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为总 朱温臣
在中国戏曲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优秀作品的涌现往往依托于一个深刻变革的大时代。今天的中国戏曲正站在新时代发展的历史汇聚点上,传统戏曲应该更加全面深刻地认识、感受和生动表现这个时代, 抒写多彩的中国、进步的中国、美好的中国。
越剧现代戏《枫叶如花》是新近由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根据浙江籍“红色女特工”朱枫烈士的事迹精心打造的一部谍战题材的精品力作,是越剧舞台上第一部反映隐蔽战线红色英雄人物和以谍战故事为核心情节的现代戏。全剧通过曲折的剧情走向、热血丰满的人物设置,在展现隐蔽战线的复杂性和残酷性的同时,借助激烈的戏剧冲突,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以朱枫烈士为代表的一大批奋战在谍报战线上的共产党人,展现他们的忠诚革命信念和高尚情怀,让观者真切地感受到无数革命烈士为追求理想信仰而舍小我求真理的爱国情怀和革命历程。 自上演以来,《枫叶如花》就以其高度的文化站位、炽烈悲壮的情感表达、充满江南越剧婉约风格而又具有阳刚和内在力量的舞台精彩演绎受到人们的关注和好评,曾入选文旅部2019 年度全国舞台艺术重点创作剧目名录,并获得2019 第十四届浙江戏剧节的特别大奖。
越剧《枫叶如花》所演绎的是一段历史往事。 1949 年11 月,任职于香港合众贸易公司的中共地下党员华枫,在完成了十余年隐蔽战线的工作即将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之际,再次接受党的指示, 义无反顾地选择前往台湾执行秘密任务。 她很快与打入国民党心脏的高级将领、 中共党员钟石将军取得联系, 传回了一批重要情报。 后因台湾工委书记李孝乾被捕叛变, 华枫在舟山定海被捕。在狱中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她坚贞不屈,不惜“吞金”自尽。 1950 年6 月10 日,华枫在台北马场町英勇就义。
这确实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剧中所有人物都有其原型,而且每一事件本身也有迹可循。创作者以其深厚的才华和功力,还原人物本真,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将全剧情节设置得层层见戏,注重用细节和浓烈的内心情感来聚焦主要人物生命中最耀眼的闪光点,在书写英雄情怀、弘扬主流价值观的同时,也使该剧具有了很强的戏剧性和可欣赏性。 如剧中女主人公华枫(原型朱枫) 在接到组织准备派她到台湾的任务时,一边是执行任务生死难料,一边是十余年与家人团聚的期待,“去与不去” 成为她内心的挣扎点。剧作家不惜笔墨在此安排了大段的心理独白和演唱,以体现革命者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母亲此时内心的纠结和矛盾,让观众看到舞台上站立的是一个有血有肉、对亲情和生命都有着强烈热爱的革命者,真正展现出革命者并非是一个冰冷的代号,而是一个温暖的存在;因为要“在承认人有‘七情六欲’的前提下张扬正确人生道路和人生选择,让革命历史题材戏曲人物闪耀出更富人性色彩的光芒”①傅谨:《戏曲现代戏如何走向高峰》,《人民日报》,2018 年7 月31 日。。观众也正是随着剧中人物这种真实情感的表白,自然而然生发“她为什么最终甘愿选择舍生忘死”的追问,而引起这种追问的本身,也就赋予了该剧从更深层面关照现实的特殊价值与意义。整个戏正是以此奠定了人物与事件真实可信的基调,印证了信仰源于内心对光明和真理的追寻这一理念,更是彰显了共产党人的党性光辉和人格光辉。
