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母亲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她对土地的付出与期待,最后都将付诸无用之物。
父亲是一个泥瓦匠,年轻的时候,骑着同母异父的兄弟从赣北铜矿寄回的凤凰牌自行车,整月整年在乡里乡外砌房子不着家,家里的田地、内务就通通由母亲包揽了。母亲没怎么读过书,性格也柔弱,对此几乎没有什么異议。只除了一点,她喜欢上圩,到集市上转转,但父亲总不能痛快地给钱。没有钱的母亲自尊心很强,显得格外敏感,就会抱怨。我小时候在家里总能听见他们的口角。
年轻时的母亲有过反抗,但这种反抗以自我伤害为前提,她谩骂,流泪,喝农药,我们看着她被人抬走。不过我的年纪太小了,小到不会心生悲伤和恐惧,没有想过她会一去不回。就像村里台湾佬过世,我挤到最前面看他封棺,第二天就病倒了,但没有害怕。母亲后来被抬回来,原本健硕的身体彻底坏了,逐渐消瘦,体弱多病,直到现在。这也让我看见她刚烈的一面,原本温柔善良的母亲,竟有不顾一切的决绝。
温柔善良这个词,或许每个想起母亲的人都会用到,它是如此大而空泛,具有将所有母亲囊括进去的架势。有两件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它们似乎可以验证这一点。
母亲因为婆媳关系曾和祖母有过激烈的对抗。祖母既是两个伯父的继母,又是父亲和三伯父的生母,两个大伯父很早随祖父去了铜矿,祖父意外逝世后,他们在那边成家留下来,祖母和父亲他们就在老家。母亲和祖母的争吵和过节,就是赡养和祖父抚恤金的分配问题。那个时候,祖母每个月可以从铜矿拿到一百多块钱,作为她的伙食支出还是足够的,只是两家人都觉得她偏袒了对方,总是无法安宁下来。
当时我正在读初中,初二时留级,开始认真学习,只为了能够考上县中。留级之前,父亲和我有过一次谈话,他开始是嘲讽我,说起我喜欢的那个女同学,长得好看,成绩优秀,以后一定会留在城里,我的成绩这么差,想和她在一起,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坐在电视机前眼泪汪汪,他乘胜追击,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能考上县中就别读书了,和他一起去做泥水,在风吹日晒中搅水泥砌墙,晒得又黑又老。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开始好好读书,每天晚上熬夜,他们总要催几次,我才会上床睡觉。
大概是看见了我的决心,家人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尤其是母亲,我在她的眼里似乎真的变成了掌中宝、心头肉。她和祖母的矛盾已经很大地影响了我。我一直觉得,对长辈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应该是怒目相向、恶言相加,我仗着她对我的关爱,就要她对祖母好一点,不要再吵架。我当作口头禅的一句话是,我们要将心比心,要换位思考,假如我以后结婚了,我老婆也就是她的儿媳也这样对她,她会作何感想。我说得情深至极,甚至提到了家和万事兴,不禁让我自己也涌出了眼泪。就是这些大道理,使母亲像换了一个人,忽然之间就沉静温和下来,再没有对祖母爆粗,对我也温柔了许多。不知道是出于对我的爱,还是对我假设的那种境遇的畏惧,母亲在我面前正努力成为一个理想的母亲。
在父亲的刺激和母亲的呵护下,我顺利地考上了县中,也因为用眼过度,我在初二的时候就佩戴了眼镜,直到现在度数变得更深。
心性敏感的母亲,大概也因了那时候贫苦的家庭,在外人面前总是点头哈腰,充满笑意,让我感觉有近乎讨好的意味。那时周围的人都是这样子,贫穷、沉重,偶尔会歇斯底里,但对外人总是好于亲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母亲有讨好人的模样,却从来没有因此而与那些人变得熟络,仍然是她自己,每天独自应付着家里的琐事和田地间的活路。除了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妈,没有人成为她又一个倾诉的对象。她太孤独了吧,所以才会对家里的鸡鸭说话,也乐于对别人说起它们。
