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作为诗人,虽一直在场,但与当代喧嚣热闹的诗坛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使他能够脱离流俗的大众狂欢而内省自身、细察世界,因而他的诗歌拥有着一种“寂静无声”却沈博绝丽的气场在。在情感上,他习惯于在诗歌当中隐匿自我主体而借他物来传达情思;在主题上,其诗作南方气质的凸显背后流淌着的是一种隐痛的故乡意识;在思想上,他“凶悍”而不遗余力地挖掘着隐匿在平凡日常、山川风物、文化古韵中的情感奥秘与历史真相。因此,他的诗歌显现出了一种沉默、悲悯且智性的品质。
一、隐匿的诗人主体與沉默的个性显现
胡弦的诗歌大多都冷静自持而非浪漫热烈,这多半是因为他为了避免当代诗歌普遍意义上浮泛空洞的抒情弊病,而有意识地在状态、情境、故事等背后隐匿了真正的抒情主体,名词对情感的介入成为其隐匿的主要手段。这一方面表现为抒情主体内敛地介入“名词”物事,即抒情主体被隐藏,诗人努力让名词物事本身说话。“他用物和事的碎片或细微单元,掺和潜藏的主体情绪,在物我之间粘合,以这样的诗语形成向某种‘名词背后隐蔽的情感的透视”。① 这种手段的运用,不仅使诗人走出了传统诗歌主体的情绪漩涡,而且在物我之间构成了一种情绪的内化与复调。如在《钟表之歌》中对“钟表”背后承载的复杂情感不断地加以渲染,诗人的“时间”意识借“钟表”的阐述而充满了诗意的玄机。在《卵石》中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让“卵石”言说自己的一生,进而阐述了苦难在恒定岁月中的存在合理性。另一方面,名词也是胡弦诗歌隐喻话语的主要构成方式,名词成为意义的负载,传达诗人独特的美学观念。在胡弦的诗歌中,这样的句子有很多。一类是较为常规性的隐喻手法,比如“看林人的背影是粗糙的树皮”、“窗玻璃/像一面镜子”、(《陪父亲住院》)、“我抬头看天,看见的云片/像鱼鳞,”(《冬天的菜市场》)。这些诗句中,喻体与本体本身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隐喻的使用活化了诗歌的肌理,增添了诗歌的生活情趣。一类是拟人化地为自然之物赋予人类情思,如“江水像一个苦行者”(《花事》)、“我遇见烧焦翅膀的鸟,/像一群失眠者”(《印刷术》)、“一幢旧楼后面,伸向云天的高大水杉/如一排求救者”(《老城区》),物体的拟人化赋予了诗歌灵性,使读者有了具象的画面之感。还有一类是以名词隐喻来造成陌生化的效果,进而深化了诗人对于世界的思考。如“谋杀,是种旷废已久的抒情”(《捉月》)、“墙伸展着,像一段冥想”(《墙》)、“在那里,虚空像一种陌生的意志,你须/与之为伴,并从之有所得”(《绝顶》),喻体与本体的特征出现偏差甚至相悖,但这并不妨碍诗人诗思的延展与情感的渗入。在胡弦所构建的诗歌世界中,名词性隐喻已经不再是一种技巧或手法,而是成为诗人感受或把握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是他联结世界并与之相沟通的有效渠道。
诗人主体的隐匿使得胡弦的诗歌拥有一种沉默的属性,这种沉默是诗人对外在世界的细致观摩与思量,是诗人对自我内心情感的审视与沉淀。胡弦曾说,“我们曾是饶舌的人,但一切都变得更强烈了,说了很多以后,终于发现了自己沉默的属性。众多的修辞,竟不如鸟儿那‘呱的一声来得有力”,因而他的沉默充满了生机。
二、隐匿的故乡镜像与悲悯的气质显现
胡弦近十年来的创作,其南方的特质更为明显,但胡弦到底不是一个地道的南方人。他出生于徐州,苏北的村庄和童年的记忆于他而言,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我自小生活在苏北最北端的乡村,这个烙印在我作品中有种更深的隐性存在,而且顽固。”在他眼里,“诗人是永恒的游子”,诗人“所邂逅的”,常常会带来灵魂的“故乡感”。因而,胡弦显性的江南书写背后是隐匿的故乡镜像的生成,是一种现代性乡愁的表达。
