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中国香港)
不遇良工,宁存故物。
——明周嘉胄《装潢志》
一、简
借人典籍,皆需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北齐《颜氏家训·治家》
我遇到简,十分偶然,是因为我的朋友欧阳教授。
欧阳教授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有趣在于,他经常兴之所至,出现突如其来的举动。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他经常会自嘲说,这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一年大年初三,我照例去他家给他拜年。欧阳教授,其实是我祖父的学生,在中央大学学艺术史,后来又在祖父的母校杭州国立艺术院执教。祖父早逝,他作为门下得力的弟子,对我的父亲尽过兄长之责,我父亲对他便格外尊敬。后来他移民香港,而我成人后又赴港读书,每到年节,我父亲便嘱咐我去看望他。
欧阳太太是绍兴人,到了香港三十多年,早就烹得一手好粤菜。家宴中,仍然拿出加饭酒,温上。欧阳教授便与我对饮。我不是个好酒的人,但欧阳喝起酒来,有太白之风。刚刚微醺,行止已有些豪放。忽然站起身来,引吭高歌。自然还是他的招牌曲目——《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再不要去做情郎”。欧阳太太放下筷子,和我对视了一下,摇摇头。目光中带着纵容和无奈。欧阳教授却俯下身,将一块椒盐石斑夹起来,放到我的盘子里。同时并没有停下喉间震颤的小舌音。我自然没有吃那块鱼,因为照例很快到了高潮,是需要鼓掌的。
然而,这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家宴的尾声,我们都知道,余兴节目是展示欧阳教授近来的收藏。教授很谦虚地说,毛毛,我这一年来的成果很一般。市面上今不如昔,能见到的不是新,就是假。
说罢,便在太太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引我去他的书房。
欧阳有一个很令人羡慕的书房。尤其在香港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三面靠墙的通天大书架。书桌则对着落地玻璃窗,可观得远山点翠。欧阳常为此顾盼自雄,称自己有远见,早早搬离了中心区,在新界置业,才不用受逼仄之苦。他的藏书虽不至汗牛充栋,但在我一个青年人看来,确有洋洋大观之象。据说这只是数分之一,有些善本书,因为要防香港的潮湿和久存的书蠹,送去了专业的仓储。
我抬头看见,欧阳亲书的大篆“枣庄”二字,悬在书桌上方。这是教授书房的名字,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教授是山东人,枣庄确是他的故里。然而还有一层深意,却是凡俗学浅之人未必能领会的。旧时刻书多用梨树与枣树,作为书版,取其致密坚固。刊印书籍也称“付之梨枣”。教授将其书房命为“枣庄”,便有以一室纳万卷之意,可见过人气象。
欧阳教授拿出一只匣子,打开来,扑鼻的尘味。说,去年七月在东京开研讨会,结束了就去镰仓逛了一遭。在临街瓷器店里,看到有人寄售。这套《水经注图》,全八册,可惜少了第三册。不过打开来,有杨守敬的批注,算是捡了个漏。
我讨喜道,老辈儿人都说呢,收藏这事像盲婚盲嫁,大半靠运气。
教授说,可不!有心栽花花不开。春天时候,西泠放出一箱璧园会社石印《吴友如画宝》,我可上了心,竟然没有拍到。
还有这个,也是造化。在上环饮茶,说是中大一个老伙计要移民,把家里的东西尽数出让。我是赶了个大晚集。但这个收获,算是藏家小品,却很有意思。我看到他拿出残旧的一些纸页,打开来,是竖版印刷。教授说,这是六十年代香港“友联”出版的“古文活页”。
我问,友联,是出过张爱玲的书吗?
他说,正是。这个活页是仿照欧洲传统出版方式推出的。当时在香港很风行,特别在年轻学生里。数十页成章为一份,读者逐份购入,辑录成册,再自己找订书公司订装。欧洲出版社,经常只印不订,叫Temporary Cover,老时候的香港也有。你瞧这个,订书公司潦草得很,完全西洋的订法。外头是假书布,里头这个还是以往线装书的版式。我打算重新整一下。
对了,毛毛,上次听你母亲说,找到老师的手稿,可带来香港了?
我说,是。包裹在一大袋子生宣里。杭州那边的档案室要清理,这才发现。
欧阳说,谢天谢地。当年从江津寄过来时,还是我接收的。做夹板,先师《据几曾看》的书名,也是我拓的。后来竟然遗失了。保存得可还好?
我说,那些宣纸都发了霉,书稿也受了潮气,还好外面有一层油纸,又用木夹板包着。只是书页有些粘连起来。
我打开手机,给他看书稿的图片,说,一个台湾的出版人朋友,想拿去扫描,但又怕毁了书。
欧阳看一看,先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笑道,不打紧,这才是睡觉有人递枕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完,他收拾起那些活页,又在书架上上下下地找,找出一本书,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去。
然后对太太说,晚饭不吃了,我带毛毛去一趟上环。
欧阳太太正端了一钵杨枝甘露,叹口气说,你呀你,说风就是雨。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今天可是大年初三,你也不问问人家在不在。
教授说,怎么问,她手机都不用,电话不爱听。现在发电邮恐怕也来不及。
欧阳太太追上一句,好歹我辛苦做的甜品,吃了再去。
教授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欧阳教授喝了酒,不能开车。虽然到了楼下,风有些凛冽,酒已经醒了一大半。等了许久,也没有一辆出租车。我们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坐小巴。
大年初三,车上并没有什么人,倒好像我们包了一辆车。
教授依然很健谈,说起以前在央大的往事。说我祖父的不苟言笑,令人生畏。祖父开的“宋元艺术史”,最初报名的有二十多个学生,因为他太严苛,到学期末,只剩下了七个。“不过,我大概学到最多东西的,还是你爷爷的课程。用现在的话来说,一点都没有放过水。笔记简直可以直接出版。但时下,恐怕这样上课是吃不开了。如今上课得像说书,不讲点八卦,哪里会有学生来听。”
欧阳忽然定定地看我,几乎让我不自在起来。他說,毛毛,你长得可真像你爷爷。不过看上去可随和多了。对了,你听说过他老人家年轻时的罗曼史吗?哈哈,想起来了,你知道的,在你的小说里看到过。
他促狭地眨一眨眼睛。
我这才问,我们要去见什么人?
教授想了想,说,书匠。
我有些不得要领,重复说,书匠?
嗯,经她手,让你的书焕然一新。不,焕然一旧。教授笑着说。
小巴在半山停下,不远处是烟火缭绕的天后庙。还在年里,自然是香火鼎盛。我们沿着扶手电梯,穿过整个Soho区,又爬上好一段阶梯。景物渐渐变得有些冷寂,不复过年时候应有的热闹。我博士在港大念的,这一带算是熟悉。但居然四望也有些茫然。欧阳毕竟年纪大了,终于气喘。我替他背了包,一边搀扶着他。教授这时候有些服老,说,这路走得,像是去西藏朝圣。自己开车停在罗便臣道,下来倒方便些。
我们两个,都没了说笑的兴致。人是越来越少,两侧的房屋依山路而建,尚算整饬,也很干净。但红砖灰砖,都看得出凋落。毕竟是在山上,看得见经年湿霉和苔藓灰黄干枯的痕迹。教授终于说,哎呀,歇一下。
我们便在台阶上坐着,回望山下。竟可以看见中环的景貌。中银和IFC都似乐高玩具的一样形容。阳光也浅了,这些建筑间,便见缭绕的游云。教授笑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
我一听,心倏然一凉,趁不上教授的浪漫。此情此境吟贾岛,想起上两句,实有些不祥。
再接再厉,我们终于走到了一幢小楼前。这楼比较邻居们的,模样有些奇怪,显得狭长。有个很小的阳台,几乎只能称之为骑楼。镶着巴洛克式样的铁艺栏杆,上面有一丛火红的簕杜鹃,倒开得十分茂盛,垂挂下来,将阳台遮住了一大半。
教授按一按底下的门铃。我看到门铃旁边的邮箱上,镌着黄铜的JL的字样。应该是主人名字的缩写。
门开了,是个矮胖的南亚姑娘。看见教授,眼睛一亮,开始用欢快的声音向他打招呼,并且拥抱。教授居然也热烈地响应。两个人用我不懂的语言交谈。是那种高频率的铿锵的音节。姑娘引我们进去。教授轻声对我说,这是他们家印佣吉吉。吉吉听到自己的名字,娇俏地向我眨一眨眼睛。我说,教授,我不知道你还会印度尼西亚语。教授略得意地说,两年前学的,所谓艺不压身。
我们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脚下是吱呀的声响。仿佛往上走一级,光线就黯淡了一点。
走到二楼,吉吉敲了敲门,用英文说,欧阳教授到访。
里面也用英文说,请进。
房间里,很暗。四围的窗帘都拉着,只开了昏黄的一盏顶灯。有浓重的经年的纸张与油墨的味道。这味道我不陌生,每次打开箱子,检点爷爷的遗物,都是这种味道。但在这主调之外,还有一些淡淡的樟脑与腐败植物的气息。
我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房间里硕大的写字台后,坐着一个女人。
Surprise!哈哈,我就知道你在。教授的情绪延续了在楼下时的热烈:看我还记挂着。给你带了朗姆酒和年糕。等会让吉吉煎了吃。过年嘛,年糕就酒,越喝越有。
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些尴尬。并不在于教授即兴地修改了中国的民谚。而是他这番长篇大论,好像是在对着空气说。对方始终静默着。
恭喜发财。终于,我们听到了一句广东话的祝福。声音冰冷而干涩,听来是有多么的言不由衷。
我这才看见,这女人的面容已经苍老了,干瘦,有很深的法令纹。这样的面相,往往显得严厉。但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目光倦怠。因此柔和了一些。她穿着有些发旧的蓝花棉袍,披着厚披肩,是深冬的打扮。但这里毕竟是香港,虽说是过年,气温其实很高。她手里执着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发黄的纸。她将那些纸静静地收下去了。
桌子上有一些我没有见过的器具。有一只像个迷你的缝纫机;另一个似乎是那種切割轴承的机床。还有一个像是小型的绞架,上面还坠着绳索。
简,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年轻的朋友,毛博士。
我的目光正在那些机器上盘桓,一愣神,听见教授提到我,这才有些仓促地一低头,说,您好。
这个叫简的女人抬起脸看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时候,吉吉推门,端着茶盘进来。女人扬手,请我们在沙发上坐下。
我坐下来,端起茶。茶具是欧洲的珐琅瓷,描着金。有些鸢尾花枝叶漫溢到了茶杯口。
但是沙发有些不舒服,我隐隐觉得里面的弹簧,在硌着我的屁股。沙发想必用了很多年了。
教授婉拒了吉吉让他加块糖的好意,说“毕竟已经年纪大了”。
他说,简,我要好好地谢谢你。上次修复的《水经注图》,惹得很多人眼馋。特别是那只布面的函套,都以为是原装的。哈哈。
简说,第五册,有一根纸捻我忘记去掉了。
教授说,不打紧。我这次带来一些友联出的“古文活页”,你帮我看看。
简接过来,凑着灯光看看,说,里头线装,外头是西欧Temporary Cover,不伦不类。再说,不过几十年前的东西,也不值得费周章了。
教授笑笑说,算是我收藏的一个小品,取其有趣。
简点点头。
教授又说,另外呢,毛博士的祖父,是我读大学时候的教授。最近新发现了一份手稿。有些散页粘连了,也想要劳你的大驾。
简看看我,说,我不帮人补手稿。修坏了,赔不起。
教授说,这份手稿,对我们挺重要的。是我的恩师呢……
简倦怠的眼睛闪了一下,继而黯沉下去。她说,是你的恩师,不是我的。
这句话,说得很突兀沉重,并不是举重若轻的口气。这时候,连达观随和的欧阳教授,脸上都挂不住了。
此时,不知哪里,有一只灰色的猫,跳到了教授的身旁,蹭了蹭他的腿。是只英国短毛,它抬起眼睛,眼神十分阴郁。
教授趁势起身,对简说,天不早,那我们不打扰了。
我连忙也跟着起身。但胳膊一抬,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书架。一册精装书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捡起来,将书页掸一掸,合上,嘴里说着“对不起”,又放回书架上去。
好在简并未说什么,她让吉吉送客。
吉吉将我们送到楼下。关上门之前,忽然用蹩脚的广东话跟我们说“新年快乐”。声音还是欢天喜地的。
我们沿着山道往下走,欧阳教授回过身,又看了看那幢房子,叹口气。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万家灯火,唯独那个房子黑黢黢的,因为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还在年关,半山上的许多餐厅,都没有开门。走进一家很小的寿司店,一个梳着油头、面容和善的大叔,招待了我们。
我们坐定下来。欧阳教授喝了一口茶,说,她或许是因为痛风……
我急忙说,没关系。
我知道教授是因为他的引见,有些不过意。
教授说,不过呢,话说回来,有手艺的人,总是脾气特别些。在这一行,简有资本。她是英国书艺家协会的会员,The Society of Book Binder,香港唯一的一个。
我认识她很早,那时她在湾仔开了一家二手英文书店。她帮我找到过几本孤本书。后来因为不赚钱,也倒闭了。
教授接过大叔递来的味噌汤,没再说什么。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欧阳教授的电话。
教授说,毛毛,简让你带着老师的书稿,去她那里。
我一时没缓过神,问,让我去?
