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理解袁隆平和中国杂交水稻,先要有一种更残忍的体验——饥饿。
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的3年间,一场谁也无法回避的饥荒岁月,又一次向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席卷而来。那是袁隆平最不愿提起的往事,也是我最不忍心描述的一段岁月。然而,一旦回避,历史就会失真,对于一位农业科技工作者、一位未来的杂交水稻之父,他穷尽一生的追寻和探索就会从根本上丧失一个前提,一种原动力。
人类历史上很多伟大的发现和发明,往往是从灾难开始,但这个代价实在太惨痛、太沉重。那场饥荒,最早是在直接生产粮食的农村发生,农校的学生大多来自乡村,他们把家乡开始闹饥荒的消息带进了校园,“乡下人连糠菜杂粮都难以填饱肚皮了”。即便没有这些学生带来的饥荒消息,饥荒也是一个直逼眼前的现实,安江农校是一所被农村包围的学校,只要走出校门,饥饿就不是传说,而是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事实。
在饥荒刚刚袭来时,很多人都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譬如说此前,每到春天,这在世人眼里最美好的季节,对于躬耕于垄亩的农人来说却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只要一茬粮食赶不上,就会闹春荒,那些忙着春耕播种的农人,只能喝上一碗掺杂着红薯与豌豆的稀糊糊,在田里辛苦劳作。贫困与饥饿,一直是离袁隆平近在咫尺的现实。那时候除了寒暑假,在春播秋收两季还有农忙假,但那绝对不是放假,而是暂时停课,让师生们参加农业劳动。袁隆平也常常和农民们一起浸种、插秧、踩田,但他拿着国家的工资,吃着国家粮,那日子比农民好过多了。农民只能眼巴巴地盼着一茬秧苗赶快长成稻子,变成活命的口粮。只要不出现长时间的饥荒,这半饥半饱的日子,也能接着一茬一茬的粮食过下去。这也是数千年来中国人一直在过的日子。
当1959年的春荒来临,安江农校的师生吃的是国家粮,基本上还能按定量供应粮食,很多人下意识地觉得今年也会像往年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挨过去。然而,那不是一场寻常的春荒,而是长达三年的大饥荒,更要命的是,很多农民连种子都被人以“反瞒产私分”的名义挖地三尺搜走了,没有种子,又哪来下一茬粮食?没过多久,师生们的粮食定量就减少了,越来越少,工资倒是一分不少地照发,但有钱你也买不到一粒粮食。在战争年代也没有停过课的安江农校,没过多久就挨不下去了,不得不停课,给学生放了长假,又按人口把试验田分给每位老师,袁隆平也分到了一小块田。从前的科技试验田就这样变成了养命的土地,什么长得快就种什么。袁隆平种的是萝卜,还没等到萝卜长大他就拔了。他饿得都不成人样了,但也不吃独食,还邀了几个年轻老师来打牙祭——清水煮萝卜。一斤萝卜4两参。俗话是这么说,其实哪有那么高的营养?以萝卜当饭,肚子不饱,气饱,感觉总是气鼓气胀的,反胃、冒酸水、打嗝。很快,那田里的萝卜就吃光了。萝卜就是再肯长,要等到下一茬萝卜出来,也要两个多月。别说两个月,一餐吃不饱也饿得慌啊。当时,他正值而立之年,年轻力壮,正是特别有干劲也特别能吃饭的年岁,可他每天只有二两米,1个月只有三两油,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人是铁,饭是钢,哪怕你是一个铁打的汉子,饿你3天,走路也要连连打晃了。他原本是一年四季都要下水游泳的,哪怕在寒冬臘月、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每天也要在沅江里游过来游过去,可在三年困难时期,他哪还有气力游泳。他只能有气无力地歪在床头,望着一扇空茫的窗口和一方苍天。一抹近乎虚无的阳光,照亮了悬在墙壁上的那把结满了蛛网的小提琴。袁隆平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拉过了,他连拂去蛛网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只手颤抖着挨近它,手一抖,顿时尘埃飞扬。如果这小提琴可以吃,也早已被饥饿的主人吃掉了。
