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满根据地建设初期中国共产党获取农民政治信任研究

2020-12-09 05:25刘文健刘景岚
史学集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中国共产党

刘文健 刘景岚

摘 要: 在北满根据地建设初期,由于广大民众缺乏阶级意识,以及盲目的“正统”观念,使得一直以人民尤其是农民为坚强后盾的中国共产党一度陷入孤立。中国共产党通过反奸清算、减租减息、分配开拓地满拓地等运动,给予了广大农民以切实的利益,并将利益分配与解构殖民主义、封建主义意识形态相结合,冲破重重阻力,使农民与中国共产党在思想观念上达成了高度一致,由此获取了农民对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信任,为后来通过土地改革运动建构新的意识形态和中国共产党政权合法性奠定了坚实基础。

关键词: 北满根据地;中国共产党;政治信任

取得人民的信任是一个政权构建合法性的重要基础。“政治信任”即“公众对政治体系相信、托付、期待和支持的一种政治心理现象”,在政治实践中主要体现为“民众的政治态度、评价、信念或期待,是特定环境中公众与政治体系之间基于直接或间接的互动合作政治关系的心理折射”。①

政治信任建立的前提是双方的“互动合作”,这种互动合作的主动权往往掌握在政权建设者一方,尤其是在政权建设的初始阶段,通过以下两种手段可以使民众建立对新政权的信任:一是给民众以切实的利益(尤其是在生产力水平较低、物质相对匮乏的时代);二是对民众原有的观念进行重构,即解构传统意识形态,并建构新的有利于政权建设、易于为民众所接受的意识形态。其中前者是基础,是建立信任关系的必要条件,但却不是充分条件,只有在利益再分配基础上重构意识形态,实现民众与政权在思想观念上的一致,才能建立起稳定的政治信任。

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共产党虽然先于国民党进入东北,占得了争夺东北的先机,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东北”——不仅有各色土匪分立山头、国民党大军咄咄逼近,还由于广大人民对国民党“正统”地位的盲目认可,使中国共产党缺乏群众的支持,甚至一度陷入孤立:大部分东北人民由于“对我党我军还不那么熟悉和信任”,② 因此对中国共产党持“观望”态度。③

但仅用了2年多时间(到1947年末),中国共产党就彻底扭转了东北局势:不但在军队数量上超过了国民党在东北的军队,建立了对国民党的军事优势,更在解放区建立了巩固的东北根据地,取得大部分群众尤其是农村广大贫雇农和中农的认可,这也意味着中国共产党政权获得了东北人民的政治信任,并最终在东北解放区取得了合法地位。其中,东北北部地区(松花江以北地区,当时主要包括松江、黑龙江、嫩江、合江和牡丹江5省,大约包括今天黑龙江省大部和吉林省北部地区)是东北解放区的“基本区”,自1945年11月中共中央东北局北满分局建立后,即在陈云等领导下系统地开展了根据地建设,较为完整、典型地体现了中国共产党获取农民政治信任的過程。本文即以东北北部地区的反奸清算、分配敌伪地产、减租减息运动为中心,分析中国共产党在根据地建设初期如何通过利益分配、解构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意识形态,从而在较短时间内获取农民对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信任。

一、中共中央、东北局的部署与北满分局的探索

对于如何获取东北人民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进而实现动员的目的,毛泽东给出了明确的指示:“群众工作的内容,是发动人民进行清算汉奸的斗争,是减租和增加工资运动,是生产运动。”在工作方法上,要求“必须给东北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群众才会拥护我们,反对国民党的进攻”。毛泽东:

《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80页。 东北局尤其注重通过反奸清算发动群众。鉴于日本对东北进行了十四年殖民统治这一地域特殊情况,东北局早在1945年10月即将发动群众的口号定为“反奸清算,肃清敌伪残余,肃清汉奸、特务,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彭真: 《彭真文选》,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页。 东北局书记彭真在为东北局起草的指示中指出,当前阶段“东北人民的阶级觉悟仍然远落后于其民族觉悟”,东北人民最痛恨的是“汉奸、特务”,因此“从政治上经济上反汉奸反特务的斗争,目前仍然是动员群众的中心口号”。