教授说,对,我也纳闷,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
依然是热情的吉吉引着我,走上咯吱作响的楼梯,进入昏暗的房间。
我听到了简的声音。干涩,但比前次柔和,招呼我坐下。
她站起身,走到了窗户跟前,将窗帘拉开了。光进入了室内,也照到了她的脸上,她微合了一下眼睛。我这才看清楚了简的面目。青白的脸色,是因终年不见阳光。其实她并不如印象中苍老。光线平复了她的一部分皱纹,这其实是个清秀的人。
简转过身来,对我说,欧阳上次拿来的那套“古文活页”,我整好了。麻烦你帮忙带给他。
我接过来,看到Temporary Cover已经订成了传统线装,融合宋款和唐朝包背。我由衷地说,漂亮得多了。
简摇摇头,说,里头我就没办法了。内页是木质纸,纤维短,太容易氧化,脆得很。所以用了修复纸夹住,做成了三明治。这种西式蝴蝶页,开卷加上Wastepaper总算牢固些。说到底还是中西合璧,只比原先调了个过儿。
我将爷爷的书稿拿出来。她戴上眼镜,小心翻开来,慢慢地看了一会儿,说,书法真是好。欧阳说,令祖父是在杭州国立艺术院读书的?
我点点头。她说,我舅舅以往在西泠印社。他们可能会认识。
你放心的话,这份书稿,我先洗一下,除除酸。她说,民国的书,纸张叫人头痛,稍翻翻就脆断、发黄。令祖父用的是竹纸,上好成色,他是个行家。
她随手将桌上一本还在修的书,翻给我看,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你看,这是光绪年的书,还蛀成这样。有些宋版书用纯手工纸,品相却好很多。这就是所谓新不如旧。
我发现她的话,比预想中的多,我不知如何应对。
我说,那就拜托您了。这书稿受了潮,粘连在一起。我有个朋友还记挂着要扫描,时间可能会赶些。
她说,不妨事。一个星期来拿。
我谢谢她道,那太好了。爷爷留下的,独一份。交给您就放心了。欧阳教授也说,您到底是看重和他的交情,我是沾了光了。
简微笑,摇摇头。
她往前走了几步,从靠门边的书架抽下了一本书,对我说,还认得吗?让我回心转意的是这本书。
这是一本精装的英文书,我看一眼书名,是一本心理学的论文选集,感觉不到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说,那天你把这本书碰掉在地上。还记得你捡起来的时候,做了什么?
我仍旧茫然。
简慢慢说,当时虽然仓促,但是你还是把这本书的Dogear捋捋平,才合上书。看得出是顺手,下意识的。
我这时才恍然,她说的“狗耳仔”,是指翻看书页无意折起的边角。我对那一刹那毫无印象,或许只是出于本能。
简说,我想,这是个从小就惜书的人。年轻人,你要谢谢自己。
我知道此时,自己走了神。因为简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二、老董
叶以补织,微相入,殆无际会,自非向明举之,略不觉补。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我想起了一个人,在十分久远前了。
那时候,我还在南京上小学。
回头想想,那时的小学,总是有一些奇怪的要求。这些要求,会建立起一个孩子奇怪的自尊心。
在我看来,小学好像一架运转精密的机器。这架机器的内核,或者是以竞争、纪律与荣誉感作为骨架。我是那种孩子,有几分小聪明,但是天生缺乏纪律感。我后来想,很可能是来自父亲信马由缰的遗传,或者是某种天然的个人主义倾向在作怪。这是很微妙的事情。在一个集体中,我常常难以集中注意力。比如,在上课时,我会开小差。在别人朗读课文时做白日梦,诸如此类。后来,我學到了一个词,叫作“遐想”。显而易见,我在少年时期,就是很善于遐想的人。但在以纪律为先导的集体中,我并不以此为傲,甚而觉得羞愧。
所以,在新学期里,我居然获得一张“纪律标兵”的奖状。我几乎是以雀跃的步伐回家去的。然而,快到家时,同行的同学说,毛果,你的书包怎么黑掉了。
我这才发现,是上书法课的那瓶墨汁,不知为什么在书包里打翻了。
那张奖状,和一本书,都被墨汁污了大半。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因为这张奖状,和我来之不易的荣誉相关。
我因此闷闷不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母亲安慰说,不就是一张奖状,我儿子这么聪明,往后还多着呢。
父亲嘿嘿一笑说,可是关于纪律的奖状,怕是空前绝后了。
母亲瞪他一眼,说,你总是这么煞风景。
父亲说,这是粗心的代价。能不能请老师重新发一张?
我终于愤怒了,说,你们懂不懂,这叫荣誉。荣誉怎么能再做一张呢。
我的父母,似乎被一个孩子离奇的荣誉感震慑住了,久久没有声音。
忽然,父亲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母亲说,什么?
他说,你记不记得,西桥那边,有个老董。
母亲犹豫了一下,很久后,说,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修鞋师傅吗?
父亲说,正是。
母亲说,他修鞋的技术是不错。上次你给我在上海买的那双皮鞋,他给换了个跟儿,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可这跟他有啥关系?
我也想起来了。我们搬家前,在西桥那一带住过。在我放学路上,有个修鞋摊子,有个佝偻的老人,总是风雨无阻地坐在那儿。除了修鞋的动作外,不见他有其他表情,像是一尊塑像,也不和人打招呼。
父亲说,老董有办法。
母亲叹口气说,你就故弄玄虚吧。这孩子可不好搞,弄不好又是一通闹。
父亲说,毛毛,咱们走一趟。
我们来到西桥,看到了那个叫老董的师傅。
以前,我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埋着头正在给一只鞋打掌。旁边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坐在近旁的小竹凳子上,嗑着瓜子。嗑一下,就把瓜子皮噗地吐出去,一边说,师傅,给我打牢靠点。
老董把头埋得很低,正全神贯注地用一个小锤子敲鞋掌,一点点地,功夫极其细致。可能是因为视力不好,他戴着厚底的眼镜,眼镜腿用白色的胶布缠起来。胶布有些脏污了。但你又会觉得,他是个极爱洁净的人。他穿着中山装式样的外套,旧得发白,是勤洗的痕迹。围裙上除了作业沾上的鞋油,并没有别的脏污,套袖也干干净净的。
我们在旁边站着,等那女人修完了鞋,试了试走了。女人离开前,对我们一竖大拇指,说,董师傅的手艺,来斯(南京话,形容人有本领)。
老董没有抬头,口中说,补鞋一块,打掌三角。
声音机械而麻木。
父亲稍弯下腰,说,董哥,我是毛羽。
老董慢慢抬起头,我见他眼睛眯着,看一看,额上很深的皱纹,跳动了一下。他说,哦,毛羽。
爸把我拉过来,说,这是我儿子,还记得哦,毛果。
老董看看我,说,哦,长这么大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父亲和老董,是认识的。而且,应该是很久前就认识。
父亲捧出那张奖状,对他说明了来意。
老董站起身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接过来,说,奖状,好。
他又坐下来。认真地看,沉吟了一下,对父亲说,毛羽,给我买个西瓜来。
父亲说,什么?
老董说,半熟半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
我听着,觉得很蹊跷。半熟的瓜,谁会好这一口呢?
父亲倒很干脆地回答,好!
这时候早过了立秋了。南京人好“啃秋”,这也是市面上西瓜最后一波的销售大潮。此后,路边到处都是的卖瓜人就陆陆续续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和父亲,在西桥附近的菜市场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卖瓜的。
是个小伙子。他说,师傅,哈密一号,包甜。
他竟然徒手把一个大瓜给掰开了,鲜红的瓤儿。他看一眼我说,尝尝甜不甜,不甜不要钱。
父亲问,有生的没有?
小伙子一拍胸脯说,我这儿哪有生的,个个包甜。你要给你便宜点。卖完这一拨,我就回老家去了。
父亲说,嗨,就是要半生的,三斤上下。
小伙子愣一愣,一刀狠狠劈在一只瓜上,说,师傅,干哪行也不容易,可不兴这么消遣人的。
父亲看他厉言厉色,知道他是误会了,说,不开玩笑,我真是要个生瓜。你给找找,价钱好说。
小伙子见父亲是认真的模样,也平静下来,说,看你是当真派用场的,我给你找找。
小伙子就在瓜堆里,左翻翻,右敲敲。许久,才翻出一个。不放心,又在耳朵边上屈着中指,敲一敲,听听,这才说,师傅,这个瓜生。将将好。
父亲让我把瓜捧好了,掏出钱来。
小伙子一顿推辞,师傅,你可别骂我了。一个生瓜蛋子,收你钱。旁人知道不是说我黑心肠,就要笑你二五郎当。这瓜送你了。
父亲坚决留了钱给他,说,小伙子,你是帮了个大忙给我呢。
我们把瓜留在老董的摊子上。
老董问,生的?
父亲点点头。老董将瓜捧起来,放在耳边敲敲,眯起眼睛笑了,说,下礼拜五下午,来找我。
父亲说,毛毛,谢谢董老伯。
我对老董鞠了一躬。
回到家,我和母亲说了。母亲对父亲说,你还真认识这个董师傅?
父亲笑笑,老相识啰。
就回书房看书去了。
可我只想着,这么大个生瓜可怎么吃,得拌多少白糖进去啊。
一个星期后,傍晚,父親对我说,毛毛,走,瞧瞧你董老伯去。
我一听,就弹了起来。我记挂着奖状的事儿。
我们爷儿俩往西桥那边走,走着走着,下起了雨。
莫名地,雨越下越大。父亲把外套脱下来,蒙到我头上,找了个近旁的小卖部避雨。
外头的雨像帘幕一样,街上的人和景,都看不清楚了。
我说,爸,董老伯收摊儿回家了吧。
父亲摇摇头,说,不会。
待雨小些了,我们才又走出去。远远地就看见,老董站在路沿儿上,仍旧佝偻着,看见他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前额上。身上的中山装都湿了。他修鞋的家当,用塑料布盖着,严严实实的。他摆摊儿的地方,是天文所后院的围墙,也没有遮挡的屋檐儿。他刚才,就一直站在雨里头。
看见我们,他这才从那塑料布底下,摸了又摸,掏出一个塑料袋。交到爸爸手上,说,怕你们来了找不见我。拿好。
说完,便从地上拎起小马扎,摆到修鞋的小车上,慢慢地推着走了。
父亲一下把住了车头,说,董哥,我送你回去。
老董一愣,使了些力气,拨开父亲的手,说,不体面,不体面。
他摆摆手,说,回吧。别让孩子冻着了。
我们回到家。母亲火烧火燎,说,你们这爷儿俩,都不让我省心。今天天气预报有雨,就不知出去带把伞。
母亲一边给我擦头、换衣服,一边埋怨,说,非要今天去。这么大的雨,谁还杵在那里等你们不成?
