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
郝英祥,1932年出生于山西吕梁离石,1949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六十六军,曾参加抗美援朝战争。1952年因伤病复员。身材中等微胖,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声音洪亮,说话间带有军人的豪气;左臂有些僵直,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留下的残疾。他曾在吕梁报社当记者,写的一手好字和好文章。我与郝英祥在隰县原地方志办公室共事几年,是他的晚辈和下级,我们很少叫他郝主任,他也从不以功臣和领导自居,也从未听他提及战友的事情。后来我调到县委通讯组,郝英祥被县武装和民政部门定为拥军模范典型,让我去采访他。在采访中,我逐渐走进郝英祥的内心深处,看到了他炽热深情的一面,读懂了他信守承诺结成的跨越半个世纪的“母子”情。
情义
1950年10月,18岁的郝英祥随部队踏上朝鲜的土地。
惨烈的战斗展开了。郝英祥是营部通信员,经常穿梭于枪林弹雨中,到前方阵地传达命令。美军飞机扔下的炸弹在他身边炸响,子弹不停地击中身边的战友,所到之处都是敌我双方战士的尸体。郝英祥一次次经受战争的洗礼,一步步在战斗中成长,多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有一次,他又机警地行进在去往前方阵地的路上。头上,美军飞机轰隆隆飞过,躲避不及的郝英祥被飞机上的机关炮击中,导致他的左臂粉碎性骨折。
1951年春,郝英祥所在部队奉命回国休整。全军伤员也从前线被转送到辽宁兴城第十三陆军医院,其中就有郝英祥。和他同一病房、床挨著床的是右臂负伤的薛义昌。他家住山东临沭县石门镇徐庄村,1948年参军入伍,这时刚满19岁。
在病房里,由于薛义昌的伤势较轻,便义务当起郝英祥的护理员,帮他系鞋带、穿衣服、扣扣子、端饭、打水,甚至上厕所。郝英祥也帮薛义昌读信、写信、念报纸。薛义昌曾参加过淮海战役和横渡长江、解放上海的战斗,立过一等功,这令郝英祥钦佩不已。郝英祥虽然初中还未毕业,但在伤员中文化水平算高的。受他影响,从没进过学校的薛义昌也有了学文化的兴趣。
他们在一起谈部队、谈生活、谈家事。薛义昌的母亲陈继太33岁守寡,含辛茹苦把4个子女拉扯长大。1948年,母亲送他参军。淮海战役前夕,母亲背着煎饼,步行100余里到部队看他……郝英祥是家中独子,在太原上学,听说征兵,毅然报名参军……
朝鲜战场战火依然异常激烈,而刚刚诞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一派恢复生产的欣欣向荣景象,两个年轻人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各自规划着人生,想等战争结束后,成家立业,投身祖国的经济建设。
嘱托
相仿的年龄、相似的战斗经历、相同的革命志向与追求,使薛义昌和郝英祥在朝夕相处的岁月里结下深厚的革命情谊。薛义昌的伤逐渐痊愈,三天两头让郝英祥替他写申请书,要求重返前线。一天,薛义昌兴冲冲地告诉郝英祥:“英祥,部队首长批准了我的申请,我很快就要重上前线了。”
这个消息,使郝英祥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的好战友薛义昌又能返回战场,打击美国侵略者,忧的是自己被认定为三等残废,也许会复员回家,两人将隔山隔水,再难相聚。郝英祥提议到照相馆照相留念,于是,他俩便于1951年3月13日留下了一张珍贵合影。在采访中,郝英祥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发黄照片。相片上,薛义昌瘦高,面庞清秀英武;郝英祥稍胖,带着几分书生气。当年的他们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而今,一个长眠在异国他乡,一个已是满头华发。
1951年4月21日,春风吹暖了辽东大地,兴城地方党政军及各界群众在火车站举行隆重仪式,欢送志愿军伤员重返前线。车站人山人海,锣鼓阵阵,彩旗飘扬,口号震天,气氛十分热烈。
郝英祥把薛义昌送到登车的行列中,薛义昌背着背包,精神抖擞。战友分别,郝英祥依依不舍地握着薛义昌的手,薛义昌郑重嘱托说:“上了前线,我不能给家里写信,你隔几个月替我给我家写封信,不要叫我妈挂念。”郝英祥紧握着他的手:“你放心!保证做到。”火车启动了,薛义昌挥舞着手臂向郝英祥告别,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郝英祥也挥着手臂,追着火车,“义昌,再见,再见!”谁料到,他们的告别竟是生死诀别,临行的嘱托成了生死之托。
家书
半年后,郝英祥转业到山西曲沃,不久又调到隰县工作。不论身处何地,他都坚持给薛家去信,打听薛义昌的情况,但得到的回复总是令人失望,薛义昌一直没有音讯。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薛义昌大哥薛其昌的信:“英祥同志,部队上给咱家来了信,义昌他牺牲了,县政府也把烈士证送到家里,全家都悲痛万分,母亲每日以泪洗面……”看完信,郝英祥也心情沉重,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尤其是早年在车站和薛义昌分手的那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战友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晃动,如今竟已是生死相隔!
