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港老家

2020-12-07 06:07赵峰旻
湖海·文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高歌

赵峰旻

寒蝉弹起老调,蟋蟀拼命低吟的季节,正是大雁南飞,稻香千里的收获季,也是乡里人的丰收季,庄稼们的狂欢节。这个时节,无论是人或庄稼,该回家的,都将回家,没有回家的,也在为自己寻找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寄放乡愁的码头。

远在新西兰的高歌打来了电话,语气哀哀地对我说,他想家了,要回来看看他魂牵梦绕的甘港老家。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想象,这该是时下人们所说的乡愁吧。

看来,乡愁只有远离家乡,在离情别绪中,才能体味到的一种最为真实的情感。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这样说,乡愁是一枚邮票。我觉得,乡愁更是一份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愫,是游子梦回千转的情思千缕。是乡土、乡情、乡音和乡味的牵挂,更是遣倦一生的家国情怀,故土家园的深切思念。

故乡作为恩养游子的精神守护地,静静守候在时光一隅,即使关山迢迢,远隔天涯,总能勾起游子心中的那份乡愁。在游子眼里,故土难离,老家的每一缕风,每一朵云,甚至每一滴雨……都是一颗归乡的灵魂,蕴藏着淡淡的乡愁,牵系着独特的记忆。每一棵老树,每一间老屋,每一味小吃,亦或每一台乡戏……都是断不了的情缘,割不断的根脉。

秋光做伴好还乡

透明的阳光以光柱的形式洒向大地,把路边的庄稼,远方的田野,整个城市,映照成宗教式的黄,甚至連机场接机的人群眼眸里,也染成了一片黄。

高歌一下飞机,就将脖子抻得长长的,他的目光像一盏聚光的探照灯,向四周扫描。完全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有着怎样的迫切心情。

也许我头上的白色棒球帽和手中捧着的鲜花,有着强烈的辨识度。高歌竟从人群中一下子打捞出我,兴奋地向我挥手。他扔下拉杆包,径直奔向我,冷不防给了我一个熊抱。可他肩上挎着的一个包裹,硬梆梆的,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高歌立即松开了手,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连声说对不起,然后低下头,将包裹移到胸前,用手轻轻抚摸着,轻声地嘀咕些什么,我一头的雾水,也不便多问。

风在前面带路,车轮与地面欢快地摩擦,田野里泥土的气息,庄稼的香气,一波一波地,迎面涌来。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成为故乡另一种形式的呼唤,它们积攒了记忆中一个个温暖的细节。

从小我寄居舅舅家上学,和高歌也算是发小,高中毕业后,他全家举迁,去了新西兰。时光流转,恍若昨天,当我们再次相逢,都已人到中年,人生了然半辈子,早无岁月可回首。

窗外的天空,像上帝打翻了蓝墨水,尉蓝成一片大海,深不可测,将河水也染成粘稠的靛蓝。绿树青瓦白墙相互映衬,高架电杆上蜘蛛网似的电线,恍若昔年的信笺,跳跃成五线谱,向远方延伸。

反光镜里,高歌在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猛然发现我在偷偷看他,赶紧将目光收回,而后转向了我。他那深褐色的眼眸,如秋日深潭,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影子,我悄悄将目光避开。

此刻,突然感觉到我们之间的文化差别,这么多年,他一直接受的是西方文化的熏陶,应该说这样的异化,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浸润,或者说早已深入骨髓的镌刻。

只不过,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故乡前行的脚步从未停歇,它永远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变迁。正如窗外一幅幅田园诗,一帧帧乡村画面,都是故乡的存照,唤醒了久违的视觉。

一幢幢白墙青瓦的别墅,以及路边的树,迅速地往后掠去,田野里成熟的稻子,一波一波地,一起一伏,被甩向身后。过去和现在,未来和远方,在此刻,一下子重叠在一起。

变了,变了,真的变了,高歌嘴里开始唠叨。

城市的高楼栽葱似的,一茬茬,一幢幢,就像复印机复印的,一个样。记忆中的老房子没有了,老树也不见了,村庄变得不认识了。不过家乡水土养人啊,看看你,当年的乡妹子,如今成了电视台的大记者,当初的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莞尔,我不置可否。

河畔挑水人粗犷的号子声,田头施肥人悠闲的歌声,以及鸟儿叽叽喳喳的吵闹,激活了所有的思绪。高歌突然问我,台城的七里长街在不在,我告诉他,早不在了,经过五期城改,都拆了。

