专家和普通人直接的信息鸿沟,消除或缓解异议难度很大。特别是在新媒体助推下,一些公号、“意见领袖”的解读,也在消解正面宣传的预期效果。类似核这样非常敏感且专业性较强的问题,科普宣传不能等到核事故发生后才做,只有持续不断地对社会公众的普及宣传才能取得较好效果。
鉴于此,我国应该在认真总结核科普工作经验、巩固科普活动品牌的基础上,创新科普方式,提高科普效能,探讨针对公务员、大中小学生、项目所在地公众等重点人群的精准沟通模式。
首先,要多在科普读物、科普展品、科普报告、科普展览、科普活动的研发设计上下功夫,强化科普性、淡化学术性,强化互动性、淡化灌输性,特别是要利用互联网和新媒体,搭建好网络科普平台。
其次, 在核科普基地建设方面,切实抓好已有的“国字号”核科普基地及已建成的其它科普场馆的开放运行,充分挖掘科普场馆的科普辐射功能,开展各有特色的科普活动,发挥好科普殿堂的作用。在这方面,国外有些经验可以借鉴。在美国,“核旅游”景点拥有相当的知名度,包括早在1949 年就建成了科学与能量博物馆、橡树岭美国科学与能源博物馆、拉斯维加斯的核试验博物馆、华盛顿的汉福德核工厂、新墨西哥的原子弹组装基地等。在日本,东京涩谷电力馆有专门介绍核能知识的展厅,其中核岛模型就是按照福岛第二核电站2 号机组的1/3 比例设计的,参观者可以进入模型内部了解核岛结构,增长反应堆知识。在俄罗斯,世界上第一座核电站奥布灵斯克核电站宣布退役后更名为奥布灵斯克科学城,已建成一座向公众开放的博物馆和科技馆,供人们了解核电“零事故”的奥秘。在我国核设施退役中,这些都可以提供借鉴[6]。
在核科普中,经常存在的另一大怪象是,“专业的声音大众听不到,不专业的声音反而不断冒出来”,这也意味着核科普队伍专业化建设非常重要。
核工业是高技术产业,也拥有国内外知名的顶级的科学家,但几十年来,能说会道、善于与公众交流的核科普专家还是太少。比如福岛核事故本来是很好的核科普机会,但可惜没有专家能主动站出来与一些质疑声“对峙”。要切实改变这种关键时刻不说话、说不对话、说不好话和没有人会说话,甚至于闹笑话的科普现状[7]。
在核科普中,要依托行业学会或科普基地,聚集一支专业素质高、科普能力强、专兼结合的核科普队伍,并通过政策导向、项目牵引、成果评价、考核激励等机制,鼓励科研人员在完成科研任务的同时,积极撰写科普读物、举办科普讲座、参加科普组织、参与科普活动,当好核科学技术的传播人。值得一提的是,核工业有着丰富的科研资源。在核科普中,要充分挖掘科研资源的科普功能,发动专家真正参与到科普中,促进科研资源的科普化。让专家借助开放适宜开放的科研生产设施,让公众近距离地体验核科技知识,实现各类科普资源的联动效应。建议建立核科普基金,基金可从涉核相关企业经济效益中提取,或向企业募捐,集中有限资金形成合理开展核科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