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绥宇
一
西天的火烧云挂满天幕,上夜班的工人陆续进入宿舍,也不洗漱就进了被窝。李开展是洗了来的,他的被褥刚换,被太阳晒过,味道好闻。起居条件还算不错,李开展不满意的是工作。
这座年代久远的火力发电厂,建在大湖中游。李开展进厂时,正处八十年代初。他虽然只是中专毕业,若按当时的国家政策,本应分配当干部。不幸的是:但凡有门路的工人都调白班了,倒班熬夜谁也不愿意。锅炉、汽机、燃煤等一线车间缺员严重。再不补充工人顶岗,长江沿线灯火,就会变成瞎火。李开展就是在这个当口进厂的,像他一样没有背景的同学有三十多个。
劳资科长姓宋,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高度近视的她,眼镜左侧没镜片。她的桌案上,摊开一部名册,有几页被她画了红线和黑线。很不幸,画黑线的人,是勾到一线车间的。宋科长的女儿是李开展的同学,她名字下面是红线,这根线一直穿到厂部技术科。李开展和所有画黑线的人,就此失去干部身份,以后的日子,黑白颠倒,生活不再规律。
二
厂里九台锅炉中三号炉最小,满负荷时的最大供汽量(由燃煤烧沸锅炉管道内的流水,流水化作蒸汽冲击汽轮机发电)为每小时三十五吨。发电厂的锅炉,是通过操作室的电子按钮摇控传输带,将原煤送入炉膛的。当然,按钮由人操作。按工种称为磨煤司机。通常,一台锅炉操作室标配三个工人,还有司炉副司炉各一名。司炉一般是男性,磨煤司机是女性,上岗前,均要考取劳动局盖印的司炉证和磨煤司机证。
三号炉的磨煤司机姓白,是个刚顶职的小女生。小女生的父亲原本是职工食堂的白案,李开展便私下叫她馒头。从到三号炉的第一天起,馒头的早恋倾向便暴露无遗,副司炉李开展成了她早恋的对象。那时,女生的世界小,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微信圈、朋友圈无法联通。馒头暗恋李开展,如同时下的间谍片,瞄准了就被盯死了。
馒头的情商高于智商,小时候便露端倪。暑期的一个下午,馒头的娘买了四只苹果,推门便嚷:剁脑壳的都死了?话音刚落,门两侧窜出五个女娃,她们像狼一样,死盯娘手里的布袋,里面有吃的。片刻功夫,布袋被扯成了碎条条,苹果像四颗散弹弹在地上。馒头的四姐超胖,动作迟缓,被挤翻在地,哪还抢得到,气得“哇哇”嚎哭。娘也懒得管,馒头大口嚼着红扑扑的苹果,嚼到一半,馒头说:四姐,别哭,我这一半给你。现在,馒头的注意力早已换目标了,上零点班前,家里的席梦思可以不睡,偏要跟李开展一块睡,虽然各睡各的宿舍,但视线里面有李开展,再金貴的席梦思也睡不着了。
李开展的零点班是这样过的。被铃声拽起后,径直进了车间。按照操作规程,他先要爬到锅炉顶部查看水位,锅炉层高七十多米。楼梯铸铁焊接,又陡又局促,李开展年轻,精力爆棚,每天爬一趟不是问题。只是腿肚子有些酸胀,走进操作室喝口水,喘口气就过去了。
三号炉的司炉是徐师傅,一般情况下,司炉比副司炉的操作技术和处理事故的水平高一些。工作台的对面墙上,装有大大小小的水位表、蒸汽流量表、锅炉温度表、锅炉压力表,这些表里的数据起什么作用,工作台上各种开关、按钮、把手在什么情况下实施操作,都烂熟于心。其实,徐师傅也是李开展的中专同学,平日,一个班下来,他的话不会超过三句。李开展进来,徐师傅也不叫他的名号,像是对墙上的表盘问,顶上的水位你看清了么?语气里全是不信任,李开展习惯了同学的问话方式,回一句,正常。问答之间,馒头早把一杯冰水端给李开展,若不是碍于徐师傅在场,她恨不得喂李开展。至于李开展是否愿意她可不管,即算是犯贱惹得徐师傅不高兴,她也不管。