漫长的饥饿,如缓慢的凌迟,它的痛苦无与伦比,绝非撕心裂肺可以形容。30年来,袁隆平经历过战乱与饥荒,但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也就这3年,而这3年感觉比30年还要漫长,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每一刻都在难以忍受的饥饿中挣扎。当饥饿让他无力拉动一把小提琴时,他明白了,从来没有这样明白过,也没有这样切身地体会过,对于人类,吃饱肚子就是最基本的生存权,生存权就是最大的人权。这是天理,也是常识。没有果腹的口粮,什么都谈不上,什么都干不成,那高于生命的、精神意义上的人间食粮,一切都是奢谈。所谓精神,就像一把饥饿的小提琴,首先必须要用躯体来支撑,那令人神往的《梦幻曲》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奏响……
当他在饥饿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见的是香气扑鼻的大米饭。他甚至还做过更奢侈的梦,一边吃着大米饭,一边吃着梅菜扣肉,而梦醒了,嘴角上只挂着梦涎,肚子饿得更难受了。袁隆平还没有饿到吃观音土的地步,多少还有一点粮食供应。但那肚子饿得也只剩一张皮了,粘着脊梁骨,那一米七的身板,饿得只剩下了一身骨头,如同干柴。为了填饱肚子,饥饿的人们“发明”了许多“粮食增量法”,最典型的就是“双蒸饭”,把饭蒸两次,本来二两米蒸一碗饭,蒸两次就变成了一碗半,为了蒸得更多,还会放苏打,像发馒头一样。但无论你怎么增量,说穿了就是变着法子往里边掺水,掺水,再掺水,二两米还是二两米,营养没有任何增加反而会受损,一碗饭吃下去,很快就消化掉了,那暂时填饱的肚子一下变得空荡荡的了,反而更加饿得慌。这法子后来行不通了,掺水不管用,那就掺入谷糠,这东西比吃观音土要好一点,但吃得进,拉不出。吃喝拉撒原本是寻常之事,在那饥荒岁月却把每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一天中午,袁隆平饿得两眼昏花、两腿发软,想去街上买点糖果充饥。天下荒年,物资奇缺,供销社里偶尔能买到的吃食,也就是一点糖果了。那时候连普通的糖果也从1块多钱1斤猛涨到了5块钱1斤,大多数日子还根本买不到。他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走出校门,失重的大地,倾斜的天空,阳光稀稀落落在脚下闪动,感觉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一个瘦长的阴影摇摇晃晃,连脑袋也发出空洞的闷响。饥饿的山村,饥饿的农人,就像在阴间走动的一个个幽灵。昏昏然间,他看见一些农人依然拎着锄头在四处搜寻,田野里已没有生长的稻子,即便有,也早就被饥饿的人们抢光了,连秧苗都吃光了。那些饥饿的农人,只能到山上山下挖蕨根,在绝收的田野里抓田鼠,饿急了,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想吃。草根、树皮、观音土……只要能填饱肚皮,什么都想一口吞下去,甚至包括自己的同类。当饥饿走向极端,也必将走向一个残忍至极的极端——人相食。
眼下,那寸草不生的稻田如死一般绝静,连田鼠和蚱蜢也看不见一只,只有乌鸦的惨叫声撕破天空。一个年轻的农校教师,穿过啼饥号寒的呻吟和绝望的沉默,那些农人看上去还是那么壮实,但那已是致命的浮肿。饥饿—浮肿—死亡,这是一条规律。很多身体浮肿的人,也到医院里去看病,浮肿也确实是一种病,而且是最难治愈的。没有哪个医生敢说出饥饿的真相,但他们心里十分清楚,这些身体浮肿的农人离死神已经很近了,如果找不到吃的,他们很快就要饿死了。
