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河岸边的禾苗

郭朝军

2019年10月26日上午，位于嵩山脚下的登封市传来一条让人错愕的消息，一个看似平常却不平凡的女人因病医治无效，不幸去世。得知消息的人们纷纷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从四面八方赶往位于登封市大金店镇的袁桥村，送她最后一程。

她去世后的几天里，去袁桥村路上的车辆一直是络绎不绝，来的人群当中，有她的挚友、同事，还有她资助过的贫困学生和困难户。一个本就素不相识的小女孩被她资助上完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也从嵩山的北边赶了回来，在她的灵前失声痛哭。

她叫袁颖苗，颍河岸边长大的女人。她的生命定格在这一天。这年，她60岁。

一

1959年农历的六月二十六日，正是酷暑难忍的夏日，没有一丝风刮过，唯有被收割了麦子后的田野里，又长出了绿油油的玉米苗。也就是这一日的正午，一个幼小的生命诞生在了位于鳳凰岭下、颍河岸边的袁桥村。她家门前的不远处就是历经了几百年岁月的古槐。这棵古槐见证了这个姑娘跌跌撞撞的一生。

她的到来，让“重男轻女”的奶奶百般的不喜。可父母亲却为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颖苗”。《说文》中解释：颖，禾末也。从禾，顷声。谓贯于穗及近于穗之芒秒。而“苗”字就是让她像一棵禾苗，被村边不远处流动的河水浇灌着，滋润着，无忧无虑地茁壮成长。“颖苗”，聪敏而灵动的禾苗。多么有文化底蕴的名字啊，这个名字寄托着父母对爱女的最殷切的希望。

受不了奶奶的指桑骂槐，母亲为此生气不已，本该吃上母乳的她，却没有像两个姐姐一样吸吮到母亲那甘甜的乳汁。

她饿得“哇哇”啼哭不止，让父母是焦急万分，只得用面汤喂养。也恰在这时，母亲的哥哥来到了她家，听说这种情况后，放下送给妹子补养的东西，转身离去。也就大半天的工夫，舅舅又满头大汗地赶到她家，送来了那时极其稀缺的“炼乳”。

什么是炼乳？炼乳是一种牛奶制品，用鲜牛奶或羊奶经过消毒浓缩制成的饮料，可以贮存较长时间，是代替母乳喂养婴儿的。

颖苗的幼年和炼乳有了不解之缘。她喝的炼乳，都是舅舅让人从大城市捎回来的。可以说，正是有了舅舅的无私奉献，有了舅舅对母亲长兄如父般的关心关爱，才使小颖苗像村庄外田野里的庄稼一样茁壮地成长。

听家里人说，舅舅是新中国成立后登封市的第一任教育局局长。

母亲的娘家是登封有名的富足户，可以说，家有良田百顷，在大金店这个古负黍镇上，就有她家经营的药店。而颖苗的父亲家里原来也是殷实人家。当地说的“北山的豹子南山猴，中间有个老袁头”就是说的自家的祖上。可到了父亲的那一辈儿，已经犹如日落西山一样破败不堪。父亲到母亲家的药店里当伙计，由于勤快，被外爷相中，也成就了父亲和母亲俩人的婚事。

据说，母亲出嫁时，外爷家陪送了丰厚的嫁妆。仅良田就有40亩，都处在袁桥村附近的颍河边上。负黍镇上的“保和堂”药房也作为陪嫁送给了袁家。在那个时候，父母亲的婚事儿惊动了四邻八方。

可这些陪嫁却被颖苗的奶奶吸大烟给吸了个精光。

虽然家里再次衰败，可成长在大户人家的母亲识文断字，让小颖苗的姊妹们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娘没事时，就教自己的孩子们识字学诗念儿歌，有时候还会说上一个谜语让孩子们猜。比如说，圆圆的，扁扁的，中间有条带筋的。孩子们猜不出来，在一旁忙活的父亲就会指着锅上盖的东西。她们这才知道母亲说的是“锅盖”。

她大姐说，母亲晚上没事儿，总要给孩子们说个儿歌让他们学，说个谜语让他们猜。这时的小颖苗总是眨巴着明亮的小眼睛听着母亲给大姐二姐讲，有时候她还能说上一两句。

让她大姐记得更清的是，小颖苗在两岁多的时候，基本达到了过耳不忘的地步，有时候大人让她背儿歌，她还能一口气说上十首八首呢。

颖苗可讨人喜欢呢，到了大门外边的街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逗她：颖苗，来说一首儿歌。她不怯生，就会奶声奶气地背上一首儿歌。人家又说：颖苗，你再唱一段《穆桂英挂帅》，她马上就唱上几句。奶声奶气的童腔，逗得围观者哈哈大笑。