班长老崔进班后,照例巡视一遍各台锅炉的运行情况,只有二号炉没运行。老崔的值班纪录,数据详细,条理清晰,重要数据,他还抄了一份,备在随身带着的小本本上。比如说,六号炉蒸汽压力伐漏汽,比如说,一号炉炉膛水位表顶灯坏死等等异常情况。每次进班,老崔都这样雷打不动,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巡视完工作区域,老崔就到三号炉来了,在运行车间,班长是没有固定岗位的,但他必须是本车间任一岗位都能胜任的带头大哥;工人们对老师傅的尊重和技术水平的认可,车间和厂部对带头大哥的信任全在里面。
老崔眼下杵在副司炉李开展的座位上,发话了,李开展你把昨天没讲完的故事接着讲啊,李开展说,要得。
三
昨天的晚班,李开展讲的是《巴黎圣母院》,故事已经讲到一半。今天的开讲,他有意把丑陋的男主角卡西莫多,描绘得比小说本身更丑、更难看,目的是突出爱丝美拉达的温情善良、妖艳性感的形象,使卡西莫多更能体验到即使身处险境,依然会有意想不到的来自于美人的温暖和浪漫。故事说明一个道理,做任何喜欢的事,都不可轻言放弃。
李开展讲故事,实际上也在创作,他想让老崔他们尽快走进故事。与卡西莫多一同兴奋又一同感动。最后,为了爱丝美拉达,卡西莫多宁愿放弃生命为爱而死。故事这样讲,有收有放,有舒有缓,听者会觉得故事更生动、更抓人。李开展上了一年多班,就讲了一年多的故事,他知道老崔这些男人的口味。刚才讲到爱丝美拉达的野性、性感时,李开展发现老崔把操作台上的所有手动操作模式,转换成电子自动。他制造这样的空间目的,是为了方便打断李开展,然后提出萦绕已久的一个问题:李秀才,爱丝美什么达,如果跟厂里的美人朱海燕比起来,到底谁更妖艳、更性感、更有味?这下轮到李开展佩服崔班长了,没想到只有小学文化的他,居然有如此丰富的联想,看来,老崔自有一套评判女人的审美取向。
朱海燕是电气车间的工人,年芳二十六,生得俊俏妖艳,发电厂没第二人。为了保持火辣身材,结婚数年没要孩子,是公认的厂花。如果朱海燕晓得老崔把自己跟绝代美人相比,料不定美目放电,让老崔受惊。李开展讲得精彩,故事如同一根魔棒,直抵馒头最为柔软的心底。它像烈日当空,突然飞来一片乌云,继而一阵倾盆大雨,常常令人始料不及。在馒头眼里,李开展学识渊博、口若悬河,神情生动。他哪有那么多故事呢?馒头注意到:李开展不炒现饭,师傅要他讲他就讲。有回班长给大伙定规矩:要等我来才可开讲,不能让秀才太累是吧。
馒头那双好看的“迷迷″眼,一刻也没有从李开展身上收回来。球磨机早被她灌饱了煤,故事要听,工作也不能误。馒头今天又有新的发现,李开展的两鬓很长,几乎与胡子混到一块,而下巴则被刮得溜青。这一发现令馒头心醉,她只想摸一下,因为她爹没胡子。李开展停下来感觉到馒头的异样,徐师傅看到炉膛温度偏高了,随即把自动操作改为手动,停止输煤。徐师傅其实也在听故事,铁做的人,也会弯曲疲劳啊,徐师傅同样会疲劳,也需消解。这一切早被馒头看在眼里。馒头现在想的就是李开展接住自己的冰水,李开展在徐师傅的注视下,真的接过冰水全部倒进嘴里,还款款地说,谢谢馒头。馒头的脸红到了雪白的脖子上,看来,馒头是无药可救了。崔班长说:你看馒头这姑娘多贤惠,嫁给谁做老婆都是福气呢,崔班长话中带话。馒头呵呵一笑说,你跟我娘一样喜欢管闲事。崔班长回:你们白家妹子多,我们崔家儿子多,我把你当女儿呢。馒头说,我有干爹了。老崔一脸的慈祥。