彭真: 《彭真文选》,第108页。 从当时东北的实际情况及后来发动群众的实践来看,东北局的决策是符合历史发展和当时工作需要的。在具体工作方法上,结合“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原则,东北局要求“在工人中有的是以反贪污、索欠薪、要求救济金、退职金等开始,有的是以反对把头剥削、反对克扣储金等开始;在乡村中则多半是以控告或反贪污算账开始”。

彭真: 《彭真文选》,第119页。 在此政策指导下,东北解放区迅速开展了反奸清算运动。从东北局的部署来看,反奸清算运动既包括经济利益方面的再分配,也包括意识形态方面的去殖民化,对于中国共产党在东北地区发动群众无疑是一个有效的切入点。

北满分局成立后,分局书记陈云高度重视农民群众运动工作,专门致电正在牡丹江调研的张闻天和各省工委,征求他们对群众动员工作的意见,了解东北北部群众最迫切的要求。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陈云文集》第一卷,第478页。 他要求东北北部各县县委“必须实质上成为农民运动委员会,在我军到达尤其是剿清了土匪地区,立即开始农民运动”。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陈云文集》第一卷,第480页。 伪满时期,日本在东北强行以低价收买了大量土地作为日本移民、朝鲜移民的耕种土地和军事用地,即开拓地、满拓地,这些土地主要集中在东北北部地区和东北东部地区。针对这一情况,北满分局将发动群众的切入点放在了分配开拓地、满拓地上,于1946年1月6日向东北北部各省下发指示,要求农民运动要达到“减租减息和开拓地、满拓地的彻底解决”。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陈云文集》第一卷,第481页。 当月17日,北满分局专门下发了分配开拓地、满拓地政策的指示。1945年12月22日,黑龙江省工委在给各县关于加强群众工作的指示中,已经将“反奸”作为发动群众的“中心环节”,指出“制裁汉奸、特务、过去压榨人民的汉奸爪牙”是“启发东北人民由反日到反奸、由民族觉悟到阶级觉悟的必经道路”,并就反奸工作的具体要求进行了说明。黑龙江省档案馆编:《土地改革运动》(上),1983年,第13-15页。 在北满分局将工作重点放到分配开拓地、满拓地上以后,黑龙江省委不得不做出调整,于1946年1月12日再次下发了关于群众工作的补充指示,要求各县“马上分配开拓田的土地给无地和少地的农民,以及减租减息工作、安抚救济工作等”。黑龙江省档案馆编:《土地改革运动》(上),第19页。

但在实际工作中,分配开拓地、满拓地并没有取得理想的发动群众效果。从北满分局发给各省的关于开拓地、满拓地分配政策的指示来看,只提出了“原则上分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并对有土地被强占为开拓地满拓地的富农、土地全部被敌强占的地主给予适当照顾。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陈云文集》第一卷,第485页。 虽然也提出“在分配时由当地农民讨论,求得公平”,但却并未明确如何利用分地契机发动群众。其时正是国共在东北“热战”之时,东北局仍将工作重点放在东北南部战场上,并积极为苏军撤退后占领大城市做准备。因此,尽管陈云多次致电东北局要求多派干部、军队增援东北北部,仅《陈云文集》第一卷收录的1945年12月份陈云发给东北局的电报中,就有3份要求向东北北部派出军队和干部,具体是:12月6日给东北局的电报中要求“派遣五个老的主力团到北满”(第459页);另有两份未注明日期的电报中指出“北满至少还要五个主力团”(475页),“如在一月二十日前有四个主力旅(或师)、二千干部到达北满、西满、东满(吉林去一旅),则北满、西满又能为我所有”(第476页)。 但实际上直到东北局撤到哈尔滨前,东北北部地区的干部数量一直都处于极度缺乏状态。在此条件下,东北北部大多数地区的分配开拓地、满拓地工作只能是按照政策要求“公平分地”。事实上,制定“公平合理”的政策仅仅是一个合格政府的“分内职责”,并不足以使广大农民因此对中国共产党这一刚刚进入他们社会生活的政党(政权)产生信任:一些干部到村后,将政策向群众进行说明解释,“老百姓不分贫富,一律说好”,群众间没有论争,《群众工作手册》(一),东北书店1946年印行,第59页。 甚至还出现了名义上按人口平分、但实际上地主通过各种手段多分多占的情况。

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在东北北部进行的分配开拓地、满拓地行为,对广大农民和地主富农而言只是单纯的经济利益分配,而没有对他们开展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从结果来看,无论是地主富农,还是广大的贫雇农和中农,都还没有因此对中国共产党产生信任。

