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志军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南北朝时期,北中国除传统的十六国之外,氐族杨氏在陇右地区曾建立前仇池国(296-371年)、后仇池国(385-442年)、武都国(443-477年)、武兴国(477-545年)、阴平国(477-581年)五个相连的地方政权,历三百八十余年(1)关于仇池国的立国时间,学界有不同观点,张维《仇池国志》认为从汉献帝建安中杨驹始居仇池,至陈太建十二年(580)阴平国杨永安亡国,共386年;李祖桓《仇池国志》认为自汉建安元年(196)至梁承圣元年(552)共333年。笔者认为氐族虽自汉建安中已居仇池,但其建国应自晋元康六年(296),杨茂搜“自号辅国将军右贤王”始。。一个由氐族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在政局动荡、干戈不息的混乱年代,竟然能如此长久地生存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遗憾的是,关于仇池国文学的研究至今仍是一片空白。仇池国虽不是中国文学的大国,但不可至今无论,本文首次对仇池国文学进行研究,以期填补我国民族文学研究的一个空白。
魏晋时期,仇池国夹乎大国之间,举步维艰。仇池国文学的产生和陇右的地理环境、区域文化、周围诸国的外交、战争等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理顺了一代文学和方方面面的关系以及仇池国文学的产生途径和要求,那么,仇池国文学的艺术发生和历史建构情况也就大致可知了。
仇池国所据的陇右地区海拔在1200~2000米之间,降雨量在800~1000毫米之间,为河谷性亚热带气候,境内高山峡谷、高原盆地纵横交错,降雨充沛,气候温和。氐族人民很早便在这块较为丰饶的地区生活居住,“氐俗能织布,善田种,畜养豕、牛、马、驴、骡”[1]8。《南史·夷貊传下》记载氐人“地植九谷,婚姻备六礼,知书疏,种桑麻,出岫绢布漆蠟椒等,山出铜铁”[2]。氐族杨氏秦汉以来世居陇右,十六国时期,氐族不但种植各种粮食作物,且种桑麻,养猪、牛、马、驴、骡各种家畜,物产较为丰富。仇池地势异常险要,“仇池地方百顷,因以百顷为号,四面斗绝,高平地方二十余里,羊肠蟠道,三十六回。山上丰水泉,煮土成盐”[3]2403,可谓自给自足、易守难攻的天府之地。北朝战争频繁、灾民遍地,仇池国却相对富庶,“四方流人以仇池丰实,多往依附”[4]3173。杨茂搜徙居仇池后,“关中人士奔流者多依之,茂搜延纳抚接,欲去者则卫护资遣之”[3]2403;杨玄“虽为蕃臣,犹奉义熙之号。善待士,为流、旧所怀”[3]2406。于是,陇右各族流入仇池者为数不少,仇池成为汉、氐、羌等多民族杂居之地,人口的大量流动为氐族的民族融合和汉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仇池统治者又积极吸收汉文化,史载元嘉十三年(436),“氐王杨难当自称大秦王,改元建义,立妻为王后,世子为太子,置百官皆如天子之制”[5]1482。萧齐王朝曾将“《五经集注》《论语》今特敕赐王各一部”[6]1033。“氐藉世业之资,胡因倔起之众,结根百顷,跨有河西,虽戎夷猾夏,自擅荒服,而财力雄富,颇尚礼文。”[3]2418由上述可以看出,仇池国尽管处于边远之地,地理环境特殊,境内多民族杂居,但其自然条件相对优越,几任国君均能礼贤下士,爱护民众士卒,崇尚礼乐文化,境内有着浓郁的汉文化气息,这些因素共同铸就了仇池国的文化氛围,孕育于其中的仇池国文学自有其特殊性。