从前的城市和乡村,曾经的过往承载着悠长的岁月,许多的日子撒落在时光里,太多的细节,在流年里不动声色,静廖无声。

高歌沉默了一会,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晚上就住在甘港老家,回去尝尝家乡土菜的味道。毕竟只是一个朴素的心愿,我拨通了迎宾馆客服,退了预订的房间,直接去甘港村的农家乐。

老家的味道

天高云淡,煦风千里。空气中到处飘着快乐的音符,连同天空中慢慢攀升的秋阳。我们到甘港农家乐,还没到饭点。农家乐的老板娘云仲,见到高歌和我,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热情,满脸笑意迎了上来。

云仲年近五十,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模样。除了人长得非常标致,还兼具乡下人特有的精明与利索劲,她说起话来快人快语,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因为工作关系,之前我已经来小店吃过多次饭,和她也算老相识了。

见我们来,云仲一边拿着洁白的抹布,在桌上擦拭,本来就很干净的木桌木椅,被她擦拭得溜光锃亮。接着又是端茶,又是送水,然后,以变魔术的速度,端来了一盘老百叶,还有一小蝶酱油,放在我们面前。

我抽出一张百叶,卷成一个长长的小卷,在桌上的小碟子里,沾了点酱油,递给了高歌。

高歌将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接过我递给他的老百叶,显得有点激动,手竟有些抖。我知道,这些刚出厢的老百叶,彻底搅动了他对乡村的记忆,儿时的回忆。他拈起百叶,细嚼起来,不断地点头,惊喜地问,老家的味道,哪家做的,一旁的云仲说,对面百坊园里的豆腐坊。

消息像风一样快,听说高歌回来了,几位老同学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高歌一个个唤出了他们的乳名。鸭蛋,鼻涕虫,绕头,跟屁虫,金宝,铜锁…… 一个个土得掉渣的乳名,在此刻显得特别的亲切。大家笑着,抱着,泪花纷飞,闹成了一团。

中国人在世界上,乡土情结,家的观念比任何地方都要重视,游子无论离开“衣胞地”有多远,心中始终忘不了的是自己的故乡 。所以,就有了游子对故土的回望,有了游子的精神返乡,有了游子对离开那片土地的念想。

夹杂在同学中间的高歌,两鬓隐约有了几根白发,白净的面孔,刀削斧劈般地,似雕刻家手下的一幅作品,显得更加儒雅俊朗,骨子里透着一股文气,嘴角微微向上翘起,看上去自带喜气。

高歌告诉大家,这次回家公私兼顾,首先为完成刚刚过世的父亲遗愿,给父亲在老家找一个安身之处。同时作为新西兰一家农业科研机构的专家,回国考察农村生态环境项目。

我一脸的疑惑,你父亲?高歌说,是的,临终前嘱咐,一定要将他送回甘港老家,他就在这包裹里面的青花瓷坛里。我惊得倒抽凉气,身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原来机场那个撞了自己一下的包裹里,是高歌父亲的骨灰。

关乎到生死,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对于一个远离故土多年的人,一个从水乡甘港走出去的人,在它乡的日子里,无时无刻都在寻找一种精神的托所。何况中华传统向来安土重迁。正如郁达夫所说的“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

我给高歌倒上一杯酒,高歌端着站起身来说:我先敬大家一杯,人啊,走着走着,就散了。让我们珍惜当下吧,为我们今天的相聚,我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高歌喝完,我又给他满上,他也不推辞,接过酒杯,又一饮而尽。我告诉他,别急,这酒可是甘港洒坊自酿的,度数可高了,只可小口品,不可豪饮。

看着一桌子的家常菜,高歌有些兴奋恍惚,他一边品尝,一边点头,自言自语,好吃,这就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老家了么?

游子一旦回到原乡,心立时静了下来。身在异乡,心无所依,这是藏在骨子里的一种痛。只有亲身历经过,才会想回到从前,从开始的地方,去寻找精神栖息地,情感避难所。

此刻,我发现,高歌眼眶有些潮湿,神情有些异样。他带着一份敬畏,几份惊喜,慢慢地,低下头,凑到百叶前,用鼻子深深嗅了嗅,轻轻地咬上一口,细细地咀嚼,陶醉地闭上眼睛,对我说,世上美食千千万,可吃不出家乡的味道来,没有什么比家乡的味道,更能触起乡愁了。

何尝不是呢?

