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
《左传·成公十六年》中有这样一句话 ——“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其中,国士是指受君主敬重的人才。而今,我们怎样定义国士?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一位冲在一线的将领?一位义无反顾的爱国者?都是。而在死神来临时,可以以一敌万,可以以专业知识救人性命于水火的人,也堪称国士。伍连德、汤飞凡、侯云德,他们面对不一样的时代,面对不一样的疫情,都英伟如国士。
伍连德,无数个“第一次”
1910年,清朝外务部右丞施肇基突然收到一份来自东北三省的奏报,看完后,他十分震驚。奏报大致内容是,东三省出现了一种染之即死的怪病,而这怪病正向北京袭来,上奏者用了两句话形容疫情——“如水泄地,似火燎原”。其肇端是1910年10月25日,在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发生的一则怪事。一家名叫“魁升元”的客栈,收住了两名从俄国回来投宿的中国矿工,结果两人突然死亡。他们的症状是发烧、咳血,且很快就死去,尸体上还出现了紫红色的斑点。离奇的是,他们死去后,客栈、酒馆的两个服务人员也得了相似的病死去。短短几天后,千里之外的哈尔滨也有人死于相同症状。接着,长春、沈阳也开始出现类似症状。数百人瞬间被夺去性命,整个东三省阴云笼罩,总督锡良因此紧急上报朝廷。
与世界上其他传染病不同,东三省这场疫情还关涉到国家主权。当时,在中国东北,一条由日本和沙俄共同控制的中东铁路已成为这两个帝国控制远东的最好工具,在这条铁路途经的各大城市,俄国和日本的话语权明显超过了中国。接到疫情报告的施肇基立即想到,俄日两国肯定会借此机会再度扩大在东北的利益。果然,这两国很快发来照会,以清政府无力控制疫情为名,要求独立主持北满防疫。
必须有一个人能前往东三省,迅速控制疫情,打破俄日的如意算盘。
施肇基想到了伍连德。他是马来西亚华人,从小天资聪慧,17岁留学英国,24岁就被剑桥大学授予医学博士学位。1907年,胸怀报国理想的伍连德接受清政府直隶总督袁世凯的邀聘,回国任职天津陆军军医学堂。伍连德接受了施肇基的邀请,勇敢地出任清政府赴东北的医官。这一年,他才31岁。
伍连德的第一站是哈尔滨一个叫傅家甸的地方。这里人口密集,聚集着闯关东来的两万人,疫情极为严重。伍连德发现,在傅家甸,染瘟疫者必死,重者往往全家毙命。他决定,必须通过解剖确定病因,可在当时,解剖还是禁忌。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却找不到一具可以解剖的尸体。直到第三天,他才有了机会——傅家甸一个旅店店主是日本女性,突然死亡,死前症状犹如满洲里的矿工。12月27日晚,伍连德带着医用器械前往这家旅店,令人在外看守,不让任何人靠近。解剖中,伍连德发现死因是肺部炎症窒息而亡,并提取了病变组织样本。这就是清朝民间的第一例尸体解剖。正是因为这次解剖,才发现了东北大瘟疫的元凶——鼠疫杆菌。