多少年后,这段触目惊心的往事,不知被袁隆平先生反复讲述过多少遍。只要触及粮食问题,他首先就要从那悲惨的一幕讲起:“我至少亲眼看见有5个人倒在路边、田埂边和桥底下,真的是路有饿殍啊!”——那天,就在离安江农校大门口不远的路上,一群饥饿的人,围着两具干瘪而僵硬的尸体。哪怕变成了饿殍,农人也依然显露出粗壮的骨骼,从那扭曲的姿态看,他们在临死前经历过痛苦、折磨、拼命挣扎的过程。他们死了,很多人围着他们,也快要饿死了,一张张浮肿的脸上充满了迟钝而又无助的神情。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有的饿殍被饥肠辘辘的野狗啃得只剩下了一堆骨头;还有的,连两只眼睛都被饥不择食的老鹰或乌鸦给叼走了,只剩下了两个空洞,依然死死地睁着……
在死亡面前,时间凝固了,连血液也仿佛凝固了。
袁隆平睁着一双饥饿的、无神的眼睛,看着那干瘪而僵硬的饿殍,他被震撼了。
这是他亲眼看见的,还有没有看见的,他听说了的悲惨一幕:一个老乡饿急了,扒下树皮猛塞进嘴里,由于多日饥饿胃已萎缩,猛然间几大口下去,把胃胀破了。那个时代不只是缺粮,也缺医少药,一个汉子不断翻滚挣扎,但谁也救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咽了气。
当袁隆平先生从几十年前的往事中抬起头来时,我看见他的眼窝深处,还闪烁着湿润的泪光。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给他带来了锥心般的刺痛,那是他心上一直难以愈合的伤口,哪怕伤疤好了也依然隐隐作痛。他觉得这些人饿死与自己有关,他是一个农校教师,一个农业科技人员,却在一场大饥荒中束手无策。对于他,饥饿不只是死神的叩问,更是良知的拷问。
“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种田的人都吃不饱,像我们这种学农出身的人能说没有责任吗?”老人讲着,声音慢慢低下去,而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民以食为天,让老百姓吃饱肚子,免于饥饿,这是一个农业科技工作者的天职。
哥白尼还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天职在勇于探索真理。”这是人类的天职,更是一个科技工作者的天职。
每次有人向他提出一些简单而近乎愚蠢的问题,您为什么要选择学农?为什么要搞杂交水稻?袁隆平根本就不想回答,因为这是一个根本就不用问的问题,甚至是根本就不用想的问题。
“不说了,”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说,“不说了!”
当历史进入20世纪60年代,严峻的局势和挫折,让一个年轻的共和国开始调整前行的姿态。
1960年8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全党动手,全民动手,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指示,在中央文件中第一次写下了“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这样朴素而实在的话语。这句源出《汉书·郦食其传》的古话,其完整的表述是“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而天不是别的,是比喻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东西,后人又加上一句“国以粮为本”来重申和强调。对于吃饭问题,这也是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给予最高的、特别的强调。随后,全国各地各级领导机关的大批工作人员和领导干部纷纷深入农业生产第一线。袁隆平也带着40多名学生出发了。饥荒尚未过去,一支面黄肌瘦的队伍,稀稀落落的,走一阵歇一阵,他们还没有气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那么远的路。