二、从陌生到共识——通过反奸清算筑牢农民的信任基础

“陌生”意味着建立信任关系具有更大的难度,相互陌生的两个个体(个体与组织)间建立信任关系,不仅要在利益方面实现互利,更重要的前提是在思想观念层面互相认同、达成一致。初入东北的中国共产党对于东北人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政党(政权),仅凭借公平地分配开拓地、满拓地这一单纯的利益分配行为自然不足以获得人民的信任。在充分参考了当时东北南部、西部解放区的经验后,北满分局终于将实现“思想观念层面的互相认同、达成一致”的任务着眼于斗争共同的敌人——对大汉奸、恶霸地主进行反奸清算。

1946年3月中旬在通河召开的北满分局干部座谈会上,陈云反思了“为什么北满是减租,搞开拓地、满拓地”,并进行了检讨:“过去是不把清算作中心的,这次很好地检讨了一下,不对就是不对,对就是对,不要以为自己都对。”他指出:“反奸清算能更广泛、更容易地发动群众,因其参加的阶层更广泛,集团更大,运动阻碍少。”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文集》第一卷,第507-508页。 在此思想指导下,东北北部地区开始广泛开展反奸清算运动。

按照东北局的设想,只要工作人员一到群众中去,选定一二个群众痛恨的汉奸、特务分子,发动群众控告,召开群众会议,揭发其罪恶,清算其账目(伪组织头子不贪污者甚少),就会立刻引起群众的愤恨。只要一处的群众通过惩治汉奸、特务,通过清退赃款等活动得到实际的经济或政治利益,“一传十,十传百,运动即会很快开展起来”。

彭真: 《彭真文选》,第119页。 但问题的关键是如何选定斗争对象、如何发动群众控告并揭发其罪恶。东北北部地区的实践远非如此顺利,曾任松江省军区民运部部长、宾县县委书记的马斌在陶赖昭屯的工作经历颇具代表性。

陶赖昭屯位于松花江北岸,当时是国共战争的前沿地区。马斌带领工作队进驻陶赖昭后,当地乡长将工作队安排在了一户烧锅家中(即酿酒的酒坊,属于乡村中的富裕家庭)。为了不脱离群众、便于开展工作,马斌最终带领工作队住在了乡公所(一座古庙)中。在听取乡长简单介绍了本屯情况后,工作队当天傍晚即分组到群众家訪问,了解该屯情况,寻找积极分子。但是工作队刚出门就遇到了障碍:地主在工作队进乡后即散布不利消息,很大一部分群众尤其是青年人在谣言蛊惑下随着地主、粮户躲藏起来或跑到外乡了,只剩一些年老者或小孩在街上“了解情况”——实际上他们是地主、粮户的“流动哨”。当天了解到的情况是:该屯有四百多户靠出卖体力“扛活”的赤贫户,基本群众与现任的一个副区长(伪满时期曾任屯长、协和会长、村长助理)有较深的矛盾,对积谷粮的处理、房租地租等问题有较大意见。工作队还初步确定了几户“积极反映痛苦的人”做联络人。但是第二天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村里青年人比前一天更少了,“原来谈话的也走了,原来敢说的也不敢说了”,工作队后边跟着地主粮户派来的“老头子”,甚至威胁基本群众“使他们不敢接近我们”。《群众工作手册》(一),第11-13页。