消息传出去,大家觉得只要扑杀老鼠,使老鼠身上的跳蚤不再叮咬人,就能控制鼠疫传播。但是,适合老鼠跳蚤生存的季节应该是炎热夏天,当时正值东北近零下30摄氏度的冬季,为何鼠疫传播仍如此之快?伍连德陷入了苦思。
日本人开始在自己经营的中东铁路范围内扑杀老鼠,随后俄国人也开始效仿。虽然老鼠被扑杀不少,但日本人、俄国人在老鼠身上并没有找到鼠疫杆菌,而且哈尔滨患者数量并没有因老鼠减少而下降,死亡人数反而快速增加。
传播源在哪里?伍连德在调查傅家甸鼠疫死亡者时,突然发现一个细节。所有的死者,都曾出现在同一间屋子内,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的集体性死亡,死因都是同样症状,由肺部感染致死。由此,他确定了传播方式——空气传播,人呼吸时将带有病菌的飞沫吸入肺部引起肺部感染。
伍连德向朝廷发了一封电报,给本次瘟疫命名为肺鼠疫,即通过飞沫传播,并提议停止扑鼠行动,封锁哈尔滨通道,以控制传播。
当时,春节马上临近,傅家甸那些闯关东的人即将回家过年,病毒就会南下。几经周折,伍连德得到了清政府的支持,1911年1月4日,清政府在全国范围内抽调医疗精英支援伍连德。
不久,伍连德终于在旱獭皮里发现了鼠疫杆菌。他发现,那个日本女店主曾经和一个皮毛商人居住在一起,这个商人主要以贩卖貂皮、旱獭皮维生。旱獭就是土拨鼠,是一种大型的啮齿类动物,也是鼠类的一种。俄国人喜欢穿貂防寒,因此在俄国,许多人为了营生,大肆捕杀旱獭,用旱獭皮仿制成紫貂皮出售。一些没有经验的新手,连害病的旱獭也杀了。俄国境内有很多中国劳工,不幸被传染后,又被遣送回中国,肺鼠疫就这么传了过来。
关键时刻,伍连德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经过交涉,日本俄国控制的铁路停运,封锁哈尔滨的交通得以实现;征集撤空的客栈、关闭的学校,加上俄国支援的100节空车厢,把病人集中隔离起来;发出指令,所有的医务人员必须戴口罩,这些举动在世界医学史上都是第一次。他将傅家甸划分为4个区,每一个区有一名医官主持。医务人员挨家挨户检查疫情,一旦有人感染,立即送到防疫医院,并对病人家属隔离。
但是,疫情并没有因此控制住,死亡人数还在增加,防疫队伍也有一半人感染。伍连德毅然提议,将傅家甸外排了1公里长的尸体火化,因为这些尸体上存有大量鼠疫杆菌。火化,这在当时是个大逆不道的建议。但1911年除夕之夜,清政府同意了这一请求,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集体火葬。此后,哈尔滨死亡人数迅速下降,4周后,1911年3月1日,哈尔滨防疫总部收到最后一例肺鼠疫死亡病例。当天,傅家甸解除了隔离。
第一次解剖尸体、第一次佩戴口罩、第一次举行火葬……因为这数个“第一次”的创举,伍连德几乎以一人之智战胜了笼罩东三省的肺鼠疫。他也因此成为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奠基人,为欧洲和世界所推崇。
汤飞凡,最擅长快速高效研制疫苗
经历各种传染病的肆虐后,人们逐渐认识到,面对突发性传染病,人类在短期内研究出发病机理以及有效药物的概率是很低的。2003年,非典横行时,曾有网友感慨:“汤飞凡若在,何至于此。” 汤飞凡是何人?说这句话的原因是什么?
