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丽琼
春东之时,人间之时。
正是四月,草长莺飞,我们驱车来到春东。春东村隶属于丽江市宁蒗彝族自治县翠玉傈僳族普米族乡,地处翠玉乡北边,距翠玉乡政府所在地17 公里,距宁蒗县城69 公里。此行,我要去到更北边,到胜利、牦牛厂两个村委会。
山上的春天要来得晚一些,开着车窗,凉风刮在脸上竟有些疼。在山间辟出的公路,像一条弯弯扭扭的蟒蛇,指引着车子在山峰裸露的伤口上前行。我不知道车子会在怎样的地方停下,山路总是曲折的。我的目光追寻着外面的颜色,远一点的山峰是青黛色的,近一点的则是翠绿色,这时候,点缀人间的花仙子还没降临,草丛一派微黄,也许它们正躲在暗处,蓄势待发。
车子在一条笔直的公路停下。我们单位的驻村干部吉克木呷说:“牦牛厂到了。”牦牛厂,顾名思义,放牧牦牛之地。这里的海拔是3200 米,居住着来自红桥、翠玉、拉伯三个乡的66户藏族群众。村民们把房屋建造在公路两旁,离他们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就是葱茏的树木,好像村庄与森林本就长在一起。有几只狗兴奋的跟着我们,带领着我们走进属于它们的领地。新房子修得绚丽洋气,不时有尖锐的机器声音传来。这里的房屋极具藏族特色,颜色鲜艳,远远看去,竟像一座座小庙宇矗立在山林树木之间。我们走进一家院内,这家因火灾重建,两层的楼房已经修好,红与黄的颜色为这所院落添了不少活力。几只鸡在凌乱的院子里东奔西跑,寻找着合适的位置,它们的叫声让院子热闹起来。主人家红光满面,介绍着自家的建设,言语中不乏对党的感谢。
在公路的另一边,几家农户正在紧锣密鼓地建房子,都是两层的小洋楼。我看见有好几个人在帮忙做工,衣服上沾满了泥土灰尘,但是身上充满了干劲,别有一番精神。通过木呷的介绍,我在这群人里看到了宋卫东以及向东的媳妇。这两户是我挂钩的扶贫联系户,属于进城安置。之前由于我的身体原因,我们之间一直是打电话联系,这是第一次见面。52 岁的宋卫东比我想象中的年轻,身形瘦削,五官深深的镌刻在那张黝黑的脸上,线条紧绷,冷峻。他的眼睛真诚的看向我,身上有一种长期与土地、树木打交道之后才会有的质朴。他说,儿子在城里上班,住在城里的房子里,他和老伴在村子里打工,干点轻活。他们在这里的老宅基本已经拆毁,只剩下一间屋子用来睡觉,留着以后回来照看牦牛的时候方便。正说着,走过来一个矮小的女人,说是向东的媳妇,她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手裹在围裙里紧紧握着,这个动作我在有些农村妇女身上也见过。她对我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她说两个娃娃在城里读书,他们夫妻二人则留在村子里打工挣点钱,今天她老公出去办事了。从她羞怯的神情,我读到这是一个居家、顾家的女人。她多次提到“娃娃”,我问学习情况怎么样,她拿出全天下父母“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加大了音量说“成绩就是不怎么好”。如今赶上好政策,她希望子女珍惜机会,努力学习。
短暂的了解情况后,我们继续上车,往山的更深处去。车行驶在牦牛厂的领域内,笔直的车路一直伸向北边。我带着疑问,眼睛探向外边。不时有木板围成的屋子一闪而过。我没看到田地,没看到牦牛和羊群,连人也很少。一个穿着彝族服装的女人背着孩子,弯着腰,锄头不断挖向脚下凉薄的土地。一下又一下,仿佛她在挖开孩子的人生。
从牦牛厂翻越白岩子山,山路崎岖难行,车速明显降下来了。花了将近2 个小时,到达胜利村。村口有条小溪,絮絮流水声带走了车程的疲惫,让我们高兴起来。藏在大山深处的胜利村,又是另一番天地,高大茂盛的植物随处可见,梯田规整有序,狗吠鸡鸣此起彼伏,河流绕着人家门前,从高处一路流到低处的村口。陪同我们前来的春东村书记杨绍海介绍道,这里海拔2500 米,适合种植花椒、核桃、玉米、苦荞等农作物。居住着普米族、汉族151 户528 人,其中贫困户有33 户。他本人就是这个村的人。他说,胜利虽好,却被群山阻隔,村民外出不便,孩子读书不便,医疗条件差。我观察着这里的村民,他们的身材挺拔,五官俊朗,精神状态都很不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老奶奶,她的知足写在脸上。穿着摩梭的服饰,百褶裙一边被卷起来塞进腰带,细长的双眼,秀气的鼻子,因为牙齿的缺失嘴巴显得有点扁,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眼睛里放着光。我想到了我的外婆,外婆平时也是摩梭人的打扮,说话面带微笑,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在金沙江边的峡谷里生儿育女,迎来送往,极少离开村庄,将她的一生圈在那里,留给了那片土地。这里的人何尝不是呢?路上有几个小孩蹦蹦跳跳的玩耍着,看到他们清泉似的眼睛,我陷入了忧愁。