为了按原计划召开群众会议,工作队不得不通过乡政权(即乡政府)通知“一切卖工夫抗(扛)活的和种地的都一定来开会,而且要通知一定要到场”。但实际到会的人仍只有“不足四十人”,而且主要是“老太太、老头子、残疾人、讨饭的”。虽然工作队成员情绪大受打击,但仍决定继续开会。会上,工作队首先从身份认同和地位认同的角度切入,让参会人员认识到这是一个“穷棒子会”,在伪满时期他们是没资格“开会”的,而只能任由“有钱人”开会决定“出荷、劳工、俸仕、献纳”等问题。这引起了参会人员在情感和认识上的极大共鸣,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自己议开了”。《群众工作手册》(一),第13-14页。 在群众情绪发动起来后,工作队决定从积谷粮问题入手,解决群众最基本也是最迫切的问题——吃饭问题。积谷粮是伪满时期当地地主组织设立的义仓,由广大种地的农民出粮,年年累积,以防灾荒,并由乡人轮流为义仓打更。在日本投降撤出中国后,维持会会长(原伪满时警察署长)与地主粮户们商议后决定将义仓积谷粮的百分之二十作为协和会办公物资,其余百分之八十“为地主及中富农拉回”,穷人最终“落得一场空”。当地四百多户赤贫户都面临着“吃饭问题”这一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而在处理积谷粮过程中的绝对不公成为引燃群众情绪的导火索。在工作队的鼓励引导下,参会的30余人当即达成一致:“明天再邀些穷人来,带着口袋。”当天晚上,工作队成员分头住进基本群众家里,进一步深入开展工作,并注意发现积极分子,培养本地干部。第三天“来了一百四五十人”,其中老年人、小孩仍占多数,青年人只有20人左右。但是这些人的情绪明显提高了,在工作队的引导下,一些群众结合自身经历控诉了伪满官吏和地主粮户。在讨论如何取粮、如何分粮的过程中,工作队指导群众选出了“头行人”(即行动的带头人、领导者),并着重选出了几个青年人做头行人。对于如何分、分谁家的粮等问题,工作队也引导群众“自己解决”。在随后去屯长(也是大粮户)吴国顺家分粮食过程中,群众选出来的积极分子发挥了领导作用,主导了分粮行动。本次清算斗争由此成为陶赖昭屯的潮流,此后工作队将群众分成几组,由积极分子带领到不同粮户家进行分粮,后期还在政府的主导下,逮捕了民愤极大的伪满时期警察署长,并发动群众分了他家的粮食。

从陶赖昭屯的群众工作经验来看,反奸清算运动除了面临地主设置的阻力,还有封建社会和殖民统治遗留下来的“官本位”思想、中国传统乡情伦理、国共战争形势变化三重阻力。这也是当时东北北部地区反奸清算中普遍面临的困难。第一重阻力体现为农民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一味忍让、逆来顺受,认为“有钱有势”的地主、官吏互相庇护,反抗只能招致地主、官吏的报复并让他们失去更多。尤其是在伪满高压政策之下,“东北人民是被日本控制了十四年的,见了上层分子,乃至见了我们都九十度的鞠躬,畏缩胆怯”。

彭真: 《彭真文选》,第112页。 第二重阻力体现为农民在斗争过程中不愿与恶霸地主等“撕破脸皮”,在陶赖昭屯分积谷粮过程中,农民更愿意“由民主联军出面”,或者“叫拉粮食的人来就成了,拿着麻口袋到人家去不像样”,有些农民更愿意到工作队驻地取地主送过去的粮食,“家门口邻居,到他家拿粮不好意思”。《群众工作手册》(一),第18-19页。 第三重阻力体现为农民受战争形势的影响而斗争不坚决,汉奸、伪满官吏、恶霸地主等在消极对抗的同时,将希望寄托在了国民党“中央军”身上,在反奸清算过程中散播“中央军马上就打到北满了”的谣言。即使土地改革运动已经在东北北部地区广泛开展之后,这三重阻力仍在东北北部地区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性。如松江省双城县在分恶霸豪绅土地时,贫雇农普遍有如下三种心态:“地是人家先人留下的,怎么能分呢?”“想要吧,民主联军呆不住地主又回来了,怎么办?”“不要吧,中央军来不了,分给谁真成了谁的,不是自己吃亏?”黑龙江省档案馆编:《土地改革运动》(下),1984年版,第26页。 充分体现了传统意识形态的根深蒂固,以及农民阶级的局限性。这三重阻力也正是阻碍农民与中国共产党之间达成思想观念上的一致、建立信任的关键所在。反奸清算运动将分配经济利益与解构殖民主义、中国传统意识形态进行“捆绑”,不仅让农民得到了切实的利益,更大的意义在于让他们与中国共产党在对待汉奸、恶霸地主等的态度上达成了一致,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认识到了打破殖民主义秩序的现实意义,突破了传统乡村伦理的束缚,民众的思想观念因此实现初步转变,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基础也因此筑牢。