其实也不远,过了安江镇,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黔阳县硖州公社秀建大队。这个沅江之滨的自然村,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江山之间是土质肥沃的半丘陵、半平原区,一看就是江南那种典型的稻香村。这样一个树大根深、人丁兴旺的古村,在雪峰山下繁衍了千百年,然而,一个转折让一个千年古村在短短几年里就被饥荒掏空了,一个稻香村变成了饥饿的村庄。乡下人形容最贫困的人家,就是揭不开锅了,没承想还有比这更悲惨的贫困,连锅都没了!那家家户户的锅子,早已砸来炼钢了。这样的贫困,是没有贫富分化的贫困。一村人,全都一样,都揭不开锅了。那所谓的家早已面目全非,只剩下了一个个空壳,连房前屋后的树木也砍光了。
袁隆平住进了生产队长老向家里,这也是他在四川大足县参加土改后,第二次长时间地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这次带着学生下乡,任务很明确,既是“深入农村,支援农业,搞教学、生产、科研相结合”,也是到农村实习,“向农民学习,参加生产和劳动锻炼,进行思想改造”。那时候的形势虽说有所好转,但还是吃不饱。当袁隆平拖着半饥半饱的身体在村里缓缓走动时,只要遇到迎面走来的老乡,张口一句话就是问你“吃了嗎?”这是中国人打招呼的习惯方式,袁隆平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招呼。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一见面,最关心的就是“你吃了吗?”但哪怕你饥肠辘辘,那些热情好客的老乡也没法招待你吃一顿饭,他们自己也没有饭吃。那段日子,师生们也只能和老乡们一起吃大锅饭。那也是袁隆平先生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生产队的一口大锅做七八十人吃的菜,就放一小杯油涂一下锅底,然后把红薯藤、老茎秆煮一大锅来吃。那个时候苦得很,但我和周围的人还没到吃观音土那个地步,我们爬到山上去挖那种含有淀粉的植物的根,可以烤熟来吃。冬天是很难熬的,到晚上睡觉前先烤火,把脚烤热了后再放到被窝里面去,可是烤热的脚很快就冰凉了,没得饭吃身体就没有能量啊!”
那日子虽说苦得很,很难熬,但只要锅里还有东西煮,人们就觉得日子已经开始好转了。袁隆平也在搞红薯高产垄栽试验,在人类饿得吃树皮、吃观音土的岁月,红薯是生长快、产量高、可以较快地缓解饥荒的食物,并且红薯叶、红薯藤也可以吃。这次他搞的不是月季花嫁接红薯的试验,而是实打实的红薯高产垄栽试验,这回又取得了惊人的成果,最高的一蔸竟然重20斤!
除了红薯高产垄栽试验,袁隆平试图用孟德尔、摩尔根的遗传学开始搞育种,但他最早考虑的不是水稻,而是红薯和小麦。从1956年以来,他在红薯上花了不少心血,也取得了不少的收获,但红薯只是饥荒岁月中用来果腹的杂粮。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它从来就不是主粮。在饥不择食的年代,红薯可以比较快地缓解饥荒,也可以掺杂在主粮里食用,一旦度过了饥荒,红薯就成了可有可无的搭头了。一天3顿大米饭,一辈子吃不厌,但一天3顿大红薯,却没有谁受得了。农民说话粗,如“一斤山芋两斤屎”“无米再来煮番薯”,说的就是红薯可以充饥果腹,但是不能当饭吃。
除了红薯,袁隆平也曾考虑过主攻小麦,就在他踌躇之际,一次全国小麦会议上的一组数据让他变得清醒了。当时,西藏的小麦亩产上了1000斤(这个数字不一定可靠),而湖南小麦亩产当时平均还不到300斤,产量排在全国倒数第一。小麦是世界上的三大谷物之一,也是世界上总产量位居第二的粮食作物,超过水稻,仅次于玉米,但小麦在湖南等南方省区也仅仅只是个搭头。那时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在湖南曾经推广过一段“稻—稻—麦”三熟制,但由于小麦成熟期正值湖南阴雨连绵的季节,易发赤霉病,既影响产量又影响质量,还时常造成大面积减产绝收。立足现实,小麦也从来就不是湖南的主粮,在湖南,九成以上的粮食都是水稻,水稻也是南方的首要粮食作物。几经权衡后,从1960年起袁隆平把目光从红薯、小麦转向水稻,这可以说是自然选择。但水稻既是南方种植最广泛的农作物,自然也是农业科技人员最广泛的研究目标,在千军万马搞水稻的大势之下,要想突出重围,在水稻科研上搞出一点比较突出的成果又实在太难。这也是袁隆平一直有些迟疑、没有直奔水稻的原因之一。