千张就是百叶,又叫做豆腐皮,只是它的制作工艺跟其他地方的大有不同,这种我们家乡常见的小吃,色泽米黄,薄如蝉翼,柔韧有度,有着烟火的味道。这种味道在离家的日子,在脑海里日日萦回,无论游子走多远,心中总有一份割不断的乡愁,挥也挥不去。

高歌头戴宽沿棒球帽,身穿一套运动服,不但乡音一点未改,格局也丝毫没变,连从小一些坏习惯,说话走路的样子都没有改变。

也许是真的饿了,高歌看着桌上的家常菜,拿起筷子,有些迫不急待,玳瑁眼镜背后的光,温和而喜悦。

摆在大家面前的每一道菜,都有一个人文色彩的名字。高歌用筷子指向红烧老鹅,问我这道菜叫什么?我告诉他,晏殊家雁。宋代三宰相之一的晏殊,当年在东台西溪当过盐官,晏殊为官清廉,在西溪做盐官期间,不忘施教化,开启民智,建立苏北第一书院——晏溪书院。甘港村是堤西有名的水乡,养殖业非常发达,离西溪比较近,人们就将家养鹅喻为一代盐官家里的雁。

红烧家养的老鹅这道菜,要先吃鹅肉,而后用汤拌上甘港大米做的饭,味道非常的鲜美。我边介绍边盛了一小碗米饭,拿汤匙舀了几勺老鹅汤泡上,然后搅了搅,递给高歌。

高歌拣起一个鹅翅,一边吃,一边对我说,我这辈子啊,梦里出现最多的就是被鹅追得没处躲,没处藏,时常被小时候的一幕吓醒,每次我都在想,可能是想家了。

记得吗?一次去你家喊你一起去上学,刚进了你舅舅家的院子,那大白鹅就迎了上来,我也兴奋地迎上去,谁知,这家伙竟伸着黄黄的大扁嘴,‘嘎嘎嘎,扑棱着翅膀,粗声大气地叫着,脚步在地上轻快地滑翔,飞向了我,张嘴就叼,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去你舅家呢。高歌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我带着嘲笑的口吻对他说,怎么会忘呢?谁叫你那时呆得就像一只鹅呢。再次提起高歌这些糗事,我笑得前俯后仰,完全忘却了自己淑女的形象。

记忆像一个泛黄的相册,一旦翻开,并引出许多许多陈年旧事,引出诸多褪色的故事。想起从前的一些经历,觉得是那么的幼稚可笑。小学三年级时候,我和高歌无数次虚拟过家家,高歌当老公,我做老婆,两个人一起到农户田里去摘毛豆,一起挖土掘坑起灶,以蚌壳当锅,然后生火,用清水煮毛豆,过起小家庭生活。

那年冬日的一天,高歌穿着一件红色灯芯绒棉大衣,大衣上缀着几个黄灿灿的纽扣,这样的装扮引起我舅舅家一只大白鹅的兴趣,大白鹅一定将高歌的纽扣当成什么好吃的了,脖子一伸,想去啄食,吓得高歌叫爹喊娘的。

高歌举起鹅翅,狠狠地咬上一口,带着一丝报复,一丝发泄,一丝快意。

油到了!(乡下人上菜时,为了提醒客人注意)云仲系着洁白的围裙,戴着一副洁白的手套,端着一个大大的碗,扭着细细的腰肢上来了,云仲接着报上菜名,河蚌圆子来了。高歌问云仲,肉圆小时候吃过,从前每年过年,乡下人再穷,过年也要做上一些肉圆,给孩子换换口味,河蚌圆子还是头一回,它是怎么做的?云仲说河蚌圆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珍珠黑宝圆,是由河蚌和肉一起加工的肉丸,外面加了黑芝麻。河蚌水乡河里摸的,肉是我们甘港村自家养的黑猪的肉,河蚌圆子是我们甘港农家乐独家发明的呢!。

物质匮乏年代,生在水乡的孩子,大多都有过下河摸河蚌的難忘经历,从小我和高歌一起下河摸河蚌,一次,在深水区,我踩到一个河蚌,可惜不会扎猛子,就让高歌帮着钻到水里去取,高歌水上水下的乱钻,无意中碰到了我的腿,被我伸出脚来一阵猛踹,钻出水来的高歌,一脸的无辜。

