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勤
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对苏州可谓情有独钟,太湖、吴语、松鹤楼等众多的苏州元素在小说里频频亮相,就连那时候的私人武学图书馆也安排在太湖之畔。王家的瑯嬛玉洞和慕容家的还施水阁成了学武之人的武学圣地。
要是说到王家从哪搜罗到这么多的秘籍,就不得不提到远在大理无量山的“瑯嬛福地”。瑯嬛福地的缔造者是逍遥派的无崖子,王夫人嫁到苏州,把瑯嬛福地中的藏书也带了过来。
瑯嬛福地和瑯嬛玉洞都以“瑯嬛”来命名,似乎就已经暗示了两者之间的传承关系。“瑯嬛”二字最早还是来自于晋代张华的那次奇异经历,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次经历最早的记载要到了元代伊世珍的《瑯嬛记》。在此前的文献里很难找到“瑯嬛”的影子。明人张岱的《瑯嬛福地记》,同样来源于伊世珍的记载,但他讲述的故事已经有了一些区别。在伊世珍的记载中,只是说张华在路上遇见一人,而到了张岱笔下,则是遇见一位枕着书册卧在石头上的老人,老人所读皆蝌蚪文。伊氏记载张华出了山洞之后,问小童地名,小童回答说瑯嬛福地;而张岱的记载则是张华到一密室,扃钥甚固,有二黑犬守在旁边,上署篆曰“瑯嬛福地”。此时张华问老人这是哪里,老人回答:此玉京、紫微、金真、七瑛、丹书秘籍。并指着二犬说:“此痴龙也,守此二千年矣。”故伊世珍记载的瑯嬛福地是整个藏书的山洞,它分作几间,有不同种类的藏书。而张岱记录的瑯嬛福地可谓是洞中有洞,虽然洞中藏书甚多,但守卫最严密、藏书最奇特的那一间才叫作瑯嬛福地。张华出了洞门,门石突然闭合,杂草藤萝,缠绕上石头,石上苔藓顿生,青翠欲滴。至此,瑯嬛福地,再也没有人拜访过。
瑯嬛福地,多么像闪现又消失的桃花源!它让人得以窥见其中的别有洞天,却又关闭石门,再也无法开启。可以说,这是读书人的桃花源,或者说,这是仙界图书馆。但不管怎么说,“瑯嬛”二字已经成了仙人藏书之所的代名词。
在苏州太湖西山岛上的林屋洞和瑯嬛福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它名字并不带有“瑯嬛”两个字,但这是名副其实的秘籍收藏地。两者都具有浓厚的道家色彩和相似的地形构造。
段誉发现瑯嬛福地的经历颇为奇特,先误入洞穴,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身处湖底:“只见碧绿水流不住晃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竟在水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渐入其中,石壁处处刻有《庄子》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这符合逍遥派的风格,段誉得到的武功秘籍北冥神功正出自《逍遥游》,另一秘籍凌波微步的背后则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的方位。
接着,段誉进入石室中,石床床尾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瑯嬛福地”四个字。进去发现,这是一个极大的石洞,比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地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段誉出来时,只沿着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情境如下:“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余级,水声已然震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怦怦乱跳。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从描写中可知,瑯嬛福地位于水底,整个洞穴如一条水底密道,中有石壁隔开,有独立藏书之处,可通往另一个出口。
和瑯嬛福地的描写十分接近而又最具可能性的密道,可能非太湖之畔的林屋洞莫属了。林屋洞,道家“第九洞天”,幽邃奇绝,多羽客居住在此,好道之士也常来游览。王鏊《云水诗集序》中记载了一个华姓男子到林屋洞中研修典籍:“无锡华某,弃其妻子,来林屋山中,独居三十余年。往来兴福寺,博参内典,人疑其为僧,而非僧也。酷嗜《参同契》《悟真篇》,默坐内视,求长生不死之法,人疑其为仙,而非仙也。”