我们开始马不停蹄地走村入户,进到我单位挂钩的每家农户中,查看房屋,与农户交流,了解生产生活情况,对标对表,了解贫困户脱贫出列情况等。这里的人们热情好客,天性里有一种豁达。他们并不坐等其成,乘着扶贫政策这个东风,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更好的未来。他们的苦,不应该再让下一代继承。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光线从核桃树的叶子缝隙间倾泄下来,光影映在我们的脸上,深深浅浅,让人恍惚。汗液浸湿了内衣,微风拂面,凉爽沁入心脾。
我走进杨千次里的家。大门底、窄,侧身进入,一个凹凸不平的院子映入眼前,三间木楞房,院子下面嵌着猪圈,一只不瘦不肥的猪懒洋洋地躺着。听到我们进来,一个女人从里屋走出来,木呷说明来意,介绍我们认识。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中等身材,清瘦的脸庞,高挺的鼻子,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她的眼角刻着岁月,小麦色的皮肤上纹路深浅不一,透过阳光,我看到了她年轻时的美丽。她说,她是藏族,从牦牛厂嫁到这里的,不识字,会说汉话。丈夫出去做事,两个孩子在丽江读书,这几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她家里的东西很少,我问道:“城里的房子装修好了没?谁住呢?”她家享受易地搬迁进城安置的政策,这所老房子是要被拆掉的。她回答,城里的房子基本装修好了,平时孩子回来的时候住在那里,我们也会上去。她笑着请我们喝水,我们拒绝了。虽说没读过书,但是她谈吐清楚,待人客气,不失礼仪。不一会儿,情况已经核对完,我们又再强调了一遍政策,笑着告辞。
下午5 点钟,我们已走完单位挂联的所有农户,太阳依然明亮的照在路上。我坐在车上,看着村庄越来越远,环绕着村庄的河水,唱着欢快的歌儿,勇往直前。后视镜中,那棵古老的核桃树高耸入云,风在摇叶,它在结果,一切都踏踏实实,就像这里的人。
村庄,是他们的根。
城市,因缘际会,无数的人离去,更多的人来到这里。
5月13日,我来到宁蒗县城。宁蒗县在国家政策的扶持下,在县委领导班子的持续努力下,全县人民齐心协力,为打赢脱贫攻坚战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也取得了斐然的成绩。彝人爱火,也爱火的颜色,这在房屋的颜色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走在宁蒗县城,红色随处可见,高层楼房拔地而起,鳞次栉比,我站在喧嚣的街头,混在车声人流里,感受宁蒗的气息。一抬头,看见天空澄澈的蓝。
我来到万格路与大兴路的交叉口,格林名居小区。站在院中,我眯着眼睛,抬高了头往上看去,颈椎部位传来酸疼之感。我想当他们第一次站在这里,也是这般仰望吧。这栋楼总共8 层,电梯在4 层停下。我先敲开了403 的房门,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的年轻男子开了门,他叫宋晓斌,是我挂钩户宋卫东的儿子,在宁蒗县南方电网公司工作。我们之前已在电话里联系过。走进屋去,干净、整洁、亮堂,最让我诧异的是它的大,四室一厅一卫一厨,总面积为140 平方米。我细细观察了整个屋子,当真与城里的其他家庭并无二样。每个房间的床铺、衣柜整齐排放,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柔软的沙发与宽大的电视,茶几上摆着零食水果,卫生间干净明亮。我笑着说:“你家很不错呀。”他腼腆的说:“现在国家政策好,我家享受了易地扶贫搬迁计划,不然不可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问他家里的经济情况,他说:“当时跟亲戚借了10 万元用于装修、买家具,也有贷款。我工资也不高,只能慢慢还了。我父母养着70 头羊子,他们在老家放羊,每年也会卖一些。”他还说,妹妹毕业后在丽江城里的一家幼儿园打工,也只够养活自己,父亲常年吃药,感到压力大。我鼓励他说,现在压力大点不怕,你们已经从牦牛厂来到了城里,生活在进步,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他笑着说:“那倒也是。”我坐在沙发上,想象着他未来的生活,心里竟有一份欣慰。