范堤烟柳来啰。云仲又端着一个偌大的碗出现在餐厅,嘴里唱出一道文绉绉的菜名。

范堤烟柳只是用馓子烩丝瓜的一道乡土菜,这些都是儿时的美味,高歌一定不觉得陌生,只不过是被店家戴上一顶帽子,换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而已。

在家乡的美食面前,高歌完全没了学者的威严,他又将筷子伸向一网打尽,挑出一个螺丝对着嘴唇,脖子一伸,一吸,吐出螺壳,吃得津津有味。盘中的螃蟹,各种河鱼以及虾,他手到擒来,一一解决;至于五谷丰登,他索性直接将手伸到竹簏中去,玉米、山芋、胡萝卜、花生、山药……一个也不错过,一一品尝。

云仲像走马灯一样,一道菜一道菜地上,细数,有十几道菜,高歌说,菜够了。云仲介绍,农家乐里有几十个菜品,这些菜名是市里的几位作家一起取的。比如:这盘老鳖汤叫着“贤王莲芝汤”。清汤黑鱼盅叫着“浪里白条”。这种荠菜做的焦格手工饺叫着“翡翠云吞”。蚬子涨蛋叫着“云中仙子”。茨茹卜页炒则叫做“东亭五素”。

家乡的味道依然纯正,家乡的人周正厚道,家乡的味道慰藉了游子的胃,也勾起了游子往昔的无限回忆。高歌被乡里人的热情所感染,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故乡遇故知 把酒活桑麻

三杯酒下肚,话变得多了。鸭蛋说,高歌兄,记得我们一起捉蚂蚱,野外生火烤着吃,到水田里捉田鸡蛤蟆蛇,到生产队食堂里,用锅煮着吃的事吗。高歌指着鼻涕虫说,鼻涕虫,你们几个嘴最馋了,只要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中游的,没有不想玩的,不敢惹的,不想吃的。

是这样的,鸭蛋和高歌他们几个不仅胆子大,且淘气得出了名。有一天放学后,几个人经过小脚奶奶家门前,鸭蛋和高歌,一个拿着小脚奶奶家的马桶框套在脖子上当项圈,一个拿着马桶的盖子当叉敲,他们一边走,一边敲,一边唱,引来同学围观。大家吵吵嚷嚷,一路跟在他们往前走。他们则像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肩膀一抖一抖的,神气活现,脚翘得高高的,往前踢着走,轰动了整个村子。

小脚奶奶回来了,两个人就往巷子里钻,小脚奶奶拿起茅杭边的马桶刷,跟在后面追,追急了,将手中的马桶框和桶盖扔到河里,气得小脚奶奶蹲在地上哭。我实在看不过去,用一支铅笔诱惑水性好的金宝跳到河中,帮小脚奶奶将马桶框和盖子捞了上来。后来每到放学,小脚奶奶总会准时出现在路边等着我,一见到我,就抖抖瑟瑟掏出几块水果糖给我吃,跟在我后面喊,乖乖肉,好乖乖。

这事被我舅母知道了,跟我说,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跟在男孩子后面疯疯傻傻,像个什么样子,跟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他们没人出的,以后不许和他们一起玩。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耐不住寂寞,经不住他们的撺掇,又聚到了一起,三呼二喝地,到队里的场头棚捅马窝蜂,捉马蜂烤着吃。高歌和我不敢掏,他们就抡起竹竿,一下子捅下去,马蜂四处乱飞,追着我们后面跑。我们哪里来得及跑,头上被大黄蜂蜇得肿成一个大皮球,活像只大大的笆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仿佛是彼此的镜子,一个个看到丑得不成型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

到村医务室看,赤脚医生是个新上岗的黄毛丫头,又是红汞又是紫汞的,给我们一阵乱涂,涂得花花斑斑的,几个人走在一起,同学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这个说像只花气球,那个说像个花雀蛋,还有的说像个花瓜。实在不好意思在外面走,我就回家翻箱倒柜,翻出妈妈的围巾,大热的天,裹得没头没脸地去上学,这一回发誓,真的再也不跟他们一起玩了。