我很早就发现了母亲与村里其他女人的不同。她们有的要么很要强,在对待每件事情上都流露出专横,果决——譬如饲养家禽,她们完全将它们当作肉食,应付每天的饲料,哪只鸡鸭有异常举动,她们便破口大骂,用骂人的词语,肮脏、难听,有时候鸡鸭没有明白,她们就开始动手,一边骂一边动手,不一会儿畜圈里就要鸡飞狗跳了;有的要么就很温柔,她们往往是那些外地新嫁来的小媳妇,不管是招呼人或者带孩子,都轻声细气的,发怒的时候也是压低了嗓音,把怒气挡在喉咙里,不敢传到窗户外面——她们家里的鸡鸭都是家婆喂了,假使家婆出门要她们喂一次,摸不着鸡鸭的脾性,不是脏了鞋,就是失了米,气愤到极点也只是样子忸怩。
相比于她们,母亲就像在平衡两级的中心点上,不会太粗暴,也不会太柔弱。她有耐心。不能说她太无聊了,也许母亲心性就是如此,她对人之外的其他动物都怀有一颗慈悲的心。前两年有次回家,父亲临时有事要出门,就把杀鸡的任务留给了母亲。母亲要我帮她抓住鸡脚,不要让鸡挣扎,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说她还不知道怎么杀生。那次母亲拔了鸡脖子上的毛,第一次放血不成功,第二次还是没有成功,后来又割了好几次,差点把鸡脖割断了才终于让它不再动弹。
那次我才知道,年节时候都是父亲负责宰杀的。母亲喂养了大半辈子鸡鸭,把它们都当人了,如果不是完整的一个,至少也是小半个吧。每次接近它们,她沉默了半天的话匣子就会打开,开始历数每只牲畜的优缺点。对于光吃饲料不下蛋的母鸡,她会多说几遍,询问原因,让它少吃一点,有时还加以威胁,“再不下蛋就杀掉!”对于那些下蛋勤快的,她会鼓励,让它们多吃点,假如出现异样,她还会留心观察,直到把它们治好为止。
她不仅对鸡鸭说话,还会对狗说话。不是呵斥,而是真的交流。有几次,她在池塘边洗衣服,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流浪狗,走着走着就在她面前停下来,摇摇尾巴,然后趴在地上看着她,就像家狗等主人回家。母亲却不敢带它们回来。她说她怕它们,怕它们会咬人。每次她都要问一问它们是谁家的狗,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狗听不懂,就看着她摇尾巴。问完之后,母亲又说,你是不是想跟我回家,是不是想吃东西,但你不能跟我回家,你应该回自己的家去。有时候它们等到母亲洗完衣服,跟到家里。母亲喂了它们一顿后,又打发它们回去,然后它们才明白,这里是不欢迎它们的,等母亲晾衣服的空隙,它们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母亲和我说起这些,总会显出后悔的表情。老话总说狗来财,母亲信这个,所以家里一直贫苦,她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把它们都赶走了的缘故。除了活物,母亲还会对着没有生命的东西说话。每年正月,家里晚饭后擦洗干净厨房,母亲就要在铁锅里扣个碗,在碗底放一把瓷调羹,里面倒一匙的花生油,把一根红棉绳用油浸透,开始点灶灯。那个时候她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念的都是一些祷词,诸如祈求灶神奶奶保佑一家健康幸福之类。
母亲不迷信,但她信这些,在我看来,她更像是相信万物有灵。她的动作总是很慢,不管是侍弄作物,还是擦洗碗筷和灶台,在父亲这样的急性子、在姐和我这样的年轻人看来就受不了,都忍不住要她快一点。我也说过她几次。我们都按自己的方式和想法行事,即使事后知晓了因由,下次还会再犯。我们在乎的是速度和效率,母亲则是相信这些东西,并且比我们更依赖它们。她把它们当作有灵的事物对待,每一次抚弄,每一下擦拭,都带着真诚与敬畏,相信它们也会像她对它们一样,反过来这样对待她,保佑她的家人。
这种万物有灵的想法,我就是从她这里感染的吧。我在心里与很多东西对话,不论是否能够得到回应,和铜钱草,和绿萝,和斑马鱼,和狗,和衬衣,和晾在阳台上的布偶。尽管我也像她一样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这种想法让我并不孤独。它们仿佛是比人还要真诚的朋友,可以接纳我的一切,并以平静回应。这种想法让我很早就开始对生命有了别样的认知,相比于他人,似乎更多了一些柔情、理解和尊重。
也许这些也并不能证明母亲温柔善良,这也并不是我所要想证明的。我有时会想,母亲的这种转变,从早先的粗粝决绝,到如今的善良随和,究竟是受了我年少“童言无忌”的刺激,还是挣扎半生对命运的屈服?