父亲从怀里掏出那个塑料袋,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他解开封口的橡皮绳,一圈圈地拆了。里面是一个卷好的油纸筒。打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父亲喃喃道,真讲究,都和以往一样。
最后铺开的,是我的奖状。
奖状干干净净的,那块巴掌大的墨迹,奇迹般地消失了。
母亲也惊奇极了。她拿起那面奖状,迎着灯光,看了又看,说,怎么搞的这是,魔术一样。
桌上放着母亲为父子俩熬的姜汤。父亲说,桢儿,找个保温桶,把姜汤给我打一桶。
母亲张了张口。这时候是饭点儿,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利索地把姜汤打好了,又将在街口卤味店刚斩的半只盐水鸭,也用保鲜盒装上,一并给爸爸放在马甲袋里。
我知道爸爸要去找老董,便又要跟着去。母亲说,你安生一点儿。出去再感冒了,明天就不用上学了。
父亲摸摸我头,说,让他去吧。哈哈,董老伯为他挽回了荣誉啊。人要知恩,得当面谢谢。
原来老董住的地方,和他摆摊的地点,并不近。
父亲带我从金大的后门进去,穿过了整个校园,才看到在西门的角落里,坐落着两排平房。辅佐路建起了几座新楼,靠着马路,很排场,将校园都遮挡住了。从外面可是看不见这些平房的。看得出,都是老房子了。房顶上盖着防漏的石棉瓦。瓦楞上生着不知过了多少季枯荣的杂草。南京城里,这样的平房越来越少了。以往,我的同学程洪才家住过。他们全家从六合来南京接他舅爷爷工厂里的班,后来也都搬到楼房去了。
一头巨大的黑狗,带着几只狗崽,正欢快地在雨后积聚的水洼中踩水嬉戏。看见我们,一阵狂吠。一个胖胖的大婶,喝止住了它,对我们说,别见怪,我们这里偏僻,就指望它看家了。
我看到大婶,将一块内脏一样的赤红的肉,用草绳拴在水龙头上,很仔细地冲刷。空气里弥漫着很清冽的土腥气。我很好奇地问她是什么。
大婶说,这是猪肺,以形补形呢,对肺好,治咳嗽。可是里头脏东西多,要好好洗一洗。嗯,你们是要找谁?
父亲说,董师傅。
大婶说,哦,紧里头那一间。
门开着,里面闪着昏黄的光。走进去,看见一个小女孩,正靠在一张桌上,手里握着毛笔。这桌子很大,雕著花,又很高。女孩跪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很气派,我在电视上看过,叫太师椅。可是一侧的把手已经坏了,用一个布带子裹了好几圈。
爸爸问,是董师傅家吗?
小女孩从椅子上爬下来说,是,我爸出去了。请等一等。
她从靠门的长凳上,小心地捧下两摞叠好的衣服,请我们坐。然后将衣服抱着,拉开一个布帘,放到里屋去了。
我们坐下来,觉得已经将这个屋子占满了。这屋子小,并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一个立柜,还有这张大桌子。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腾挪的地方。有一只煤气炉,上面炖着一个砂锅,咕嘟咕嘟地响。
父亲终于站起来,看那个女孩子写字,忽然惊叹说,哎呀,写得真好啊。
我凑过去看,也觉得写得很好。说不出哪里好,但比我们书法老师写得还顺眼。
父亲说,毛毛你看看,小姐姐临的是《玄秘塔碑》呢。
看我茫然的样子,父亲有些失望,但他显然对面前的神童更感兴趣。他问,你还临什么?
小女孩说,还临《李晟碑》。有时也临欧阳询。
父亲说,这个“归”字写得好。
女孩说,我爸说不够好。他让我要多临柳公权,说还差几分“骨气”。
我对这个梳着童花头,满口大人话的小姑娘,也有些好奇了。
这时候,看着老董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菜篮子。他的中山装换下来了,穿了一件纺绸的夹克衫,那时是中年男人的标配。可他这件过于大了,整个人显得更瘦小。见到我们,他好像有一些吃惊。
父亲沉浸在刚才的兴奋里,说,董哥,你这闺女写得很好啊。
老董愣一愣,淡淡地说,小孩子,瞎写罢了。
父亲将马甲袋里的保温桶拿出来,说,刚才你淋了雨,不放心。家里熬的姜汤。我爱人给你带了一盒鸭子。
老董点点头道,费心了。
老董从菜篮里拿出一捆青菜,说,元子,把菜择了,蒜蓉清炒。
小姑娘应了一声,从椅子上下来,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米箩,出去了。
老董将那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了,铺上了一张塑料布。又打开碗橱,拿出一瓶“洋河”大曲,搁在了桌上。
父亲站起来,说,我们不打扰,回去了。
老董说,吃了再走。饭点留人,规矩。
父亲说,真不客气。家里那口子等着吃饭,改日我再来看你。
老董闭了一下眼睛,说,毛羽,咱们上次同桌吃饭,毛教授还在吧。
爸爸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看看我,说,好,董哥,我们坐下喝两盅。
外头“滋啦”一声,我望出去,原来那叫元子的小姑娘,将拾掇好的青菜下了锅。那只煤油炉子,不声不响地,被她端到外面去了。她的动作利落得很,一招一式,像是做惯了饭的人。这时迎着光,我才打量清她。样子很清秀,但是脸上并没有很多孩童的神气和活泛,平和沉静。
父亲感叹,闺女这么小,真能干啊。
老董也望向外头,说,能干不能干,也长这么大了。
这时候,看见有人走进来,是刚才的那个大婶,手里端了个钵,说,董师傅,家里来客了吧,我肚肺汤做多了,给你端了一钵来。
老董谢过了她。大婶说,留客吃饭,好事,缺什么跟我说。临走又转过头来,说,你胃不好,少喝点酒啊。
看她走远了,父亲说,这里的邻居不错,像一家子人。
老董说,风里雨里,也都几十年了。
元子将菜汤都盛出来,砂锅里的饭也端上了桌。老董自己又开了火,炸了一碟子花生米,下酒。加上那一大盘盐水鸭,倒也挺丰盛。元子将碗筷用开水烫了,给我们一一搁好,开口说,爸,叔叔,你们好好吃。我做功课去了。
老董点点头。她这才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饭菜回里屋了。
父亲说,这是什么规矩,让孩子一起吃。
老董说,小门小户,认生啊。由她自在去吧。
老董给父亲倒上酒。
董哥,我敬你一杯。父亲说完,一饮而尽。这些年,都还好吧?
老董也喝了,说,好不好,都那样吧。
他又给父亲满上,说,这酒一般,将就着喝。我记得毛教授爱喝花雕。爱请学生喝,也请过我。
父亲说,是啊,喝了就爱吟诗作词。家里如今还有两首他作的《满江红》。难得喝醉,写得也狂放。一直留着。
老董看看我,搛了块鸭子放到我碗里,问,叫毛毛?
父亲应道,大名毛果。
老董感叹道,眼眉真像他爷爷啊。教授要是看到这小小子长得这么好,不知该多欢喜。
父亲道,有时也厌得很,主要是没有定力。要像你们家元子,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书法,一点都坐不住。得一张纪律的奖状,自然宝贝得要死。哈哈。
老董说,要不,让他和元子搭伴儿学吧。两个孩子,也好教些。我来教。
父亲说,那怎么好,各人都要忙一摊子事儿。
老董袖了手,说,我这手柳体,当年也是教授指点的,如今传给他后人,也是应当。这欠你家的,还多呢。
父亲愣一愣,说,董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他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许多我不懂的事情。我能听出来的,是关于爷爷当年教书的事。
我东张西望。
一只猫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橘色的皮毛,很瘦。它将身体张成了弓形,伸了个懒腰,然后蹭一蹭我的腿。我把盘子里的鸭脖子夹过来,喂它。但是它似乎没什么兴趣,摇摇头,噌的一下跳到了窗台上。
我这才看到,窗台上悬着一只西瓜,已经干瘪了。瓜上还有一层白毛,是长霉了吧。我心想,怎么还不摔掉。
老董问,毛毛,还认得这只瓜吗?
我想一想,恍然大悟。
老董说,来,老伯给你表演个戏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后铺开一张纸,将毛笔蘸饱了墨,递给我,说,写个字,越大越浓越好。
我攥起笔,一笔一画,使劲写下我的名字。
又粗又黑,我自己得意得很。
爸爸看了,哈哈大笑,有些嫌弃地说,这笔字写得,真是张飞拿起了绣花针啊。
老董也笑,大度地说,骨架是有的,这孩子内里有把力气。
老董将那只干瘪的西瓜抱过来。我才看清楚,西瓜皮上并不是长霉了,而是铺了一层霜。老董拿出一只鸡毛掸子,摘下一根鸡毛,从中间摘断,独留下近根儿细绒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轻轻地在瓜皮上扫,一边用只小汤勺接着。那霜慢慢落满了半汤勺。
老董便将这白霜,一点点均匀地倒在纸上,我的字迹被盖住了。
我看见他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了一个小盖。一边嘴里说,硼砂三钱砒三钱,硇砂四钱贵金线。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父亲笑说,好个障眼法。
老董也笑了,笑得很松弛,额头上紧巴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他对着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后輕轻地在纸上扫。我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
纸上那又黑又大的“毛果”两个字,竟然消失了。
我赶忙举起那张纸,雪白的一张。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又看,真的,什么也没有。
父亲和老董相视而笑,说,这孩子,可给戏法唬住了。
我用很崇拜的眼神看老董,学着电视里《射雕英雄传》郭靖对洪七公的手势,说,大侠,请受我一拜。
父亲说,得得,就这么会儿,师父就拜上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找出那张奖状,自然知道是施过同样的咒语。我不顾母亲虎着脸,将刚才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母亲冷冷地说,叫爷儿俩疯的,都不回来吃饭。这修鞋的老董好本事。
父亲嘻嘻一笑,收获不小。我儿子还拜上了个师父。
母亲更不解了,说,跟他学什么?学补鞋打掌?
父亲说,他可不止会补鞋。
母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抢白说,你一身的酒气,别故弄玄虚了。就这张奖状,说到底,也就是一瓶“消字灵”的本事。大半夜的去拜师父?这也是我的儿子,交给个陌生人,你也不问我放不放心?我倒要听听他的底细。
父亲这才沉默了。许久后,他说,你记不记得毛毛外公上次拿来的那本《康熙字典》?是他修好的。
母亲也沉默了一下,眼里有惊奇的神色,说,就是那本给虫子蛀得稀烂的字典?
父亲说,嗯。
这事我知道。这本《康熙字典》,是外婆的陪嫁。据说是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传下来的。压在箱子底,到有一天找见了,才发现给虫啃得散了架,成了一堆破烂儿。外婆舍不得扔掉,她和太外祖的感情很好,睹物思人,心里头那叫一个伤感。竟然经常流眼泪,好像自己辜负了先祖。叫外公想办法,外公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找母亲这个长女出主意。结果父亲拍了胸脯,一来二去,居然找人给修得看不出痕迹来。外婆大为罕异,说,若见了这高人,她得要好好地谢一谢。
妈妈说,老董就是那个高人?