李开展喝完冰水,又来了精神,他刚讲完《巴黎圣母院》。问崔班长:还讲不?怎么不讲,现在还只凌晨两点,不讲怎么过啊。李开展说,讲《艳阳天》吧,这个故事很长,一百二十万字,可以讲个把月。他先是介绍作家浩然的文学成就,然后把《艳阳天》的时代背景、故事脉络、主要人物如萧长春、弯弯绕、马小辫等人的矛盾纠葛一一给崔班长们作了交代。李开展像单田芳说评书,先开场子,吸引听众,然后买个关子一收让你欲罢不能。他知道现在听故事的三个人的喜好,崔班长是把简介当故事听,一旦展开,对里面的性描写最为关切。当李开展讲:弯弯绕设计青松岭,让生产队枣红马受惊,然后在自家屋里,拍着老婆的屁股说,俺最喜欢老婆的大屁股这段细节时,崔班长佯说没听清没听清,重讲一遍重讲一遍。还连连说过瘾,真过瘾。徐师傅的品味高一些,他喜欢听李开展介绍作者、时代背景、人物矛盾。馒头是三个人中间最没原则的一个,只要是李开展嘴里吐出来的,她都感兴趣。当时没有粉丝一说,如果有,馒头便是李开展的铁粉。
四
厂里每天有班车进城。除了接送城里的工人上下班,也把进城购物办事的工人拉回厂。班车外表蓝白相间、里面宽敞明亮,靠背套着白色套子。工人们提上车的大包小包到处都是,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有时变换着坐姿,一举一动都是荣耀自豪的派头。城里人说,电厂的人荷包里有钱,连班车都是日本进口的,班车有时排着长队,鸣笛呼啸而过,城里人艳羡得要死。
李开展家在城里,上有父母,下有弟妹,两个都在读。父亲在搬运社卖苦力,母亲在废品回收站,日子紧巴。李开展平时很少回家,厂里图书馆倒成了他的家。一来二去,管理员庞叔跟他成了朋友。五年前六号炉大修,庞叔还是锅炉维修工,有天从二十多米的高空掉下来,命虽保住,腿却瘸了。庞叔的酒量是做图书管理员喝大的,李开展时不时买瓶二锅头,称半斤猪头杂碎、与庞叔对饮闲扯。庞叔读过私塾,后被国民党抓壮丁到了傅作义的部队,原先他的连队接到的命令是炸毁北京发电厂。后来命令变成跟随傅将军起义,北京和平解放。庞叔转业了,在起义部队接管的发电厂当了一名锅炉维修工。后来,小城建发电厂,庞叔作为技术骨干从北京过来,同来的有一百多个。
庞叔是见了世面的人,厂里三千多工人,像李开展这样长期猫图书馆的年轻人不多见。他观察到:这个书虫子,一进图书馆就喜欢猫在东北角。一本书读半天,随身带着的小本本,遇到好句子就抄下来。有时候,他又在稿纸上写啊改啊,孤灯独影,如痴如醉,仿佛一尊蠟像。庞叔的想象力也许不如老崔,更不如李开展,但庞叔相信这个年轻人不会看走眼。李开展人也实诚,图书馆要下班,他帮着关灯,离开座位前,写坏的稿纸也会清理干净,庞叔感叹: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也不如他呢。有一天,庞叔把一片钥匙交给李开展说,别的忙也帮不上,俺的腿虽不灵便,但眼不瞎,你有了钥匙进出方便。出息那一天,还是俺叔侄俩,酒还喝二锅头,下酒菜也不变?;只是要换一下,别老是你破费,轮也轮到庞叔请,不醉不罢休。你喜欢听故事,我肚子里的材料还有不少,晚了,今天不说了。庞叔的质朴善意让李开展忍不住要落泪,李开展说,借您吉言,真有那么一天,肯定是我请庞叔,这是我的福气呢。
一开始,李开展什么都写,新闻通讯、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其实爬格子哪有这么容易,上稿率自然不高,退稿多了,李开展渐渐悟出一些写作和投稿的门道。
发电厂生活区装了大广播,三个或五个连排。那时电视稀罕,工厂的人们了解国内外大事,全靠广播。工人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李开展采写的新闻稿件。当太阳的一抹光辉,粉红了小城发电厂高高的水塔尖顶,此刻便是这座中国南方小城的夏至七点,先是市广播电台播五分钟本地新闻,发电厂的新闻经常头条播出,一段李谷一的《乡恋》后,省广播电台接着播新闻,《厂花朱海燕是怎样炼成的》人物通讯,便是省广播电台播出来的。尤其是报告文学《吴胜利的千钧一发》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了三天。李开展靠他的勤奋和才华,为发电厂制造了社会效应。
