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力
屈大均是岭南三大家之一,关于三大家在诗史上的地位,王富鹏在《岭南三大家研究》一书绪论中称:“‘岭南三大家’在清初诗坛上具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在岭南文学发展史上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这三大家除了屈大均,另外两位是陈恭尹和梁佩兰,这三位中间以屈大均影响力最大,所以严迪昌在《清诗史》中说:“屈大均为当时岭南第一人。”
严先生所说的 “当时” 指的是清初南明这个阶段。崇祯十七年三月,朱由检在煤山自缢,九月,福临登基,是为顺治元年,到了第二年清军攻入南京,杀掉了南明弘光皇帝。在这个阶段,十六岁的屈大均遇到了天然禅师,天然即函昰,函昰觉得这个少年天赋极高,于是让他拜陈邦彦为师。顺治三年十二月,清军打到了广州,永历帝逃奔到了桂林,清军继续追击;顺治四年,陈邦彦为了牵制清军,于是在当地起兵抗清,而屈大均在陈邦彦的指挥下,单独率领一路人马与清军作战,后来陈邦彦被捕,被腰斩于广州,陈家几被灭门,只有长子陈恭尹逃脱。事后屈大均冒着很大风险,为其师陈邦彦收尸。
自此之后,屈大均始终参与抗清的战争。到了顺治七年,清军再一次攻陷广州,当年冬天,屈大均拜函昰为师,正式出家了,法名今种。而后屈大均奔波了几千里,来到沈阳,其名义上是去寻找函可禅师,其实是想刺杀清人中的要员,后在沈阳故宫被捕,因其身无利器,而被放出。接着他又结识了许多抗清名士,屡战屡败,到了康熙元年,永历帝被杀于昆明,屈大均才回到了故里,而后还俗了。
关于屈大均还俗的原因,在他所写的《北游初归奉家慈还居沙亭作》之四中可窥其心迹:
五岳游难遍,归来复闭关。
只因恋慈母,不忍住深山。
草长多麋鹿,江清有白鹇。
物情皆慕侣,吾亦倦知还。
屈在这首诗中说得很明确,他还俗回家的原因就是侍奉老母。中国人重孝道,他的这个做法也并无特别之处,可是一位僧人这么做,倒让人觉得略感意外。那么他对佛教究竟怎么看呢,《翁山佚文· 复石濂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嗟夫,仆常为僧,僧之事最幽昧险谲,变诈不穷,所作多为阴恶,不可告人,而所号为善知识者尤甚。其中曲折崎岖,仆尽知之。嗟夫,天下之为僧者亦众矣,方其服,圆其顶,形其鬓须,谓皆佛之令子,毋乃谬乎?仆平生绝无他长,惟有为僧不终,毅然反俗,为光明正大之举。”
屈大均在这封信中大骂僧人,他说自己正因为当过僧人,所以才了解这其中的丑恶。对于他的这段话,王富鹏认为这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所说的一段赌气言语:“这段话是大均与大汕交恶之后,在书信中的相互抵毁。尽管大均所说也许是实,但这也只是针对某些僧人而言,并非是对整个佛学的否定。” 因为在屈大均的观念中,他认为人生在世,要有大的做为,就如王富鹏所言,屈有着 “王霸人格”,他常自比神龙、蛟龙、潜龙,而他的诗作中也能直接地表现出这种心态。屈大均作过一首《寄答王仲昭》:
平生知己桂山君,君若为龙我作云。
湖海相将同白首,芝兰早得共清芬。
风云动色惟高义,日月争光岂至文?