洞天福地不仅是道家的修身之地,也是文献的聚集之所。那林屋洞所藏是何秘籍?《太平御览》中记载了大禹在林屋洞的藏书故事,其卷四十六引《玄中记》云包山洞庭穴中“多有道人马迹,禹治水过会稽,梦人衣玄纁,告治水法,在此山北钿函中,并不死方。禹得,藏于包山石室。”卷四十六引《吴地记》云:“包山在县西一百三十里,中有洞庭深远,世莫能测。吴王使灵威丈人入洞穴,十七日不能尽。因得玉叶,上刻《灵宝经》二卷。使示孔子,云禹之书也。”吴王阖闾派灵威丈人进林屋洞走了十七天都没有走到底,也可见古时林屋洞十分幽深,是否曾有密道,不得而知了。根据《海录碎事》的记载,相传林屋洞有一座石门名叫“隔凡门”,“至此不容人入”,归庄在游览林屋洞的时候还曾见到过“隔凡”二字,可见其隐秘。
我们可以猜测瑯嬛福地与瑯嬛玉洞之间有着更为隐秘的关联,或许古人关于林屋洞的记载可以让人脑洞大开。《荆州记》云:“包山上有穴,潜通吴之包山。太湖亦有洞庭山,潜通君山。”郭璞《江赋》云:“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潜达旁通。”可见苏州洞庭与湖南洞庭,不仅有着相同的名字,它们之间还有密道相通。在古人的观念里,林屋洞的深处本来就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世界,它不仅与湖南的洞庭相通,还可以“潜通五岳”,与茅山相连。或许金庸所要表达的正是瑯嬛福地与瑯嬛玉洞之间,像两个洞庭那样存在着神奇的地脉相通。
话说回来,伊世珍《瑯嬛记》这本书和苏州还真有几许渊源。尽管这部书成书于元代,但现存最早的版本却是由明代苏州人姚茂善抄写的本子。书前有祝枝山的序言,讲述了他与常熟桑悦的交往,后来趁着桑氏外出,祝枝山“犒侍者钞若干”,才从桑氏家里得到了这部秘籍。从此,这部书便流传开来,直到万历年间刊刻行世。
出于对张华经历的歆羡,元代之后的藏书家开始将藏书楼冠以“瑯嬛”的美称。且不说绍兴的祁承、张岱以及仪征的阮元等人,单是苏州历史上就有几家这样的藏书楼。昆山人李德郊有《小瑯嬛馆骈体文》,他的藏书之所应该叫作“小瑯嬛馆”,清代常熟藏书家张燮的藏书楼叫作“小瑯嬛福地”,他著有《小瑯嬛福地随笔》,他的儿子张蓉镜也一直沿用“小瑯嬛福地”的名称,其藏书印里也有“小瑯嬛福地秘笈”。他们似乎都非常谦逊,要在“瑯嬛”之前加上个“小”字。遗憾的是,这两家图书馆并不坐落于小说里的太湖之畔。根据现有的资料,他们的藏书里并没有什么武林秘籍。除此之外,“瑯嬛”二字也被用在书籍的命名上,如太仓张溥有《易经瑯嬛》。
如果非要将真实的历史记载与小说里的描写来比附的话,现实中带有“瑯嬛”二字的藏书楼恐怕大多名不副实,然而明清两代苏州的藏书家辈出,虽然没有金庸小说里的武学图书馆,但苏州的藏书家还是对这类“武林秘籍”有着浓厚的兴趣。钱谦益的《绛云楼书目》里就有《少室集》,应该属于武术类的文献,其族孙钱曾在《读书敏求记》里也著录了《少林棍法》《白打要谱》两种典籍,钱曾似乎对这些秘籍饶有兴趣,他不仅光明正大地著录这些秘籍,还评点《少林棍法》:“少林三分棍法,七分枪法,兼枪带棍。”除了《读书敏求记》,钱曾的《也是园书目》里还著录了他收藏的《长拳三十二式》《拳法》。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典籍都被归入“兵家”一类,我们不禁疑惑,作为传统文人为何要收藏这些兵书呢?这些典籍并不会产生像小说里那样的震撼效果,但作为普通人来阅读修炼确实有强身健体之效。再者,明末社会动荡,为防止流寇侵扰,用这些武术来训练家仆保护私有财产可能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出于文人经济天下的抱负,他们的心中隐藏着一个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尽管明代的统治者禁止一些武学典籍在民间传播,但是从明代中后期开始的倭寇侵扰使得这些实用的书籍重新涌现出来,可谓各类秘籍重现人间,正如钱曾所言,“今盛传宋太祖长拳三十二势、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琐、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番、十二短,以至绵张之短打,各擅所长,表表著名于世。”也就是说,这些武林秘籍在当时的苏州地区已经广为传播。每逢战乱之时,藏书家出于避难的目的,也会选择将珍贵的书籍转移到深山洞穴之中,这也让藏书多了一些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