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航
摘要:陈亮的前后期思想存在极大的区别。其思想早期追随宋代新儒学,坚持以内圣之学为本的基本价值立场;而至迟于1178年,陈亮已从内圣之学的信徒转变为一名激进的功利主义者。这一转向的发生,主要源自陈亮的性格特质、科举失败与仕途挫折、参与政治途径的改变,以及师友群体的变化。这一转向是从新儒学内部发生的。它既是对新儒学的反叛,也是基于对新儒学的深切理解,折射出儒学发展过程中内圣之学与外王之学之间的紧张关系。陈亮基于其功利主义立场而与朱熹展开的王霸义利之辨,也对后世儒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陈亮;功利主义转向;宋代新儒学;王霸义利之辨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代甘泉后学文献整理与思想研究”(18BZX066);湖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明代甘泉后学文献整理与思想研究”(18ZD012)
中图分类号:B244.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11-0054-07
当代对陈亮(1143—1194年)思想的研究颇多,但有一点尚未得到充分重视,即其前后期思想存在着极大的区别。前期陈亮秉持宋代新儒学以内圣为本的路向,后期则强调外王事功的意义,转而反对宋代新儒学的致思取向。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一转变或可称作功利主义转向。美国汉学家田浩在其代表作《功利主义儒家:陈亮对朱熹的挑战》中,结合陈亮的生平际遇、性格特征,对其思想发展做出了令人信服的描述。但他旨在通过还原思想史的事实来理解陈亮的功利思想及其意义,并未对其功利主义转向作进一步的论析。
目前国内的陈亮思想研究有两大取向:一是专门探讨其功利主义思想,二是梳理和分析其哲学观点①。前者大多含有针对中国现实问题的考虑,主要关注陈亮后期的功利思想,并梳理它们与宋代新儒学相关观点的交锋,以说明其激进性和创新意义。后者主要见于各种史学尤其是哲学史的研究,往往将陈亮前期的哲学观点纳入考察范围,认为后期的功利主张并没有如前一种研究所讲的那般激进,甚至仍可相容于宋代心性之学的框架。这两种研究之间不乏争论。笔者以为,这两种研究所关注的陈亮思想,其发展时期其实有很大的区别,而这一区别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此为双方争论之所以产生的一大原因。
当然,关键是不应将思想家本人理解为“精神分裂式”的存在,即认为思想家对同一论题的观点反复无常,完全不讲究融贯性甚至自相矛盾,进而将思想家的思想划分为前后不一乃至截然有别的时期。这是一种危险的处理方法。为此,我们就更有必要给予陈亮的思想转向以较充分的解释。如果这一解释能够成立,那就可以为解决上述争论中的各种疑难问题提供参考。并且笔者认为,陈亮思想的功利主义转向,其本身就反映出不少深层次的儒学乃至传统社会的问题,值得我们去梳理和反思。这也是本文立论的主旨。
一
青年时代的陈亮基本坚持宋代新儒学的价值立场。他致力于研读儒家经典,以尧舜孔孟之道为圭臬。他说:“夫子之道即尧舜之道,尧舜之道即天地之道……夫子以天地尧舜之道诏天下,故天下以仁義孝悌为常行。”② 在此,陈亮追随宋儒的道统说,信仰尧舜孔孟之道,而以儒家道德为根本。在此前提下,他也表现出重视事功的倾向。他说:“天下岂有道外之事哉,而人心之危不可一息而不操也。不操其心,而从容乎声、色、货、利之境,以泛应乎一日万几之繁,而责事之不效,亦可谓失其本矣。此儒者之所甚惧也。”“夫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③ 他虽然认为“道”之表现不离人伦日用,但强调要以“道心”为本,以支配人心。
这种态度几乎贯穿陈亮的青年时代。在30岁给友人的书信中,他仍自述研读儒家经典的心得,孜孜于儒家仁义之意溢于言表④。对于儒家的义利之辨,他说:“利害兴而人心动,计较作于中,思虑营于外。其始将计其便安,而其终至于争夺诛杀,毒流四海而未已。”⑤ 可见其早期的义利观并没有逸出孔孟之范围。而对于治国之道,其观点亦无异于儒家正统,以为治道之本在于正人心。他说:“大抵治道有本原,不得其本而泛然求之于其末,则胸中扰扰,日见其多事矣。”⑥ “一人之心,万化之原也。本原不正,其如正天下何?是故人主不可不先正其心也。”⑦ 这里陈亮仍坚持儒家德治的立场,认为君主当以自身的道德修养为根本,作正心诚意的工夫,不能舍本求末,纠缠于具体的政治事务而无法自拔。也因此,他一如宋代新儒学的立场,反对秦皇汉武的功利政治,并以秦朝短命作为反面例证,说明急于功利而忽视德化所带来的恶果⑧。
然而,至迟于1178年,35岁的陈亮已从儒家内圣之学的信徒转变为一名激进的功利主义者。其主要表现可概括为如下四点:
第一,大力抨击宋代新儒学的基本价值取向。在向宋孝宗的上书中,陈亮一再表明了这种态度:“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今天下之士烂熟委靡,诚可厌恶。”⑨ “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痺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⑩ 也就是说,南宋儒学虽然得到了官方的高度认可,在思想界占据着前所未有的主导地位,但缺乏进取精神,远远没有发挥与其被赋予的地位相匹配的作用。尤其是在南宋苟安的政治局面之下,新儒学仍汲汲于道德性命之说,而不探究解救国家危难之实务。
在陈亮看来,新儒学的兴起不仅无益于社会现实,而且其所带来的不是学术的振兴,而是衰败。他说:“昔祖宗盛时,天下之士各以其所能自效,而不暇及乎其他。自后世观之,而往往以为朴陋,而不知此盛之极也。其后文华日滋,道德日茂,议论日高,政事日新,而天下之士已不安于平素矣……最后章蔡诸人以王氏之说一之,而天下靡然,一望如黄茅白华之连错矣。至渡江以来……二十年之间,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迭相唱和,不知其所从来……世之为高者,得其机而乘之,以圣人之道为尽在我,以天下之事无所不能……吾深惑夫治世之安有此事乎,而终惧其流之未易禁也。”{11} 陈亮在此指出,随着新儒学的兴起,儒学已逐渐失去其朴实而切于实际的原有风格,转而以追求道德文章为务;北宋儒学的分化由此而起,虽借助官方力量统一于荆公新学,但由新儒学开出的旁支歧出仍层出不穷。迄及南宋,新儒学大兴并在短短20年间占据儒学之主导地位,而重心性之论、轻事功的偏向有愈演愈烈之势。在陈亮看来,宋代儒学的学风日下,已偏离儒学原本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