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磊
长江
没人可以阻止长江
作为众河的源头,长江
每刻都在改变自己
那些改道、决堤,那些人为的
天为的,长江
裹夹冰川、逝浪,奔涌、冲撞
不问方向。作为长江的某部分
那些落木、渔舟和白鳍豚
总在中途走失。作为长江的
某部分诗经、楚辞、盛唐和李清照
還有我惦记的羞涩和爱
全都关乎我命,却拖拽着
现代汉语,如长江在源头
反哺沟壑与众石,云深不知处
也会不会在中途走失?
我站在长江边,我等长江来
但并非等着长江本身,而是悲悯的
不可及的。而长江拽着旧情绪却替我
添着新愁,如现代汉语诗
百年难遇,横空却未出世
乌江
终于和程蝶衣走到了一起,与书桌
纠缠不清,把孤独当作生活的必需品
终于可以与不解唱和,与伶人呼应
在语词中扑腮、描红,打扮
像女娇娥,寻觅楚霸王
苦守的那条乌江
终于有勇气痴迷,泣饮着修辞与唱腔
将众人的跌宕演绎成命运
和自己。并不断向前路推送
魍魉、失败,还有世界的丰富,我的
贫瘠。但书桌一再地向我开放
供应着骨头。乌江也日夜奔涌着
楚辞、绝句和一代代英雄的血渍
美人的倾慕
现实向我吹响集结号时,我拔剑
但不自刎,诗人唯向着乌江
白鹳
飞花谷湿地保护区,一对白鹳
步履轻盈,在稻田与水塘间往返
忙着追逐那片白云
江汉平原的候鸟性情温顺,喜静
栖于荒僻与沼泽地,远离人类
早已绝尘而去,不与众鸟比肩
也不在乎落在谁的后面
对于白鹳来说,最大的政治美学
是迁徙,飞离繁殖地,领受
隐士的命运,失乡而去
三月过后,这种赤喙候鸟开始筑巢
雄鸟边衔来枯枝,边为筑巢的雌鸟
捋顺羽毛,深信众树之巅能撑起
爱情。深秋以后,对于白鹳来说
唯一的遗产是这只空巢,最大的荣光
是飞越万里,跨越群山、众河
与相伴的艰辛
很难想象,这种爱
在二十一世纪,在人类之中
如这对珍禽:属濒危,还是绝迹?
白云帖
好诗人应该发配到湘西,喂养县城
和人民,如我,如刘年,如书正,如子全
怀揣悲悯,在山水中忙活,诗稿托付给白云
在断崖与绝壁处安身,守着几片白云
也被白云守着。从怀化至边城
再到永顺、王村,我们要寻的山水
不过是白云的美学和日常,与我
没多大关系。我在山水中
品尝过山水的美。但我关心的
坐在驾驶座上,两年前四处问诊寻医
怀疑自己会在白云深处走失
如今却在140 迈的高速上,边追逐白云
边与我讨论县城的爱与奇迹,眼神
频频推送给邻座的美女,感谢美女
替诗人找好了容身地。但白云
总在车窗外变幻着身形,刚擦过
几座险峰,又荡过那座云桥,像破庙
在绝壁处为落魄书生让出的爱情,忽雨
忽晴,简直无法摸清
落霞
晴空万里,我喜欢趴在飘窗前足两小时
看夕阳落进群楼里。若视线再远些
不登高,我也能眺见古人描述过的场景
远山推霞蔚,长河送流水
待天黑,新建楼盘上的探照灯先于皎月
升起,远高楼顶的LED 如巨兽
发光的眼,还有晚归的车流路遇堵塞
似长虹……是古人不曾见到的
我也曾登上高峰、古楼,访众名胜
观大气象,也曾坐快艇,逆湍急、破险阻
千里一日,在远离地面三万英尺、云巅之上
俯瞰武汉全景。纵使穷尽笔力也无法描述
古人描述过的场景:孤鹜自盛唐飞来
在我笔下恐沦落成了野鸭,但落霞
就在飘窗前,还是盛唐时的落霞
每天可以看两小时,书生也是盛唐时的
正趴在飘窗前
修辞
汉宜高速120 迈过东荆河
只需五秒,就能在高速移动中打开
东荆河。当年我对照历史教科书
专研清明上河图局部,盛世
就是这样打开的。在东荆河岸
防浪林以原始的姿态站成了人形
搜集风浪、淤积和众人
检验的目光,受刑者
成了绿色风景线,却担着世界
早就不用拿两岸牛羊、家禽、稻浪
做修辞了,也不用乌篷、白渚做点缀
叙述者笔力饱满,蘸着水乡气息
同行司长,这位职高校长要赶在教师节前
为八十多岁大学老师送上祝福
聊起恩情和东荆河,校长就开始追忆
自身来历,说东荆河岸人民,只认东荆河
却无论魏晋,西荆河也如此
但在全长二百七十八公里的汉宜高速上奔驰
我才能醒来,才能动用这储备已久的词
用依旧狭小而偏执的方式,爱
两水的冲积平原,古楚的百里河山
这是我的出生地和流亡史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