同样,《枫叶如花》所表达的这种崇高的信仰抉择和人性光芒,在剧中群体性英雄人物的塑造上,在从情感到细节的抒写也给予了极好的体现。如在得知因叛徒李孝乾的出卖而身份暴露后,钟石(原型吴石)、 刘玉树 (原型陈宝仓)、陈曦(原型聂曦)3 位烈士深情地面朝大陆, 面朝自己的家乡,含泪应声地一跪,令观众无不动容。3 位烈士正是基于为理想信念宁死不屈的赤子丹心, 让观众在对剧中英雄人物敬仰感动的同时, 也仿佛触摸到了他们的心跳和作为母亲、父亲、儿女的深深人间温情。
当然, 该剧并没有把故事和人物的真实仅仅局限于正面人物, 对剧中反面人物的心理剖析也为红色现代戏如何更加客观地在舞台创作上正视历史、定位历史,提供了一份比较有益的探索。 剧中最主要的反面人物集中在原中共台湾工委书记李孝乾(原型蔡孝乾)和国民党情报处长谷宪文(原型谷正文)身上。谷宪文变节前也是中共党员,在劝降李孝乾时,就是以自己变节前后的所谓“感悟”来威逼利诱李孝乾就范。剧作家也没有把李孝乾塑造成不堪一击的懦夫, 而是一步步通过权、钱、色的围堵,最后彻底瓦解了李孝乾的心理防线。 剧中华枫对变节者谷宪文的痛斥与声讨则展现了共产党人冲天的浩然正气。这种层次鲜明的心灵与信仰的交锋,其戏剧冲突看似波澜不惊,实为汹涌澎湃; 艺术表达看似平常无奇,实则极具深意,隐约其中的既有对英雄的无限赞美,更表达了创作者对人生和历史的一种情怀和反思。
越剧具有江南的婉约风格。浙江的越剧除了有擅演传统戏的女子越剧,也还有以擅演现代戏为主的越剧男女合演。《枫叶如花》一剧就聚集了一批浙江越剧男女合演最为优秀的艺术家,并以他们精湛的表演技艺和精美的舞台呈现为当代观众奉献了一台表达生命质感、具有强大艺术张力的越剧现代戏。
剧中的女主角华枫由浙江小百花越剧院院长、戏剧梅花奖获得者王滨梅担纲主演。她扮相端庄秀美,嗓音清丽华彩极具美感,表演特别注重从人物内心的情感出发,去接近人物艺术真实和精神世界的本源。 在《枫叶如花》一剧中,她凭着精湛的技艺和独有的艺术魅力,以生动传神的细节关照和充满张力的真情和激情成功地塑造了华枫的艺术形象。 在全剧的表演中,王滨梅以情感为贯穿全剧的内在行为主线,借助于词情、声情、舞容的深度诠释和渲染,使整个戏不只是一个平面构成的故事,而是以革命者强烈精神内涵之延展,展现华枫对党忠诚的高尚情怀与大美境界。
剧中钟石的扮演者张伟忠是浙江越剧界中生代优秀男演员。 在《枫叶如花》一剧中,他将一个长期战斗在敌人心脏并随时准备为国家的统一和民族复兴做出牺牲的共产党人演绎得沉稳厚重又不失睿智且具有深深的家国情怀。在他面对生死的从容和笑谈中,更寄寓着一种坚定信念和不可动摇的信仰与追求。
该剧中饰演反派人物谷宪文的华渭强是另一位戏剧梅花奖得主,其演技之精炼独到可谓“入木三分”。 在表演中,华渭强并没有对这一人物进行刻意的丑化,而是站在人物本身的特定立场,通过袒露其内心伪善、阴暗和自私的心迹来加以表现。还有剧中烈士刘玉树的扮演者王兴夫、陈曦的扮演者黄剑勋等,他们的戏份虽不多,但同样成为打造全剧优秀艺术品质的支撑点。正是由于有每一个演员的认真、执着和努力,点点的星光最终汇聚出全剧的一派亮色,从不同侧面展示了《枫叶如花》创作者的群体性风采和不俗的实力。
纵观800 年的中国戏曲舞台演出史,其实就是一部以剧中之曲和善唱曲者为核心的历史。 从这层意义上说,越剧《枫叶如花》之所以能获得成功,构成全剧艺术核心之一的音乐唱腔贡献良多。