爸爸点点头。
妈妈眼睛一失神,又有些惭愧地说,真是,人不可貌相。
父亲的酒也醒了,正色道,得亏毛毛外婆的这本宝贝字典,十多年来,我才和老董说上话。你既想知道他的底细,那我就说说吧。
说实在的,那次父亲跟母亲说老董的事情,我因为小,并没有听懂。但看母亲听着听着,眼神黯然,后来竟然有些唏嘘。到我长大后,有次提起了老董,父亲才又讲给我听。我才明白,老董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老董什么时候开始修鞋,好像没什么人记得了。他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他年轻时,在肄雅堂做学徒。肄雅堂在哪儿,在琉璃厂的沙土园啊。毛毛,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到礼拜天,你大伯领着你去逛旧书店。以前琉璃厂的书店,数肄雅堂装裱功夫一流,修书也最有名气。据说几个当家的老师傅曾为清宫修过四库。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给并到中国书店了,书肆的修书师傅也一起来到店里工作。你爷爷那时在艺术系,还兼了金陵大学图书馆的馆长。那次到北京出差,逛琉璃厂,正看见老董埋头修一本嘉靖年间的《初学记》。你爷爷说,那本书的书口,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边角的地方一碰就掉渣。他就看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用裱纸将边角环衬起来,行话叫“溜书口”。每片纸渣都安放得恰到好处。他修了一个多小时,你爷爷就看了一个多小时。你爷爷看上了他,要把他带回南京。那时金大的古藏部刚刚成立,接了好多老中央大学留下的古籍。天灾加上人祸,许多善本珍本书,都毁得不成样子。好的修书师傅,多数去了台湾。留下有经验的,大多又老了,要带个徒弟谈何容易。这行孤清,可也要靠祖师爷赏饭。人得灵,还得有恒心和耐心。那时候调动个人,已没这么容易。即使老董是孤儿,上下无牵挂,人也已经满师,也还是费了许多的周折。你爷爷对他说,我让古藏部的主任亲自带你。
這年轻人看着善本室里一箱箱旧书,眼睛亮一亮。你爷爷就放心了。
老董人好学,聪明,没一个月已经把善本室的古籍熟悉了。他灵在过目不忘,举一反三。那时候修复古书,可没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有什么扫描、电脑归档之类。老董就靠自己一个记性,修过的书,哪一朝什么类、哪个作者、几卷几章,甚至哪一页有缺损,都能记得个大概。他还自己做了一套卡片检索系统。主任也说:“这个年轻人,有股子钻劲,好用。”老董呢,也是真爱书。除了修书,就是看书,没别的爱好。有次你爷爷去馆里,大中午的,人都吃饭去了。就剩了他一个,埋头看一本书。问他看什么,他回说,《病榻梦痕录》。你爷爷说,嗯,师爷写的书,说了不少乾隆年的腐败事儿。老董合上书,说,知世道污浊,才有个出淤泥而不染。你爷爷接过来,问,你修的?老董点点头。
你爷爷打开细细看了,又问,修了多久?老董答,一个月,二修了。原来用了“死衬”,可惜了书。我拆开重新修了。你爷爷说,一个月算快了,补得不错。这书糟朽了,“肉”缺了不少。老董说,以往在琉璃厂,老师傅们都能补字。我字写得不好,唯有先空着。你爷爷就说,不妨事,我教你写。
以后,老董在修书看书外,多了一个事:练习书法。你爷爷教他的法子,是临帖。颜柳欧赵,二王二严。与常人习字不同,你爷爷要他琢磨的,是字的间架与笔画。再补他人的字,便都有迹可循。
再后几年,老董渐渐在馆里有了声名,任了二修组的组长。一次,他拿着两本《杜诗镜铨》,找到古藏部的夏主任,说,好好的书,怎么就做成了“金镶玉”?主任说,跟我打过报告的。脆化得厉害,除了酸,还是救不过来。老董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这是毁书。
哦,你问这“金镶玉”啊?顾名思义,是在古书页下衬入一张手工纸,用糨糊粘好,让衬纸长度宽于书页,三面加宽古籍的天头、地脚和书脑,好像加了一道玉白边。你可记得家里头,有本你太舅爷留下的《如意函》,就是这么修的。老董对主任说,我们这一行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是“整旧如旧”。这书破损得是厉害,可纸张还不算失去机械强度。不到不得已,是断不用“金镶玉”的法子。在我们那儿,这可叫“绝户活儿”。
主任愣一愣,脸色沉下来,不好看了。他说,这馆里的古籍这么多,怎么才叫个好法子?这在你们北方叫“金镶玉”,在我们这儿可叫“惜古衬”。
老董站起来,说,我去重修。
因为这件事,但凡外头的人提起老董,夏主任就说,业务是好的,可是为人太傲慢,还不是有馆长撑着腰。
又过了几年,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爷爷被人写了黑材料。爷爷自然被撤了馆长的职。这他倒无所谓,都是身外物,只要还能教书。后来的苦头,大概又是咱们全家都想不到的了。还波及了你北京的大伯伯。但你爷爷的冷清性子,抄几回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竟也都扛下来了。再后来,渐渐都传出来,这些检举材料,里头有夏主任的,居然也有老董的。老董是被人踩着手,写下那封信。信里说,毛教授的私藏里,有多少封建遗毒,他清清楚楚。来人说,那你就编个目,这不是你最在行的吗?不老实,就踩断你的手,让你下半辈子再修不了书。
你爷爷,这才落下了病,从此再没好过。谈起老董这名字,是家里的忌讳。再后来,善本室被封了,改成了档案室。老董被赶出了图书馆。事没做绝,他检举有功,金大的宿舍还是给他留下了。
老董是什么时候修上鞋的,谁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爷爷出殡那天,下着小雨。不知怎么,我们三兄弟,都哭不出来,也不敢哭。回家的时候,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佝偻着身体,袖着手,朝这边张望,好像已经跟了我们很久。是老董。他发现我看他,这才回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眼底一麻,这才哭了出来。哭得越来越大声。你大伯慌了,说,老三,你哭什么。我没有答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哭下去。
好多年后,我调回了南京。家里也落实了政策。路过了西桥,老董还在那里修鞋。有一次彼此都望见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
直到那一回,你妈妈带来了外婆的《康熙字典》,唉声叹气的,要我想办法。我心一横,去鞋摊找到了老董。我问他,手艺都还在吧?他说,嗯。
父亲的讲述,在这里停住。此时的他,也是一个老人了。对于老董这个人,除了为我唤起记忆,似乎再没有余力去做任何的评价。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在他带我去见老董的那个夜晚,回来后,对母亲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而后,两个人都出现了漫长的沉默。后来,我记得母亲站起身,深深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你该帮帮他。
因为这句话,父亲找了祖父当年的同事,这些人也都上了年纪。一些已经不太记得这么个人。但有一个,是老董当年带过的徒弟小龙。因为老董当年的所为,明面上也已没有了来往。我爸就讲了自己的想法,说,您如今是古藏部的主任了。馆里也是用人的时候,还是将他请回去吧。小龙就说,哪怕现在,我们都替老馆长冤屈得慌。
父亲叹口气,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那一手手艺,是没有犯过错的。
小龙便说,我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如今的这些小年轻,缺的是老人儿手把手地带。可是,老董这人你知道,倔得很。给他台阶也未必下。
父亲说,或许让他家属配合做做工作。他爱人是什么来历?我上次见到了他女儿,还小得很。
小龙四下望望,说,他没成家,哪有什么家属?那孩子是他捡的。也不算是捡的。有天他出摊儿,去上厕所,回来就看车把上挂着个婴儿包袱。
父亲说,啊,那这么多年,都他一个人带?也真不容易。
小龙说,是不容易。可谁容易?他当年那封信,这些年可让你们家容易了?
因为小龙出面,金大图书馆给了老董一个临时工的差事,又聘他兼职培训馆里新来的年轻人。
老董对父亲说,不愿意去。
父亲说,你的手艺丢了,不可惜?
老董一边擦洗家什,一边说,我得出摊儿,修鞋也是我的手艺。
父亲摇摇头,说,董哥,我知道你挂着以前的事兒。如今我放下了,馆里放下了,你自己还放不下?
老董没有再吭声。
他答应了下来,但是还是坚持要每天出摊儿。晚上开夜校,给图书馆的青年员工做培训。还从馆里领了一些活儿,带到家里来做。
旁人问他。他说,我没脸跟那些老相识一块儿待着。
这时候,我已经跟着老董学书法。老董和学校里的书法老师不一样。不描红,也不用双钩,就是给我一本帖。这帖上,一页一字,是从各家的法帖上,集聚来的。从“一”字练起,日日不断。母亲听说了,就说,这是野路子啊,别把孩子的字给练杂了。父亲便说:“练得百家好,方知字中字。”这就是当年他爷爷教老董的法子。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老董家的那张花梨大桌,腾出来给我和元子练字。老董对我不多言语,一招一式,倒多是元子从旁指点。他自己呢,让图书馆搬来了一张小书桌。桌上多了许多古书。他仍然是修鞋的打扮,围裙套袖,可手上多了一副白手套。拿起书来,小心翼翼的。桌上呢,也都像是修鞋的家什,针锥、挑针、排刷、木尺、大小起子、张小泉的剪刀。眼见着,都是老物。榔头有三把,分别是木榔头、铁榔头、橡胶榔头。还有一把镰刀,是真的镰刀,亮闪闪的,用来裁纸。我说,董伯,这可够威风的。他就笑笑,说,这比起肄雅堂老汪家八斤重的大长刀,可远了去了。
这时的老董,说话也活泼了一些。他手里总不闲着。我呢,生性好奇,练着手里的字,便想去看看他在忙活什么。我问,董伯,你在做什么?他没有抬眼睛,只是答说,伯伯在给书医病。他埋着头,手用一把竹起子,在书上动作着。一盏小灯,光浅浅地打在书上。他仔细地用竹起子揭开粘连在一起的书页,用小毛刷细细刷去页面上的浮尘。那架势,真像极了做手术的大夫。手边的起子,约有七八把,大小厚薄各不同,如一排手术刀各有其用。他手里的这把竹起子,很轻薄,颜色较其他几把更深,末端还挂了红色吊坠。久了,我自然看出老董对它的偏爱。这起子由扇柄改制的,刚入行就开始用,据说是当年他师傅传下来的。如今不知经了多少年,已用得发亮,像包了层浆。我便也知道这竹起子的讲究:头部要留竹节,不容易裂开;竹起子要带竹皮,韧性好。
这时,老董略抬一抬头,说,元子,打糨糊。
元子便很利落地,将面粉倒在一大一小两只碗里,一点点加水,用力搅拌。一边搅,一边往里头加上些粉末。待看糨糊黏稠了,她又用竹扦子,往外挑东西。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是面筋。
搅拌到最后,两边的糨糊,一干一稀。那只叫麻团的猫,噌的一下蹦到了桌上,趁人不注意,吧唧吧唧,就着糨糊碗舔起来。元子赶紧走过去,在那猫脑袋上磕了一记,说,哪儿都馋得你。我很惊奇,问元子说,这糨糊能吃啊?元子哈哈笑,说,好吃,高营养。这挑出的面筋,姐回头给你拌疙瘩汤。我又问,麻团为什么不吃旁边那碗啊?元子说,麻团精着呢。那碗里加了黄柏水和澄粉,防虫。它不爱吃。
我于是很佩服元子的见识,也让老董教我。老董说,这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手艺。毛毛好好读书,将来要做大事的。学这个没用。
我一边缠他。老董又说,你可知道学这个,先要有个什么?
我说不上来。
他对我招招手,说,你来看看伯伯在做什么。
我走过去,看他手里的书,是破旧的焦黄色。纸页上被虫蛀得厉害,布满或小或大的虫眼儿。老董说,你看着。
他用一支毛笔,蘸上元子打的糨糊,将一个虫眼儿润湿,然后覆上了同样焦黄的宣纸。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存了许多年的毛太纸,用红茶水染过。他用毛笔蘸水沿着虫眼边缘画水纹,再将多余的毛太纸捻断。大点的虫眼儿,浆糊润湿后,边修补,边用镊子或针锥小心地挑干净毛边儿,然后用个小木槌轻轻地把虫眼儿捶平整。他让我迎着光看看,竟然一点都看不出补过的痕迹。老董的动作十分利落,可我看了将近十分钟,他才补了一页虫眼儿。这些眼儿有的豆大,有的小似针眼。我的眼睛,已经有些看花了。心里叹一口气,这整一本书,每页都有虫眼儿,得要补到什么时候?
老董又问我,现在你说说,这行得有个什么?
我想想说,好眼力。
老董摇摇头,只说对了一半。你可知道,修一本书,从溜口、闷水、倒页、订纸捻、齐栏、修剪、锤平、下捻、上皮、打眼穿线,得二十多道工序。当年我师傅,教我第一步,就是学这补虫眼儿。那是没日没夜地补,看着小半人高的书,一本又一本。吃过晚饭,给我两升绿豆,到门廊外头,就着月光,用根筷子,一粒一粒地捡进一个窄口葫芦。第二天天亮,师傅倒出来,晚上再接着捡进去。就这么着整整半年。我看针鼻大的眼儿,也像个巴掌。当年梅博士养鸽子,见天儿盯着看,练那眼神的活泛劲儿。这是一行练就一行的金刚钻。我师傅要我学的,不只是眼力,还有冬三九、夏三伏坐定了板凳不挪窝的耐力。
我不吱声儿了。老董又问,今天伯伯让你临的“来”字,临完了?
我心里一阵惭愧,乖乖地伏在大桌子上,继续写字。
我的书法,在老董的教导下,的确是进步了很多。母亲有些奇怪,说,这孩子,跟了老董脱胎换骨了。我也要跟着看看去。
便备了糕点,到老董家去。
老董见一家三口都来了,有些欣喜,也有些慌得不知说什么。
母亲一时脱口而出,老董师傅,咱们见过的。我在您那儿修过鞋,好手艺。
话接不下。父亲忙说,老董哥干什么,都是好手艺。
母亲又说,我这个儿子,多亏您教上了道。
老董说,是孩子自己灵。到底是毛教授的后人,一点就透。
老董说完就沉默了。母亲因为知道了这人和爷爷的过往,也竟然不知怎么应对。这时候,她看到门口的炉子上,坐着一口大蒸锅,正有些水汽渗出来。于是找话,这是蒸包子?
刚才还袖着手的老董,听到忽然笑了,说,不是,我在“蒸书”。
蒸书?母亲一愣神儿。
此时老董迟钝的眼神,也有些生动起来。
他说,今天去馆里,见着小龙。说福建省图送来了一批出土古书,能修的都修了。还有几本老大难,再修不好,就送去报废了。有本《八闽通志》,已经硬成了“板砖”。小龙说这书已经洗了两次,可是因为酸性太高,纸页都粘连上了。无论怎么都揭不开。我就说,我带回去试试看。
父亲说,这法子能成吗?
老董转向母亲,问,弟妹,你说,蒸包子,这包子膨胀松软,靠的是什么?
