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不同地域的社会形态差异除了受其独有自然条件、特定政治环境等诸多因素影响外,大规模的移民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甘肃省临潭县虽地处西北内陆,但由于明初政府在当地实行屯军戍边政策而迁入大量江淮军士,使当地传统服饰、地方文化等方面,都渗透出两千余里外江淮地区所独有的特质。这些移民带来的江淮因子,不只是在明朝时与当地原生特质发展融合,一直到今天,依然对临潭县产生着巨大影响。
关键词 临潭县 洮州 江淮移民 明朝
中图分类号 K248 文献标识码 A 收稿日期 2020-02-06
★基金项目:包头师范学院“专门史”一流学科建设项目(项目编号:2016YLXK002)。
★作者简介:牛政威,内蒙古科技大学包头师范学院历史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秦汉史。
Abstract The differences in social forms in different regions are not only influenced by their unique natural conditions and specific political environment, but also by large-scale immigration. Although Lintan county of Gansu province is located in the inland of northwest China, a large number of Jianghuai soldiers moved in because of the policy of the government in early Ming Dynasty, which made the local traditional clothing and local culture permeate the unique characteristics of Jianghuai region more than 2,000 miles away. The Jianghuai factors brought by these immigrants not only developed and integrated with the local original characteristics during Ming Dynasty, but still exert a great influence on Lintan county today.
Keyword Lintan county; Taozhou; Jianghuai immigrant; Ming Dynasty
临潭县地处甘、青、川三省交界处,青藏、黄土高原过渡区,隶属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以下简称:甘南州),古称洮州。明朝时,古洮州地区迁入大量江淮(江淮地区,即长江、淮河一带,特指今江苏、安徽两省中部地区)移民,这批移民在当地扎根生活,除了对大明王朝稳定西北政局作出巨大贡献外,也对洮州地区的建设与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一、明朝洮州江淮移民的由来
新石器晚期文化之一的磨沟遗址(位于今甘肃省甘南州临潭县磨沟村一带)被发掘后证实了临潭县在仰韶文化时期(约公元前5000年)已出现人类繁衍生息,《后汉书·西羌传》有载:“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1]2869河关即是今甘肃与青海交界处,可见至秦汉时期,洮州就已是羌人的生息區域。魏晋南北朝时“洮州,临洮郡城,本名泥阳。在洮水之北,乃吐谷浑所筑,南临洮水,极险峻。今谓之洪和城。共和即洪和也,侯和即泥和,亦即迷和耳”[2]124。此洪和城正是原本游牧于辽东的鲜卑吐谷浑部因战乱西迁至洮州后,联合当地羌人建立政权时所造之城。北宋熙宁五年(1072),宋神宗在西北置熙河路(治所于今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辖熙州、河州、洮州、岷州及通远军),洮州属熙河路范围,到了元朝,洮州地区属于陕西行中书省下辖的图沙玛路管理。虽然经历了上述王朝更替,但洮州居民构成除魏晋南北朝时辽东鲜卑吐谷浑部部分人迁入外,并无太大变化。