她的坚毅除了反抗父亲还表现在诸多方面,比如在田地间的劳作。家里田地不多,水田也有两亩几分,父亲常年不在家,所有的事务都由她来完成。我印象最深的是,水稻种下后,需要水养着,附近又没有江河,除了靠天吃饭,就是等着乡里从几公里外的河中抽水过来。每家每户都要派人去田里守水,母亲就是家里守水的人。从河里抽上来的水顺着引水渠流过来,边上的人就会抢水,在下游的地方筑坝拦截。我家的田在最里面,总要等到前面的田地都放满后才轮得到。守水是个累活,几乎需要一天到晚在那儿守着,母亲有时候会让我们替她守一会儿,夏天又热,经常一身湿透了还是不见水来,我们就会擅自回去。总是在母亲独自守候的时候,水才会到来,不过那时不是凌晨就是正午时分,而我们不是在睡觉就是躲在家里看电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那样的日子有无数个。守水除了筑坝引水,有时水流到渠里还没有水田高,就要舀水进来。两亩多的水田,母亲躬身使劲的动作不知道重复了多少下。烈日催下了她多少汗,黑夜引发了她多少恐惧,都只有她自己知晓,这也成为了她指责父亲强有力的理由。每次在和父亲争吵或者流泪向我们姐弟倾诉的时候,母亲就会咬着牙齿说,那些年她是怎么独自一人在田间劳作,地里产出来的哪一粒米哪一棵蔬菜有他一点功劳?我们总是无言以对,也会责问自己,为什么那会儿就那么贪玩,不知道帮母亲分担一点,不是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吗?
当然母亲也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们。大姐很早就外出打工并出嫁,二姐紧随其后,家里就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又立志改邪归正,认真读书,当时不要说安排我做事,就是我主动多做一些什么,他们都会制止,让我去看书。唯独有一件事不会阻拦,就是挑水。我在家做过最多的事就是这个,扁担上挂两个水桶,去百米远的一个老院子里压水,五六担就能将水缸装满。母亲的怒火只会迁就于父亲。也许父亲的“小气”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一家之母的样子,就连我问她要零花钱她也拿不出来,尤其是和周围当家的妇女相比,母亲更是自惭形秽,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父亲的理由却很简单,他首先会反问母亲——你以为家里很有钱?你以为我很有钱?然后就是说有多少钱都会被你花掉,不要存着建房子供他们几个读书吗?他大概是觉得母亲管不住钱,又喜欢逢圩上街,存多少就会被她花多少。他并没有深究过母亲为什么喜欢上街,也没尝试过让母亲管钱,但他确实把钱存下来了。他并不是一个随意的人,也一直保有父亲的责任。记得二姐还小的时候,他们打算把她送给别的人家,已经说好了,后来父亲割舍不下,就没有送成。二姐时常也会拿这件事来说一道,那是一户条件更好的人家,如果二姐过去了,說不定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未来。但她的话语间已经没有怨气,更像是调侃了。父亲挣钱供我们读书,维持这个家,多苦多累,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他是吃过大苦的人,祖父在他还未懂事时溺水离世,是祖母将他拉扯成人。只有在和母亲对峙的时候,才会牵扯出自己在外的苦累,青筋暴露,眼角湿润。
家里的第一栋红砖房子就是附近最早建起来的,虽然也有两位大伯父的帮持,但主要还是爸妈的积攒。父亲不赌也不好酒,就是累的时候抽烟很厉害,母亲也知道,父亲除了抠门也没有其他缺点。两个有宿怨的人,就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时常会磨出一些口角,不知道是生活的调剂,还是有我们不曾知晓的深仇大恨。我外出读书和工作后,他们四目相对的生活就真的愈发单调枯燥了。母亲还是在地里侍弄庄稼蔬菜,父亲仍旧外出风吹日晒,直到村中的建设规划将家里的几亩地征收修路,城市化进程不再允许私人擅自修建房屋,母亲和父亲忽然就双双“下岗”了。他们有过抱怨,因为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空悲切。