偏偏地,老师将我和高歌排在一个桌上,比我大几个月的高歌平时总被我欺侮,我用小刀在桌子的三分之二处划了个线,大的一边归自己,小的那半归高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只要高歌越过分界线,必招到我的白眼,甚至抽打。

物质匮乏的年代,总是记吃不记打,还没到夏天,三人又一起下河捞鱼,水中摸虾,时常迟到,被老师双双罚站。一次放学路上,偷摘王家老汉田里的生茄子吃,被王家老汉拿着擀面棒,一路追赶,一直追到家里,父母见了,火冒三丈,又是打骂,又是罚跪。老师知道了,在班上大骂,“坏木头”滂成了堆。

大家举起酒杯,喊,“坏木头”们,干。我又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甘港酒坊自酿的粮酒,高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筷子突然停在半空中,对我说,听说牛大胆是甘港村的书记,这次回来,想见见他。铜锁说,牛书记当了全国劳模,去北京开会,见主席去了。

甘港人家 幸福的港湾

秋色正浓,田畴如画。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成桶成桶地到处泼,给大地渡上了一层金。风呼呼地,在前面带路,天蓝得没有顶,辽远得没有边。离开农家乐,车沿着乡间水泥路继续驰行,道路两边的树,被远远地甩向车后,田间翻滚的稻浪,波浪起伏,诉说着农人的喜悦。

我带着高歌去村里转悠,他跟着我,像个孩子,不时地抢在前面疯跑。甘港村的石牌坊前,一辆辆载满甘港大米的车,整装待发。我上前问他们,这些大米打算运往哪里。一位老哥回答,准备运往外地的几家大超市。

“甘港人家”的大石头前,高歌愣在那里,对着它发呆。

花静静地开,轻浅深红,美丽得不成样子。水静静地流,不舍昼夜。清溪边,依河立楼,树阴间,白墙灰瓦,红的花,绿的草,星星点点围着村子,幸福地开着。

对于甘港的记忆,原本只限于小时候的一段经历。进一步对甘港村的了解,基于经常报道甘港村,在采访牛大胆的过程中,我在也更深层次上了解到不少甘港,这个吮吸过苦盐碱的小港。

甘港不过几里,历史已过千年。宋代之前,甘港以东还是一片汪洋,时常遇到大海涨潮,海水淹没了庄稼,十年有九荒,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自从范仲淹接任西溪盐仓监后,在周边组织当地百姓围海造田,修建成范公堤,从此,境内河水清澈甘甜,甘港也由此而得名,然后当地老百姓还将甘港叫着“甜水崩”。

如今的甘港,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一眼看过千年,将沧海桑田收进眼底心間,见证了滔滔黄海汹涌奔腾,渐渐向东而退近百公里。

高歌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就像从前上学时那样,我走到哪,他跟到哪。如今他初心不改,还没有改变对我的依赖,这多少让我产生一种豪气。

绿水环绕,民居星撒,低矮的竹篱笆,具有里下河水乡特色的村落里的一切,都跟时间兑成了鲜花绿草,青枝绿叶,甘港老家兑成了遍野的绿绸绿缎,在风中起伏摇曳。

顺着平坦的乡村公路,我们的车又开到一家村民的家门口,走进村中,每隔十户八户就有一个小型健身广场,老老少少的,一边健身,一边说笑,全然不顾我们这些陌生人的到来。

高歌轻轻地叩开一户人家的院门,一股浓郁葱笼的乡村野趣和恬淡宜人的田园气息扑面而来,村里的人家房屋多为两层的别墅,楼下客厅宽敞,楼上住人,中间是敞亮的天井,引清风,招日月,接天雨。

趁着天气睛朗,我拉着高歌登梯上楼,俯瞰高瞻,凭栏临风,蓝天高远,田畴如毯,心情变得更加开阔,人也變得更加惬意。

顺着巷子往前走,仰面看到,一户人家,全家人正围坐于楼台之上,一位年长者取出紫沙壶,泡了一杯新茶,就着暖阳,慢慢地啜饮。老人用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微闭眼睛,轻轻吐出一枚茶叶,气贯胸臆,隔过时空,也能领略到他们小康生活的幸福感。

我像欣赏一幅昔年旧画,痴痴在看着乡村浮世绘。高歌说,可惜我家的老屋不在了,要是我也能有这样一处房屋,和家人一起住在这里,一起慢慢变老多好。我说叶落归根,甘港老家一定会热忱欢迎游子归来。