首先是全剧的戏剧性与交响化的音乐表达。越剧音乐唱腔向来是以浸透江南神韵的细腻婉约和优美抒情为其基本风格。新时期越剧现代戏的创作如火如荼,越剧的唱腔音乐在创作理念、 配器技法、样式呈现、音乐表现力、旋律织体的完美性等方面,既有内核上的传统性坚守,更趋于形式感上的现代性表达,特别在唱腔音乐的交响化方面,也越来越成为当前越剧音乐伴奏的一种大趋势。
相对于越剧的传统音乐伴奏而言,交响化对于现代题材的戏剧创作,特别是具有宏大内涵的现实题材剧目创作,无论是在表现复杂内心情感或诗意化的描绘,还是强大的音响推动力和音响色彩效果方面,都具有更为强烈的音乐表现力和丰富性。《枫叶如花》的主题曲和尾声产生的强大视听冲击力带给人们的又何止是感动,更有深深的心灵震撼。这种中西融合的交响化音乐伴奏样式,还贯穿在全剧的重要场次上和华枫的重要唱腔中,并以宏大的音乐和深情的演唱相互映衬,在舞台表现上将写实与写意、诗化和象征相结合,让全剧具有了厚重的革命历史感和带有内在思辨性的艺术呈现。
其次是流派唱腔与现代故事的有机融合。越剧现代戏音乐创作最大的突破,就是让流派唱腔与现代故事达到有机融合。 显然,《枫叶如花》作为一部表现红色革命题材的现代戏,不可能完全依照传统流派唱腔来加以表现,而是要根据不同人物进行个性化的设腔,既要有现代音乐的创新表达, 又要在旋律韵味和行腔、落腔中保留流派唱腔的特色。 王滨梅在越剧界素有“金嗓子”之称,她主要是以演唱浙江越剧风格的“吕派”应工。在《枫叶如花》一剧中,每一段重点唱段都是根据人物特定情节和环境下的内心情感和故事来加以设计,在特定小腔中融入了“吕派”的特点。在板式变化上,最有特点的是朱枫在监狱怒斥国民党军统特务谷宪文的一段唱,使用了长段“叠板”, 并用3 个层次的推进。钟石将军的扮演者张伟忠原是“范派”男小生,他在本剧中的唱腔体现的是“范派”旋律与越剧老生唱腔相结合,很好地表现出将军的年龄感、人物的分量感。谷宪文扮演者华渭强的本行是老生,但又在多部剧中演绎小生,擅长各种老生唱腔和“尹派”“范派”的小生唱腔。男腔的演唱确实给全剧带来一份独特的阳刚之美,也使越剧的剧种风格在这出现代戏中形成了一种别样的音乐之美和艺术之美。
从更广的视角看,这种艺术上的突破创新不仅是体现在唱腔音乐上,还体现在乐器的配置和表现上。比如在表现人物内心瞬间的触动时,大胆地采用钢琴独奏来予以情感外化;在表现战友情深、生离死别等情节时,则用弦乐和木管来衬托; 在敌我双方较量时,则采用了一组西洋打击乐和一组民族打击乐相结合的手段来制造紧张气氛。又比如全剧采用开场的倒叙与尾声形成呼应,有电影蒙太奇手法画龙点睛之妙;以画外音播报与特定场次相关联的“时间、地点”, 既做转场切换使用又交代剧情发展,具有纪录片的质感和戏剧时空交错的当代理念。整体的舞台综合艺术大气而不堆砌,贴近剧情又具有丰富的层次感,给观众带来了强烈的全新视觉之美,这一切都源于该剧的著名导演杨小青的精妙构思和创意。正如文艺评论家傅谨所说:“戏曲究竟不只是身体技艺的展示,还需要通过故事与人物感化人心。 而要成为永恒的经典作品,还需具有超越时代的深刻思想内涵, 能够洞察历史,揭示真理,触及人性深处。 ”①傅谨:《戏曲现代戏如何走向高峰》,《人民日报》,2018 年7 月31 日。
每一个时代的新剧新作,都有着每一个时代特有的文化内涵、艺术追求、生活反映和审美特质。 究其根本,就是为了满足不同时代人们对文化生活和审美追求的需要,并最终推动戏曲形成新的传承与发展。 期待有更多如越剧《枫叶如花》 般充满生命质感的现代戏精品能展现于当代戏剧舞台,以其积极和深层的思想力量与未来的精神努力方向,用戏剧艺术所应有的深刻、感动为民族戏剧长廊再增一份精彩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