母亲想了想,是靠了水汽。
老董说,对,就是这个道理。这古籍就好比一只包子,要靠着这股水汽给它松松骨头。
父亲说,那还得加上点儿小苏打,至少也得加上个酵母头。
大人们就哈哈笑了起来,小屋里的空气,变得轻松与快活起来。
聊了好一会儿,老董站起身,取出竹起子和镊子,揭开了蒸锅。
锅里的水汽漫溢出来。还有一股子酸腐的气味,着实不好闻。父亲说,是出土文物的味儿。
老董用镊子在锅里揭了一下,又盖上了锅盖,笑笑说,包子还生,火候未到。
说话间,父亲问,和馆里的人相处得都好?
老董收敛了笑容,终于说,实在的,那些小年轻的做派,我不是很看得惯。仪器什么的,他们是用得很溜,张口闭口“科学”。祖宗传下来裱褙的老法子,哪是“科学”们比得了的。
爸爸想想说,你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该你管的,就随他去吧。
老董点点头,说,我有数的。不然白活一把年纪了。
又过了一会儿,老董站起身,说,成了。
他戴起手套,打开蒸锅,从里头取出那本古书。黑黢黢的书,此时像块刚出炉的蛋糕,散发着水汽。
老董轻轻将它放在一块准备好的棉布上,又拿着一个小喷壶,在书口均匀地喷上水。这才拿起一只小镊子,小心地一点点地伸进书页。
我们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老董暗暗地使了一下气力。那书页终于被揭开了。我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欣喜,在心中响起了“咔”的一声。如同人生的某个机关,被打开了。
书页的正反面剥离了,完好无缺的字迹。揭开一页,依然完好。
父亲激动地说,这真是叫个,“大功告成”。
老董也很高兴,搓一搓手,说,这么着,馆里其他几本书,也都有着落了。《齐民要术》里写着呢,没有老法子办不成的事。
这时候,我看见元子挎着篮子走进来。老董说,闺女,去买瓶洋河。毛叔叔来看咱们了。
元子脆脆地应了一声。爸爸止住她,说,今天你爸攻坚成功,理应庆贺一下。走走,咱们下馆子。
分手的时候,老董喝得晃晃荡荡的,紧紧握住爸爸的手不肯撒。他说,毛羽,老哥谢谢你。我是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元子搀扶着他,抱歉地看父亲一眼,说,叔叔对不起,爸喝多了。
父亲也微醺了,他说,没事,你爸是高兴的。董哥,你有元子这件小棉袄,归根儿还是有福气的。
以后的日子,与老董走得便近了。家里的一些藏书,祖父在世时被毁过一些,失散过一些。但老家陆续又寄来了,皖南的梅雨天漫长,虫蛀水浸了,品相就不是很好。父亲就都送到老董那去。我呢,喜欢的小人书,《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帝》《聪明的一休》,翻看久了,也送到董老伯那儿去。老董一视同仁,都给修得好好的。
做活的时候,他的话其实很少。少到你屏住呼吸,只能听到房间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还有裁纸的声音以及木锤落在书页上的钝响。当这声音在你耳畔放大,减慢,即便是一个儿童,也会体会到其中的一种神圣感。
这房间里的气息,其实也是不新鲜的。因为这些古书经年的老旧,以及潮湿霉变的纸张、寒暑历练的油墨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浑然而醒神的味道。长了,你会对这种味道产生依赖,甚至在呼吸间上了瘾。許多年之后,我仍然还回忆得起,这是存储在时间中的书的气味。
有时,他会经过我身边,看着我习练书法,不发一言。有时他会俯下身,握住我的手连同手中的笔,很慢地,导引我写下刚才临写的笔画,作为演示与勘误。这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
唯有一次,我听见他在身后深深叹了口气,说,毛毛,读书的人,要爱惜书啊。
我回过头,看见他手中是我那本散了架的《森林大帝》,他正在一页一页地将书页的折角捋平,然后小心地放在那只里面灌满铅的木头书压底下。那神色的郑重,如同对待任何一本珍贵的古籍。
有一天,元子对我说,毛毛,来帮姐姐一个忙。
她手里握着两卷黄澄澄的线。她把线绕到我的双手上,问我,帮妈妈缠过毛线吧?
我说,嗯,你要打毛衣吗?
她呵呵地笑了,择出了一个线头,密密地缠在小竹筒上,说,这是蚕丝线,是给线装书缝线用的。
我问,这线怎么这么旧啊。
她手里熟练地动作着,一边说,旧就对啦,修古书,就是要用旧线。这线是做旧的呢。
我又问,是怎么做旧的呢?
她说,都是我爸染的啊。这种古铜色,可不好染呢。你闻闻,是不是有股中药味儿?这里头啊,有红茶、红藤、苏木、关紫草、秦皮、槐花、毛冬青、熟地、洋葱皮。要防虫呢,还得放上黄檗树皮、百部根和花椒种子。一起煮成水,把丝线泡上两天,晾干了,才能派用场。
我说,那纸呢?伯伯修书用的纸,也要染吗?
她笑笑说,可不!纸那就更讲究啦。一书一纸,百纸百色,都得能对得上才行。爸说,以前老行当修书,都是买那些残旧的古书,裁了天头、地脚、书脑来用。但这法子,是拆东墙补西墙啊。他修书,全靠自己染。他喜欢用的是楮皮纸。楮树皮制成的纯皮纸,韧又轻薄。这颜色要染得准,得一点点地调,还得一回回地试。要黄一点儿呢,就加黄柏;要红一点儿加朱砂;要黑一点儿加烟墨。
我说,这个我也知道。我爸画画的时候,也用调色板。
元子又笑起来,毛毛真聪明,就是这个道理。不过画画,是跟着自己的心。染纸啊,可得紧跟着人家的书喽。
这说话间,一卷线也轴完了。我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很叹服地说,元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元子说,我爸天天都在修书。见来的,听来的啊。
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头有憧憬。摩挲了手中的线,轻轻对我讲,毛毛,我长大了,也要和爸一样,把全天下的书都修好。
回到家,我和父亲说了元子的话。父亲也感慨,好孩子,有志气。老董这一手好活儿,算是有个传人了。
秋天时候,父亲接到了小龙的电话。
小龙说,毛羽,这个老董,差点没把我气死。
父亲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馆里昨天开了一个古籍修复的研讨会,请了业界许多有声望的学者。我好心让老董列席,介绍业务经验。结果,他竟然和那些权威叫起了板。说起来,还是因为省里来了本清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很稀见。可是书皮烧毁了一多半。那书皮用的是清宫内府蓝绢,给修复带来很大难度。本来想染上一块颜色相近的,用镶拼织补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蓝色怎么都调不出来,把我们急得团团转。省外的专家,都主张整页将书皮换掉。没承想老董跟人家轴上了,说什么“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还是修旧如旧那套陈词滥调。弄得几个专家都下不了台。其中一个,当时就站起身要走,说,我倒要看看,到哪里找这么个“良工”。老董也站起来,说,好,给我一个月,我把这书皮补上。不然,我就从馆里走人,永远离开修书行。
你说说看,仪器作了电子配比都没辙,你一个肉眼凡胎,却要跟自己过不去,还立了军令状。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无力了。
父亲找到老董,说,董哥,你怎么应承我的?
老董不说话,闷着头,不吱声。
父亲说,你回头想想,当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你能回来不容易,为了一本书,值得吗?
老董将手中那把乌黑发亮的竹起子,用一块绒布擦了擦,说,值得。
后来,父亲托了丝绸研究所的朋友,在库房里搜寻,找到了一块绢。以往江南织造府裁撤解散时,各地都托号家纺织贡缎,所以民间还留有许多旧存。这块绢的质地和经纬,都很接近内府绢。但可惜的是,绢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说,毛羽,你是帮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给我,我把这蓝绢染出来。
父亲说,谈何容易,这染蓝的工艺已经失传了。
老董笑笑,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本草纲目》里写着呢,无非“菘、蓼、马、木、苋”。这造靛的老法子,是师父教会的。我总能将它试出来。
此后很久,没见着老董,听说这蓝染得并不顺利。白天他照旧出摊儿修鞋。馆里的人都奇怪着,毕竟一个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他获得了小龙的允许,夜里待在图书馆里。傍晚时也跑染厂,听说是在和工人请教定色的工艺。听父亲说,染出来看还行,可是一氧化,颜色就都全变了。
老董家里,沙发套和桌布、窗帘,都变成了靛蓝色。这是让老董拿去当了实验品。
中秋后,我照旧去老董家练书法。父亲拎了一笼螃蟹给他家,看老董和元子正要出去。老董说,毛羽,今天放个假。我带两个孩子出去玩玩。
老董穿了一件卡其布的工作服,肩膀上挎了个军挎。元子手上端着一只小筐。父亲笑笑,也没有多问,只是让我听伯伯的话。
老董就踩着一辆二十八号的自行车,前面大杠上坐着我,后座上是元子,穿过了整个金大的校园。老董踩得不快不慢,中间经过了夫子庙,停下来,给我和元子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我问老董,伯伯,我们去哪里啊?
老董说,咱们看秋去。
这时候的南京,是很美的。沿着大街两边,是遮天的梧桐。阳光洒到梧桐叶子上,穿透下来,在人们身上跳动着星星点点的光斑。隔了一条街区,就是整条街的银杏。黄蝴蝶一般的叶子风中飘落,在地上堆积。自行车辗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也不知骑了多久,我们在东郊一处颓败的城墙处停住了。
这里是我所不熟悉的南京。萧瑟、空阔,人烟稀少,但是似乎充滿了野趣。因为我听到了不知名的鸟响亮的鸣叫,是从远处的山那边传过来的。山脚一棵红得像血一样的枫树,簌簌响了一阵,就见鸟群扑啦啦地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将蓝色的天空裁切成了不同的形状。老董长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对我们说,真是个好天啊。
我们沿着一条弯折的小路,向山的方向走。元子折了路边的花草,编成了一个花环,戴在了头顶上。这让她有了明媚的孩童样子。
我们渐渐走近了一个水塘,清冽的腐败的气息,来自浮上水面经年积累的落叶。看得出这是一处死水,水是山上落雨时流下来的,就积成了水塘。沿着水塘,生着许多高大的树。树干在很低处,已经开始分杈。枝叶生长蔓延,彼此相接,树冠于是像伞一样张开来。我问,这是什么树?
老董抬着头,也静静地看着,说,橡树。
老董说,这么多年了。这是寿数长的树啊。
老董说,我刚刚到南京的时候,老师傅们就带我到这里来。后来,我每年都来,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和人结伴。有一次,我和你爷爷一起来。
你爷爷那次带了画架,就支在那里。老董抬起胳膊,指了指一个地方。那里是一人高的芦苇丛,在微风中摇荡。
你爷爷说,这是个好地方,有难得的风景啊。
他说这个话,已经是三十年前了。
老董的目光,渐渐变得肃穆。他抬起头,喃喃说,老馆长,我带了您的后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密匝匝的叶子。那叶子的边缘,像是锯齿一样。一片片小巴掌似的,层层地堆栈在一起。我问,伯伯,我们来做什么呢?
老董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那东西浑身毛刺刺的,像个海胆。老董说,收橡碗啊。
我问,橡碗是什么呢?
老董用大拇指,在手里揉捏一下,说,你瞧,橡树结的橡子。熟透了,就掉到地上,壳也爆开了。这壳子就是橡碗。
我也从地上捡起了一个还没爆开的橡碗,里面有一粒果实。我问,橡子能不能吃?
冷不防地,元子嘻嘻笑着,将一颗东西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嚼,开始有些涩,但嚼开了,才有膏腴的香气在嘴里漫溢开来。很好吃。
元子说,要是像栗子那样,用铁砂和糖炒一炒,更好吃呢。
老董说,毛毛,你看这橡树,树干呢,能盖房子、打家具;橡子能吃,还能入药;橡碗啊……
这时候,忽然从树上跳下来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鼠。它落到了地上,竟像人一样站起了身,前爪紧紧擒着一颗橡子。看到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老董说,它也识得宝呢。
我问,橡碗有什么用呢?