嗟子最能知此志,贻来书札思氤氲。
此诗中的第二句就直接表明屈认为自己是辅佐帝王的重要人物。屈在诗词中所显露出的霸气很早被人关注,比如何曰愈在《退庵诗话》卷一中说:“屈翁山……诗沉郁豪迈,横绝一世。” 但是他的霸气也让他的诗显现出粗糙的一面,杨钟羲在《雪桥诗话》卷五中说:“刘震东郊谓,‘粤东之屈开辟而粗,新城之王娟秀而弱’。” 这句话道出了屈大均与王渔洋诗风的各自特色。
那么屈大均身在岭南,且在战乱年代,他的诗名是什么原因在整个中国的诗坛上产生了影响,细看屈大均的人生经历,原来他跟那个时代许多的大诗人都有密切的交往,而使他扬名天下的人物,正是朱彝尊。顺治十四年,朱彝尊来到广州,成为了曹溶的幕僚,在这个阶段,屈大均与之相识,转年曹溶调往他地,朱彝尊返回嘉兴,他在当地大肆夸赞屈大均的诗才,而后使得屈的诗名流传于吴越。对于这件事,屈在《屡得友朋书札感赋》诗中也确切地提及:
名因锡鬯起词场,未出梅关名已香。
遂使三闾长有后,美人芳草满番阳。
其实从总体论,屈大均在诗中的所说,也有客气的成分在,因为他所结识的大诗人中,达到朱彝尊这个水准者,不在少数。我们下面聊几个与他有着密切交往的人物。
清康熙五年,李因笃带屈大均去见顾炎武,当时两人相见甚欢,为此顾还专门写了一首名为《屈山人大均自关中至》的诗:
弱冠诗名动九州,纫兰餐菊旧风流。
何期绝塞千山外,幸有清尊十日留。
独漉泥深苍隼没,五羊天远白云秋。
谁怜函谷东来后,班马萧萧一敝裘。
顾在此诗中赞誉屈在小时候于当地就有了诗名,如果顾不仅仅是客气的话,他有可能在此之前就耳闻过屈的诗才。后来顾炎武跟李天生等二十多人前往雁北之地去开垦荒地,屈写了一首诗为其送行。康熙二十一年,顾炎武去世,屈又作了一首《哭顾征君宁人》,其中第四首为:
登高忆共雁门间,北望京华洒泪还。
白马小儿犹汉殿,青牛老子已秦关。
河声不解消长恨,山色惟知老玉颜。
耆旧只今零落尽,北邙松柏为君攀。
顺治十六年,屈大均来到江苏,特意去拜访了当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钱对他颇为夸赞,其在《罗浮种上人诗集序》中对屈诗给予了很高的赞誉:“一灵种上人持浪仗人书来访,出其诗,读之,叹曰:‘此非少年上人耶?’” 此后,钱谦益在给毛晋写的一封信中又谈到了这件事:“罗浮一灵上座,真方袍平叔。其诗深为于王所叹,果非时流所可及。” 由此信可知,钱谦益对屈大均的夸奖是出于真心,而并非只是当面的溢美之词,而屈到钱家印象最深的事,还是钱谦益的绛云楼中藏书之富。而屈对书楼女主人柳如是也予以了赞美。为此屈写了一首《访钱牧斋宗伯芙蓉庄作》:
四面烟波绕,藏书有一楼。
兴亡元老在,文献美人留。
桥细穿荷叶,舟轻及素鸥。
爱予初命笔,交广有春秋。
遗憾的是,屈大均在三百五十年前参观了绛云楼,而在三百五十年后,我来到此处时,既看不到书,当然也看不到美人,眼前所见,只是一片荒地里的一棵红豆树。
不过话说回来,屈大均应该对藏书也很有兴趣,因为他不仅对绛云楼印象深刻,康熙八年时,屈大均还拜访了周亮工,而后他写了首《呈周栎园》:“平生五岳游,今上谢公楼。楼里多山水,空濛云气流。” 屈在此诗后还有个小注:“先生有楼,藏书甚富。” 看来,屈每见他人书多,就会心生艳羡,如果不是他到处游历的性格,估计屈也会建起一座藏书楼。
顺治十五年,屈大均去东北寻找函可的时候,路过沧州,他在此见到了王士禛,王对他的诗作特别夸赞,把屈比喻为李太白,王富鹏认为这个比喻显然 “誉之太过”,但王同时说:“但就风格言之,不能不说王士禛的把握是准确的。” 渔洋山人的这个比喻显然让屈大均颇感得意,他在《屡得朋友书札感赋》之三中称:“最早知者是阮亭,青莲不得擅仙灵。九天咳唾纷珠玉,乱作飞泉下杳冥。” 闻听王将自己比喻为太白,让屈顿生知己之感。
余外,屈大均还跟很多名诗人有着密切交往,而这之间的趣闻则是他向龚贤求画而被拒的故事。龚贤是清初的诗人,而在社会上的名气,他更是一位著名画家。康熙四年,龚贤从扬州返回金陵,在清凉山上建起了半亩园,此处旧居今日仍在,两年前我还到清凉山上参观了他的旧居。康熙八年,屈大均见到了龚贤,并且他在龚家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屈对龚所建的半亩园颇为喜爱,他写过两首《题龚柴丈园》,其第二首为:“人传《高士颂》,地接远公庐。迟我为沮溺,相将此荷锄。” 看来屈对半亩园心生艳羡的同时,也产生了归隐的想法。
根据以上的情况,可以知道屈龚两人关系较为密切,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屈回到广东后,写信给龚贤,向他索画,但不知什么原因,龚给他回了封信,婉拒了他的要求:“足下素无知画之名……仆知足下辞家二十年,出游五万里,一至九边,再登五岳,生身南海,问渡江汉,凡世间之雅泉片石,古塚遗碑,无不考之于图,纵横于心目。仆将乞画下于足下,足下反欲丐余之余渖耶。此仆之所以宁负罪戾而不敢奉教也。”