三、从依赖走向分裂——通过分配敌伪土地、减租减息运动进一步解构传统意识形态

在东北北部地区广泛开展反奸清算后,陈云指出:“反奸清算是发动群众的桥梁,最终要走到经济斗争。”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陈云文集》第一卷,第508页。 事实上,经济问题最终要依靠生产、建设来解决,而“斗争”的最终目的只是对旧的意识形态的解构和新意识形态的建构。这也是中国共产党此时期政权建设过程中争取民众信任和构建政权合法性的一般路径。陈云所言之意即在于通过反奸清算斗争实现民众的初步动员后,下一步将民族矛盾转向阶级矛盾,在利益重新分配过程中进一步打破中国传统的和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构建新的意识形态。以此为目的,东北北部地区在反奸清算基础上,再次进行分配开拓地满拓地运动以及减租减息运动。与之前分配开拓地满拓地工作秉持“公平原则”不同的是,这次更注重从思想观念上启发农民。

松江省宾县群运工作的典型——全孝村分配开拓地满拓地的经验是:“必须经过斗争,同时,凡是没有斗争的、平淡的分开拓地的,必然贫困无力的农民吃亏,因为他们没有翻身,必然掌握不到领导权。”《群众工作手册》(一),第61页。 具体工作方法是工作队进村后,并不向村民介绍中国共產党已制定的分地政策、方法,而是让群众(包括地主、富农)自己讨论应该以什么方法分地。为争取有利自身的分地方法,地主富农自然是希望“地归原主”,但无地少地的贫雇农则希望能够平分土地,双方矛盾由此凸显。事实上,虽然有相当大一部分土地在被日伪强占为开拓地满拓地之前,确实是地主或富农所有,但在被强占的过程中,他们也接受了日伪的“购置费用”,因此在日本战败、伪满政权倒台后,开拓地和满拓地已成为国有性质。“地归原主”行不通后,经济较为殷实的家庭希望借“有更大的生产能力”之由分得更多的土地,但贫雇农自然是反对这种经济决定论的分地方法,指出“租马耕地要钱,因此没有马的家庭更应该多分一些地,以补贴租马费用”。在此过程中,“穷人”逐渐认识到与“富人”间的利益矛盾,并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对其有利,其中敢于出面抗争的贫雇农被认为是积极分子,并得到工作队的重点培养。最终,在工作队的引导下,在贫雇农积极分子的争取下,基本上也达到了按照既定政策分地的结果。《群众工作手册》(一),第59页。 而中国共产党制定的分地政策和分地方法,在分地过程中只是起到了“掌握政策的根据”作用。但与此前由中国共产党政权主导的“公平分地”方式不同之处在于:这种分地方法更大程度地达到了发动群众的目的——农民与地主间的矛盾使得他们在思想观念上开始相互背离,并让农民认识到这样的结果是他们“自己所争所得”,同时还达到了发现积极分子的目的。

北满解放区的减租工作主要有两项内容——减地租和减房租(部分地区还有减牛犋租等),宾县城厢区西丰街是北满分局乃至后来东北局推广的减租典型。该地方只有30余户佃农,但在“经历过多少次反奸清算斗争胜利的影响,及别区减租成功的影响”下,以及当地农工联合会的支持、指导下,30余户佃农与农工会干部、自卫队等60人左右,带着政府的减租布告前往本地两户“大户”老耿家和老张家要求减租,并倒找回了去年因水灾应减未减的租子。老张家潦草应付、交了应减租子的零头后,一家人“全溜了”。老耿家则非常强硬地表示“租钱我已经用完了,地你种了,岂有倒回之理”,坚决抗拒减租。最后双方一同去政府“打司官”。负责处理此“官司”的县政府民政科根据政府减租布告“判决三天之内一定把租照农会评议及政府法令减下交出”。三天后,农会干部带着30余户佃户与老耿家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讨回了18 000元(应倒找回21 500元)。在这一减租行为示范下,其他出租土地的“地东”也纷纷减了地租。《群众工作手册》(一),第67-70页。

相比户数较少的佃户,西丰街人数更多的“农业工人”即雇农大多是没有住房的赤贫户,他们不得不租住在大户人家。在县委派出的工作组指导下,农工联合会召开群众大会研讨减房租事宜,对于这个关乎大多数雇农利益的问题,大家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并决定一起到当地一家有影响的房东高阎王家要求减房租。高家面对情绪高涨的群众,开始时一口拒绝减房租的要求,后在群众“到衙门去”的“威胁”下,终于退出了1000余元的房租,并与租户重新订了合同:“1.退八一五后所加房租;2.不加租;3.下纳租;4.不赶房户;5.大修房东,小修房户。”《群众工作手册》(一),第70-74页。 有了高阎王的先例,其他房东也都无异议地减了房租。

