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斌如
岁月就是这样,树木会长高长大,也会在父亲脸上长皱纹,不知不觉间,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在那些头发渐渐变白的岁月里,老家屋前屋后悄悄长满了树林,屋旁是香椿、核桃、杨梅、李树、桃树和木瓜,屋前是柚子、杜仲,屋后是泡桐、香樟、栎树、榉树、柿子、枫树和马尾松,老屋子被一层又一层的森林护卫着,肃穆得像个军事城堡,成为枫树湾里最美的风景。
这个名字叫枫树湾的地方应该有很多枫树的。父亲告诉我,上个世纪80年代,山林承包到户后,穷怕了的乡亲们一股脑把国家分给自己的树林全部采伐一空卖掉换钱,只有我家自留山上的树长得一天比一天好,与那些光秃秃的山凸成为鲜明对比,吸引众多的树贩子络绎不绝来我家纠缠买树事宜,但无一例外的被父母拒绝,从而成为村庄里寂寞而独特的森林。直到千禧年后,国家实施了退耕还林等一系列林业工程项目,故乡才在一片又一片成长的幼林中复绿。
父亲爱树成痴,每天出门,都要看看门前柚子树的长势,有一次被邻居的水牛蹭掉了一块树皮,从不与人红脸的父亲第一次找上门去评理。这棵柚子树据说是曾祖父亲手栽植的,有七十多年了,亭亭如盖,把房子整个前檐都护在里面。太阳从东边出来,柚子树巨大的影子就被投到西边,小时候我时常靠在树上发呆,把自己隐在树荫里,看不到影子,自己好像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自己和自己的影子捉迷藏。夕阳西下,影子又斜斜的拉到东边,等到影子完全融进夜幕里,一天的时光就过去了,这时候却是小孩们最幸福的时光,干了一天农活的庄稼汉子都会来我家门前的柚子树下来纳凉,柚子树自带香味,蚊虫不敢来,并且特有的清香飘在风中特别提神,而母亲早就準备了茶水,伺候着乡亲们吹牛打屁、点评江山,因为一棵树,山野之夫从中自得其乐,可谓稀罕。直到了秋天,树下才有些冷清,这时候却是父亲最忙的时节,每天要到山里清除枯死的树木、打柴,直到房子周围整整齐齐码满木柴,有时候还带回来一些山菌野果,丰收的味道一直弥满整个秋天。有时候我也跟着父亲进山,采摘久吃不厌的野果,坐在森林深处细细品尝,耳边偶尔有鸟鸣声传来,若有若无的野花的清香。这一片片的森林经过父亲的经营,变得幽深神秘,美丽无限,蜿蜒的羊肠小道,散落着星星点点野花,有几处是笔直而向上的山道,父亲曾经修过台阶,好似一条绿色的云梯,带你去一个神秘的未知地方。
因为枫树湾这个名字,父亲也种了很多的枫树,差不多快成林时,父亲却已经很老了,只能坐在门前的柚子树下遥看枫林生机勃勃。我代替父亲经常去枫林,在暮秋的风中,孤独地站在几丈高的山头,看着枝头红叶稀、林下红叶铺满如锦毯的枫林,有一种作为勤劳父亲儿子的自豪。坐着,看着,浅潭、涧溪、落叶、山花、土、碎石、语言,就变成了诗的句子,我因了枫林变成一位诗人。风吹过来,炊烟向上袅袅升起,山下的村庄正将黄昏温情的打开,一位哲人说,美好的事物所以美的原因是即将不在。我看到的这一切,也将全部成为怀恋。父亲的足迹被这里错落有致的棵棵枫树铭记,写进春天雨后的苍翠,夏日枫叶里欲遮未遮的阳光,秋天的红叶以及冬天自然而然的慵懒里。
很多年后,村庄也在慢慢老去,年轻人大多外去务工了,只有孤寂的老人和美丽健康的森林。父母去世后我也很少回去,他们留下的那片森林全部划入了重点生态公益林,国家安排有生态护林员看护,这样很好的,即使父母不在了,我在远方也很放心那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