就在袁隆平埋头搞红薯高产试验、对接下来的研究方向还有些举棋不定时,他的房东,那位勤劳能干的生产队长老向,一心想着的是如何多打点口粮。在南方农民心中,只有大米才算得上正经口粮。这几年闹饥荒,老向也闹得骨瘦如柴,一脸菜青色。农民过日子不往后边想,眼下他想着的是,只要国家不再穷折腾了,让农民能够踏踏实实种田了,就能把一茬稻子种下去又能收回来,不到半年,那日子就好过了。一个大雨天,老向一大早就披上蓑衣出门了。这让袁隆平有些奇怪,大雨天又不能下田干活,老向这是去干吗呢?到中午时,老向一身水一身泥地回来了,他把蓑衣脱下,紧紧地捂着一包东西,揣在怀里,就像揣着一个秘密。看老向那一脸的精明和神秘,袁隆平愈是奇怪了。老向把蓑衣包裹着的那一团东西慢慢打开了,原来是一包稻子,一颗颗黄灿灿的,十分饱满。袁隆平好长时间都没见过这么饱满的稻子了,眼里顿时闪烁出惊喜的光芒。老向压低声音说,这是种子,他从外村换回来的,那里有一片高坡敞阳田,稻子长得特别好。“你看这谷子多结实!”一个农人一边用那粗糙的大手兴奋地揉搓着刚换回来的种子,一边感叹:“施肥不如勤换种啊!”
一个农民也许不懂什么无性繁殖、有性繁殖,更不懂什么是基因、染色体,但他知道一粒好种子有多重要。老向也知道袁隆平在大学时是学遗传育种的,他诚恳地对袁隆平说:“袁老师,你是搞科研的,要是能培育一个亩产800斤、1000斤的新品种,那该多好啊!”
袁隆平心里怦然一动,这话落在他心坎上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忘记这句话。“农民淳朴的话语使我触动很深,我意识到了农民的紧迫需要是什么,那就是良种!”
水稻,良种!这两个关键词,加在一起,在袁隆平的脑子里一下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了,他感觉自己茫然的眼神终于对准焦距了。一粒种子的造化,乃至一个人的造化,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选择的结果。每个人都想找准自己一生的方向,找到自己的位置,但人生定位绝不容易,很多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一辈子都在走弯路,不断地折腾,直至在错位中度过一生。而对于袁隆平,他最终选择水稻,选择良种,就如同他当年报考大学选择学农一样,这是他人生的一次至关重要的抉择。当一个目标变得明确了,袁隆平仿佛受到了神灵的控制,汹涌而来的灵感让他又有了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他很兴奋,那一刻他真想拉响属于他的那把小提琴,只可惜,他没把小提琴带到乡下来,它还悬挂在那尘封已久、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像一个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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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文谈《袁隆平的世界》创作心路
“写作这本书很辛苦”,陈启文用长达两年的时间进行田野调查和追踪采访,又用一年多的时间进行文稿写作,完成了大型报告文学著作《袁隆平的世界》。这本书讲述了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及其团队的奋斗历程、科研故事及精神追求,首次辨析了杂交水稻与转基因疑云,也厘清了袁隆平出生日期、师承关系等一系列与其人生历程相关的生活细节,被誉为“袁隆平院士最认可、迄今最权威、最厚重的袁隆平传记”。“写作《袁隆平的世界》开始我是拒绝的,种种困惑摆在面前,在反复思考后,我觉得我有责任还原一个真实的科学家袁隆平。”陈启文说。