阅读胡弦的诗作,我们发现他的故乡镜像的表达主要存在两种书写方式。一种是“目击者的写作”,是对故乡风物的在场描写。在他早年的一组关于“汉画像石”的诗歌中,他以文字演绎出了徐州的文化符号,如“父亲睡意全无/将闪亮的胆传给钢叉和儿子”(《汉画像石·狩猎》),“为这雄浑之父准备好塑像/为这精神之父”(《汉画像石·阕》),“阡陌旋转,大地席卷/面色安详的人/心中正滚过旷世雷霆”(《汉画像石·车马出行》),皆是诗人冷峻目光审视下的美学表达,充溢着楚风汉韵的色彩与生机。另一种则是故乡成为其诗歌一个重要的所指对象,诗人在虚构中产生了新的情感与真相。一方面他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沉静地剖析故乡记忆,在碎片中寻找被遗弃的情感,其故乡风物的描摹背后涌动着的是他关怀与悲悯的潜流。另一方面则是通过热爱和缅怀故乡,试图找到通过重构回忆爱人世的通道。如在《窗外》中,追悼和沦丧成为诗人的乡土情怀,“乡村屋顶,如锈蚀的簧片一闪而过”,但纵使这乡土的力量十分微弱,“如高悬天顶的一颗小星”,但诗人终究是深爱着的。而在《讲古的人》中,诗人的情感已经不拘于小格局之内的“乡愁”,转而诉说着一份超越时空的亘古哀愁、一个人类生存的困境、一个豁达且悲悯的真理。“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为了进入别人的梦”。显然,诗人在传统抒情的距离之外融入了新的人类学思考。
三、隐匿的诗思勘问与智性的本质显现
胡弦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里充当着严肃诗思勘问者与沉吟者的形象,探寻的是人文情怀、生存乖谬、诗意自然、童年记忆等如何在经验与想象、在场与虚构中完成反复地推敲、捶打与锻造,拂去历史与时代的尘埃而留住“正在被漏掉”的宇宙的那份“疼痛与悲悯”、真相与纯真。
胡弦的诗作中存在三种类型的诗思挖掘。一种是通过审视与探讨生活的日常来生发思考,从小的物事出发,基于个体经验来探究人类的生存。例如诗人由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联想到静止时间内“欲望”以外的事情(《琥珀里的昆虫》),由一只行走的“蚂蚁的忧虑”联系到“庙宇中宏大梁柱”(《蚂蚁》),由“一个死结”联想到自我的桎梏(《绳结》)等等,这些诗句皆是于具象细微的物事当中来窥见生活的真理。另一种是在文化层面,诗人通过对历史和文化的深度注视,让“古老的事物”获得现代性的解读。例如《后主》一诗,将李煜的死比作是一个“虚构”的令人不禁耽溺的美;《北风》一诗,阐述的是“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的快节奏生活与“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是最后一个观众”的慢节奏戏台反差下的悲剧之美;《青铜钺》中,“从不感知疼痛,并拒绝理解/自己意志以外的东西”,以此言说时间的无情与沧桑之美等等,这些古老的事物充满了喃喃自语的故事感,故事之外它们又被赋予了现代的情思和思考。还有一种类型体现在他的新型山水诗的创作上,“以新诗形式重构人类与山水的精神契合”是他创作山水诗的重要理念。如在《临江阁听琴》中,诗人由古琴之声悟到“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的变化与永恒的辩证关系;在《仙居观竹》中,诗人由“竹条攒动”明了“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的生与死的哲理;在《洋楼洞古镇》中,诗人由古镇的温婉生活对历史与生活进行解构与重构,认为“到最后,生活是一街筒子好阳光/幸福和伤怀各有去处。”这些诗句,无不是诗人在自身体验的基础上,努力实现与山水风物进行历史的深度对话,与现代沟通的“诗心”回应。
胡弦的诗,在勘问隐匿的诗思背后显现的是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智性思考与理性关怀,在思辨中他窥见了人类的情感奥秘与生存真相。而在隐匿与显现之间,他“怀揣/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敲过所有事物的门”。②
注释:
① 傅元峰:《在物与作品之间——胡弦诗歌特征简析》,引自《寻找当地汉诗的矿脉》,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页。
② 胡弦:《嘉峪关外》,引自《沙漏》,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4页。
作者简介:郑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