在上述作为典型经验的分配敌伪地产、减租运动中,最终都有效地实现了发动群众的目的。无论是租佃关系还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都是典型的“一对一”的契约关系,但在减租运动中,群众获利的方式并不是“一对一”地实现减租,而是群众团结起来,以“多对一”甚至是政府、组织(农会)、武装(自卫队)支持下的“多对一”的形式实现了减租。这让农民充分认识到了集体的力量,认识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对农民利益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通过减租减息运动,农民开始直接与地主、房东展开了面对面的斗争,并争取到了自己的利益。地主、房东则从原来贫雇农依赖的对象变成了斗争的对象,从而实现了农民的“阶级启蒙”,开始从根本上解构传统意识形态。

首先,中国共产党的宣传教育工作是“阶级启蒙”的重要手段。东北地区的土地資源较为丰富,加之日伪统治期间民族矛盾突出,在一定程度上掩蔽了阶级矛盾。另一方面,由于生产力水平较低,相当一部分农民要租用地主的牲畜、生产工具才能开展农业生产活动。因此东北的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矛盾激化程度并不高,相反,在农民的认识中甚至有对地主的依赖心理,认为他们的生产、生活要靠地主的“支持”才能维持。在此社会环境下,中国共产党发起的任何一场运动都必然要带有“阶级启蒙”的目的。在反奸清算、减租减息运动中,为了实现“阶级启蒙”、发动群众的目的,中国共产党首先在群众中开展了广泛的宣传教育工作。绥棱县工委组织开展的减租减息运动四个环节的第一个环节就是自上而下地宣传发动群众,“宣传党的减租减息政策,启发群众的阶级觉悟,使减租减息真正成为群众的自觉行动”。孙秀主编:《绥棱革命斗争史》,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页。 《明水县政府关于减租减息的通令》在明确了减租减息的方法、要求后,站在“庄稼人”的角度对农民与地主间的关系进行了阐述:“没有庄稼人种地,就没有粮食。没有佃户种地,地主便收不到租子,得不到粮食。因此必须减租子,庄稼人才有力种地。”中共明水县委党史研究室编:《明水党史资料》第四辑,1992年版,第118页。 下乡的工作队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减租减息的意义的同时,已经组织群众开展“到底是谁养活谁”的大讨论了。这一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各个解放区减租减息运动中就运用过的群众动员手段,迅速收到实效,“群众越算越明白,越算越激愤,找出了自己为什么越干越贫困的原因,弄清了到底是‘谁养活谁的道理”。中共明水县委党史研究室编:《明水党史资料》第四辑,第46页。

其次,农民在减租运动的实践中进一步认清了阶级形势。在经过中国共产党广泛的宣传教育后,尤其是在典型地区通过减租减息运动使农民得到实际利益后,农民开始积极响应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在群众大会上“揭发土地占有者、房主重租重利的剥削罪行”。任希贵主编:《绥化地区革命斗争史》(民主革命时期),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91页。 相反,地主、房主等群体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进行的反抗又进一步激化了阶级矛盾,使广大农民尤其是贫雇农与地主、富农濒临彻底“决裂”。

在工作队的宣传和指导下,广大贫雇农与地主阶级在新一轮的分配开拓地满拓地过程中,以及减租减息运动中出现的利益冲突终于被明确为阶级矛盾,传统的农民与地主之间的依赖关系已经开始瓦解。在此时农民的思想观念中,地主不再值得农民信任,而揭开地主剥削农民真相的中国共产党,自然开始成为农民信任的对象。

四、政治信任建立的机制分析

在反奸清算、分配开拓地满拓地、减租减息运动,以及同时开展的剿匪斗争等一系列“互动合作”中,中国共产党终于初步获得了东北北部地区农民的信任。北满分局书记陈云指出:“我经过四个半月的剿匪、民运工作,北满农民已认识共产党是帮助农民的,国民党来不利农民。”

陈云: 《陈云文选》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4页。 这种政治信任的生成,主导者无疑是中国共产党,因此可以说是中国共产党“构建”了农民对其的政治信任。