独立的创作立场
陈启文被誉为“60后”代表作家,與同年代其他作家不同,1993年陈启文就辞去了公职,应聘到广东花城出版社担任业务经理,后又与同事合作在花城旗下创办了一家图书公司。但是,陈启文终难割舍一份文学情怀,在打下一定经济基础后选择当一个自由创作者,回故乡专事写作。他在《一个写作者真的能靠写作养家糊口吗?》一文中讨论了自由写作与物质生活的关系,正如他在文中所写的,“重建写作的尊严最基本的前提是重建写作者的人格,而最基本的人格又建立在最基本的生存上”,当一切都准备好了,陈启文才开始自由创作,思考超越生命和人生的哲学命题。他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段复杂的生活经历让我比一般的作者更能处理比较复杂的素材。”
独立的创作精神让陈启文可以摆脱外界的种种束缚。一位评论家说:“数年来他一直在与文坛隔绝的状态下孤独地写作,作为自由作家,他执着地恪守着独立人格与自由精神,他传达出了一个自由知识分子自做主宰、独立不倚、不甘与世浮沉的创造精神和浓烈郁结的忧患意识。”独立客观的创作立场,回归本真,回归对袁隆平的生命本源的思考,这就是陈启文创作《袁隆平的世界》一书的基本态度。
还原真实的袁隆平
陈启文写过很多报告文学作品,如《大河上下》《南方冰雪报告》《共和国粮食报告》《问卜洞庭》等名作。2017年初,陈启文历时三年完成的大型报告文学新作《袁隆平的世界》面世,湖南文艺出版社社长曾赛丰评价说:“这本书是袁隆平院士最认可、迄今最权威、最厚重的袁隆平传记。”曾赛丰连用三个“最”来形容,高度评价了这本书的历史价值。
早在2008年,陈启文写作《共和国粮食报告》时就认识了袁隆平。为了写作杂交水稻一章,陈启文对袁隆平进行了跟踪采访,采访中他被这个人物感动了,但是当好友龚湘海(湖南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提议让他专门为袁隆平写书时,陈启文是拒绝的,“袁隆平是一个非常值得写的人物,但是我自己不敢写。”
呈现在陈启文面前的是两大难关:第一,袁隆平同类型题材作品多达30种,很难有新的突破。对陈启文而言,如果不能超越前人,没有新的发现,无异于重复劳动,陈启文爱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不会贸然行动,“我年岁也不小了,精力也极为有限,我不敢去冒险”。第二,科学问题难以跨越。隔行如隔山,要在短期内攻克科学认知难关,这对陈启文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在《袁隆平的世界》上市以前,已经有大量书籍、报道介绍和宣传袁隆平,然而世人对袁隆平、杂交水稻乃至对转基因仍然存在着很大的误解或者说一知半解。转基因疑云、安徽超级稻减产也让陈启文困惑不已,他坦言自己和众人一样,在认识袁隆平以前,也猜测过袁隆平是不是一个撞大运的泥腿子专家,向世人还原一个真实的袁隆平就是陈启文创作这部作品的初心。
门外汉翻过了农业科学的大山
陈启文一路追随袁隆平做田野调查,跟踪采访两年,写作一年,他坦言写作这部书很辛苦。但是,最大的困难不是风吹日晒,而是搞懂杂交水稻的科学原理。
市面上关于袁隆平的传记、纪实文学、科普著作很多,但是这些作品都绕开了科学世界,主要描写袁隆平如何在烈日中苦苦寻找、刻苦攻关,把袁隆平塑造成了一个头上长疖子、腿上爬着蚂蟥的农民形象。“我意识到写袁隆平的重点不在这里,他是一位世界顶尖级的科学家,也是杰出的战略科学家,而不是一位普通的老农。要写袁隆平的传记,最重要的是搞清杂交水稻关键技术,这也是这部书的难点和重点。”陈启文说自己一开始也很想绕开科学的问题,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可以发挥文学创作优势,只谈人生经历,讲述励志故事,简单介绍科学攻关的内容而不作详细描述。但是,“如果不把其中的科学道理讲清楚,如果不揭示出杂交水稻的关键问题,那么大家对袁隆平依旧是一知半解,又怎么会理解袁隆平的伟大科学贡献呢?”