早晨,一个多么富有诗意和远方的时段啊,它仿佛成了发电厂干部工人的盛大节日。大家都生活在新鲜刺激、愉悦娱乐的美妙之中。厂区路上、回到家里、进城走亲戚,工人们总要谈到全国劳模吴胜利,也会说起厂花朱海燕,语言中的自豪就像是吹捧自己。那时,宋科长对人的评价没有价值一词,而是用是不是人才来说明问题。后来,厂党委书记高尚指令宋科长找李开展核实相关情况,见面后,宋科长说,高书记给你的。这张字条,是在中学生外语练习本上扯下来的,只有半张,折成方形图案,图案上有一个不周正的高字。上面只有两句话,红铅笔写的:吴胜利给发电厂增光,可大力宣传。再,劳资科要摸清李开展是哪个车间的工人?名字下面被高书记划了一条很粗的杠杠。李开展看过字条,真是百感交集,黑杠杠变成了红杠杠,他觉得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而且,李开展近期还收到不少汇款单,有一天,车间劳资员韩妍妍拿着一笔一百五十元的汇款单,直言不讳地说,李开展,真的佩服你。因为当班,李开展说声谢谢便快步走了,韩妍妍一脸不舍送李开展出了车间办公室。
五
发电厂的后门,有一条水面宽阔的湖泊,湖泊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芭蕉湖。一道堤岸,隐映在曼妙婆娑的垂杨柳下,像一位妙龄少女的霓裳,一直伸向湖泊的中央。韩妍妍把与李开展的第一次约会选在这里,有她的考虑。一来地方偏僻,鲜有人来,二来她担心李开展有顾虑。馒头携近水楼台之利,追李开展攻势正猛,加之馒头女人味突出,胆子又大,李开展是否招架得住,韩妍妍也没有底。总之她今天是要李开展掏一句话:两个妹子要选边站。
韩妍妍与李开展也是中专同学,在学校,韩妍妍就了解李开展。李开展对专业不感兴趣,一本小说便是他的专业,老师台上喉干舌苦,他却是课本都没拿出来,每次考试却又能奇迹般及格。这个同学与众不同,好奇心让她对李开展刮目相看。中专读到第三年,正值毕业季,班里同学大都猫在宿舍复习迎考,而李开展却总跑学校传达室。有天傍晚,他前脚刚出来,韩妍妍后脚就跟进。她柔柔地唤声田爷,又摸出一盒白沙烟塞把他。田爷眉毛都笑弯了,说:闺女,找田爷啥事嘛?韩妍妍说,您得答应我保密。田爷说,你一个小妹子也有秘密?说吧。韩妍妍说,我跟刚才的男同学在处朋友,近来他老是朝您这儿跑,是不是外面有女孩子给他写情书啊?田爷一五一十告诉韩妍妍,像是什么编辑部来的信,每次地址不一样。韩妍妍问,厚吗?田爷说,那可记不住,有时厚有时薄,没准。韩妍妍笑着跑了。后来,他们一起毕業,又同时进厂。因为韩妍妍的父亲在市里当科长,她的分配就是车间劳资员。打考勤,发劳保用品,车间有会作记录;平时,工友们穿工装,她却着件红“的确良”,往各个班组送报纸信件。
李开展迟到了,表情局促,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韩妍妍大度一笑,说,你现在是厂里的笔杆子,快熬出头了呢。李开展说:老同学别笑我,我几斤几两你知道。没笑你,前天高书记带着宋科长、政治处饶处长到车间来了,茶水都是我泡的,车间吴主任还切西瓜招待。高书记他们临走时,听见吴主任说,他可是我们车间培养的人才,我们为厂部作贡献了。高书记笑笑不否认。听到这个消息,李开展激动得不敢相信,你没骗我吧。韩妍妍觉得李开展这是喜晕了,她内心也为李开展高兴。湖面忽而有微风吹来,韩妍妍飘起的长发,像一面发情的战旗,散发出一种柔软的魔力。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拥紧了眼前这个梦中情人。