老董这才回过神,说,哦,这橡碗对我们这些修书的人,可派得大用场。捡回去洗洗干净,在锅里煮到咕嘟响,那汤就是好染料啊。无论是宣纸还是皮纸,用刷子染了,晾干。哪朝哪代的旧书,可都补得赢喽。我们这些人啊,一年也盼中秋,不求分月饼吃螃蟹,就盼橡碗熟呢。
我听了恍然大悟,忙蹲下身来,说,原来是为了修书啊,那咱们赶快捡吧。
老董到底把那块蓝绢染出来了。据说送去做光谱检测,色温、光泽度与成分配比率,和古书的原书皮相似度接近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基本完美地将雍正年间的官刻品复制了出来。
因为本地一家媒体的报道,老董成了修书界的英雄。邻近省市的图书馆和古籍修复中心,纷纷来取经,还有的请老董去做报告。
图书馆要给老董转正,请他参与主持修复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工作。
老董摇摇头,说,不了。还是原来那样吧,挺好。
他白天还是要去出摊儿修鞋,晚上去馆里教夜校,周末教我和元子写书法。
他家里呢,也没变,还总是弥漫着一股子旧书的味道。还有些涩涩的丰熟的香,那是没用完的橡碗。元子用铁砂和糖炒了许多橡子,封在了一个很大的玻璃罐里。我写得好了,就奖励给我吃一颗。
可是,有一天周末,老董不在家。家里沒人。也没在馆里。
父亲带我去邻近的澡堂洗了个澡。
傍晚时,再来老董家。门开着,老董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也不开灯。
父亲说,董哥,没做饭啊?
老董没应他,面对着那张花梨大桌案,一动不动。桌上有一本字帖,几张报纸。报纸上是清秀的字迹,柳体书法。有风吹进来,报纸被吹得卷起来,荡一荡又落了下来。
父亲又喊了他一声。
老董这才抬起了脸,定定地看着我们,眼里有些混浊的光。
父亲四顾,问,元子呢?
老董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送走了。给她妈带走了。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元子何时有了一个妈呢?
老董摸摸我的头,轻轻说,是她亲妈。当年把她用个婴娃包裹卷了,放在我的车把上。我寻思着,她有一天总会找回来的。她要是找来了,我恰巧那天没出摊儿,可怎么办?十二年了,她总算找回来了。
父亲愣一愣,终于也忍不住,说,你养她这么多年,说送就送走了?
老董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那人家里看了,是个好人家。比我这儿好,那是孩子的亲妈。人啊,谁都有后悔的时候。知道后悔,要回头,还能找见我在这儿,就算帮了她一把。
老董起身,从碗橱里拿出一瓶“洋河”,倒上一杯,放在了眼前。停一停,一口抿个干净。又倒了一杯,递给父亲。他说,我该歇歇了。
老董没有再出摊儿修鞋。图书馆里的工作,也辞去了。
后来,他搬家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跟我父亲也没说。
来年春节前,我们家收到了一只包裹,北京寄来的。
打开来,里头是我的一本小人书,《森林大帝》。开裂的书脊补得妥妥当当,书页的折角,也平整了。
包裹里,还有一把竹起子,上面吊着个扇坠子。竹起子黑得发亮,像包了一层浆。
三、徒弟
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
——明周嘉胄《装潢志》
一周后,我如约来到了简的住处。
家里有个很年轻的声音。我看到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垂首站在简的身旁。简轻声对她说着什么,桌上摊开着一些书页,手中动作,好像在演示。
看到我,女孩大方地打招呼,对简说,老师,您的客人来了。
简笑笑说,这是毛博士,说起来,也是你的学长。港大毕业的。
女孩对我伸出手,说,乐静宜。鹿老师的徒弟。
我握手回礼,这才会意,鹿是简的姓。
女孩反身在桌上收拾书页,同时将裁切下来的边角,很麻利地清理好。颌首道,老师,毛博士,我先告辞了。
简送她到门口,叮嘱说,齐栏重在手势,熟能生巧。每本书的鱼尾栏位置不同。记住教你的口诀,不贪快。
女孩笑一笑,一抱拳,说,遵命。
这个笑容很有感染力,让她清淡的面目生动而明亮起来。简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我们回到楼上。我对简抱歉,说,不知道您在上课,打扰了。
简说,没事,今天不是上课的日子。但静宜要去参加一个比赛,找我补补课。
我说,是修书的比赛吗?
简点头,是,亚洲修书协会两年一次,今年在东京。增设了青年组。
正说着话,简留意到英国短毛跳到了桌子上,趴在一个玻璃碗里舔食。
简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说,贪食!
这只叫Ted的猫并不很慌张。它用前爪梳理了一下嘴巴上的胡须,这才施施然地落地,沿着楼梯缓缓走下去。
玻璃碗里是打好的糨糊。
简叹一口气,说,正经的猫粮不吃,就爱吃这个。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有一只叫麻团的貓,也很爱吃糨糊。
简唤吉吉上来,把书桌收拾了,又叫她从一个五斗橱柜上,取下一个樟木盒子,拿出一只函套来。
虽然室内的光线并不很好,但我还是看出,这函套的华贵。靛青锦绫的底,上面是游云和舞鹤。三角压片则做成了云头的样式,很精致。
简说,我好久不做了。书顶、书根、书口哪一处都马虎不得。还好,几年前在嘉定收了一副象牙签,也派上了用场。
我屏住呼吸。看到她将函套打开,里面是爷爷的书稿。她小心地捧出来,放在我手里,说,完璧归赵。
我看到木夹板上了一层蜂蜡,阴刻的“据几曾看”四个字,愈见清晰。翻开来,书页平整而柔软。经年水渍的痕迹,已看不见了。
简说,洗书除酸、熏蒸、溜了书口,再一页页烫平。你爷爷是个有心人,在内页标注了阿拉伯数字的页码。他是一早预见了有人会拆装。
简说,我师父说,他得到过一册中世纪的书。拆开了,每一手都标注了Signature。以往制书的人,是把自己的名声都放进去的。
我抚摸书页,心下感动,说,祖父有幸,身后遇到了您。
简说,这份书稿,我边修边读。令祖上世纪四十年代成书,已提出《快雪时晴帖》是摹本。乾隆爷足五十年,都当是真迹,宝贝得很。隔阵子就写一个跋,盖上一个章。台湾也是后来用了科技,以唐双钩为据,才确定是摹本,比这份书稿里的结论,又晚了数十年。很了不起。只可惜,当时没有出版。
我摇摇头,说,也不可惜。有些话,说得太早了,是没有人信的。
她说,那也还是要说出来。不说出来,压在心里头,不是办法。
她的眼神黯然了一下。这话里有别的话。但是她说,我的一个故旧,给我讲宋画,讲《林泉高致》,我一直不懂。你祖父评郭熙《早春图》,引《华严经》里头一句,点醒了我。
动静一源,往复无际。我说。
她说,嗯,是这句。动静一源,往复无际。
她合上书,装进函套里,交给我手上,说,好好藏着。
吉吉出去买菜了,或在楼下遇到了自己的同乡。欢快的声音响起,由近至远。我和简闲谈了一会儿,准备告辞。
简忽然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虽然不知是什么忙,我立即说好。
她指着墙角的一只纸箱,说,最近手时时震,开不了车,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我在导航的指引下,过了海底隧道,把简的二手福特开到了观塘区。
对这里我并不陌生。曾经因和某个著名导演短暂合作,我频繁地出没此地,达两个月之久。这里是九龙东的工业区,工厂大厦林立。有些年久的厂房,不敷使用,被政府出政策以低廉的租金租给艺术家,美其名曰“活化”。导演的工作室正在这里。于是出于因利就便的考虑,他的不少作品在这里取外景拍摄,又多是动作片为主。这些街巷与楼宇年久失修,而又有种莫名昂藏悲壮的烟火气息,非常适合枪战及飞车。所以,在一些新上映的港片里,我多半还可以辨认出这个区域。
导航结束,我们停在了一个很偏僻的大厦前。
我搬着那只箱子,跟着简进入一个电梯。那电梯外面竟还有需要人手开关的铁闸。这着实让我开了眼界,此前我只在欧洲那种老式的住宅公寓里见过这种电梯。电梯在二楼停住。扑面的酒气,一个大汉,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个油漆桶,摇摇晃晃地进来。他转过身,我看见他背后文着一条龙,龙爪的位置,写着“兼爱非攻”。我们在五楼出去。我抱着箱子有些吃力。大汉咧嘴一乐,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问“使唔使帮手”。
我看见了简走在前面,娴熟地在一个铁门前按动了密码。铁门打开。然而面前又是若干的一式一样的铁门,上面各安装着一式一样的密码锁。同时,我听见耳边犹如鼓风机一样强劲的中央空调的声响。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迷你仓”。
有关“迷你仓”,我并不感到陌生。旧年香港出了一桩事故,九龙区一个叫“时昌”的迷你仓发生四级大火。烧足三十四小时,未熄。火势并不大,但因为现场楼层的储物仓如同迷宫,对象纷纭。一星之火,处处燎原。其间两名消防队员不治殉职。
“迷你仓”着眼于“迷你”,是港人的在地发明。地少人稠,空间逼狭。诸多鸡肋之物,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便租借工业区或傍海的小型仓储,摆放这些物件,租期一年至数年。我识迷你仓,是当年在港大读书时,毕业的师兄师姐,有如默契,将办公室的各类书籍打包,纷纷存放于斯。回归家庭本位后,对书籍封锁致哀,如天人两隔,永不相见。
我忽然想,或许我手中的纸箱,装满的是书。
果然,简用裁纸刀将箱子划开,从里面取出一摞颜色陈旧的书。她再次按动密码打开了一扇冰冷的铁门,里面摆着三只同样冰冷的铁质书架,是图书馆才有的那种书架。这书架是订制的,很高,上接着这个厂房改建的迷你仓独特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盘旋着看得见经年锈迹的管道。书架下面,还有一只可以自由伸缩的梯子。
简将梯子打开,挪动,指着书架高处还空着的位置,对我说,请把这些书帮我放上去。我按照她的指引,将这些书在书架上排好。我可以闻到,这些老旧的精装书,却散发着新鲜的糨糊和皮革味道。
简说,帮我把旁边的那些书拿下来。我拎起其中一本。仓促间,这本书的书脊竟然整个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阵烟尘。我慌张地对简说对不起。简笑起来,摆摆手说不要紧。我这才发现,这些书,已经残破不堪。我很小心地一本本取下来。简按照次序,将他们放进了刚才的纸箱里。
简将其中一本拿起来,掸一掸灰,满意地说,带回去慢慢修。
我这时才认真打量这个迷你仓,发现比我想象中要大,只不过空间被几个书架遮蔽了。原来书架后还有许多纸箱,上面标着号码,似乎写的是年份。
简在我身后,安静地说,这是我的书店。
没待我细问,她说,从中学开始,我所有的藏书都在这里。四千多册吧。
她四望一下,在书架上取下一本。说起来,都过去许多年了,总也舍不得丢。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又爱读书,就在旧书摊和文具店“打书订”,不肯走,一站就是一个下午。老板娘赶了几次,我就省下零用钱来买。新的买不起,就买旧的。一来二去,也攒下许多书。可这些书呢,缺少照顾,多半无“完身”。我那时爱读小说,因为封面脱落,连带了前后的章节。对不少故事,我现在记忆都是有头无尾,也多了一些念想。后来读了大学,还经常帮衬那家书店。老板娘对我说,有个客人,把一套书放在店里寄售,少了一册,卖得便宜。我一看,是一九七四年内地出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宣纸朱墨套色,原尺寸影印。我恰巧在《明报月刊》上读到了这套书的广告。说来也是个缘由。那时,北京出版了这套“庚辰本”《石头记》,全世界限量二千套。价定得很高,是用来赚外汇的。香港分得五百套售卖,当时作价港币二千五。我翻开来,就看到这套线装书,跟足原书订装,就连眉批原本红色都保留了。拿在手里就不忍放下。老板娘说,那客人开价一千二。我说,我是学生,没有这么多钱,可我想要这套书。老板娘说,这个客人要移民英國了,我替你问问吧。后来,客人回话了,说可以一千元给我。在七十年代,这仍然是个不小的数字。我叹口气,摇摇头说,还是算了。老板娘说,郑先生说了,不急着你还。他留下了一个账户,你储够了再还他。
我用了两年时间,补习、做兼职赚钱,把这笔钱分期还掉了。简说。
我说,这套《石头记》,少了哪一册?