其实,我说这些话时,权当一个玩笑而已,想也没多想,但高歌却上心了,他沉浸在我刚刚说的话之中。不过,我们只有走过了才能觉得,人生匆匆,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方觉人生唯有放手一搏,才不负在滚滚红尘里,风一程,雨一程,走一场。

继续往乡村深处走,稻子和泥土的香气更浓。秋收已经正式开始,大地上已一片金黄,庄稼籽粒饱满,在光阴里涨满希望,等待农人收获,那是涅槃的前奏,也是归隐的开始。

此刻,农村是最繁忙的时节。我和高歌商量,先由西往东一家一户走,还是沿着村子外围转一圈。我们最后敲定,随意走,走到哪家算哪家。

见惯了生人的小狗大老远地迎上来,将我们领进门。年长的村民们三五成群,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聊天。还有些人,或在手机上看着什么,或拿着电视遥控器,任意调换频道,看着高清数字电视。

我们索性坐了下来,和村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有人问,你们俩口子没来过我们村吧,我们这里天天有人来旅游参观呢。俩口子?我和高歌相视一笑,有些尴尬。

这时,窗外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我们抬头朝外一看,天空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丽日晴天,现在却突然下起了小雨,丝丝雨丝从天而落,敲打着一条条宽阔的水泥路面,叮咚作响,天人合一,绵绵不绝地讲述着光阴的故事,仿佛在提醒我们,即便是盖世英雄,也离不开人间烟火,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仙境,这里燃着的是千家灯火,飘着的是万家炊烟,是甘港老百姓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生活。

骤雨初歇,阳光又透过云层,继续呲牙咧嘴,往前赶时光。高歌意犹未尽,拉着我向村的另一头走。

农家屋前屋后,是一畦畦菜地,马兰头、豌豆、黄瓜、辣椒、笕菜等群蔬荟翠,碧绿的一片。之前,我多次来甘港村采访,知道这里汇聚着地产的各式原生态美食,汇聚着五烈三宝,汇聚着东台十大名菜和十大名点,里下河美味和江淮名肴,是远近闻名的美食街区,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个小村,竟然还藏着一处人间天堂,世外桃园。

茂林修竹深处,啾啾鸟鸣,咯咯鸡唱,满园的草鸡在树下散步,再看看鸡的住处,不得不让人心生感叹,它们已住上了五六层的小高楼,细看,小鸡住二楼,母鸡住三楼、四楼,公鸡住五楼、六楼,一楼就留着鸡们做会客厅了。高歌大叫,甘港现代化生活真是无处不在。

已是傍晚。高歌问我,转了一大圈,怎么不见村里人做晚饭?我说,有呀,这会儿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那怎么不见炊烟呢?自从来到村子,还没见过烟囱,这是怎么回事?高歌像个孩子,懵懂地问。

我什么也没说,拉着高歌走进一户民宿客栈,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正在厨房炒菜,高歌说,哦,怪不得不见烟囱,你们做饭用上了天然气啦。老人回答,相公,这不是天燃气,是我们村里的沼气,而且沼气,都是村里集中免费供应呢。说这话时,老人脸上有一种自豪感。

老人热情地问,怎么样,晚上在我们家吃饭,我们家的菜都不打农药,肥料也是天然的有机肥,纯粹的自种自采,都是天然绿色的呢。如今上海人来我们村旅游,都住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我看着高歌,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高歌说,那太好了,我正想品品老家的农家菜。

我和老人说,我们这几天都在村里转,今天晚上就吃在你们家吧。老人说,好呢,你们先客厅里坐坐,看看电视,饭一会儿就好了。我为高歌打开电视,高歌惊叹,高清数字电视,想都不敢想,农村都通了高清电视。

老人听了,又从厨房里跑出来,这算什么,我们现在的生活好着呢,用沼气不要钱,吃水不用钱,看病不要钱,坐车不要钱,在村里好多东西不要钱。饭一吃就去村里的阅览室里看书,打牌,我们的日子比城里人还过得好,城里还有好多人将房子建到了我们村呢!