被评为贫困户的姨妈家,乡里有政策扶持,其中有一条是安排家属工作,姨妈成为了乡村环卫工人。这个职业刚在乡下兴起,很缺人手,姨妈介绍不是贫困户的母亲来做,竟也通过了,母亲就由地道的农民变成了工人。
母亲对这份仿如从天而降的工作心怀感激。她快速地转换了自己的角色,把重心从农活转移到“工作”上来。都是在土地上谋生,之前土地产出的是粮食,现在产出的是工资。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母亲都竭尽所能,妄图从土地上收获更多的米蔬,总在太阳落山、月光照映的时候才回到家。只是,被大多数农村人抛弃了的土地更迅速地抛弃了这块土地上的农民,它们很快就成为荒野,成为荒草、蚊虫和蚂蚁的天堂。母亲在荒野的围困中经营的沃土,很容易流失水分和营养,无法再给予她丰足的回馈。不过她还来不及消化心中的愁绪,新的工作就让她将之抛诸脑后。
刚开始加入这个由贫困户组成的环卫队伍,母亲更多是感觉亲切,而不是和她们格格不入。实际上家里完全可以划成贫困户,父母失业,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我未婚,在外省的省会城市,拿着三四千的死工资。这些钱在乡下或许无法算作贫困,但在城市里仅仅刚够我的租房与花销。除去这个因素,我不知道是否还因为父亲一贯的倔强。早年读书时,骗取助学金是很普遍的行为,父亲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宁愿自己多做点,也不会强求我去申请。生活中各种困难都是他咬紧牙关挺过来的,当知道姨妈家评为了贫困户时,我忽然就想到了父亲。
有一次过年回家我才听母亲说,尽管她和其他人做得一样多,甚至更乖顺,做得更仔细、更小心翼翼,但她并不是“正式”的工人,像姨妈那样正式的环卫工,是有“本子”的,这个“本子”,就是贫困户证明。母亲充其量只能算是临时工。除此之外,待遇也是不同的,母亲的工资只有她们的一半。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怒从心起,这也太欺负人了,凭什么按那个标准来发工资呢,难道母亲做得比她们少比她们差吗!想起母亲经常说村里的某个妇女,好吃懒做,家里脏乱得不得了,就因为评为了贫困户,成为环卫工,不做事也照样拿工资。这不是让老实人吃亏吗?
老实的母亲为了维持这一份工作,勤恳仔细做事,不置一言,就这样做了几年。父亲失业在家,偶尔拣些边角事务,建化粪池、捡屋瓦,绝大多数时间,他换回了以前母亲的身份,开始在未被征去的几分田里刨食。但他也看不惯母亲了,很多次说道,他们给你那么少的钱,你做得比任何一个人都积极,他们会看到会奖励你这个“积极分子”吗?我知晓后也忍不住想去问问,是不是因为身份不一样,待遇就不一样,但在母亲流露的被解聘的隐忧中只得作罢。
那段时间我特别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找到一个好工作,拿一份高工资,这样父母即使不做什么,也可以安然地生活,不用去为生计犯愁。父亲是在他这一行的黄金时期被迫“下岗”的,曾经他一个月的工资比得上我做几个月,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的吧。母亲在步入晚年前,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看着是满足多于抱怨,她终于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负责家里的伙食开销,有时还略有盈余。看着她每天着急做饭,有时候来不及吃饭就拿起扫把和撮斗,急匆匆赶到清扫路段,回来已经是中午了。我很心疼,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想想自己虽然是在编职员,可是和同单位体制内的人比起来,发到手的工资也是差一大截,也就是身份的不同。我们除了抱怨,生闷气,又做出了什么来改变呢?我忽然感觉到了双倍的苦楚,为自己,更为母亲,为我的无力争取,也为她近乎低声下气的自保。