龚贤说,您屈先生遍游天下二十年,阅人无数,也阅古物无数,我的画拿给你有污你的法眼,所以我决定还是不给你。屈接到此信后的心情可想而知。龚究竟因为什么原因不给朋友一张画,这还真不好探究,按说,那个时代的画家,没有今天这么牛,不太可能像如今这样论平尺算,给人画就等于送人money。
由上可知,屈大均交往之人绝对算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其眼界如此之高,其诗作也当然有着高格调,但王富鹏认为,社会上普遍认定屈大均是效仿李白的诗风,也有人说是效仿杜甫的诗风,王认为都不对,他觉得屈大均真正推崇者是屈原。这个说法在此之前也有人提及,原因是屈大均认为自己是屈原的后裔,但王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屈大均更多是从精神层面上效仿屈原的忠君报国。从屈所作的《自作衣冠冢志铭》中即可印证这种说法:“予于南京城南雨花台之北,木末亭之南,作一冢,以藏衣冠。自书曰‘南海屈大均衣冠之冢’,不曰处士,不曰遗民,盖欲俟时而出,以行称圣人之道,不欲终其身于草野,为天下之所不幸也……衣冠之身,与天地而成尘;衣冠之心,与日月而长新。”
屈大均的诗以五律最受后世夸赞,严迪昌在《清诗史》中称:“五言律诗四十字向来视为难以灵动,易致板滞,翁山何以独此能佳?其关键正在于‘气’的雄劲,腾越变化之而特见其佳。” 严先生认为,五律最难者是要有连通的气脉,而屈诗正具备这一点。该书中举出了如下一首屈作《自白下到槜李与诸子约游山阴》:
最恨秦淮柳,长条复短条。
秋风吹落叶,一夜别南朝。
范蠡湖边客,相将荡画桡。
言寻大禹穴,直渡浙江潮。
对于这首五律,严迪昌评价道:“所谓‘气’和‘神’,即指情感沛然喷薄而发,自‘最恨’句起首,盘旋而下,词为情遣,格随意转,全不像通常作五律者那样雕词琢句,俪红配白。” 而屈大均也写过一些词,他的词也同样如他的诗一样有着豪迈之气。我举一首《浪淘沙慢· 绥德秋望》为例:“塞门近,西风乍卷,片片沙起。吹作龙鳞万里,河吞倒入地底。欲饮马、榆溪无滴水。更无定、冻解全未。向公子扶苏墓傍坐,天寒苦难已。 遥指望,溃城半壁凝紫。与寸寸长蛇,常山势,断续无首尾。……”
朱孝臧对屈大均所作之词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而陈永正在《岭南历代词选》中认为“屈大均词当为有明一代殿军”,近人欧初、王贵忱在《屈大均全集》前言中对屈之词给予了这样的评语:“格律高秀,气韵豪迈,多忧时感事之作……近代词学大家朱祖谋,推大均词为清初之冠。”
屈大均墓位于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新造镇思贤村宝珠岗,也许是因为屈大均的名气大,找到此墓并没费太多周折。墓在一座小山的半坡上,前往此墓的碎石路上,右边是一个养鸡场,左边是菜地,显然这是个较为环保的组合,鸡的排泻物会令花圃里的植物绽放得更加艳丽。虽然如此,我却觉得缺乏一种能够吸引异味的植物,因为沿此穿行,如果肺活量不大的话,很难一口气憋到底。
而墓正对面的路上则是一个木材加工厂,沿小路前行百米,即来到了一个新建的石牌坊前,上面并没写明这是屈大均墓所在,仅题 “一炬南天” 四字。石牌坊的内柱上还刻着一幅对联 “信国贞心紫桑亮节,高阳苗裔正则骚风”,我觉得这下句应当是说屈大均是屈原的后人,因为屈原在《离骚》中曾自我介绍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这个石牌坊的出典本自《离骚》,看来屈大均认定自己就是屈原的后代,而他的乡贤们也认为这是个历史事实,可惜我未做过相应的考证,那我就把他当作屈原的后代来崇敬吧。
穿过石牌坊,上行到小丘的中段即是屈大均墓所在,墓前摆着三块文保牌,其中两个并列大小者,乃是广东省政府所颁的文保牌和番禺市政府颁发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两个牌子的右侧还有番禺区所颁布的 “屈门四硕人墓”,另外地上还立着金属牌,是番禺区新造镇的 “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既然此地已经是番禺市的基地了,那它下属的镇何必还要单立,我不太能明白。
整个墓区占地面积约一亩地大小,在墓区内有四五座墓葬,资料记载此墓区内除屈大均外还有其父母及子媳之墓,一家人死后葬在一起,这就是中国的古老传统。在墓区的左下方即是屈大均之墓,墓碑上写着 “明屈翁山先生墓”,在整个墓区的左下方还新建了一个仿古小亭,名曰 “思贤亭”,亭中立有新刻碑石一块,正面介绍着屈大均的生平,背面以线描方式刻着屈大均的官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