高歌愕然,福利真好啊,晚饭后,我们去感受一下。我点头说,好,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老人动作麻利,眨眼的功夫,甘港绿壳蛋、范公情缘、不同凡响、凉拌豆腐、凉拌黄瓜、咸菜毛豆、凉拌水牛肉、大蒜卜页花生甘港经典八碟已摆上了桌。紧接着,田园老鸡煲、酱汁鹌鹑、高汤芋头羹、家常肉烧卜页结、红烧鲫鱼,最后上来一盘甘港炒饭。

饭碗刚丢下,老人帮我们每人泡上一杯蒲公英茶,于是我们捧着茶杯,来到村阅览室看了一会书。高歌一眼瞅见书柜上的连环画,这些小时候的儿童读物,如今早已不见了,看到这些画,就想起来了自己的童年。让我感到吃惊,这里竟存有一些城里图书馆里也看不到的书。

书柜顶层,一套博尔赫斯全集闯入我们的视线,高歌问戴眼镜的阿姨,这套书可不可以借看一下,大婶笑吟吟地说,村里尊重每一位爱读书的人,也支持每个读者,村民凭居民卡可以借,外地游客可以出示一个证件,登记一下也可以将书借走。高歌拿出护照问大婶,这个可以吗?大婶说,可以,她一边登记,一边拿了个纸质包装袋装上书,递给高歌。

天边,满天霞光,仿佛朵朵盛开的牡丹花,将大地照得色彩斑斓。一条水泥路将高歌和我带往村头的幸福小广场,几位大爷大妈在器械上键身,几位大妈穿着鲜红的舞衣,随着欢快的节奏,跳起健身舞。也许是受这种氛围的感染,高歌走到单杠前,做了一个跳上成支撑的动作,然后单腿摆越成骑撑,再做一个骑撑后摆转体180°成支撑,悬垂摆动前摆体180°成正反握悬垂,悬垂摆动骑上,悬垂摆动前摆挺身下。一连串干净利落的体操动作,迅捷而漂亮。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村民们齐拥而上,他们看着高歌,一个个张大嘴巴,细细地看,仿佛在看一个稀有怪物。

夜色渐深。我们准备回客栈的路上,恰巧被迎面而来的村主任撞上,一把拉住,硬要我们一起到农家乐坐坐。朱主任特地强调,远在京城的村总支书记牛大胆知道高歌回来了,特地吩咐村主任来看望他。

杏帘招客,酒旗飘香。农家乐包间灯光朦朦胧胧,有几份温馨,几份暧昧,还有几份挑逗。木桌,木椅,木板凳,到处弥漫着电影梁山的古朴粗犷的气息。

见高歌来了,云仲抱着一坛甘港粮酒,扭着腰,摆着胯,走进包间。桌上酒杯早已摆开,朱主任说,白天工作忙,我们也不可以饮酒,此刻趁着夜色,远方的乡友回家了,我们来个开情畅饮吧。高歌拱手致谢,说,我已经在农家吃过饭了 。朱主任显出庄稼人的率性,豪爽地说,村里有句俚语说,跨个口子吃三碗,再来一点吧。见大家酒杯在手,一片盛情,高歌只好端起酒杯。

喝着农家酿制的美酒,吃着香喷喷的甘港大米饭。甘港“三宝”——黑猪肉河蚌圆子,富春园果蔬,绿满园禽蛋,一一上桌,我告诉高歌,不要小看今天的这桌菜,所有的都是按国家标准生产的绿色食品,它们不仅取得绿色食品认证,而且都带着一个个好听的名字飘洋过海,登上了都市的殿堂,引领绿色、生态、健康、营养饮食新时尚。

一旁的朱主任告诉高歌,甘港在城乡统筹一体化、生态建设上狠下功夫,修路建桥,村民小汽车开到家门口,城市公交车开到村里头;前几年,村里有了钱,就加大基础设施建设,先后建了百坊园、百果园、百草园,建成甘港老家生态居住区,大力发展旅游服务业,每年游客已有二三十万人次。

第二天,我领着高歌来到村最大的民俗客栈“甘港人家”,每天来村里的游人在游完甘港后,都想在这里住上一二个晚上,好好感受一下乡村晚上生活的气息,而后慢慢剥开全国最美乡村生活的内核。

高歌从车上取下行李,跟着我走进“甘港人家”。站在客栈进门玄关处,高歌用目光把屋里的一切抚摸了一遍。多么熟悉的气息,木床,木椅,布艺沙发,竹壳的水瓶,汽油灯,手摇的电话机,一切透着乡村最为古朴原始的味道。