六
入夜,集体宿舍宁静而又安详,只有远处的天幕灯火通明,一根巨大的烟囱在灯火映照下,飘出一线淡淡的白烟。
又轮到李开展上零点班了,炉顶水位表是他进操作室前的必检项目。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在向楼顶攀爬,那是馒头,她是检查输煤管档口的。不期而遇,相向而行,馒头在上,李开展在下,抬头望去,一道风景浮现。窄窄的楼梯,几乎被馒头肥硕的屁股塞满了。这些钢铁支架,像是为馒头专设的舞台,引得李开展想起一本奇书。他清楚地记得一段话:很早以前,人类部落之间常常因为食物发生争斗,男丁急剧减少,维持部落繁衍,人类就得不停地生育。于是,男人把得到肥硕屁股的女人,看作天大的事。这种价值观,如今虽有变异,但依然是主流。忽然,李开展全身血液朝脑门涌来,他追上去,在馒头的屁股上狠劲地揪了一把。馒头其实早就看见李开展了,只是她没想到,平时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李开展,今天居然揪自己的屁股,心中不由窃喜。
李开展揪完馒头的屁股立马后悔了,昨天刚刚跟韩妍妍亲过嘴,一天不到就花心,心中顿生愧疚。炉膛内的水蒸气发出轰鸣巨响,馒头停止朝上移动,她回转头对李开展大声说:书呆子,以后我保证让你看个够!李开展说:对不起对不起。谁要你对不起了,不准你对不起,馒头屁股一扭下了楼梯。
发电厂是安全事故高发区,召开班前会是运行班预防事故的老规矩。交接室内师傅们正襟危坐,崔班长说:每个岗位包括冲灰工,接班前必须严格按操作规程检查设备,重要设备更得仔细。特别是司炉要提前介入情况,重要参数更要烂熟于心。有重大情况要立即报告!清楚没有?!师傅们齐刷刷地说,清楚了!崔班长继续说:我宣布两个好消息,先说第一个,电力部批复了我厂扩容两台六十万吨发电机组的报告。超大容量,做梦都不敢想呢,今天车间吴主任说,到时操作室都用电脑控制,没有手动,设备是从日本进口的。真的呀?那么大,六十万吨,是个什么样子呢?不会把天钻破吧?师傅们议论热烈。还是馒头多问了一句,崔班长,电脑程序是不是像数学方程呀?那还得靠人解嘛。师傅们都静下来,崔班长嗬嗬一笑说,我也是大老粗,见数字就头大,再绕,头更大。崔班长转脸李开展,我们问秀才吧。李开展说,这个问题我晓得一些,他像外交部发言人那样文绉绉地解答起来:电脑控制,是指电脑程序员事先通过精确计算,得出准确数据,将发电机组在运行过程中,所有可能出现的各种数据、参数以文件夹的型式,分门别类归集起来,操作室的师傅只需根据这些数据参数,用电脑对机组运行实施监控,发电过程实现高度自动化,这是现代科技带来的成果。另外,以我的理解,如果是两个师傅值班,轮着睡觉也是可以的。
是这样啊,真好真好,解放了解放了哦。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语中是满满的期待,他们从不拒绝新生事物。当时,电脑美国才有。听罢李开展的解答,师傅们似懂非懂,大多数仍然一头雾水。唯有馒头心里却如同春风吹皱的芭蕉湖水,漾起阵阵幸福的涟漪。一是即使自己不懂,但李开展懂,二是他的博学,他的优雅,如同圣火,冲击着、颠覆着她闭塞的生活。她可不管韩妍妍对李开展是什么态度,因为她天真地认为韩妍妍不在运行班,更不在李开展身边,就不可能知道李开展想什么,要干什么,所以她不懂李开展,一个不懂恋人的情敌有啥担心的。现在,李开展在情窦初开的馒头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谁也抢不走。