少了最后一册。我去年才补齐,也不知谁舍得放了出来。简将铁门关上,上了密码锁,问我说,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我推辞了一下。简说,餐厅不远,当是谢谢你。
我们开着车,只经过一个街口停下,是另一幢工业大厦。
简掏出眼镜,在通讯簿查找,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我们经过一个昏昏欲睡的保安,搭乘电梯上了楼。
电梯门打开,没想到别有洞天,竟如同一个热闹的市镇。迎面是悬挂着红色灯笼的居酒屋,墙上浮雕了能剧面具。一个打扮成早乙女乱马的女孩,手里捧着试吃的甜品,一面在派发传单。而隔壁的玩具店,招牌闪烁霓虹,里面发出嘈杂的电子游戏的声响。
简并没有理会我的瞠目,只是一径走到了走廊的尽头。一个门脸很小的店铺。没有店名,门口只镶嵌一个门牌号,630。
走进去,黑咕隆咚的。这时候灯开了,走出一个模样很精干的白种男人,衣着形容精致。他用英文说,简,好久不见。
他们拥抱,动作简洁。简洁一如店面的陈设。工业风的铁艺桌椅,墙一律漆成了凝重冷淡的青灰色。男人将我们引入其中一张桌子。
男人问简,吃点什么?
简说,马克,我很想念你的烤羊羔肉,半熟,多放点迷迭香。
男人说,这位先生呢?
我说,一样。谢谢。
男人说,还是厨师沙拉?今天的龙利很不错,给你做个海鲜饭,配黑椒汁。附赠一个新研制的甜品。
简说,好。我都快忘了你做的云石蛋糕的味道了。生意会比以往好些吗?
男人说,还过得去。现在主要靠在“脸书”上打广告,只接受预订。不要浪费了好食材。你呢,去年跟我说重开书店的事,怎么样了?
简说,恐怕是遥遥无期。等我把这些书都修好了再说吧。
简给我倒了杯气泡水,自己要了杯热柠檬。她说,上了年纪,喝不了冰冻的了。
我说,这家店的名字别致,叫“630”。我猜对店主很重要。
简说,是,对我也很重要。十一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同一天,他在中环的西餐厅,和隔壁我开的书店都结了业。房东加铺租,实在承担不起。这个工厦的租金,便宜很多。几年后,他打电话给我,我也很吃惊。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东山再起。我一直以为,他早回意大利去了。西西里人,真是有股不屈不挠的劲头。
我说,你开的书店?
简笑一笑,说,先填饱肚子。我再和你说说这些伤心事儿。
这个叫马克的厨师,同时也担任着店里的侍应。我本来担心如果客多了,他的人手如何应付,但其实是多虑。我们在吃饭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人进来。以至于他在服务我们的同时,还可以和我们聊上几句,说些俏皮话什么的。但不可否认,简的介绍很不错。他的羊羔肉,烤得好极了。尤其是配的酱料,有一种奇异的鲜香。
马克说,这是用的香港本地的虾酱调制的,取材是靠近大屿山的大澳渔村。他总是亲自去购买食材,要看清楚虾酱由那些年迈的婆婆光着脚踩出来,然后用那种阔大竹匾晾干在海滩上,才会买。
我真正遇到的难题,是修书当中的学问。这真是一世也学不完,不只是修复技术要纯熟,Ginn要求我在半年内研习欧洲古书的订装历史。说起来,在西方,十三世纪才开始出现订装技术,之前人们一直用“纸莎草”来记录文字。两百年后,人们开始用木板做书的封面,后来再发展至现在我们常见布封面的古书,是十八世纪才出現的。因为工业革命后,书籍大量生产。要用更廉价的方法造书,于是开始用纸板做封面,再在上面裹一层布包装。
简打开纸箱,翻找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整个书脊开裂。她对我说,你看看这本。基本可以估出,是十九世纪下半叶出版的。欧洲图书往时黏合用动物胶,后来英国殖民东南亚,他们才改用当地产的橡胶。怎知橡胶效果差,太易变干变脆。而且为了节省人手,不用线订装。那时候,低成本生产出来的书,揭几揭就会烂。就好像这本,修起来要费不少力气。学习了这些历史,每次修书,动手前先研究书籍来自什么年份、用什么方法订装。有时候,书不会注明什么时候出版,也可以从蛛丝马迹推断,例如纸质、封面工艺,或者出版社。我修过一本约有四百年历史的书,是本法国出的版画图鉴。脱页破损还是小事,最大问题是,书里有几页不见了。还是老师点拨,我到大英博物馆查找同一版本的书,把缺了的几页影印,然后重新为那些缺页制版,用相同的印刷方式、字体、颜色,再用相近的仿古纸,补回那几页。我花了三个月将那本书修好。我老师对我说,你可以满师了。
我听简说到这些,如数家珍。面前的甜点已经化掉了,也浑然不觉。她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让整个人也明亮起来。
我问,听欧阳教授说,你拿到了英国的修复师资格证。后来就回到香港,开始为郑先生修书?
简愣了一下,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她没有接我的话,只是抬起胳膊,远远地对马克做了个手势,说,埋单。
她的手指,在微微地发抖。
送她回去的路上,简没有再说话。她有时只是凝神盯着前方,有时会看看车窗外。车稍开得快了些,山道上的路灯连成了起伏的弧线。
大约一个月后,我接到了简的电话,邀请我参加一个派对。
她的学生乐静宜,在亚洲修书大赛上,获得了青年组的冠军。简亲自下厨,请大家吃饭。
她说,今天学生们都会来。
按照我所预想的,这是以满门桃李为主题的青年人的聚会。然而到了才发现,并非如此。来者寥寥,到场的,竟有半数都是中年人。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年纪似乎在简之上,但穿着很时髦,他叫阿超。
晚宴布置在天台上,风景独好,可以俯瞰整个中环的夜色。我是许久没有在山上看过中环。当年在港大读书时,常攀山去龙虎亭。中环的璀璨,似乎永远是这城市的缩影。即便远离市井喧嚣,隔了几重距离,仍如在眼前,伸手可触。此时的流光溢彩,又密集了一些。我伸出手,比画了一下。中银大厦上巨大的避雷针,像是一截铅笔头,错落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间。
我们喝香槟,吃着静宜从日本带来的乌鱼子。交谈间,彼此开始熟悉。阿超是个退休的工程师,年近七旬。曾在南丫岛的风力发电厂工作。至今仍住在岛上,经营着自己的有机果园。擅长海钓,所以是那种被海风终日吹拂的黧黑脸色。他是简的第一个学生。
阿超说,我们这些人,多半都是从顾客做起。我可不是什么古书藏家,认识简时,只是个音响发烧友。我爱自己砌真空管机。有本教人砌机的平装书,七十年代出版,是我们这一行的《圣经》,很好用。经常翻阅内页松脱了,就来向简求救。
简说,当时我没想接这单case。师门有训,按行规这样的书不能接。阿超捧着他的书,一脸丧气,像捧着自己生病的孩子。我心软了,但还是对他说,你这本书标价一百二十块,我修好它,原材料加手工,要三千二。不如买本新的。阿超没有犹豫,说,多少钱都修。
阿超接话说,后来,我拿回了这本书,觉得简是它的再生父母。人说医生救死扶伤,情同此理。我就拜在她门下。
阿超执手行礼,像模像样,把我们都逗乐了。他说,诸位莫笑,不是我虚长了简几岁,真要摆一个蒲团敬上一盅拜师茶。
旁边的思翔道,我那本书法辞典,给小孩胡闹打翻了墨汁。不贵重,可已经绝了版。用了二十年,心里很不舍得。交给简,竟然也回了春。人说新不如旧,这感情在里头,可是钱两能计算清的?
我在旁边听了,心里一动,想起了什么。问这“除墨”,可是用“西瓜出霜”的法子?思翔说,这是秘籍,要老师说,先得拜师。
简笑笑说,倒没什么要保密,我回头细说给你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老法子,西人也有西人的办法。道理都是整旧如旧,不过殊途同归。
这时走进了一个妇人,风尘仆仆,连声道来迟了。说是送孩子去补习班学钢琴,刚才接了来。来人叫秀宁。简亲自切了一块云石蛋糕给孩子,看得出是在马克那里订的。妇人便提醒孩子,说,快谢谢师奶奶。
简就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唉唉,这不是把我叫老了?
秀宁就不安起来。简说,看看你,都是做妈的人了,还像当年一样,一说就脸红。
秀宁也笑了,看看我,说,这位是?
阿超就说,新朋友,毛博士,在大学做教授。你家Ken仔好好学,将来要跟教授读书。
秀宁说,好,博士要帮我教训。这孩子,唔生性,成日只挂住打电动。
这时夜风凉了,人们三三两两往楼下走。简收拾碗盏,我留下帮她。她看看外头,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年轻人,说笑着走来。其中一个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旁边的人就喧嚣起哄。
秀宁的孩子,蹲在墙角,和那只叫Ted的短毛猫玩耍。简说,过得真快啊,这孩子见风长,几年都这么大了。当年秀宁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我笑说,做老师的,是看着时间跑的人。我在这大学不过教了七八年,都感叹得很。
简说,其实我没想过收徒。我老师说,我们这一行,是自己一个人的清苦,不可半途而废。底细未明的人,心中有名利的人,都做不了。可是,自从收了阿超,每收一个学生,似乎都有非收不可的理由。
我问,那为什么收秀宁呢?
简叹一口气,我从英国回来,有一段时间,日子很难熬。后来是社工推荐,去看心理医生。那天去诊所,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椅子上哭得很伤心。你想,一个人哭得旁若无人,是得有多大的痛。我看到她站起来,有些艰难地撑住自己。这才看出她有身孕。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是本《約翰福音圣经》。后来,陪我来的社工就说,这是同他一个教会的姊妹。也是命运不济,年初婚变。犟得很,自己一个人,非要将孩子生下来。她人生的支撑,是她的奶奶。祖孙感情很好。奶奶后来得了老年痴呆症,后母不容。她大学后,便把奶奶接出来照顾。祖孙相依为命。一年前,奶奶也去世了,她一直撑着。这本《圣经》,是祖母的遗物之一,上面有老人的许多笔迹。她从此不离手,宝贝得很。也是用得太久了,书终于散了。她感情就崩溃了。我想一想,就对社工说,别的不敢说,这本书,我可以帮上忙。
后来,社工带着她登门道谢。她说,看到这本修好的《圣经》,一刹那,她觉得人生又有了指望。临走她对我说,想跟我学修书。我刚想婉拒,她说,家里还有一些奶奶留下的书籍,都很残破,她想亲手修好。我看她大着肚子,眼里有热切的光,就说,好。
你看现在,她一个人将孩子带大,又找到了工作。她对我说,她每次洗书,人就轻松一点。觉得将奶奶一生的辛酸,连同自己往日的不快,都洗去了。
后来,我也慢慢好起来。做这行,何止是医书,医人也自医吧。
这时楼下欢呼。就见阿超上来,说,简,那边有节目,你是主角。
我们到了楼下。看大家原来正徐徐打开两幅卷轴,赞不绝口。书法家思翔说,这一幅给老师,“焕然一旧”。我不贪天功,这不是我的原创。有次听欧阳教授说了这句,觉得很贴切,老师做的事,正是给古书脱胎却未换骨。另一幅给静宜,“惜旧布新”,贺她在大赛拔得头筹。说起来,我们这伙子人,走到了一起,因为兴趣。而人有天赋,我跟老师学了两年,也就是个三脚猫功夫。我们中真能继承老师衣钵的,可能只有静宜一个了。
静宜只是浅浅地笑笑。按说她是今天的主角,话却分外得少。没有凯旋应有的喜悦,更不复与我那天初见时的活泼样子。
她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旁人介绍说是她男朋友,叫文森。文森在投行工作,据说已经和静宜交往了两年。两人看上去是亲密的,但文森似乎是广交天下贤士的性情,经常走开去和别人倾谈。他与我谈了一会儿现代大学教育制度的得失,得出了一个结论:将来大学不会再需要教授,甚至大学也将被取替,“毕竟以后都是人工智能的天下”。
这时候,阿超眨眨眼睛,说,我听说文森还有个余兴节目。文森于是迅速站到了众人之间,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精装书。这书的黑封皮上,金色烫印着Louise。这是静宜的英文名字。
文森忽然走到静宜面前,单膝跪地,慢慢打开了那本书。在书页的正中央,镶嵌着一枚戒指,熠熠生光。文森说,静宜,这是我生平做的第一本书,连同对你的爱,一并放在里面。嫁给我,此生读你千遍不厌倦。
旁人自然起哄,夹着祝福。年轻些的开始呼喊。
静宜的脸色并无兴奋与意外。她缓缓站起来,看了文森一眼,目光是冷的。她合上了那本书,然后说,修书的本事,不是这样用的。
静宜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去,留下文森,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一幕太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实上,这次求婚并不是兴之所致,而是群众智慧共同策划的结晶。本以为是派对高潮,没想到如此潦草地收了场。意兴阑珊间,众人纷纷告辞。
我往山下走,主道上的出租车会多一些。夜风有些凉了。
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住,车窗摇下来,是静宜。
静宜说,毛博士,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我说,太麻烦了。我要过海。
静宜将车门打开,说,我去九龙塘,顺路。
她静静地开了一会儿。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问,文森没和你一起?