悲痛过后,郝英祥决心履行对战友的诺言,尽最大努力去安慰远方那位母亲的心。当天,他铺开稿纸给薛家人写信,坐在桌前,思绪万千,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信中,他劝慰薛母:“义昌是不喜欢我们流泪的,我们要为义昌感到光荣”“我虽然没有见过伯母、哥哥、弟弟、妹妹,但是我的心里时刻想着你们,请你们把我当成你们家的一分子吧。我是愿意和你们建立亲如一家人的关系的”。
很快,郝英祥收到薛其昌的回信:“英祥弟,见字如面,接弟信后,母亲很高兴,她说她收下你这个儿子了。我希望弟多来信,免得咱母亲挂念。母亲说,十天半月你来封信,就好像是义昌的信,她拿你也就当义昌弟了。”
信中“母亲”二字令郝英祥感到无比幸福,他兴奋地复信:“从此我有了两个家,有了两位妈妈,有了哥哥、弟弟、嫂嫂、妹妹,这使我很高兴,使我感到再不是孤单的独生子了。尊敬的妈妈,您一定高兴我这么说吧!山东省的家和山西省的家相距千万里,但都同样牵挂在我心上,都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
在采访中,郝英祥的儿子郝微微说:“父亲一辈子沉默寡言,军人脾气,对我很严厉,但每次看到父亲这封亲情洋溢的家书,我都会泪流满面”“父亲把山东临沭县石门镇徐庄村当成自己的家,虽然我们的奶奶还健在,虽然他是独生子,但在那里,他有了‘妈妈‘大哥‘弟弟和‘妹妹,也就从此开始,在山西吕梁山的我们,有了山东沂蒙山的‘奶奶、大伯、二叔和姑姑。”
郝英祥时刻牵挂着山东的“家”和“妈妈”,每年都让薛家人寄来全家合影。他说:“这样才能更直观地看到山东老家的变化!”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信问候。桃花三月,他去信:“亲爱的妈妈,现在咱家播种了吧?”夏日炎炎,他去信:“亲爱的妈妈,咱家的庄稼长得好吗?”金秋时节,他去信:“亲爱的妈妈,今年收成怎样?”隆冬严寒,他去信:“亲爱的妈妈,天冷了,多加点衣服。”有一年山西雨涝,他顾不得自家房子漏雨,急切地去信:“亲爱的妈妈,不知咱那里是否连阴,是否缺塑料布,有困难一定要对我说,可千万不能遭了雨淋呀。”山东大旱,他又忧心如焚地去信:“亲爱的妈妈,旱情缓解了吗?粮食肯定减产了吧?咱家的粮食是不是够吃?”家书抵万金,家书寄深情,郝英祥这一写就是50年……
在采访中,郝英祥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写着一首他1959年作的诗:
献给烈士的母亲
您虽然不是我的生身之母,
我把儿子的心意一样给您。
虽然我们相隔数千里,
梦中却常常和您在一起。
您虽然不是我的生身之母,
我把儿子的心意遥寄给您。
每当我看到您老人家,
我就想起您那不朽的儿子。
肩负着烈士的嘱托,郝英祥延续着这非同一般的“母子”情。50年,鸿雁往来,谁能数得清他寄出了多少封信?這些信只不过是邮海一粟,可是它却跨越半个世纪。而远在山东的薛母也一封不少地珍藏着郝英祥的这些来信,那些发黄甚至发黑的信,像儿子厚实温暖的手抚慰着老人伤痕累累的心,支撑着她在漫漫人生旅途中跋涉,伴随着她度过晚年最后的时光。
孝心
郝英祥正直清廉、工作勤恳,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他有3个子女,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抚养。1982年妻子病故后,家中只有大女儿成了家,老母亲又身患癌症瘫痪在床,生活很困难。早在1961年,单位就给他分了公房,但因为经济拮据,直到90年代房改时,他才把两间瓦房买下来,家里的陈设再简单不过。为补贴家用,他把临街的房子开了一扇门,为别人代卖醋。即便是在这种上有老、下有小、工资少的情况下,郝英祥除了写信在精神上慰藉烈士母亲外,还竭尽所能在物质上给予薛家人帮助。