在陈启文看来,杂交水稻技术的战略意义和学科牵引性作用都是可以用文学方式来表现的,袁隆平是我国乃至世界科学史和农业科学史上,一位最伟大的突破性科学家,用文学形式来表现科学知识,让专业晦涩的科学变得通俗易懂,同时又要保证科学性、客观性、严谨性,这本身就是一件具有突破性意义的大事。
“今天这本书得到了文学界和科学界的双重认可,这是非常重要的。科学的表达方式和文学的表达方式不一样,基因、分子生物、自花授粉、人工去雄等复杂的知识,在我们这些外行看来无异于天书。文学界的认可意味着这本书突破了学科的界限,成功地将袁隆平的科学知识展示给了读者。更重要的是科学界也肯定了这本书的价值,罗闰良先生(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党委书记、研究员,袁隆平多年的助手)说,‘隔行如隔山,你已经翻过了这座大山,当然,翻过这座山的过程是很艰难的。”首次以科学严谨的态度将杂交水稻研发的科学原理、发展历程全面呈现于读者面前,让普通读者看懂专业知识,这是《袁隆平的世界》区别于其他同类型书的一大特色。
像徐迟一样承担起创作的责任
“能够想到突破科学壁垒,用文学语言表现科学知识,这主要源于徐迟先生的启发。”徐迟是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一文的作者,文中以陈景润为主人公,向世人介绍了陈景润是如何攻克“哥德巴赫猜想”难关。为了写好这篇作品,徐迟进行了大量调查,他跟着陈景润深入采訪,弄清哥德巴赫猜想基本原理后,才完成了这个短篇报告文学作品。
“徐迟可能不会证明这个猜想,但是他让全国各地的人都了解了陈景润和他的重大研究成果。那时的我们一听说陈景润证明了一加二等于三,就觉得这是个笑话。一加二等于三谁不知道,连老奶奶都知道。那时的我们对待陈景润的发现,就像现在我们对待袁隆平和杂交水稻的态度一样。读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我们才震惊于陈景润的证明,他太伟大了。陈景润证明了一加二等于三以后,并不是说能够继续推导出一加一等于二。从他证明一加二等于三之后过去了半个世纪,从陈景润到后来的数学家,一直无法再证明一加一等于二。人类在哥德巴赫猜想面前依然停滞不前,再也没有迈出一步。我问过一位数学家,还能不能证明一加一等于二,他说肯定能够证明,但是要多少年呢?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是一万年之后。”科学研究的旅途就是这样漫长而困难的攻坚历程,一代又一代科研者前仆后继地钻研,才有了科学的进步,知识是无限的,追求知识的旅程也没有尽头。
像徐迟一样,通过亲自调查访谈增进对科技工作者的理解,再借由文学的笔触向世人展示科研者艰辛的研究之路,消除误解,解答困惑,这是陈启文作为创作者的责任。
为“杂交水稻之父”正名
在袁隆平之前,杂交水稻研究就已经开始了。袁隆平并不是自学成才,更不是靠偶然的运气才发现了杂交水稻技术。他的老师是我国著名农学家管相桓先生,管相桓先生的老师赵连芳,也是赫赫有名的水稻专家。因此,社会上有人否定袁隆平“杂交水稻之父”的地位。关于袁隆平学科地位的界定,陈启文进行了认真的考证。
“早在袁隆平研究以前,学界就已经注意到杂交优势,但是仅仅意识到这种杂种优势并不是重大的科学发现。一般都知道,人也有杂种优势,不同人种生育出的混血后代既漂亮又聪明。同样地,水稻也有杂种优势,如何利用水稻的杂种优势就显得意义非凡。在袁隆平之前,日本人已初步培育出了杂交水稻,但是,当时中国非常封闭,袁隆平也不可能借鉴日本研究,何况日本是一个科技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的国家。因此,中国杂交水稻完全是独立自主的科学创造。更何况,日本杂交水稻产量比常规水稻产量还要低,不能推广,也不能利用。
“对水稻杂种优势的利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研究都是胎死腹中,或者生下来就是病秧子,经不起风浪,经不起灾害,根本走不出实验室,只是一株温室里的幼苗。正如我一再反复强调的,袁隆平先生最伟大的贡献就是,在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找到了三系杂交稻这一经典的方法,把杂交水稻成功地培育出来,成为水稻杂种优势利用的第一人,也使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对水稻杂种优势进行成功利用的国家,然后在世界范围内推广利用。”