李开展解释完电脑控制的问题后,望着崔班长。崔班长问:说完了。李开展说:说完了。那好,崔班长朝李开展送一个笑脸,我要告诉大家第二个好消息,是李开展的。哈哈,老崔得意地说,现在我郑重地告诉大家:李开展,我们班的大秀才,今天在我们甲班是最后一个班了,明天大秀才要去厂部政治处报到。高书记说,笔杆子不能埋没在锅炉车间了,我也同意高书记意见,虽然不舍,但这是锅炉甲班的光荣!徐师傅接过班长的话,老同学,我要恭喜你!徐师傅的话里满含真诚,师傅们拼命鼓掌。尽管李开展早有预感,但从崔班长的口中郑重说出来,让李开展仍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他朝崔班长、徐师傅和班里的所有师傅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眼里满含泪花说,我会经常回娘家来讲故事,只要大家愿意。馒头说,李开展你说话要算话,你不来,我就去你办公室踹门。
七
政治处除了管干部还负责工厂的宣传报道。南方的四月,风雨雷电不请自来,发电厂随时都可能遭遇这种天灾。每到这个季节,从生产处室到运行车间,是一年中最为紧张的日子。下午刚上班,饶处长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他拿起电话,刚“喂”一声,对方打断说,我是高书记。李开展呢?他在小会议室赶材料。叫他别赶了,华中电网总调度来电话,电网南片已有两家电厂出现重大事故,如果连锁反应,整个华中就瘫痪了。我厂现在是电网中的主力厂,他命令我们全力以赴防事故,确保安全发电!这是死命令!现在吴厂长(吴胜利已提拔为厂长)一帮人都去车间了,七号锅炉受负荷猛增影响,状况非常不好,崔班长现在亲自操盘。我命令你和李开展立即去现场,采写一篇有分量的稿子,要上《中国电力报》头版头条。饶处长表态,好!我和李开展立马就去,保证完成任务!
七号炉操作室内站着一大帮人,包括吴厂长、马总、技术处长等人都在。发电厂有个老规矩:特殊时期,凡遇重大操作,现场只听班长或司炉的指挥,即使厂长也无权发号施令。
徐师傅已是七号炉司炉,此刻却是崔班长的副手。崔班长一双大眼死盯着墙上的仪表,根据电网负荷情况,不停地调控锅炉的水量、气量、煤量或气压。嘴里不时发出一个又一个准确的指令。徐师傅接到指令已经箭步奔炉顶了。他刚走,崔班长又发指令:电网负荷增加,炉膛正压加大,徐师傅你去炉膛察看锅炉燃烧情况。没有反应。李开展应了,崔班长我去。怎么是你呀秀才,又写报道啊?语气里崔班长有些犹豫。李开展说,情况紧急,徐师傅去炉顶了。崔班长回过神来,其他锅炉也很紧急,现场已无人可派。他朝吴厂长扫一眼,他的脸绷得铁青,汗珠子成串往下掉。崔班长叮嘱:秀才,注意安全!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双新手套,塞到李开展手中。
李开展奔出操作室,打开观察孔,就在眼睛接近观察孔的刹那,一股长长的火焰夹带着滚烫的煤烟,像条恶龙狂奔而出。李开展来不及躲闪,“啊”地大叫一声,轰然倒地。
躺在医院的李开展,头部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更为严酷的是,医生对高书记崔师傅馒头等众人说,李开展的眼睛不可能恢復了。好在他的大脑没受损伤。此刻,李开展的大脑真的神奇地幻化出许多新鲜而又浪漫的场景:神秘的六十万吨发电设备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崔班长、庞叔、徐师傅、馒头还有饶处长他们在干什么呢?其实,他心里最想见的还是韩妍妍,也不知道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