仇池国地处陇右,国小民少,夹乎南北方大国中间。境内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既是南朝进行北伐的前沿地带,又是北朝南下入蜀的门户,故当时南北方政权都想将其占为己有。仇池国“东接汉中,南接梓潼,北连天水,西接阴平,背秦面蜀,对汉中、关中和益州都构成一定的威胁”[7],仇池乃“南秦之根本,守御资储,特须丰积;险阻之要,尤宜守防”[8]1233。杨氏政权真正以国家形态正式出现在中国政治舞台是在公元296年。这一年,杨茂搜为避齐万年之乱,率部族四千余家,由略阳还居仇池故地,建立了前仇池国。此后,氐人杨氏建立的仇池国随着中原政治大潮历经多次大起大落。在南北方大国相互攻伐、战乱频繁之际,仇池国是各强国“远交”的对象,前秦皇帝苻坚、北魏主拓跋焘、刘宋、萧齐王朝都曾将女儿远嫁仇池,以寻求政治联姻。一旦诸强国之间边境相对安定,便会抽身攻伐仇池。因此,仇池国在其历史进程中经常处在重兵压境的状况之下,频遭血光之灾。仇池国历史上曾经被几次灭国,但又几度复起。频繁的战争环境使仇池国文学的形式主要表现为军国文书、露布等,还铸就了其刚健尚武的民族精神。
杨氐政权凭借仇池天险,在南北大国的夹缝中生存,竟能绵延三百余年,开创了立国时间比唐、宋、清代还要长的历史,不能不归功于其灵活的外交政策。元嘉十一年(434),杨难当向刘宋王朝请和,作《遣使谢罪表》;元嘉十八年(442),杨难当趁刘裕北伐无力西顾时,领兵大举入蜀。刘宋王朝朝野上下均认为杨难当背信弃义、首鼠两端,应该讨伐之,于是大举进攻仇池。杨难当兵败后,只得逃向北魏,展开外交斡旋。北魏拓跋焘亦想借此机会控制仇池,在与刘宋王朝的角逐中争取有利地位,便亲自出面接见杨难当,并声言一定会派兵支持杨难当复国。南北方大国相互争夺对仇池国的控制权,使仇池国的外交呈现出灵活务实、审时度势、主动性强和外交方式多样等特点。史家谓“杨氏兵精地险,境接华汉,伺隙边关,首鼠疆场,遂西入白马,东出黄金,乘晋焘之捷,构围涪之衅,规吞黑水,志倾井络”[3]2418。这正说明仇池国主善于利用南北各大国之间的矛盾,采取灵活多样的外交方式来保全和壮大自己。氐人在南北大国的夹缝中纵横捭阖,非常重视外交努力,多边外交场合既是仇池国立国自存所必须,也是影响仇池国文学的重要因素之一。
仇池国不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国,但一代文学不可至今无论。由于古代史家华夷有别的传统观念,对杨氐仇池政权屡以“氐贼”呼之,不少奏疏、表等文字无记载,具体情况十分茫然。然从史家“财力雄富,颇尚礼文”[3]2418的记载来看,仇池国地域广阔,文化发展迅速,一代文学断不至于一片荒漠。今据《仇池国志》《魏书》《宋书》《南齐书》《资治通鉴》诸书记载,对仇池国表现出文学才能者考述如下。
《晋书》卷一〇三《刘曜载记》载:“黄石屠各路松多起兵于新平、扶风,聚众数千,附于南阳王保。保以其将杨曼为雍州刺史,王连为扶风太守,据陈仓,……秦陇氐羌多归之。曜遣其军骑刘雅、平西刘厚攻杨曼于陈仓,二旬不克。……(太兴)三年,曜发雍,攻陈仓,曼、连谋曰:‘谍者适还,云其五牛旗建,多言胡主自来,其锋恐不可当也。吾粮廪既少,无以支久,若顿军城下,围人百日,不待兵刃而吾自灭,不如率见众以一战。如其胜也,关中不待檄而至;如其败也,一等死,早晚无在。’遂尽众背城而阵,为曜所败,王连死之,杨曼奔于南氐。”[9]按:李祖桓云:“南氐,氐种之居陈仓南者,即仇池杨氏也。”杨曼为氐族杨氏,显系能文者。
杨大眼是杨难当的外孙,勇力过人。《魏书》卷七三《杨大眼传》载:“杨大眼,武都氐难当之孙也。少有胆气,跳走如飞。然侧出,不为其宗亲顾待,颇有饥寒之切。太和中,起家奉朝请。……大眼……恒遣人读书,坐而听之,悉皆记识。令作露布,皆口授之。”[8]1633-1636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杨大眼与王肃、奚康生等率步骑十八万救涡阳,宣武帝景明元年(500),齐将裴叔业举寿阳(今安徽寿县)来降,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详见《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题记》(2)《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题记》今存河南省龙门石窟。云:
夫灵光弗曜,大千怀永夜之悲;玄踪不遘,叶生含靡导之忏。是以如来应群缘以显迹,爰暨□□,□像遂著,降及后王,兹功厥作。辅国将军、直阁将军、□□□□、梁州大中正、安戎县开国子仇池杨大眼诞承龙曜之资,远踵应符之胤,禀英奇于弱年,挺超群于始冠。其□也,垂仁声于未闻,挥光也,摧百万于一掌。震英勇则九宇咸骇,存侍纳则朝野必附。静王衢于三纷,扫云鲸于天路。南秽既澄,震旅归阙,军次□行,路径石窟,览先皇之明踪,睹盛圣之丽迹。瞩目□霄,泫然流感。遂为孝文皇帝造石像一区,凡及众形,罔不备列。刊石记功,示之云尔。
按:该造像刻于北魏宣武帝时期,位于龙门石窟古阳洞中,为北魏书法艺术之杰作,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将其列为峻健、丰伟之宗。
《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载:“义熙中,仇池公杨盛表云‘索虏勃勃,匈奴正胤’是也,可孙昔妾媵之。”[6]984《仇池国志》引《困学纪闻》卷一三《考史》:“杨盛其志如陶靖节,孰谓夷无人哉?”[1]55按:杨盛,自称仇池公,为杨定叔父佛狗之子。杨盛分氐羌为二十部护军,不设郡县,其在位期间,仇池国渐盛。杨盛曾作有《上南齐表》一篇,今存残句,其人有陶靖节之志。
《魏书》卷一〇一《氐传》载:“玄死,私谥孝昭王,子保宗统位。初,玄临终,谓弟难当曰:‘今境候未宁,方须抚慰,保宗冲昧,吾授卿国事,其无坠先勋。’”[8]2229按:杨玄,字黄眉,杨盛之子,号征西大将军、武都王,其在位期间,仇池国势臻于极盛。杨玄曾作有《与杨难当书》一篇,今存残句;上北魏表一篇,今已佚。
元嘉十一年(434)四月,杨难当向刘宋王朝请和,作《遣使谢罪表》一篇,兹录如下:
臣闻生成之德,含气同系,而荣悴殊涂,遭遇异兆,至于恩降自然,诚无答谢。夫以狂圣道隔,犹存克念之诚,况君亲莫二,不期自感者哉!每思自竭,奉遵光训,丹诚未谅,大谤已臻。梁州刺史甄法护诬臣遣司马飞龙扰乱西蜀,诸所谮引,言非一事,长涂万里,无路自明,风尘之声,日有滋甚。与其逆生,宁就清灭,文武同愤,制不自由。遣参军姚道贤赍书诣梁州刺史萧思话,寻续又遣诣台归罪。道贤至西城,为守兵所杀,行李蔽拥,日月莫照。法护恇扰,望风奔逃,臣即回军,秋毫无犯,权留少守,以俟会通。其后数旬,官军寻至,守兵单弱,惧不自免,续遣轻兵,共相迎接。值秦流民,怀土及本,行将既旋,不容禁制,由臣约防无素,以致斯阙。臣本历代守蕃,世荷殊宠,王化始基,顺天委命,要名期义,不在今日,岂可假托妖妄,毁败成功,如此之形,灼然易见,仰恃圣明,必垂鉴察。但臣微心不达,迹违忠顺,至乃声闻朝庭,劳烦师旅,负辱之深,罪当诛责。远隔遐荒,告谢无地,谨遣兼长史齐亮听命有司,并奉送所授第十一符策,伏待天旨。[10]603-604
按:杨难当乃杨玄之弟,元嘉七年(430),刘宋以杨难当为武都王。
《南齐书》卷五九《氐传》载,李乌奴叛齐,走还氐中,荆州刺史豫章王嶷遣兵讨之,作《与杨广香书》寻求援助:“君奕世忠款,深识理顺,想即起义,应接大军,共为犄角,讨灭乌奴,克建忠勤,茂立诚节。沈攸之资十年之积,权百旅之众,师出境而城溃,兵未战而自屠,朝廷无遗镞之费,士民无伤痍之弊。”[6]1029按:杨广香为仇池杨难当同族弟,阴平郡公,阴平国的建立者。杨广香虽无作品流传,但从王嶷的《与杨广香书》来看,杨广香当为能文者,其作品今已散佚。