到了舅舅家，舅舅舅妈都喜欢她，就是她那舅舅的叔伯兄弟也会逗她：说，颖苗，你以后跟着俺过，不回恁袁桥家了，中不中？

她会用脆生生的声音大声说道，不中，俺得跟着俺娘哩——

逗得她喊“舅舅”的大人们都开心地笑了。

二

一转眼的工夫，小颖苗从登封县第五高级中学毕业了。

在学校里她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除了文化课好，还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可见她的组织协调能力特别强。

回到袁桥村，正好赶上村里缺教师，她一报考还就考上了，被分配在小学里教低年级的课程。她会唱歌唱戏，会跳舞，还会弹琴，孩子们可爱上她的课了。如今，袁桥村40多岁的人大多是她的学生。

在登封五中她是文艺宣传队员，回到了村里她还是文艺宣传队员。她唱戏还爱女扮男装。一次，她在戏台子上扮演《朝阳沟》里的栓保，愣是让人没认出来。邻村的一个大队干部也来看戏，散戏后，他说，演栓保的那个孩儿，长得真好，不知这孩儿找对象了没有，若没找我给他说一个。

别人说，你拉倒吧，那是袁桥谁谁谁家的姑娘，叫颖苗，是袁桥小学的教师。

那个大队干部一听，连声称赞，说不简单，不简单。

结婚有了孩子后，她又多了一份责任。丈夫到了煤矿上班后，她整天忙得犹如陀螺，又是教学，又是带孩子，还得伺弄家里的几亩庄稼，而分的责任田大多在袁桥村东、村北的坡上。她学会了套牛耕地，学会了推独轮车，学会了扬场，不仅如此，农村的庄稼活她会的可多了。

有学生回忆说，她对学生们很好，既是老师，又是家长，教出来的学生都是顶棒的。

一晃十几年的教学生涯过去了。她也被市教育局调到了登封城里任教。原本是安排到北街幼儿园里任教的，报到时，学校说缺一个手续，得到教育组盖章呢。

找到了教育组的领导，领导说你去西关小学报到吧。

颖苗说，我是教幼儿的，我还是去幼儿园吧。

那个领导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犹如布满了乌云的天空。乌云浓厚的时候就要下雨呢。

雨真的下了，还是暴风骤雨。

你以为幼儿教育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人家都是幼儿师范毕业的，有资格证，你会啥，你说？

这个领导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把颖苗说得一愣一愣的。她和这个领导素不相识，他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呢？

但脾气再好的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她说，我是个培训幼儿教师的教师，连续培训了四届，我是河南省模范幼儿教师、郑州市幼儿模范教师。你说，我够资格，还是不够资格？

……

不经历风雨，哪会见彩虹。后来颖苗终于被安排在了北街幼儿园。

到了幼儿园，颖苗一如既往地勤快着，勤奋着。园长没有想到这个从乡下调到城里的老师，还会唱歌跳舞弹琴，最关键是颖苗的为人让园长敬重不已。

时间长了，园里又来了一批年轻的幼儿教师，颖苗这个年龄的都到了后勤岗位。而穎苗当上了幼儿园的事务长。

幼儿园虽然是公家的，可也缺钱。冬天到了，买煤的资金还没有着落，园里都是三四岁、五六岁的孩子，取暖怎么办？当了事务长的颖苗有的是办法，她通过关系让一个私人开办的煤矿给园内资助了一卡车煤，卡车是矿上的，运费也没掏。园内的老师对颖苗刮目相看。园长说，袁老师，没有想到你当咱园的事务长是又搭工夫又搭钱，真是就你一个能这样做。

园长说着，向颖苗伸出了大拇指。

三

2000年后，颖苗家的经济条件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丈夫干煤矿赚到了钱，她家有钱了，也搬进了登封市区居住。

可有了钱的颖苗，却没有那些有了钱的派头。

每到逢年过节，她都和丈夫一起开着车回到袁桥村，来到本家的长者家里，送上礼物，临走时，再掏上一个红包塞给老年人。有的老年人不要，她会说，您接住吧，年龄大了，总有需要钱的时候。那些长者就接住了。红包里面装了2000元。给本家长辈、亲戚送红包成了惯例，多少年了都是如此。

袁桥村，是个有着一千五六百人的村庄，谁家有了红白喜事米面宴席，她都会尽量到场，真是有事儿脱不开身，就会托人把礼金送到，把祝福或安慰的话儿带到。和她能扯上亲戚的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家家都得到她的照顾。

她还是个心存善念的人，见不得谁有困难，只要张嘴，她从来不让人家的话掉到地上。

农村的风俗是借钱不隔年。本村的一个老者家里有急事儿，从颖苗手里借了几千元钱。到了腊月二十几，颖苗和丈夫回家看望本家长者的时候，这个老者挡在了她的车前说，苗，我还钱来了，你数数看够不够。