汤飞凡1921年毕业于湖南湘雅医学院,是中国第一代病毒学家、最早研究支原体的微生物学家之一。他在抗日战争期间和抗日战争胜利后两次重建中国最早的生物制品机构——中央防疫处,并创建了中国最早的抗生素生产研究机构和第一个实验动物饲养场。他还有另一个称号——中国疫苗之父。
汤飞凡最擅长的就是快速研制出传染病疫苗。1949年10月,原察哈尔省北部鼠疫流行,为控制疫情,需要大规模接种鼠疫疫苗,但是新中国没有这样的疫苗。时任卫生部生物制品研究所所长的汤飞凡,亲自领导一个小组突击研制,只用两个多月,就制造出900余万毫升菌苗,有效遏制了鼠疫蔓延。
再往前推7年,1942年,汤飞凡成功地为抗日盟军制造出牛痘疫苗。当时,中国战场的盟军中发现了天花病例,其原因懷疑是牛痘疫苗失效了。盟军所用的其他疫苗均来自英美,唯独牛痘疫苗难以长时间运输,而采用了印度疫苗。盟军得知中央防疫处刚刚完成牛痘苗天坛株的重新筛选,并研究出了新的筛选方法,就将印度苗与中国苗进行比较。最后发现,中国苗比印度苗毒力稳定,而且发痘率高,他们决定采用汤飞凡小组研制的牛痘苗,由汤飞凡主持的中央防疫处供应。汤飞凡及其团队提供给盟军的疫苗确实万无一失。不仅是牛痘疫苗,还有狂犬疫苗,国外的狂犬疫苗有万分之一到三千分之一的严重反应,严重反应中的四分之一会出现死亡,而使用中国狂犬疫苗的盟军没有发生一起意外。
再往前5年,1937年上海沦陷,汤飞凡收到时任武汉国民政府卫生署署长、他在湘雅医学院学习时的恩师颜福庆之邀,约他去长沙主持中央防疫处迁往内地的重建工作。汤飞凡偕夫人赶往长沙,担负起中央防疫处处长的职责。不久,他带领团队迁往昆明,在滇池之畔安顿下来,开始为抗战军队生产急需的血清和疫苗。就是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成功地生产出白喉、斑疹、伤寒疫苗。
在昆明时,汤飞凡家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每周,一些年轻的科学家都要来家里开读书研讨会。他们阅读世界各地的学术期刊、杂志书籍,交流讨论世界微生物学的发展情况。我国研究青霉素的计划就是在这样的讨论中生发的。汤飞凡回忆当时的情况时说:“据称青霉素既无毒质且具充分杀菌效能,对于战争必有莫大贡献,因此引起吾人深切之注意。”
制造青霉素,首先要找到能产生青霉素的毒株。发现这个毒株,汤飞凡的灵感帮了大忙。有一次,汤飞凡注意到一个细节,同事的皮鞋上长了绿毛。他让同事站着别动,自己小心翼翼地把绿毛拔了下来。他又想起我国古代的一个土方子,人们曾利用长毛的糨糊涂抹伤口以消炎。结合这两点,汤飞凡和同事注意在肉渣培养基和皮鞋上寻找菌种。1943年9月5日,中国自行研制的青霉素在昆明高峣村诞生,第一批样品送往重庆和英美两国鉴定,均获好评。接着,我国自行研制的青霉素投入临床实验。惠滇医院姚汉平医生选出了外科创伤后的血中毒症患者,他们均已到了治疗无望的地步。这些患者注射了中国自制的青霉素后,全部痊愈。此后又在昆华医院进行临床实验,效果甚好。当时,青霉素是各国奇缺的药品。中国青霉素的诞生,挽救了中国抗日部队、驻滇美军以及无数抗日军民的生命。
那时候,汤飞凡带领的团队就像一支敢死队。时任英国驻华大使馆科技参赞李约瑟博士在英国的《自然》杂志发表文章,这样形容汤飞凡的团队:“这样一台漏水的锅炉,在当时竟然担当了所有的消毒和供应蒸馏水的任务。幸运的是,这台锅炉却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新中国成立后,汤飞凡在治疗沙眼的工作中又作出了巨大贡献。为了专心治疗沙眼,他向国家卫生部申请辞去所有行政职务。1955年,为了确定他所分离到的病毒就是沙眼病原体,他让助手将分离出的沙眼病毒滴入自己的右眼,观察40多天不去治疗,最终证实自己分离的病毒确实能导致沙眼。汤飞凡的发现,让人们准确找到了治疗沙眼的药物,危害全球的沙眼病以惊人的速度减少。鉴于汤飞凡在这项研究上的重大发现,国际沙眼防治协会于1981年授予他一枚金质奖章,许多学者将沙眼病毒称为“汤氏病毒”。不幸的是,早在1958年,汤飞凡在北京去世。
“当一个医生,一辈子能治好多少病人?如果能发明一种预防方法,就可以使亿万人不得传染病。”这是汤飞凡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也许,他心里的时钟比别人要快些,因为他要走在病毒的前面。
侯云德,“Me too,me better”