《魏书》卷七一《夏侯道迁传》载,梁天监四年(505)正月,夏侯道迁叛梁降魏,上书魏王朝云:“集朗兄弟并议,曰:‘臣往日归诚,誓尽心力,超蒙荣奖,灰殒匪报。但留臣权相绥奖,须得扑灭珣等,便即首路。’伏愿圣慈,特垂鉴照。谨遣兼长史臣张天亮奉表略闻。”[8]1582按:杨集朗为杨文弘之子,武都国杨集始之弟。又《魏书》卷五九《刘昶传》载:“(太和十六年)高祖临宣文堂,见武兴王杨集始。既而引集始入宴,诏昶曰:‘集始边方之酋,不足以当诸侯之礼。但王者不遗小国之臣,况此蕃垂之主,故劳公卿于此。……武兴、宕昌,于礼容并不闲备,向见集始,观其举动,有贤于弥承。’”[8]1309由前述史料可知,杨集始、杨集朗皆为能文有礼之士。
《魏书》卷五二《胡叟传》载:“胡叟,字伦许,安定临泾人也。世有冠冕,为西夏著姓。叟少聪敏,年十三,辨疑释理,知名乡国。……在益土五六载,北至杨难当,乃西入沮渠,牧犍遇之不重。”[8]1149按:胡叟是北朝著名文士,曾在仇池国活动,其在仇池作品已不可考。
《魏书》卷五二《赵逸传》载:“逸兄温,字思恭。博学有高名。姚泓天水太守。刘裕灭泓,遂没于氐。氐王杨盛,盛子难当,既有汉中,以温为辅国将军、秦梁二州刺史。及难当称蕃,世祖以温为难当府司马,卒于仇池。”[8]1146按:赵温史称“博学有高名”,是北朝著名文士,其在仇池任杨难当府司马,当有文学活动,惜其作品已散佚。
《资治通鉴》卷一〇五载:“太元九年,秦长乐公丕遣光祚及参军封孚召骠骑将军张蚝、并州刺史王腾于晋阳以自救,蚝、腾以众少不能赴。丕进退路穷,谋于僚佐。司马杨膺请自归于晋,丕未许。……丕惧,乃遣从弟就与参军焦逵请救于玄,致书称:‘欲假途求粮,西赴国难,须援军既接,以鄴与之。若西路不通,长安陷没,请帅所领保守邺城。’逵与参军姜让密谓杨膺曰:‘今丧败如此,长安阻绝,存亡不可知。屈节竭诚以求粮援,犹惧不获;而公豪气不除,方设两端,事必无成。宜正书为表,许以王师之至,当致身南归;如其不从,可逼缚与之。’膺自以力能制丕,乃改书而遣之。”[5]1261按:杨膺乃仇池氐族首领,前秦射身校尉。淝水之战后,任苻丕的长乐世卿,其改苻丕诏书,当为能文者之士。
《魏书》卷二四《许谦传》载:“太祖命谦为书以遗佛嵩曰:‘夫杖顺以翦遗,乘义而攻昧,未有非其运而显功,无其时而著业……’佛嵩乃倍道兼行。太祖……重遣谦与佛嵩盟曰:‘昔殷汤有鸣条之誓,周武有河阳之盟,所以藉神灵,昭忠信。夫亲仁善邻,古之令轨,歃血割牲,以敦永穆。今既盟之后,言归其好,分灾恤患,休戚是同。有违此盟,神祗斯殛。’”[8]611按:“盟”是我国古代最早兴起的文体之一,两国之间缔结盟约,要求以真诚之心和恳切之辞来对神祇作出信守诺言的保证。杨佛嵩作为氐族首领参加两国之间的誓盟,其通晓文学是无疑的,惜其作品未能流传下来。
《周书》卷三三《王悦传》载:“武令悦说其城主杨贤。悦乃贻之书曰:‘夫惟德是辅,天道之常也;见机而作,人事之会也……’”[11]按:杨贤,氐族,梁军部将,统治武兴城,西魏大统十七年(551)投降西魏。王悦有《与杨贤书》,知杨贤为能文者,惜其作品不传。
2010年,陕西省略阳县出土仇池国墓志《姜太妃墓志颂》《杨文弘墓志》(残碑)两方,为研究仇池国文学提供了新的文本,也是当之无愧的仇池国石刻文学作品,兹将两方墓志录文如下。
《姜太妃墓志颂》
□□□□□□□□□州诸军事、征西将军、平羌
□□、□□□□、□□王夫人姜太妃之墓誌颂
□□□□,□□□津。常姜□圣,龙首降神。来搙其穗,□□□□。□□所应,宝锺夫人。邦家之宝,乡国所珎。□□□□,□之能遵。功显中谷,义照河洲。窈窕淑女,□□□□。声如黄鸟,行若尸鸠。蘋蘩朝□,杼柚夕修。□□□徐,如有□忧。烦姬赞楚,任似冀周。孝绩我后,□□加□。其恩如日,其澤如流。天步将臻,盛业方乱。大山摧峰,邓林霄干。既尘所天,复虽国难。抚育孤弱,仙挽朝旦。频经汤火,屡遭水炭。内敏灵谟,外運神笇。灭景重晖,頺基澓观。专政九龄,洪业斯替。百福云集,千灾雾散。乃修母仪,委重遗体。言则宣经,行必由礼。五庙肃肃,二朝济济。柔风远覃,惠泽遐洗。方辞朱堂,永賔玄郢,宝器空陈。玉镜徒皎,鹄閞苔绿,旁灯衣缥。哀恸人神,痛感禽鸟。金石有期,音晖无剿。
维大魏正始元年岁次甲申十一月甲辰朔十八日辛酉合墓三徂永安陵