我又敲开了402。这家主人不在,开门的是向东的妹妹。向东家与宋卫东家是亲戚,都是牦牛厂的藏族,一同享受易地扶贫搬迁政策,成为了门对门的邻居。这套房子总面积127.5 平方米,四室一厅一卫一厨,格局通透,家具齐全,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坐在沙发上,拨通了向东的电话,与他了解情况。他说,他在村子里建房子处打工,养着30 几头牛。好的话,一年能有5、6 万的收入。买房子的时候贷款了,装修也花了10 几万,现在要努力赚钱。再加上要养2 个孩子,感觉到生活压力大。我跟他说:“向东大哥,你家的情况在国家政策的帮扶下有了很大的变化,加上你们自己本身也很努力,以后只会越来越好,要好好培养两个孩子,让他们都读大学。”我们笑着寒暄,但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充满了干劲。
我的第三户扶贫挂钩户叫杨千次里,胜利村的普米族,相比而言,他家的条件要稍微逊色一些。但是,他家也享受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到了宁蒗县城。从宁蒗县城的中心往北,约莫10 多分钟的车程,砖红色的高楼举目皆是,造型别致,外观气派,文体中心、小凉山学校、中医医院、幼儿园等等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道路两旁,有的已经投入使用,有的正在紧锣密鼓的建设着。就在泸沽湖大道两旁和县城东过境线之间,分布着3大块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区“小康家园”,分为三期,配套完善。杨千次里的新家就在“小康家园”第三期的“幸福家园”50 栋2 单元601。爬到6 楼,我的脚步有些沉重,心情也有点忐忑,平复一下呼吸,我敲了门。
杨千次里的媳妇,卓玛大姐开了门。一个齐耳的中分短发,孔雀绿的百褶裙,贴身T恤,笑意盈盈,一瞬间我竟产生错觉,以为不是她。当我的眼睛扫到她的右臂,看到被截剩下的残肢比短袖的衣服长一点点,暴露在我的视线中,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似乎觉察出了什么,进屋套上了外套。我环顾屋内,80 平方米的空间显得整间屋子小巧,两室一厅一卫,厨房与客厅之间没有隔门。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基本生活用具都齐全了。在客厅的墙上,挂着藏族人家的彩色哈达以及一张毡子。客厅铺着地板条,显得光亮、整洁。大姐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精神矍铄。她说道这几天是父亲在照顾她,笑容里带着羞怯。这是我们的第四次见面。第一次在她的老家,第二、三次是在医院。那天我接到木呷的电话,急忙赶去医院。她躺在病床上,脸上有几处擦伤,正输着液,一见到我,就哭着说:“我现在是个废人了。”杨千次里坐在病床边,细心照顾着绝望的妻子。他掀开被子让我看包扎着的伤口,大姐裸露的右臂真的只剩下了一节,血液正透过纱布浸出来,触目惊心。“怎么会这么严重?”我心里十分难受。杨大哥沮丧的说:“从车上跌下来,刚开始以为没什么事,后来送到翠玉乡医院,然后又转到了市医院。医生说耽误时间太长了,昨晚一到医院,马上就做手术,截肢了。”大姐的啜泣声,声声泣血。从胜利到翠玉三个小时,从翠玉到丽江三个小时,这六个小时竟失去了一条手臂。我的心里就像堵着一块大石头,杵在那里,一分钟都说不出话来。距离上次见面一个月不到,这样的意外实在令人痛心。
之后,我向单位的领导曹书记汇报了情况,书记带领我与几个同事一起又去医院探望了一次。那时,大姐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也许她已经无力的接受了命运对她无理的安排。书记暖心的话语给处于惊涛骇浪里的家庭带去了温暖和信心,并在十分紧张的经费中安排了1 万元用以救济支援,让他们感动不已。书记跟他们的两个女儿说道,现在你们的母亲已经这样了,希望你们坚强起来,拿出你们的孝心,善待母亲,努力生活。看着她们年轻的脸上酸楚的眼神,我心生不忍。命运呐,有时候静悄悄的不说话,可当它一开口,就会在你的生活里惊起一声巨雷,将你劈成碎片。
