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丽
很久以来,我习惯一个人逛街,享受自由的时光。闲暇之余,随意漫步,看行人来去匆匆。那些或喜悦或忧伤的神情是形色各异的名片,漂浮在喧闹的街道。而我置身其中,心神安静,对那些喧嚣声充耳不闻,宛若一条鱼游走,与人无碍,人亦不妨我。
新家装修那段日子,我一次次留恋于家具店,反复斟酌,选出喜欢的物件,燕子衔泥一般垒着小窝。家里的沙发买好了,还缺茶几和电视柜。选哪款能和沙发相互映衬?我望着琳琅满目的茶几难以抉择。“老板,这个茶几最低多少?”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我和导购员一起回头,看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着一件浅灰的吊带裙,清爽且洒脱。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女子,没有任何理由。我开始和她聊茶几的优缺点,她也欣赏我的观点。我俩评判完所有的茶几,天色已晚,可怜的导购员陪着我们整个下午,茶几没有卖出一个,而两个眼光挑剔的顾客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拐角的路口,我知道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玉兰。
我们像认识多年的故人,坐在福泰隆街中的餐厅私语。餐厅的灯光柔和,玉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情绪一下子从先前的开朗转入忧伤。她开始袒露婚姻的内伤,两个人的争吵,彼此的不让步,直至法庭相对。或许是灯光的缘故,或许是心情所致,那晚的玉兰,脸色灰白,嘴唇焦干。她不停述说家庭内战,无非是孩子上网、老公喝酒这些琐屑的事,为了这些小事,她大发雷霆,而且声嘶力竭,无休无止,直至男人落荒而逃。我无从了解那些内伤的根源,也无从知晓战事的规模,可是我看到了她性格的弱点,逞强好胜。逞强好胜的个性对于学习和工作是有益的,而在处理人际关系中往往伤人伤己。她伏在桌上,神色茫然,不住地问我如何才能让离家出走的男人回来。我告诉她,要学会妥协,学会示弱,学会让步。婚姻是双方彼此迁就、彼此包容的共同生活,相互让步,婚姻才能和谐。有些时候,不必计较对错在于谁,只要有利感情的成长,对的一方也可以向错的一方让步,最先弯下腰的人是高贵的。
几天后,玉兰和我相约报名考驾证。八月盛夏,玉兰穿着紧身的牛仔裤,眉开眼笑地站在路边冲我招手。无须多问,她和老公应该是和好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也是轻舒一口气。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路说笑,穿过外环宽阔的马路,坐在绿树掩映的教室里,一起做着驾证考试模拟题,窗外高大的杨树送来一阵阵凉风,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阳春三月,我邀玉兰一起去石大屯采草莓。石大屯本是沛北的一个普通农庄,因为发展特色农业草莓,一时闻名附近乡野。每逢节假日,人们呼朋唤友,挈儿携女,穿梭在田野乡径,采摘草莓,享受田园之乐。湿热的大棚里,草莓长得恣意葳蕤,绿色的叶片覆满了田径,红色的草莓宛若玛瑙散落其间。田径窄窄的,人仅能踮着脚尖侧身前行,惟恐不慎“失足”踩着那些藏在绿油油的叶子下的“玛瑙”。我每发现一个硕大的草莓,会惊呼,而且不舍得放入篮里,摘了叶茎,吹吹浮灰,径自扔进嘴里,还要感慨是酸或甜。玉兰摘草莓轻盈飞快,一会的工夫已是小半籃。无论我怎么渲染草莓的味道,她只是羞涩地笑,用手捻着草莓的叶茎转动,却不肯吃,还不时把她篮里的草莓倒入我的篮里。后来,玉兰在QQ里和我聊,说真是喜欢采草莓,甚至想写篇作文了。玉兰一直教小学语文,课务繁重。我没有读到她写的草莓作文,但是我知道,那天她很快乐。
闲暇之余,我们互相串门。两家的小区隔着一条马路。玉兰家的厨房装的高端大气,我家的客厅雅致明快。我们比较着彼此的新家,像两个炫耀新衣服的小女孩,开心地大笑。玉兰的老公姓周,厚道而健谈。玉兰会做可口的馅饼,但是熬的粥稀薄。周哥热情豪爽,斟满啤酒,我们三个海阔天空,谈天说地,对饮如歌。玉兰的儿子在全县最好的高中就读,人长得高瘦斯文。
有时从玉兰家告辞,踏着月色回家,内心感觉无限愉悦。离开学校五六年,我的生活远离了昔日的圈子,少了可以促膝而谈的朋友,多了认真的客套和礼节。白日里,带着面具和人寒暄。晚上,回到人声鼎沸的小区,闭门不出,实际如孤岛一般。有一个可以随时造访的朋友,比邻而居,可以聊天,可以饮酒,可以打牌,可以逛街,可以分享美味,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和朋友聚会,常常邀上玉兰同往。我喜欢她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旁人大声说笑,我俩窃窃私语,相视而笑。喜欢和她一起打牌,虽然她常常出错,甚至把小王和红桃放在一起出。以我的个性,和一个不会打牌的人在一起,输赢都会感觉索然无味。但是对玉兰,我从不介意她的出错,还觉得她错得可爱。