明初洪武二年(1369)正月,明军攻克大同,三月,明军进入陕西,元将李思齐与洮州其他元朝旧官纷纷归降于明,至此,洮州被大明王朝正式纳入统治版图。洪武十二年(1379),因“洮州十八族番酋三副使等判,据纳麟七站之地”[3]8540,明太祖朱元璋令曹国公李文忠、征西将军沐英,分别负责军事统筹和率兵作战,以平复此次叛乱。军队来到洮州后,很快镇压了叛乱,战后出于军事战略方面的考量,朱元璋亲下诏谕曰,“洮州,西番门户,筑城戍守,扼其咽喉”[3]8540,遂于此置洮州卫。随后,李文忠等因洮州设卫需安排大量守军,恐饷银不足复奏朝廷,朱元璋言:“洮州西控番戎,东蔽湟、陇,汉、唐以来备边要地。今番寇既斥,弃之不守,数年后番人将复为患。虑小费而忘大虞,岂良策哉”[3]8540,故令李文忠、沐英所率部队中留守军士于洮州屯军戍边,这批军士中随沐英自江淮地区而来的占大多数,故屯军戍边军士中江淮籍较多。军士们平时守城、屯田,战时为兵,也是正因为此诏谕,李文忠在洪和城原有建筑基础上修筑了洮州卫城。随后朱元璋又“移直隶各省官军守之”[4]139于洮州卫,因明朝时规定:“军士应起解者,皆佥妻”[3]2258,且军籍采取世袭制度,父死子继,军队驻地固定,如果没有调遣,不得擅自离开或逃逸。另外,由于明朝采取“(正军)别有贴户,正军死,贴户丁补”[3]2256,“盖终明世,于军籍最严”[3]2258等政策,对军士户籍严格控制,使得这些留守军士与再次迁入的直隶各省军士在自身扎根洮州的同时,陆续将家属迁至洮州,世代定居在此开荒种田。除此之外,明政府还曾下令“移福京(南京)无地农民35000于诸卫所”[4]140。到了万历三年(1575)时,给事中徐贞明上书中也曾提到:“勾军东南,资装出于户丁,解送出于里递,每军不下百金。大困东南之民,究无补于军政。宜视班匠例,免其解补,而重征班银,以资召募,使东南永无勾补之扰,而西北之行伍亦充。”[3]2257可见一直到万历年间,西北地区军士来源仍主要集中在东南一带。以上三种途径所迁入的大量移民,自江淮地区而来的占绝大多数。
二、移民入洮的主要社会影响
明初大规模迁入的江淮移民虽主要是因为军事战略需要,但长期居住在此的移民也对当地经济、文化等社会领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洮州境内自古多深谷高山,地势险峻且地形复杂,时至今日交通也算不上便捷,历来当地经济主导地位都被农业所占据,明朝时更甚。李文忠建洮州卫城后,长期对卫城内部采用军事化管理制度,卫城内农业生产可实现自给自足,且这批移民主要因军事等原因被迫迁移至此,洮州与江淮地区巨大的环境、文化差异极容易引发入洮江淮移民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这就使他们主观上更容易聚居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内生活。在这个区域中,入洮江淮移民肯定和维护其原有的江淮特质,也促进江淮文化与洮州原生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正是因为入洮江淮移民对这份文化的选择创造、传承延续,今天我们走入临潭县,依然能感受到当地江淮文化的独特因子,若有人问及当地人祖先源流,他们都会回答他们的祖先来自南京竹丝巷,正是一代代临潭人对明时历史的传继,南京竹丝巷才成为入洮江淮移民保留至今的关于来源的集体记忆。
1.服饰。服饰是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着眼于今日,不同民族和地域的服饰依然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异,背后亦蕴藏着不同的民族文化与地域文化。洮州地区的移民大多来自于今江苏、安徽两省,这批江淮移民在当地生息劳作中,传承和发展了许多带有古江南特色的衣冠服饰,在妇女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巩昌府志·风俗卷》有载,宋徽宗年间“洮州去岷更西地,气尤寒,旧志称人性劲悍,女子好习弓马,衣褐食乳,以射猎为生”[5]471。说的正是洮州因自然条件与地域风俗影响,一直以来当地居民对服饰美观度要求较低,更多只是考虑迫切的实际需求,如保暖、蔽体等,服装也仅由“麻布、水獭、狐皮、豹皮”[6]188等几种简单材料制成。
明初大规模迁入江淮移民后,这种情况发生了极大改观,以至于顾颉刚先生于1937—1938年间到甘肃调查当地教育时,自岷县至临潭县后言:“此行所见妇女之裹足者,以陇西为最小,不及三寸,非杖不可立,市街上几不见其踪影,女婴在提抱中即已加缠,此百年中当难绝迹。至岷县足渐大,至临潭县则更修长,其履尖上翘,所谓‘凤头鞋也。头上云髻峨峨,盖皆沿明代迁来时装束。”[7]214顾颉刚先生所言的“凤头鞋”也称弓鞋,是我国南方地区的传统服饰,鞋头弓起,并以凤纹为饰,因此而得名。今南京博物馆、中国古鞋博物馆(安徽省泗县)均藏有数件出土于江淮地区的明清凤头鞋。笔者在甘南州求学时曾于临潭县见过当地老太太所穿的简易凤头鞋,它采用黑布制作鞋面并于鞋面绣花,脚尖向上收紧并翘起,像一艘小船。同时,如顾颉刚先生所言,临潭县女子至今依然喜欢在两鬓进行装饰,重大活动中常常以假发髻作为头饰,这种假发髻正是《客座赘语·女饰》中所记载的:“今留都妇女之饰,……有云髻,俗或曰‘假髻,制始于汉晋之大手髻,郑玄之所谓‘假紒,唐人之所谓‘义髻也。”[8]111乃淮地区所盛行的头饰。可见,今天临潭县妇女梳高髻、着凤头鞋的习俗正是来自入洮江淮移民的传承与发展,若不是这批移民迁入,当地妇女的服饰应不会有上述诸多与西北地区服饰元素大相径庭的特质注入。