“直面问题,相信科学”
近年来,关于袁隆平的言论可谓莫衷一是,尤其是网络环境下,流言和虚假信息被无限放大。人们对袁隆平有太多的误解,他或者被过分拔高,或者被贬低歪曲。
面对这样的舆论环境,陈启文感到悲哀:“网络上有各种各样关于袁隆平的言论,譬如转基因问题、超级稻减产绝收问题、李昌平给袁隆平发出的一封公开信等重大新闻事件,把袁隆平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杂交水稻之父一夜之间变成了罪魁祸首。其他所有关于袁隆平的书基本上都回避这些问题,但是我不回避,我以科学的态度去面对,去证实,去调查。一个人的写作态度决定了他对素材的取舍,文学也讲究真实性,不能人云亦云,不能胡乱吹捧,袁隆平院士也不喜欢把他夸成一个神一样的人。”对于质疑和问题,陈启文毫不避讳,他一一查证还原真相,不仅辨析了杂交水稻与转基因的关系,也首次厘清了袁隆平的出生日期、师承关系等细节。
在陈启文看来,“直面问题,相信科学”是这本《袁隆平的世界》区别于其他同类书籍的又一显著特征。“以科学的态度去证实,去探寻一切,不做先入为主的判断,我认为这是这本书另一项重要意义。很多人写文章是先下结论再去写作,而我很务实,我会仔细查证有关真相。我的调查文章《对转基因的一次小心求证》首先发表在《天涯》杂志上,文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科学家,而只相信所谓‘意见领袖。如果人人如此,我们这个民族将逐渐丧失科学理性。”
“一般科学家不可能写文学作品和新闻报道,也没有机会解答大众的问题消除大众的疑惑,科学家在媒体舆论面前是弱势群体。”有感于科学家在舆论领域的劣势,陈启文不回避矛盾,而是以科学的方式正视问题,不断探寻求证,让真实、客观、严谨成为本书的一大特色。
“我还够不上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
陈启文不止是把袁隆平当作一个个体生命进行探索,事实上对人的世界的探索和对生命的敬畏就是陈启文在创作中基本的价值观。陈启文說他深受卡尔维诺、卡夫卡等文学巨匠的影响,这些作家对存在的探索让他很受启发。读了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后,他发现个体生命在时空中占据的位置非常渺小,人在广袤的时空里是个短暂而微小的存在,从《河床》及一些散文中也可以看到卡尔维诺对陈启文创作思想的影响。
他也很喜欢卡夫卡的《城堡》,“卡夫卡与卡尔维诺的精神是相通的,当你试图抵达一座城堡时,你会感到存在的渺茫和虚无,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抵达的感觉”。在《袁隆平的世界》里面也可以看到陈启文深受《城堡》的影响,“袁隆平一辈子都在抵达之中,但永远无法抵达彼岸。成功的过程不就是这样的吗?一位88岁的老人——袁隆平,他从第一期到第五期中国超级杂交稻攻关,一次次的失败,又一次次的探索,杂交水稻的王国不也是一个无尽探寻的城堡么?从三系法到两系法,技术越来越简单,也越来越高端,如果到一系法,就不需要年年制种了。那么,一系法何时成功呢?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无尽的谜题”。
陈启文说自己还够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认为作家是一个非常严谨的词语,他把鲁迅作为文学家和作家的标杆,鲁迅先生是最优秀的散文家,也是最优秀的小说家、文学批评家、翻译家,还是最优秀的书法家、思想家,只有鲁迅这样的作家才称得上真正的作家、文学家,而他一直把自己称为一个在文学道路上求索的自由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