在物质匮乏年代,他千方百计寄去灯芯绒、回绒,还写信再三叮嘱:“这些布料厚实耐磨,给妈妈御寒。”街上流行毛哔叽、的确良,他几经周折买了两块,写信嘱咐:“一块过年做外衣,一块夏天穿衬衫。”县老干局发福利,让他选择,他毫不犹豫领了一根能照明的拐杖,当天就给薛母寄去。
牵挂“妈妈”,还惦记兄妹。山东的妹妹结婚,他寄去6双袜子和两块香皂,这在20世纪50年代的鲁南贫困山村无疑是令人羡慕的“奢侈品”,为简朴的婚礼增添了几分喜庆色彩。亲戚送他一套毛料中山装,他又想起中年丧妻的薛家三弟缝衣艰难,于是,这套衣服寄给了三弟……
生活不宽裕的郝英祥,总是尽可能节省出些钱孝敬老人。五六十年代,逢年过节,5元也寄、10元也寄。改革开放后生活条件好转,又寄成30元、50元,甚至100元。久而久之,家里人也耳濡目染。郝英祥的女儿、女婿时常拿出部分工资让父亲给奶奶寄去,儿子、儿媳也总是帮他寄钱寄物,后来更是干脆接过了孝心接力棒。
薛母生活在山东农村,红薯、小麦、花生是家乡的三大特产,她拿什么回馈远隔千里的“孝子”呢?想来想去就寄花生米吧。所以,每年腊月,郝家都会收到薛母寄来的花生米,这一寄也是50年。郝英祥收到花生米舍不得吃,但每年春节和4月21日(薛义昌重返朝鲜前线日)总要在饭桌上摆上一盘。围着一盘盘花生米,郝英祥开始为孩子们讲述山东奶奶和烈士叔叔的故事……
郝微微说:“我们让父亲劝劝老奶奶,不要再破费了,父亲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了句,‘千里寄花生,情意万斤重。他知道,几公斤花生米从种到刨、从剥到邮,凝结着老人的无限情思,那粒粒花生米就是老人家的丝丝白发、条条皱纹、殷殷爱心……”
探亲
50年间,郝英祥魂牵梦绕着一个心愿,他多么想到山东探望烈士母亲,但繁忙的公务、家境的窘迫,使他几欲起程而不能成行。他只能在地图上寻找烈士的家乡,在梦中见见可敬的母亲。他曾在信中写道:“我去山东的愿望是强烈的,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哪怕是一次,也算了了我这辈子的心事。我只有一个希望,只要妈妈把身体保养好,我们一定能见上面。”
1976年底,郝英祥调到县石油公司,工作相对轻松,他再次萌生了山东之行的念头,便向公司领导请假。公司经理不理解,工作一贯勤恳的郝英祥怎么刚报到就要辞行,郝英祥只好向领导吐露了心事。经理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他沉默了一会儿安慰郝英祥:“你先不要急,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去。”
1977年10月,华北地区石油工作会议在河北沧州召开。经理把出差机会让给了郝英祥,并嘱咐他绕道山东看望薛母。临行时,经理握着郝英祥的手:“替我向老人家问好。”
就这样,郝英祥踏上了山东探亲之旅。他乘火车南下济南,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颠簸两宿,才看到日思夜想的位于沂蒙山区的徐庄村。他激动万分,对这里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薛义昌不知多少次给他讲过家乡的一草一木,陌生的是他还未见过亲爱的“妈妈”和兄长弟妹。在几间简陋的土坯草房前,他驻足了,小院中石磨旁一位瘦小的中年汉子正在擦拭农具。见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站在面前,中年汉子不禁一怔,随即神情将信将疑:“你是——”“我是山西来的……”“兄弟——”一声哽咽,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谁也说不出话来。