2018年1月8日,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大会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病毒科学家侯云德荣获2017年最高科学技术奖。“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功劳都是大家的”,接受采访时他这样说道。
“高中就想着学医,结果是在同济医学院毕业的,最后一届七年制毕业的。” 耄耋之年的侯云德依然记得自己少年时学医的决心,“大学毕业后,也感觉到细菌病已经好多了,治疗方面以抗生素为主。病毒方面是缺少的,病毒方面比较难,有待研究、有待突破,所以我就选了病毒。”
1958年,侯云德赴莫斯科留学,就读于苏联医学科学院伊凡诺夫斯基病毒学研究所。当学生的时候,他就帮研究所解决了大麻烦,甚至避免了一场传染病。那是在侯云德刚到不久,实验室的小白鼠死光了,而他从患病的小白鼠体内分离出了仙台病毒。“这种病毒属于急性型病毒,易感染、难控制,会对实验研究产生严重干扰。”他给出的建议是:“全部清理,三天以后引进新的小白鼠。”“整个动物房间全部消毒。”“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不容易断根,(这个病毒)传起来很快的,特别是携带病毒的小白鼠,会传到人的。”
侯云德赴苏本来是攻读副博士学位,鉴于他独创性的关于副流感病毒的学位论文和对仙台病毒的突破性发现,苏联医学科学院破格向他授予了博士学位。
学成归国后,他进入中国医学科学院病毒学研究所,从助理研究员做起,潜心研究病毒。1962年,他在国内首次分离出Ⅰ、Ⅱ、Ⅳ型副流感病毒。结合20世纪60年代初北京地区呼吸道病毒的主要流行趋势,他研究发现Ⅰ型副流感病毒存在广泛的变异性。
有一句话,侯云德说了一辈子,就是“Me too,me better”。 “Me too”意思是“外国人有,我要重复,我们也要有”。“me better”是国内国外都有的,我们比国外要好。“我们国内好多的人,迷信国外,不去挑战国外”,不管多大年纪,侯云德总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在基因工程干扰素领域,侯云德打破了国外的技术垄断。1982年,他成功研发出中国第一个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基因工程一类新药重组人干扰素α1b。当时国际上通用的是α2a和α2b。相对于前两种干扰素,重组人干扰素α1b疗效好,副作用更低,能有效治疗乙型肝炎、丙型肝炎、毛细胞性白血病和慢性宫颈炎等多种国内常见疾病。侯云德因此被称为“中国干扰素之父”。
侯云德不是单纯地追求技术突破,而是更注重技术能否治病。1985年,他出任中国预防科学院病毒基因工程重点实验室的主任,这是当时我国研究已知病毒和新病毒最富成果的一个重点实验室。有一天,侯云德走进办公室,拉开一个抽屉,看到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论文、获奖的证书,他深思片刻,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特别期望,这么多的科研成果能够变成药品,能变成疫苗,这就好了!”
1986年3月,邓小平做出“重点发展国家高科技技术”的批示,“863计划”随后启动。在“863计划”列出的七大研究技术中,生物技术居于首位,侯云德担任该领域首席科学家。在对生物技术进行顶层布局的同时,他决心大力推动生物技术产业化的发展。当时,一些特效药高度依赖进口,价格十分昂贵。“你的药很贵,老百姓用不起”,这样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没法治病。侯云德提出要把科研成果商品化、产业化、国际化,如果科技不能落地,就无法使百姓受惠。
侯云德从2008年起担任“艾滋病和病毒性肝炎等重大传染病防治”重大专项技术总设计师,领导专家组设计了中国应对重大突发疫情的总体科技规划,并进行了任务部署。2008年,侯云德还肩负起我国现代传染病防控体系顶层设计的重任。现在,我国的传染病防控技术体系先后阻断了甲流、禽流感、埃博拉、寨卡病毒等传染病的大范围传播。
“认识世界,目的是改造世界,这是马克思主义原理。认识病毒,目的是改造病毒。”侯云德和病毒作战了一辈子,这个原理他也坚持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