樱桃红的日子,玉兰送来一瓶樱桃泡酒。青色的樱桃在酒里滑动,说不出的柔软和灵动。我小时候手脸患过冻疮,遇冷风则红肿,多年不愈。樱桃泡酒治疗冻疮是民间秘方。
我在网上无意中发现一款好看的裙子,淡雅的花纹,腰带精致的花朵,优雅而时尚。在QQ上发给玉兰,她也喜欢。于是,我们做了一个美妙的决定,买相同的一款裙子。周末的晚上,我和玉兰换上新裙子,去街上散步。那款裙子似乎更适合玉兰。高挑的玉兰,腰肢纤细,穿着修身的裙子,越发显得窈窕婀娜。我们顺着香城路向北走,那天的夜晚,街道异常地开阔,灯光似乎比往日柔和,行人也少了许多,我和玉兰走在街上,银灰色的裙子泛着亮光,没有人注意我们的新裙子,也没有人看到我们脸上灿烂的笑容,而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内心的幸福感。或者,也可以说,那晚的香城路是我们的T型舞台,见证了两个锦衣夜行女子的美丽,也见证了我们曾经的幸福时光。
去年的六月,正在学车的玉兰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她不得不停止了学车,检查的结果是体内有结石。做过体外碎石的手术后,她每次出门都捧着一个水杯。她说以前从不喝水,现在要认真喝水,排石。起初,玉兰捧着水杯还能和我们一起散步,打牌,吃饭,甚至偶尔喝点红酒。可是,她的面色发暗,胃口也越来越差,饭吃得很少,不断呕吐,整个人越发消瘦无力。渐渐地,她没有力气出来散步了。我白天忙工作,晚上去她家小坐,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说话也没有力气,身子斜歪在沙发上,心里有了担忧。我建议她去徐州做个系统检查。
谁曾料想,玉兰自从去徐州看病,再也没能接我的电话。那一个月,我打了很多次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玉兰的病情如何,为何不接电话呢?长久的沉默似乎潜伏着不祥的征兆。终于,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不是玉兰,是她的儿子。孩子说不清他妈妈的病情,给了一个号码,让我问他爸爸。周哥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说了一个可怕的字。不啻是晴天霹雳。我做过种种猜测,却无法想象不治之症竟在玉兰的身上。可怜的玉兰,经历了肾衰竭,其他内脏衰竭的折磨,最终被确诊为胃癌转移。
病重的玉兰,情绪不稳定。她疼痛难忍的时候,看到老公在旁落泪,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哭,我疼一会,就好了。有时,会大发脾气,恶语相对。玉兰病到后期,癌细胞已经侵蚀了她的大脑,影响视力。9月,玉兰从徐州返回,我去看她。那天她睡着了,头发散在枕边,神态安宁,像平常的一场午觉。我没有让家人叫醒她,只是在床边默默看她。我难以置信,明眸善睐的玉兰竟然已经双目失明。可怕的癌细胞,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体内肆虐?她为什么觉察得那么晚呢?
曾经,我一直觉得我们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做我们喜欢的事情。我想为她做擅长的鳝鱼面筋汤,想相约驱车去郊外踏青,想一起去微山湖荡舟,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机会实现了,时间对于玉兰是静止了,在43岁的年轮上,她满怀遗憾离开了人世。
天冷的时候,我每日捂着厚厚的口罩出门上班。在寒风怒吼的日子,我会想起玉兰,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想起她的巧笑嫣然。那瓶樱桃酒已经变成了浅黄色,青色的樱桃已在酒中转为琥珀色。酒和樱桃的彼此浸润,酒会更柔和?抑或是樱桃有了火辣的味道?倘若涂到被冻伤的皮肤上,或许有火辣辣的感觉,辣去风寒。可我不忍触摸,更无力开启,似乎那瓶上还有玉兰的体温。
有人说,最美好的时光都是不自知的,它几乎都是在回望中才会慢慢浮现出来。对于特定的人,美好的内涵不仅仅是彼此的和谐和关爱,还有它的唯一性和不可再现。面对着大把的时光,人常常无奈,既无力为它注入美好,也无法让昔日的美好重现。萨克斯的《昨日重现》在耳边低回,那一度是我的手机来电音乐,而昨日却不会重现了。
春天来了,小区的玉兰花含苞欲放,或许再过月余便会渐次盛开,芬香馥郁。而玉兰,我挚爱的朋友,在遥远的天上,也能感受到春天的温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