石工
志音仝(三字颠倒书写)[12]
《杨文弘墓志》(残碑)
□寿尚书侍中安东□□□父伯宣,镇□将军,谥□□□宋□使持节都尉,北(秦)州刺史武□□。王讳乘字文弘,其先□□王,君少丁酷罚长吏□□亩尽养,内亲孝序既谱□言温,侠纊终能□□□□金石祖称□□□□□
以上考得仇池国表现出文学才能者共十三人,这的确不能与中原大国相比,但毕竟显示出仇池国文学的概貌。同时,我们还应认识到,因为缺乏书面文献记载,仇池国的作家、作品很多未能流传下来。但以上的统计终归提供了一个概数,使我们能窥见仇池国文学家的情况。由此我们推测仇池国能文者不会是少数,仇池杨氐政权三百余年的文坛并不寂寞。
大量文献记载表明,至今居住在陇南山区的“白马藏族”是古代氐人的后裔。《水经注》卷二十《漾水》云:“白水又东南迳阴平道故城南,王莽更名摧虏矣,即广汉之北部也,广汉属国都尉治,汉安帝永初三年分广汉蛮夷置。又有白马水,出长松县西南白马溪。”[13]白马从水得名,按氐族为一习惯于沿河谷居住的民族,白马氐即指散居在白马水一带的氐人。《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白马氐者,武帝元鼎六年开,分广汉西部,合以为武都。土地险阻,有麻田,出名马、牛、羊、漆、蜜。氐人勇戆抵冒,贪货死利。居于河池,一名仇池,方百顷,四面斗绝。数为边寇,郡县讨之,则依固自守。”[14]《北史·氐传》亦云:“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4]3172今天白马藏人居住的板屋土墙及其民风民俗等依然流淌着古氐遗风。白马氐人丰富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舞蹈等民间艺术,反映了“白马人的历史、信仰(自然崇拜)、生产生活、感情生活、文化生活等各个方面”[15],其中不少内容是有关白马氐人立国、征战、创业历史进程的叙述,可以想见南北朝时期仇池国民间俗文学的炽盛繁烈。
陇南山区封闭的地理环境使仇池国民形成了独有的风俗和语言,氐人有自己的语言,又“氐人有王,多从来久矣。……其俗,语不与中国同,及羌杂胡同,各自有姓,姓如中国之姓矣。……多知中国语,由与中国错居故也。其自还种落间,则自氐语”[16],可知氐人在生活、习俗等方面均有浓郁的民族交融气息。氐人住在比较偏僻的陇南山区,在与周围邻近的汉族、羌族、藏族等交往中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民族的影响,因而具有鲜明的民族交融特征。但他们又未被其他民族融合与同化,继续保持着氐族的基本特征。这种多民族交融的情形在仇池国文学中也多有表现。如身为氐人的杨大眼仰慕汉文化,这应是汉、氐民族文化相互交流融合之结果。又如著名的《姜太妃墓志颂》写姜太妃“窈窕淑女,声如黄鸟,行若尸鸠,蘋蘩朝□,杼柚夕修”这几句中,“窈窕淑女”乃化用《诗经》语言;“尸鸠”取《诗经》“尸鳩在桑,其子七兮。叔人君子,其仪一兮”之意;“蘋蘩”取《召南·采蘩序》“《采蘩》,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矣”之意,喻姜太妃克尽妇道;“杼柚”取《诗经·小雅·大东》“小东大东,杼柚其空”之意,比喻诗文的组织构思,由此可见仇池文学受汉文学影响之深。仇池国文学为中华民族文学优势互补历史格局的形成与发展注入了新的因子,增加了新的活力。
仇池国散文多产生于战争、外交场合,皆根据需要写作,是当时政治、军事活动中不可缺少的工具。仇池国文学从实用出发,注重真善、直质,现存的盟誓、书表、诏谕、碑铭等皆是应用性文体,有着鲜明的因时事造文的特征。如元嘉十年(433),宋文帝以萧思话为梁、南秦二州刺史,调甄法护回朝,杨难当乘机夺取汉中之地。元嘉十一年(434)宋军萧思话重取汉中,杨难当接连失利,不得不向刘宋王朝谢罪请和,其《遣使谢罪表》云:
臣本历代守蕃,世荷殊宠,王化始基,顺天委命,要名期义,不在今日,岂可假托妖妄,毁败成功?……但臣微心不达,迹违忠顺,至乃声闻朝庭,劳烦师旅,负辱之深,罪当诛责。远隔遐荒,告谢无地,谨遣兼长史齐亮听命有司,并奉送所授第十一符策,伏待天旨。[10]603
《文心雕龙·章表》云:“章以谢恩,……表以陈情。……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17]可见“表”这种文体要求在感情上要“委婉周详”,在言辞上须“繁约适中”。该文颇注重修辞,采取极为恭敬、谦卑的语言,说自己“历代守蕃,世荷殊宠”,沐浴着刘宋王朝的恩典;接着委婉指出自己的错误行动及严重后果,“负辱之深,罪当诛责”;以真诚之心和恳切之辞寻求刘宋王朝的谅解,达到重新和好的目的。全文叙事委婉周详、语气诚恳,无形中强化了仇池文章的文学水平。从中还可以窥见仇池国灵活的外交策略,这正是在群雄并起、战火频仍的南北朝时期,仇池国能持续立国三百余年的原因。
仇池国文学的显著特点之一是以个性化的语言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和精神风貌,赋予氐人特定的精神气度。“陇右土险,民亦刚悍”[8]1139,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二年(498),杨大眼率步骑十余万与南齐交战,“其将也,垂仁声于未闻,挥光也,擢百万于一掌,震英勇则九宇感骇,存侍纳则朝野必附,静王衢于三纷,扫云鲸于天路”,这既写出了杨大眼的刚健勇武、气贯三军,又表现了氐人刚直尚武之风采。铲尽浮词,出语倔强。《姜太妃墓志颂》云姜太妃“窈窕淑女,声如黄鸟,行若尸鸠,蘋蘩朝□,杼柚夕修”,一代皇后的音容笑貌、娴雅品德及才女风范跃然纸上,显示出氐人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在十六国时期异常复杂、混乱的政局中,不少割据自雄、拥兵自重者如昙花一现,失败后鲜有能复国者,仇池国杨氐政权却有着数次亡国,继而又复国的记录。仇池“一灭于苻秦而杨定兴之,再灭于刘宋而杨文德复兴之,三灭于元魏而杨绍先更复兴之,屡败屡起。这种坚强不屈的立国精神,在十六国中是从未见的”[1]13。姜太妃为武兴王杨文弘之妻,杨文弘于482年卒时,六子皆幼,姜氏有“复虽国难,抚育弱孤”的十余年艰辛历程。在其苦心经营下,仇池国终能“五庙肃肃”呈现“二朝济济”之气象。墓志对姜太妃惨淡经营、苦撑危局的记载叙述,彰显的正是仇池氐人的顽强立国精神,有着氐族特定的文化含义。特殊的地理环境、生产方式,造就了氐人思想意识中的勇敢尚武、奋发进取的精神,同时也给仇池国文学注入一种雄健磊落的格调。
中华文化具有“多元一体”结构,璀璨夺目的中华文化是多民族共同创造的。长期以来,学界对仇池文学的研究相当冷清,“言下之意即陇人文化落后,实力有限,文学无甚可观之处,文学家族更是寥寥。本文的论述或可以证实,这种看法大大低估了魏晋时期陇右地区文学家族实际的文化水平和文化实力”[18]。如今,陕、甘、川地区尚保留许多氐族遗址和民族遗风,如仇池故国遗址、西和礼县乞巧风俗、文县铁楼乡白马氐族风情、甘肃宕昌县古羌寨、陕南民间舞蹈中的氐羌文化印记、四川汶川古羌氐山寨等等,有力地说明了氐、羌各族很早就是我国多民族大家庭中的重要成员,是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各民族独特而丰裕的历史文化和文学传统形成了中华文学的“多元一体”结构,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文学的百花园,正是在此意义上,仇池氐族丰饶的原创性文学资源,不仅成为中国文学地图的组成部分,同时也彰显出中国文学的民族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