母亲的满足和耐心,真的和积极分子一个模样,让我们也不忍心去伤害她,而我只能自责自己的无能,然后自嘲似的,认为父母年纪都大了,每天有点事做活动筋骨,若一动不动更不好。父亲失业之后,身体的毛病就显出来了,砌了几十年墙,手的神经开始出问题,抓举变得困难,从马凳上摔伤的脚踝也影响了行走……当上环卫工的母亲却不一样,她好像比以前更鲜活了,更愿意主动和我们去谈论一些事情,而不是把它们憋在心里,或者只向牲畜倾吐。她从前哭诉的时候,都说因为我们几个还小,舍不得一了百了,干上这份工作后,大概我们也长大了,她就没有再说过,人生也仿佛有了盼头。
我不知道母亲在接受这份工作、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时,内心里是否有过巨大的波澜,是否思考过即将来临的人生与过去的几十年有无不同,不同又在哪里。我没有问过母亲,她也没有主动和我们说起过。她现在更喜欢说的是吃食,说她每天早上起来去学校门口的菜摊上买什么,有时候也会抱怨,说那几个菜摊菜太少,又没有时间上圩,每天轮流地吃着几个菜,都要腻了,口气就有点像城里人。我听见她抱怨这些,其实心里无比舒适,我想她终于不会因为父亲的抠门再向我们控诉了。父亲在角色的转换之后,性格似乎也软弱下来,不再争强好胜,也不再因为疲累而乱发脾气,他会主动做家里的事、田里的事。有一次,母亲出去扫地,忽然就下起雨来,父亲竟让我去送伞。我笑话他,说这一路上都是人家,母亲才没那么傻,宁愿在外面淋雨。我有时候也会劝她,不要就盯着那几样菜来买,那些你没有做过的都去尝试一下,保证营养均衡。她每次笑过之后都会答应,但我知道她并不会买。
那些东西并非更贵,只是母亲早已习惯吃了几十年的食物,很难再去尝试新的品种。这也是她的性格,尽管工作占据了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与其他人的关系似乎并未亲密起来。她仍然和鸡鸭说话,声音感觉更绵柔了,这种绵柔不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是人性中更柔软的部分,犹如在水底憋久了后,终于在水面上换了气,安下心来。
整个家里,只有母亲郑重其事地对待这份工作,甚至当作了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排在次要地位。有那么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母亲对这份工作除了对被施舍般的珍惜外,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热爱。
这并非臆想。母亲都对土地有一种由来已久的热情,对乡土因习惯而变得依恋,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侍弄田地间的物事。今年过年因为新冠疫情,村里也限制外出走动,她闲不住,就在附近被推倒的旧屋上拾掇了好几天,终于去掉砖石,平整出了一小块地,说用来种辣椒。我问她,这样随意在人家的宅基地上种菜,不怕骂吗?她说去年她就和这家人打过招呼了,反而是那个在这里种鱼草的人,就没有得到人家的允许。
母亲被经常讨嫌的事情,就是她做事很慢。只是这种被我们误解的慢,带来的结果是家里到处干干净净的,尤其是厨房。每天她都要收拾好几遍,那个贴了瓷砖的灶台,还像多年前刚建好一样,时刻反射着窗外的亮光。有一次,村干部在村里登記信息,路过要口水喝,也不禁感叹好干净。不久,家门口就被村里贴上了“清洁家庭”的标牌,大概就是鼓励其他人家向母亲学习。母亲近乎洁癖的性情,让她对待乡下随处可见的垃圾——那些已然失去了价值的东西——也显得执拗起来,总是用心清扫,不露烦躁。她不知不觉就把屋外的那一片更大的地方当成了家的一部分,家的延伸。
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对家乡的热爱显得淡薄而虚伪,从未落到实处。这样想来,仿佛不是母亲选择了这份工作,而是这份工作选择了母亲。她不是应付,而是像家一样,虽然琐碎,却还是在用心经营。后来有一次我放假回到家里,她笑着和我说,她现在的工资和那些有“本子”的人是同样的了。
我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别的的表情,似乎更多的是欣慰。她终于不用在忍受身份差别的同时,再受到待遇差别的伤害。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