消息很快传开,大哥大嫂、三弟弟妹、侄儿侄女挤了满满一屋,都来向郝英祥问好,但就是不见“妈妈”。原来薛母刚坐独轮车去了5里外的闺女家。憨厚的三弟擦了擦眼泪,转身出门去接母亲回来。不一会儿,独轮车吱吱扭扭停在院中,郝英祥迎出屋门。26年朝思暮想的母亲踉踉跄跄,一头扎进他的怀中:“英祥儿啊!我可是把你盼来了!”恸哭声回荡在院中,这是苦涩的泪水,老人想起壮烈牺牲的义昌;这又是喜悦的泪水,她终于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孝子”英祥。郝英祥的泪水也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
在那欢聚的15个日日夜夜,薛母颠着小脚寸步不离郝英祥。她抚摸着英祥左臂的伤口,询问他的家庭和生活情况,唯独不提自己26年的心酸和艰辛。郝英祥看到薛母黝黑低矮的茅草屋、囤子里的红薯干、锅里的红薯面煎饼,家里人还顿顿给他炒菜,并想办法弄来白面让他吃。这些都让郝英祥心痛不已。
分别的日子到了,薛母为他准备的花生米、花生饼、花生油塞了满满一提包。临行时,她让人搀扶着,踮着小脚到5里外的镇汽车站送他,她用手帕擦着涟涟泪水,向渐渐远去的汽车挥手,那情形就像当年送义昌上前线。
郝英祥回到了山西,心却留在了山东,他时刻关注着山东的变化。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的富民政策像春风吹遍了中华大地,电视、电台、报纸频频报道山东的经济腾飞,薛家的信也向他传递着粮食丰收、收入增加的喜讯,郝英祥从内心深处为他们高兴,再次萌发去山东探母的念头。
1989年,郝英祥再次走进沂蒙山区。正值盛夏,雨过天晴,空气清新,村里一排排红砖青瓦房拔地而起。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薛家。薛母已近80高龄,但精神矍铄,嘴里直念叨:“上回委屈了我儿,这次可要好好犒劳你。”她忙前忙后为他摊小麦面煎饼,变着花样炒菜。薛母高兴地告诉郝英祥:“现在红薯干已成了饲料,花生米粉还出口卖给外国人吃,你妈可赶上好日子了。”
薛家晚辈都已成家立业,住进了新瓦房,他们轮流请郝英祥这位“二大爷”到家中作客,好酒好肉,一展山东人的豪爽,几天下来,郝英祥直嚷着要吃红薯面稀饭调剂口味。他还给薛家开了一次家庭会,提出两条希望:一是不要满足于现状,要有更大的发展;二是要有长远眼光,教育后代好好学习。
又到了分别的时候,這一次薛母不用再走5里路送行了,宽敞的柏油路铺到了村口。临上车时,薛母拉着郝英祥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恋恋不舍地说道:“儿啊!妈的日子你不用再牵挂了,只是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上你一面?”
回来后,薛母的话时常回响在郝英祥耳旁。1994年,离休清闲下来的他探母的愿望更强烈了。此次山东之行,郝英祥不再来去匆匆,在薛家住了一个多月。倾心相处中,他陪伴薛母左右,和她唠家常,给她做山西菜,帮她干家务活,用地排车拉她赶集,乡亲们直夸老人有福气。他还和薛家兄长弟妹一块儿下地种花生、栽地瓜,商量家务事。这个月,薛家如逢喜事,院里欢声笑语,村里人都知道薛家的“儿子”又回来了……
2000年农历除夕凌晨,92岁的薛母无疾而终。当日,郝英祥携儿子踏上去山东的列车,为薛母送别。2003年,郝英祥罹患胃癌,手术当天,山东的三弟及侄儿、侄女、外甥赶到隰县看望他,在病榻前伺候了他整整一个月。2004年,郝英祥病逝,山东的“亲属”为他扶柩送行。
至今,山西——山东,吕梁山——沂蒙山,郝家和薛家的后代仍来往不断,亲如一家……
(责编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