长长的落地窗,淡雅的窗帘,被晚风轻轻地拂起,半遮半掩,如吻如抚,撩动游子的情思。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拉上落地窗的门,转向高歌作别,回家。高歌的目光似乎藏有千言万语。

甘港湖清水大闸蟹的乐园

清晨,离开民俗客栈,从村部往西南角走,不到五百米的路程,就到了甘港湖。晨光里的甘港湖,像个刚刚睡醒的婴儿,水光嫩嫩的,绿绿的,绿得甚至有点发蓝,漫天的云朵如绽开的秋菊,映在湖水里,闪着斑驳的水光,恍如无数的银鱼在水面上跳舞,因为昨天刚下过雨,显得雨气空濛,更加的浩渺而辽阔。

站在远处是看不到甘港湖的,整个夏天,湖四周都是密密匝匝的芦苇。那些芦苇在夏天好像一队队身强力壮,非常听话的士兵,绿衣绿帽,站得直直的。到了秋天,发髻毛茸茸的,成了满头凝霜的谦谦君子,朴素平和,遗世独立,周身闪着超拔柔润的光。

朱主任指着这片湖,告诉我们,早晨吃的东台鱼汤面,用的主要食材野生鲫鱼,就取自甘港湖。

太阳渐渐地往上爬,渐渐地走到湖中央,给湖水镀上了一层金,让人感动得直想落泪。这时,一条小船在悠悠向前,从湖中央驶向岸边。船上,一个中年男子双臂胸前交叉,慢慢划着棹,悠闲而淡定,阳光斜射下来,像一幅抽象的剪影。波浪掀起,无数银鱼在水面跳跃,与船身撞击,偶尔有鱼跃到船上,男子又用网兜拾起,给扔到湖中。我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部风光片。

秋风响,蟹脚痒。秋天正是螃蟹上市的季节。湖里养的甘港湖清水大闸蟹,大肥又大,在四邻八乡出了名,不仅是城里的各大超市,农贸市场有卖,而且每天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往周边各大城市运,名声大了,甘港湖清水大闸蟹成了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几辆旅游大巴停在湖边,中年男子将船划向岸边,船还没靠岸,大巴车上涌来的游客,叽叽喳喳吵开了,他们已经排好了队,等候购买甘港湖清水大闸蟹。

扎藍花头巾的农妇,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们笑吟吟地,手里拎着包装盒鱼贯而出。其中一个农妇拿着一个长长的笊篱,熟练地从湖中的网箱里捞出一大堆螃蟹,倒到岸边的大木桶里,另外几个农妇七手八脚地忙开了。她们左手抓起一只螃蟹,右手拿着花线绳,一个个捆绑好,然后装入包装盒里,十只一盒,游客们一个个上前拎着就走,脸上都带着笑意,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开心愉悦的。

甘港湖烟波浩淼,效益也是可观的。那么,日进斗金,钱都花在哪儿呢?其实,湖里养殖的钱取之于湖,用之于民,这些钱都用来村里基础设施建设,以及青少年义务教育,村民养老等事业上去了。

朱主任介绍,今年,村里又针对“两学一做”,大走访中,村民提出的养老、小孩学习教育等议题,逐一解决,最近还请来了省级规划设计单位的专家学者,现场勘察,整体规划,打造甘港湖,建设桃花岛,发展旅游事业,将农户的独门独院改建成各具个性的田园景点,大力发展饱含农家风情的民宿游。

高歌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到民俗村,去体验体验一下吧。朱主任说,我们的民俗村不住不知道,住了就知道,不比城里的星级酒店差。

一辆绿色公交车在村前的公交站台停了下来,下来一群本地居民,老的小的,看样子都是以家庭为单位,一家人在甘港百果园的浓荫下野营小聚,吃完后,沿着曲径通幽的园间小径,到林下憩息。

高歌诗兴大发,学着古人的样子,渡着方步,摇头晃脑,吟起了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大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沉吟片刻,也接上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心中仿佛有了陶渊明的舒适闲散。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搜肠刮肚,放纵心缰,感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大悟大彻。飒然间,心若无物了无羁绊,名缰利锁消于无形,一种仿若参禅悟道的空灵境界油然而生。高歌说“如果唐代大诗人杜牧地下有知,定会欣然命笔“借问桃源何处是,牧童遥指甘港村。”“哈哈哈”在甘港,我们所有的情绪,都淹没于文字游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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