关于政治信任的生成机制,相关研究认为有认知发生机制、理性选择机制、制度塑造机制、文化培育机制、过程契合机制等,上官酒瑞:《现代社会的政治信任逻辑》,第123页。 信任关系的建立可能是其中一种机制发挥作用,也可能是多种机制综合作用的结果。综合前文分析,北满解放区农民与中国共产党之间政治信任关系的建立,主要是理性选择机制、认知发生机制和文化塑造机制联合作用的结果。

首先,中国共产党主导发动的反奸清算、分配开拓地满拓地和减租减息运动,为农民通过“理性选择”建立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奠定了基础。最简单的信任关系包括两个行动者:委托人与受托人。此处的前提是两人都是有目的的行动者,其目的是使两个人利益得到满足。[美]詹姆斯·科尔曼著,邓方译:《社会理论的基础》(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04页。 反奸清算、分配开拓地满拓地和减租减息运动使农民获得了较为安定的生活环境和直接的经济利益。在此基础上,农民作为趋利避害的“理性人”角色必定然对中国共产党做出正面的心理预期,从而为建立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奠定基础。

其次,中国共产党实行的“群众路线”构建了农民的政治认知。政治价值是政治生活的核心,是一个政权的行为准则。中国共产党所采用的“群众路线”,即“一切为了群众”与“一切依靠群众”的结合,使之不仅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成为一种具体的工作方法,更是一种政治价值的体现,具有本体上的价值意义,并且更容易为群众所认知。在知识水平普遍较低、社会传播手段较差的东北北部农村,农民对一个政权所秉持的政治价值的直观的认识来自于切身感受和有限的传播媒介。在生存艰难的时代,解决生存、生活问题就是最高的价值体现。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反奸清算、分配开拓地满拓地、减租减息运动,正是在否定伪满非法统治基础上,给农民以直接的利益,帮助农民解决生存、生活问题。在清算日伪汉奸、恶霸地主、特务的过程中,农民又很自然地在道德、理性和法律层面认同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价值。因此,在与伪满政权的对比中,农民无疑会更认同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价值。而在运动中被恶霸地主、汉奸等斗争对象当作“靠山”的国民党及“中央军”,已经被农民看作是“敌人的朋友”而逐渐失去信任基础,加之中国共产党在领导剿匪、反奸清算运动中将其“匪化”,自然会在“信任争夺”中败下阵去。

第三,通过解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和传统意识形态重塑了信任的文化环境。伪满时期,农民对伪满殖民政权的“信任”建立在暴力基础之上,本身具有较大的不稳定性。而农民与地主之间的依赖关系则是在长期的社会发展中形成的,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文化形态。因此,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反奸清算使农民在取得利益的同时,实现了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去殖民化”。以此为突破,中国共产党又通过分配敌伪土地、减租减息运动改变了农民与地主之间传统的依赖关系。对殖民主义和传统意识形态的解构改变了农民心理结构,“改变民众对政治体系的认知,进而对民众的政治信任心理进行调节、引导和改变”。上官酒瑞:《现代社会的政治信任逻辑》,第138页。 相对于物质利益,意识形态上的改变能够使农民对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信任更加稳定。

责任编辑:吴 彤

A Research on the CPCs Strategy for Gaining Farmers Political Trust in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Northern Manchuria Base Area

LIU Wenjian, LIU Jingla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24, China

)Abstract:In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Northern Manchuria base area,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which had always been firmly supported by the people, especially the peasants, was once isolated due to the lack of class consciousness among the masses and the blind “orthodox” concept.The CPC has brought tangible benefits to the peasants by means of purging the traitors, reducing the rent and interest rates and distributing cultivated land occupied by Japanese militarists. In addition, by combining the distribution of interests with the deconstruction of colonialism and feudalism ideology, the peasants and the CPC reached a high degree of consensus in terms of ideology breaking through all kinds of resistance. Thus, the CPC obtained the political trust of the peasants, and laid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ideology and the legitimacy of the CPC through the land reform movement.

Key words: the Northern Manchuria Base Area; the CPC; political trust

收稿日期:2019-06-12

作者簡介:刘文健,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刘景岚,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民国史。

① 上官酒瑞:《现代社会的政治信任逻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页。

② 陈伯村主编:《张闻天东北文选》,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页。

③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文集》第一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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