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鱼
托卡尔丘克在其小说《衣柜》中讲了一个生活在衣柜中的夫妇的故事。她写道:“我用手指拧了一下衣柜的门把手,衣柜就在我面前打开了,我看到了自己的连衣裙的影子,还有R先生的两套旧西装——所有东西在黑暗中都是一种颜色。”
有契诃夫的《套中人》做先例,我不妨称托卡尔丘克笔下的这对夫妇为“柜中人”。“套中人”和“柜中人”各自自愿封闭在套中和柜中,让一方狭小的空间安置自己的肉身和灵魂。
在《长安》中,我也创造了一个封闭在花盒中的“人”。当然,与两位世界文学大师不同的是,我在创造“盒中‘人”时,还动了其他心思。其一,“盒中‘人”并非自愿将自己封闭在盒中;其二,“盒中‘人”仅仅被这方狭小的空间裹挟了“肉身”,其灵魂可以在人世间任何一个角落游荡;其三,“盒中‘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盒中‘人”是一个被父亲亲手喂下安眠药致死的女婴,也是《长安》的叙述者。“盒中‘人”有两个活在人间的姐姐,大姐叫桃枝,二姐叫桃花;她的姐姐还有两个青梅竹马的朋友,他们是一对兄弟,哥哥叫秉文,弟弟叫秉武。他们生活在人间一个并无特别之处的小镇,他们的父亲都死了,母亲或死或改嫁。在小镇上活着,他们或谨慎,或卑贱,或荒唐,或滑稽,但他们有共同的目标:想努力活出个人样。于是,青春期时,借着或上学或打工的机会,他们全部成功逃离小镇。
张爱玲说,深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中,然后开出花来。他们四个人也深深爱着一个人,但爱的都是那个离开小镇的自己;他们也卑微到了尘埃中,然后确实开出了花来。那是令小镇上的人羡慕之至的花:成年以后,桃枝成了大学教授,桃花成了模特,秉文成了作家,秉武则成了人大代表。
他们的人生各有精彩,各自高贵,但他们只是他们自己吗?不,这不是我的初衷。
在《长安》的开端,我写道:“死去很多年后的今天,经过腐烂、生蛆和日复一日的消解,我的尸身早已化成了花土……当初,我二姐桃花随手摁了一颗桃核在土里,多年过去,它已开枝散叶。如今,树上的每一根经络、每一个花蕊,甚至每一縷芬芳,早就成了我身体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它们活在花土之上,能感受清风玉露,面对日月星辰,花团锦簇、硕果累累,展现着我在这人世间的另一种模样……我与这人世间缘分甚微,短暂的相逢之后就被父亲的一把安眠药断送在了一个漆黑的夜晚。”
作为《长安》的作者,我必须要告诉“我”:“所有东西在黑暗中都不只有一种颜色。桃枝、桃花、秉文和秉武,他们其实是你在人世间的四种面孔。”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