她愣一愣,说,今天失礼了。
我说,没关系。小伙子总是性急些。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也是年轻人,却没有年轻人的好奇。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说,你们知识分子,总是很谨慎。生怕交浅言深,惹火上身。
我终于笑笑说,你很喜欢对人作判断。
我下车的时候,在后车座上看到了一本精装书。很老旧,但是封面有古典繁复的压金图案。上面用英文写着《鲁滨逊漂流记》。
简中风,是端午前后的事。
我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接了,是静宜打来的。
我到了法国医院。简抢救过来了,躺在病床上。苍青脸色,看到我,眼睛亮一亮,眼珠一轮。静宜便慢慢将病床摇起来,枕头垫高,服侍她半坐着。
简张一张口,她的嘴巴有些斜了。她用了气力,很艰难地说出了“毛博士”三个字。声音的含混,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她必定是觉得不体面,便紧紧闭上嘴巴。
她示意静宜,为她拿来纸笔。她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我看到,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她用尽气力,让自己攥住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字。
字迹是歪歪扭扭的,但我还是辨认出,是“修不了书”。
她写完这四个字,仿佛如释重负。绷紧的身体,于是也松弛下来。她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将眼睛合上了。我也静静地望着她。有一滴泪,沿着她的脸颊,缓慢地流下来。
我说,简,你好好休息。我稍后再来看你。
静宜送我出去,我们穿过走廊,到了楼下平台。
平台上是一个布局精巧的花园。花圃开满了绿盈盈的绣球,枝叶交缠,十分茂密。只是五月,香港的天气已经很热,伴着雨季的湿潮。远处望到狮子山起伏的轮廓,也是灰蒙蒙的。间或有蝉鸣传过来,是压抑的声嘶,听来有些令人窒息。
我对静宜说,这阵子照顾简,辛苦你了。
静宜淡淡说,没什么。她以后也要归我照顾了。
我一时疑惑,稍停顿了一下,心生佩服,便说,简没有子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遵古训的又有几人。你很难得。
静宜笑一笑,将眼光移开,落到两个在台阶上嬉闹玩耍的孩子身上。他们后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也注视着他们,眉头紧锁。
静宜喃喃道,为师……又岂止呢。
她看我愣住了,于是说,毛博士,不赶时间的话,我们去那边坐坐。
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窗,我这才看出那两个孩子,其实是一对双胞胎。生着一模一样的面目,却没有落入双生儿装扮的窠臼。他们的衣着并不一样。发型也不同,一个留着时髦的偏分,另一个则是利落的平头。其中一个似乎玩累了,开始厌倦另一个仍然兴致勃勃的挑衅,将头拧到一边去。这时,我们都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子,将头依靠在男人的肩上,那肩膀有些微的抖动。她应该是在啜泣。
你说,静宜忽然开口,这四个人,是谁病了呢?
此时她面目平静,看不到同情或是其他任何的情绪,是个木然的脸色。下午间歇的阳光下,可以看见她青白的脸颊上,有几颗浅浅的雀斑。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自己发明了一个游戏。经常坐在路边,看那些交谈的行人,猜想他们的关系。伦敦的天气总是很阴郁,人也不怎么说话,起码比香港人的话少得多。这为游戏带来了难度。但是好玩的地方,也在這里。你于是需要根据你看到的,不断地揣测,然后不断否定推翻自己,再重新猜想。这很耗工夫,不过没关系。本来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正好用来打发时间。
这像是哲学家和职业侦探做的事。我笑一笑,问,那时你多大?
还在上小学吧,我的父母已经离婚,我跟我妈妈过,也改跟了她的姓。事实上,我已经不太记得我爸的样子。我只在每个月的探望日能见到他。打我记事,他在我印象中,就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是老来子。我应该来自一次失败的避孕。或许大家对我来都缺乏思想准备,好像是我打乱了所有人生活的阵脚。我出生时,我的两个哥哥已经成年,都搬出了家里。大哥继承了爸的生意,娶妻生子。二哥在海事军官学院毕业后,也很少回来。只有每月阿妈煲老火汤时,才出现,算是碰个面,到底还是广东人。
所以,我出生时,我爸已经是半退休状态。我还记得的,是我爸有一间书房,很大,比客厅还大,摆满了书。可我哥说,这个书房,只是在香港时的三分之一大。爸的书房,总是锁着。有时,他会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不经他同意,没有人能允许进去。记得我七岁那年,有次偷偷跑进去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我踮起脚,用手去够一本植物图鉴。我太矮了,那本书掉了下来,砸到我的头,又掉在了地板上。我哭起来。我爸急忙地推门进来,把那本植物图鉴捡起来,反复查看。皱着眉头,神情里是心疼。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他似乎终于发现了满脸泪痕的我。他冷冷地对我说,出去。
嗯,那一瞬间,我甚至希望他动怒。像个正常的父亲,对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该有的样子。但他只是冷冷地让我出去。
再后来,父母就离婚了。家里没有任何波澜,好像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很多年后,我回到了香港,见到了我们家当年的亲戚。我知道我的父母从未相爱过。他们结婚,只是我祖父想兑现当年的一个承诺。
父亲把房子留给母亲和孩子们,把财产也做了恰到好处的分割。然后他们俩客客气气地分开了。我从小对“相敬如宾”这个词,一直有另外一种理解。两个人组成一个家庭,一开始就是为了各司其职,像是关系不错的同事。那个担任“父亲”这个职位的人,年纪大了,做不动了,申请退休、离职,一切情有可原。可是,他把那些书带走了。这是唯一触动了我感情的事。整个房间,空荡荡的,连书架都没有留下。我走进去,还用脚步丈量了一下。这才醒悟,我长大了。或许,这间书房,本来就没有这么大。
我妈没有将这个房间再派其他的用场,只是用来堆杂物。这样,我们就不用经常进去了。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去父亲的住处看望。父亲住在查令十字街的一个小公寓里。楼下是一间书屋,是他的老朋友在经营。实际上,这条街道遍布着书店。我走进父亲的家。公寓只有一间房。我走进去,觉得似曾相识。然后发现,父亲只不过将他当年的书房,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从陈设到格局,甚至一幅字画悬挂的位置,都是一样的。原来,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一直都没有变过。
父亲更老了一些,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或许是神情吧,也温和了一些。人仿佛自在了,眉目舒展。我打量这个房间,到处都是书,整齐或凌乱地摆着,好像都是它们本来该在的地方。我当时想,这些年,他和这些书相处,比和我们在一起,愉快得多吧。那个下午,我从未听过父亲说这样多的话。原来他是个健谈的人,声音也是很好听的。他甚至问起我的学业,和我一起嘲笑那个教威廉·布莱克诗歌的洋先生古怪的发音。我必须要走时,他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说,你长大了。
在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我。他回过神,在书架上翻找。找出一本书,放在我手里,说,孩子,你可以读这些书了。
那是本中文的线装书,《阅微草堂笔记》。我捧着那本书,犹豫了一下,终于对父亲说,我读不懂。
事实上,自出生以来,除了在家里说广东话,我几乎没有过中文方面的教育。父亲笑笑,说,没关系,我教你读。
在以后的若干年,我恢复了和父亲的亲密关系。尽管这种亲密似是而非,并不很像是父女,更类似某种师生的相处。我们的话题有限。他不会和我打听家里的事,我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只有一次,母亲在我床头看到了父亲送我的书。她翻开来,看了一会儿,又合上了,什么也没说。我想,她并不认识那本书,可是她认识父亲的签名。
我们的相处,也会有一些间断。因为父亲不定时地会去香港与东京。每次总带回来一些书。那些书,一些很残旧了,有不新鲜的颜色与气味。但父亲总是兴致勃勃地拿给我看。
在往后的一天,父亲对我说,他恋爱了。可能很快会结婚。
我得承认,我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在想,可能父亲已经给了我一些暗示。这大概不仅因为老年人的含蓄,而是由于中国人处理情感的克制。这时我的中文突飞猛进,但还远远不够体会这些。
父亲说,他一个月后,会去香港结婚。
那一刹那,我没有嫉妒,或者不安,甚至,我有一点为他高兴。我不知道基于什么立场,可以做出适当的反应。
他说,孩子,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我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我没有等到父亲的婚礼。但是很快,我参加了他的葬礼。父亲死于心肌梗死,在他独居的公寓里。死亡时间是在夜里。他开书店的朋友,也是他的房东,第二天中午才发现。
我们去整理他的东西。他已经整理好了两个行李箱。里面除了一些必备的衣物,只有书。
葬礼上,我等着一个人的出现。但是她没有来,这个陌生人。
父亲留下了一份遗嘱,似乎是很久之前就写好了,存在房东朋友那里。因为那次离婚的财产分割,他并没给自己留下什么。遗产所剩无几,这大概也是他没有麻烦律师的原因。这份遗嘱,更类似某一种临别赠言。宣读的过程中,唯有母亲哭了。或许因为在遗嘱中,對她只字未有提及。
父亲将他的书,都留给了我。他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我。信的内容是,万一我赶不上参加他的婚礼,是因为他先走了一步,他想请我满足他的一个遗愿。他希望我对他的书能有一个“体面的继承”(Decent inheritance)。
他留了电邮和一个香港的电话号码。他说,这个人能够教会我,亲手将他留下的书,恢复体面。
三年前,我辞去了手上工作,申请到港大读研究所。这是我父亲的母校。
然后和简学书籍修复,如今算是满师了。
今年是父亲去世五周年。静宜平静地看着我,农历新年的年初三,是他的忌日。
大年初三。我忽然想起,那天是我和简初次见面。我清楚地记得,昏暗的房间里,她手里执着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发黄的纸。看到我们,将那些纸静静地收下去了。她或许在为祭奠一个重要的人,作着准备。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静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静宜抬头看我一眼,将目光放向远处。她说,在我父亲最后的行李箱里,放着一本复刻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最后一卷。简有一次无意中说起了她的遗憾,说她的收藏里缺失了这一卷。她给我看了她的藏书,我在很隐秘的地方,看到了父亲签名的缩写。父亲有时,有孩童式的天真。但他会告诉我他和书之间的秘密,像是面授机宜。
所以,是你为她补齐了这一卷?
静宜说,补齐?我不确定,当年父亲是不是人为地拆散了这套《石头记》,他想在临离开香港之前,留下些什么。但我确信的是,我可以让它完整。
所以,你让简得到它,费了周折吧?
静宜说,其实很简单。我找到了简当年买书的那家书店。老板娘已经去世了。我让她的儿子,给简打了一个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静宜轻微地一咬嘴唇,说,是有关那晚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
她说,嗯,那天下车时,你留意到了那本《鲁滨逊漂流记》。是的,就在当天下午,我满师,简将它送给了我。这是她修好的第一本书。我翻开了这本书,看到里面夹着一张藏书票。上面的图案是一对父女。没错,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和父亲唯一的一张合影。背景是查令十字街84号,那间著名的书店。这一天,我的父亲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我看到静宜的眼睛,一点点地黯然下去。她笑了笑,说,是的,那一刻,我很恨她。我恨她没有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我恨她懦弱。或许,我只是恨她自始至终,知道所有的事。这两年来,她用我,复刻了一个她自己。把我父亲的女儿,变成她所希望的样子。而我,却不知情,整两年了。
现在?静宜摇了摇头,我对她再恨不起来了。虽然,也不可能爱。事实如此。你说,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最后的时候,打定主意,让我的生命与她纠缠了在一起。
天昏暗下去了。远处游荡着紫灰色的云霭,收敛了落日的余晖。
静宜站起身,说,我要回去了。简应该醒了。
简出院的第二天,我们陪她去了观塘的工厂大厦。帮她整理了这么多年来,由她亲手修好的书。静宜联系了一个公益组织,将这些书捐赠发送去了本港和海外不同的图书馆。
在这个过程中,简坐在轮椅上,不发一言,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有时候,她的眼睛会在某一本书上流连,但是很快就转过头去,或者闭上眼睛。
卡车开走的时候,简说了一句话,但我们都没有听见。因为声音湮没在了发动机启动的轰鸣里。静宜俯下身,将她膝盖上的毛毯,裹裹好。香港的六月,惠风和畅。并看不出,雨季就要来了。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
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葛亮,男,1978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浣熊》《戏年》《问米》,文化随笔集《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曾获香港艺术发展奖、香港书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朱雀》《北鸢》先后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现任职香港浸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