时间带来一切,也带走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卓玛大姐开始接受截肢这个事实,并且努力适应新的生活。在新家中,她容光焕发,看不出丝毫憔悴,她说,现在我就闲着,什么也不做,就是辛苦我老公要养一家人。她托我留意一下丽江有没有办理假肢的机构,过两年她想去试试。我连忙答应下来。她告诉我,木呷已经帮她申请到了3 级残疾证,开始享受补贴,并把她家纳入了低保户,言语间充满了感激之情。在这个80 平方米的新家里,她勇敢的接受命运的挑战,开始新的生活。
城,带给他们希望。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这是《天路》里的一句歌词。神鹰披着霞光,祥云飞过蓝天,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来到我家乡。这首歌唱的是高原、山区人民的心声。藏在大山深凹处的人们,如果没有路,就会变成时代的隐形人,终身与寒冷、贫穷为伍,悄悄的生,悄悄的死,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他们。唯有路,去除堵塞,连接未来。一切的可能都要经过通畅的路,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你来到这里,我遇到你。人生,大都如此。路,是一种信念。
翠玉乡位于宁蒗县城西北54 公里处。牦牛厂距乡50 公里,距宁蒗县城104 公里。胜利距乡80 公里,距宁蒗县城134 公里。地名与地名之间的距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距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的一生。路,将这些地名联系在一起,也跟更好的生存条件联系在一起。想吃的苹果就在上方,自己踮着脚尖使劲够,始终也差一段距离,要是垫上一个小板凳,那么,梦想就会实现。国家颁布的政策就是那个板凳,那个及时雨。
他们从北下西南,从偏僻的角落到县城。他们弹弹身上的灰尘,从容不迫地跟随国家的脚步,满怀信心,走上新的人生征程。杨千次里、向东、宋卫东这三个隐藏在高山角落的家庭,最终被国家温暖的双手识别,并牵到了光明大道上。
地处滇西北高原的宁蒗县,属于国家重点扶贫开发县。然而,短短几年间,宁蒗县成为了丽江市城乡面貌变化最大的县,尤其是宁蒗县城的巨变。这与近5年来易地扶贫搬迁项目的实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宁蒗县委、政府的主导下,宁蒗县整合投入20.56 亿元资金,实现了生存条件恶劣、生态环境脆弱、自然灾害频发区域人口全部搬迁实住。我挂联的向东、宋卫东、杨千次里只是这个项目中受益的一个缩影。1 万多户、4 万多人,从偏僻的村庄连根拔起,走上政府为他们铸造的阳光大道,去往一个新城。为自己,也为下一代,他们选择走上这条路。他们告别土地与村庄,告别他们的牛羊马,告别那条家门口的河流,告别留在山里的祖先,在日暮时分,把乡愁留在心底。
佛经曰: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这条路不仅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之路,他们家庭、后代的走向也随之改变。听从时代的召唤,感恩祖国的慈悲,坚定心中的信念,春东村的人们呈现出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一股向上的力量,酝酿、萌发、绽放。杨千次里们压住内心的忐忑,怀着更深的期盼,看向未来。更好的未来在来的路上。
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像山上的杜鹃花,开遍祖国偏僻的每个角落,而国家打赢扶贫攻坚战的决心,使偏僻的他们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中。祖国没有遗漏春东的人们。他们正在新的路上,扬帆起航。
春东之时,正是人间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