颖苗说，你啥时候欠我钱？我没借给你钱呀。

丈夫笑着说，你看你那记性。

她说，我记性好着哩，他没有借咱钱。

其实，颖苗和丈夫都知道，这家的日子过得挺艰难，而这几千元钱到了自家的手里也真不算个啥，还不如不要。

一个叫朝晖的人对我说，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自己由于做生意，从颖苗那里借了3000元钱，那时她还是教师，手里也不宽裕，可还是借给他了。2018年，他家的饭店扩大规模，就又从颖苗那里借了50000元，也没打借条，谁知道颖苗却突然离去了。可做人要讲良心，不能昧账，他就补了一张借条送到了颖苗亲人的手里。

2019年的夏天，她在北京住院，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说，姨，你给我弄2000元钱吧，我真的没办法了，才给你打电话。

她问了怎么回事后，让弟媳给那人了2000块钱。

有人说，这人真不懂事，人家在医院里躺着，还张口向人家借钱。

可颖苗不这样想，这人肯定知道自己住着院，如果不是无可奈何，他怎么会给自己打电话。

有一个家住毕家村的姑娘，考上了大学，由于父亲身体有病干不了重活，家里非常困难。这个姑娘思虑再三，决定不去上大学了，外出打工给家里减轻负担。她的邻居非常同情她家的情况，告诉她说，妮，我给你说一个人，你去找找她，她肯定会帮你。你还是上学吧，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你只有咬紧牙关坚持了才会改变你家现有的状况。

这个姑娘不好意思，说，咱又不认识人家会中？

那个邻居说，走，我和你一块去，我认识她，她人可好了。

那邻居说的就是颖苗。

她两个到了登封城颖苗的家里，颖苗热情地让她们坐下，听了那个邻居的讲述后，颖苗说，闺女，咱可得上学，你没看日子过得好的都是上了大学的，只有上了大学才能找一个好的工作，才能挣到高工资。没事儿，你的学费我包了。

说完后，她回到里屋取出来5000元递到了这个姑娘手上。这还不算，到了年底，颖苗还开车去她家转了一趟，给这个姑娘2000元的压岁钱。

第二年，这个姑娘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学校的奖学金，加上勤工俭学，赚够了自己的学费。她想，不能再麻烦自己的恩人了。谁知道恩人找到了她，又给她5000元钱。姑娘不要，说自己有奖学金，有勤工俭学赚的钱。颖苗说，闺女，你接着吧，你这么大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看你一件衣服都不舍得买，抽空买一件衣服。

就这样，钱一给就是三年。如今，这个姑娘也是小学教师了，爱人是公务员。她说，要不是贵人资助自己，现在的自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据说，她资助的这样的学生有好几个。

四

退休后，她是个闲不住的人。

2015年，登封市慈善总会袁桥慈善工作站成立，她被选为工作站站长。虽然身体一直不好，她却为了村里的乡亲们跑前跑后。哪家的老人身体不好，哪家的老人住进了医院，她整天都操着心，送上慰问金，把温暖送到父老乡亲们的身边。

慈善站的资金从哪里来？

这是她丈夫弟兄三个致富不忘乡里，回馈乡亲的一个大善举。

袁桥村凡年满65岁以上的老人全部被造册登记， 65岁至79岁的老人每人每月发200元的生活救助金;80至89岁的老年人每人每月发300元生活救助金;90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发500元生活救助金。2016年还给每位65岁以上老人发一台价值500多元的带影像的唱机一台。每年中秋给每个老人送两个礼盒装老式月饼。到2018年的下半年，每人每月的标准又增加100元。仅此一项共发放老年救助金168.8万元。颖苗还为村民开展大病救助活动，凡符合条件的都可领取大病救助金，连年共发放大病救助金6万多元。

为了使袁桥村考上高等学府的孩子不为学费而发愁，慈善工作站还为考上大学的学生发放奖学金，连续共奖励学生25人，奖励金额共计4.8万元。

这些，都需要颖苗件件去办，基本上都是亲力亲为。

精准扶贫是每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颖苗还自己出资成立了登封鑫盈种植专业合作社，合作社入社人员达到200人，涵盖600多亩土地，这600亩土地上大都多种的梨树，春天来时，这几百亩地的梨花开的是白花花的一片，引得城里的摄影家们都来园里拍摄这美丽的景色。秋天到了，到了丰收的季节，胖嘟嘟的梨儿挂满了枝头，味甜汁多，成了城里人的最爱。合作社里社员们也从梨树上得到了实惠，年终收入比入社前翻了一番。

颖苗还是登封市老干部艺术队的队长，艺术队是业余的，没有启动资金，没有收入。参赛没有服装，她掏钱给大家买。没有车辆，她自己掏钱租，大家伙吃饭的时候她抢先付账，这个艺术队被她领导得红红火火。大家都说，袁老师走了，对艺术队来说可是个大损失，艺术队能不能办下去还不知道呢。

可不是呢，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地走了。

大家伙痛心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