2.教育与民间文化。《礼记·学记》有言,“建国君民,教学为先”[9]926,大规模江淮移民迁入洮州的同时,大明王朝的封建礼制与正统文化也迅速在西北地区开始推行。拥有大面积土地的洮州处于偏远地区,相邻府州县均与洮州相距甚远,以入洮军民子弟为主的求学者去相邻府州县求学十分不便,因此在当地设立学校显得尤为迫切。从洪武年间开始,洮州便陆续设立了少数小规模学校,永乐十七年(1419)洮州卫都督佥事李达又设立洮州卫学。洮州地区这些学校的建立,满足了洮州上层地主、官员以及入洮江淮军民子弟受教育的直接需要。而洮州作为番汉杂处的西北边地,社会文化自然与“内地”相比有着巨大差异,因此,另一方面,洮州卫学也起到了传承与发展江淮文化、移风易俗、改变社会风气、教化边地人民的功能。卫学的兴办及对教育的重视,使洮州居民,尤其是官员及军士后代的文化水平有所提高。
语言是文化组成中极为重要的部分,口头语言区别于书面用语,是一整套系统的发音习惯,亦可说是精神文化,临潭县方言因其特殊的历史原因,虽已历经六百余年的文化传承与发展,至今仍然保留着众多鲜明的江淮方言特色。20世纪出版的第一部关于南京方言的词典——《南京方言词典》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刘丹青所编纂,书中总结出南京话只有21个声母,且在南京方言中"n/l""z/zh""c/ch""s/sh""en/eng""an/ang"不予区分,这些南京方言的特點与今天临潭县人发音特点完全一致。如“喝水”临潭县人读作“喝sui”,“农民”读作“long民”,“睡觉”读作“sui觉”,“床”读作“cuang”等等,在临潭县前后鼻音一般都发后鼻音。老南京话中经常会用到儿化音,一般在两个字的叠音词之后都会使用,今天临潭县居民口中也随处可见儿化音,如:车车儿、娃娃儿、花花儿等。除此之外,临潭县人所使用的方言中不少词汇与江淮方言词汇相同或类似,例如临潭县人会把赶集称为“营上去”或“跟营”,“营上”一词乃是明初南京人对屯军教场的称呼。又如今天临潭县人仍然会将“姑姑”称之为“娘娘”,“太阳”称之为“热头”,“客气”称之为“作假”,“彩虹”称之为“绛(gang)”等,表示方位时,将“上”称为“高头”,“下”称为“哈头”。这些口语中的方言,在甘南州其他县市中并不常见,反而广泛使用于江苏、安徽两省的部分城市中。
甘肃因几千年来多民族文化交流与融合,民间叙事诗成果颇丰,作为临潭县文化标签之一的《麻娘娘的传说》流传至今已超过600年。该叙事诗以“小桥流水现茅舍,村南村北好庄田……林间平地一清泉,清澈池水映蓝天”为开头,但这几句所描述的场景明显与临潭县实际情况不相符,临潭县平均海拔达2800余米,处于农牧区结合部,年均气温4.1摄氏度,且冰雹、滑坡等自然灾害频发,是名副其实的高寒干旱地区。此叙事诗所描述却是一副江南水乡画面,这正是由于明朝洮州移民们对故乡江淮地区的思念而作,口耳相传至今,以至成为临潭县独特的文化景致。正如每年春节闹社火时,临潭县的唱曲“正月里来是新年,我的老家在江南,自从来到洮州地,别有天地非人间。”
3.商业与贸易。明朝在洮州设置卫城后,出于军事原因,管理军官要求负责各屯堡军事相关事物的军士每十天至洮州卫本营中汇报各自管辖区域的军事与民情,并接受卫城军官的命令。洮州卫“西控番、戎,东蔽湟、陇,据高临深,控扼要害。明太祖尝言:‘洮州,西蕃门户,今卫西、南两境皆接生番,而人性劲悍,善凭险阻,西偏保障,有攸赖矣”[10]2890。正是“西蕃门户”和“皆接生番”的地理条件,加之每十天一次例会性质的集合,促使军士在集会时顺便进行各自所需货品的交易,久而久之这种军事性质的集会开始向交易货物的商贸集会演变。《洮州厅志》明确记载洮州南门外营、西河滩集两地均每隔十日有一场集市贸易,以日用品交易为主,也有皮毛、山货等特产。三月、七月于城南门外“为戏半月为期”[6]218进行会集,规模相比十日为期的集会要大很多,附近商贾在会集期间都会汇集于城南门外,交易货物种类繁多,也逐渐形成了与畜牧业相关的专门集市,如骡马市、牛羊市、皮毛市等。可见,江淮移民迁入、卫城军事制度确定,极大地推动了洮州商业贸易的繁荣。
在洮州卫城集市贸易的带动下,洮州与周边地区经济交往日益密集,洪武十二年末,朱元璋在此地设立洮州茶马司。到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陕西巡按御史毕三才言:“课茶,岁有定額。先因茶多赊积,园户解纳银难,以此改折。今商人绝迹,五司茶空”[3]1954,中原地区茶马司已无法周转,故“部议,西宁、河、洮、岷、甘、庄浪六茶司共易马九千六百匹,著为令”[3]1954。此时,洮州茶马司所提供番马数量已经不少,茶马贸易初具规模,这也为大明王朝提供了丰富的战略资源。
三、结语
洮州地区地处西北要冲,周边少数民族众多,因此历来深受封建统治者所重视。随着朱元璋建立明朝,全国范围内统治制度逐渐完善,出于军事战略需求,朝廷对洮州实行大规模屯军戍边与移民政策,戍边军士与移民又主要来自江淮地区。这些移民最初只是入驻李文忠所建洮州卫城以及各军事要冲所设屯寨、堡垒等,随着时间流逝,移民逐渐走出卫城,向洮州其他区域扩散。正是因为大规模移民进入洮州地区,明朝才加强了对洮州当地番族的统治与管理,当地城镇与集市也迅速得到发展,同时移民进入还带来了极具特色的江淮地区服饰、方言等,丰富和促进了洮州地区的文化财富。可以说这批入洮移民的迁入帮助洮州建立了特殊性质的军管型政区,也为今天临潭县的经济、社会、文化事业的繁荣与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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