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演变视角下敦煌文献词语“枝罗”再析

姬 慧

（榆林学院 文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

一、问题的提出

近来拜读郑炳林先生《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发现新增80 余篇文献中“枝罗”一词用例频繁。查阅敦煌碑铭赞文献的有关考证论文①1992 年郑炳林先生《敦煌碑铭赞辑释》 出版，前人对该书的介绍如一麟《敦煌碑铭赞辑释》，《敦煌学辑刊》 1993 年第1 期，第117 页。对文献词语的研究成果主要有：赵家栋《敦煌碑铭赞字词校读举例》，《中国文字研究》 2018 年第1 期，第103-109 页；赵家栋《敦煌碑铭赞语词释证》，《敦煌研究》 2012 年第4 期，第77-81 页；姚美玲《敦煌碑铭赞校录字辨》，《中国文字研究》 2015 年第2 期，第168-172页；杨晓宇、刘瑶瑶《敦煌写本碑铭赞词语疏解》，《敦煌学辑刊》 2015 年第1 期，第20-30 页；姬慧《敦煌碑铭赞文献中年龄类词语汇释》，《陕西教育》 2014 年第4 期，第10-11 页；刘瑶瑶《敦煌碑铭赞佛教词语诂解》，《甘肃社会科学》 2013 年第1 期，第156-158 页；黑维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词语选释》，《敦煌学辑刊》 2010 年第2 期，第158-162 页；杨晓宇《敦煌碑铭赞词语诂解》，《兰州大学学报》2009 年第2 期，第75-80 页；杨晓宇《敦煌碑铭赞词语释义》，《敦煌研究》 2009 年第3 期，第86-89页；黑维强《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中的外来词》，《敦煌学辑刊》 2008 年第3 期，第18-30 页。对该文献的考证论文主要有郑炳林《敦煌碑铭赞三篇证误与考释》，《敦煌学辑刊》 1992 年第Z1 期，第96-103页；郑炳林《杜教授张金炫和尚生平事迹考》，《敦煌学辑刊》 1997 年第1 期，第96-102 页。，未见“枝罗”考索，但其他关于敦煌文献的词语考释中，涉及到“枝罗”一词，如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释“亲罗、瓜萝、枝罗”为亲属或亲戚关系。蒋先生指出，“枝罗”与“瓜萝”同义，“枝”“瓜”都有枝蔓延引的意思。①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34 页。叶贵良《敦煌社邑文书词语选释》 引蒋先生观点并指出，“罗”本字当为“萝”，“ ‘萝’ 是蔓生植物，枝条下垂如丝状，常缘松柏或其他乔木而生，亦有寄生石上者。‘枝’ ‘萝’ 皆指植物枝蔓延引，引申为子孙后代。”②叶贵良《敦煌社邑文书词语选释》，《敦煌研究》 2004 年第5 期，第79 页。于淑健《〈大正藏〉 第85 卷词语辑释》 中释“亲枝、亲罗、枝罗”为“家属、亲戚”。③于淑健《〈大正藏〉 第85 卷词语辑释》，《敦煌研究》 2004 年第6 期，第101 页。此外，敏春芳《敦煌愿文词汇研究》④敏春芳《敦煌愿文词汇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 年。、洪帅《敦煌诗歌词汇研究》⑤洪帅《敦煌诗歌词汇研究》，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 年。对该词也做了解释。以上成果各家观点一致，均释“枝罗”为“家属”“亲戚”，为我们正确理解词语含义提供了参考，但诸家对词语的组合方式及语义演变过程未进行探究。本文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传统训诂学和现代语言学理论，从字形、语义演变、词语构成等角度出发对“枝罗”一词再次诂解，以明确词语的构成方式和语义演变进程，为敦煌文献的深度释读提供参考。

二、“枝罗”语义再析

1.“枝罗”在敦煌碑铭赞文献中的使用情况

（1）P.3262 《河西节度使尚书曹议金造窟功德记》：“次伏为尚书己躬鸿寿，应山岳而永昌；公主夫人，宠荣禄而不竭；郎君娘子，受训珪璋；先过后亡，神生净土；枝罗亲族，吉庆长年；合群黎民，同沾少福；……”（1279）⑥本文关于敦煌碑铭赞文献用例均来自郑炳林先生《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例句后括号内数字表示书中页码。

（2）P.3457 《河西节度使司空曹元深造大窟功德记》：“郎君娘子，受训珪璋。先过后亡，神生净土。枝罗亲族，吉庆长年。”（1324）

（3）P.3390 《节度押衙张盈润孟授祖庄浮图功德记并序》：“弟子等六亲眷属，常逢吉庆之欢；九族枝罗，莫值凶危之患。”（1205）

（4）P.2482 《应管内衙前都押衙张怀庆邈真赞并序》：“辞亲别弟，付嘱婴儿。千万再三，以法对除。枝罗怆忉，姻眷攒眉。道路伤嗟，共助哀悲。”（1136）

（5）P.3245 《创于城东第一渠庄新造佛堂一所功德记并序》：“眷属支（枝）罗，延年益寿。丰登五稼，仓库长盈。”（1229）

（6）日本白鹤美术馆藏《天成四年敬造药师琉璃光如来一铺功德记》：“见存慈母福力具足，报愿平安。阖门大小，永保长春。支罗眷属，互相让席推梨。”（1604）

（7）P.3979 《莫高窟修佛龛功德记》：“己躬近因，果报具足。枝罗眷属，应共消除。但是诸亲，先登快乐。随心就愿，同获善缘。”（1451）

（8）哈佛大小赛克勒艺术博物馆1943.54.1 《天福拾年永宁坊济北创建功德记》：“先奉为国安人泰，社稷恒昌，亡过先代，灵魂承生净土，永在西方净域，愿值龙华之会。次为见存合家诸（枝）罗，保愿平安，清受延龄之福。”（1607）

（9）Φ263V、Φ326V 《河西节度使大王曹议金造大寺功德记》：“小娘子姊妹，受训珪璋。应是枝罗，长在大荫之福会也。”（1293）

（10）P.4638 《节度押衙张厶乙敬图观世音菩萨并侍从壹铺》：“又为己躬及合家长幼，枝罗六亲，愿长存吉庆，福寿麻姑。”（593）

（11）P.3425 《本居宅西壁上建龛功德铭》：“己身清泰，宗盟永存；支罗六亲，咸蒙胜益。”（1419）

（12）P.3564 《莫高窟功德记》：“使愿国安民泰，郡主千秋，四路和平，保无（抚）康吉，亦愿先亡考妣往西宫，见［在］枝罗，同沾胜益。”（1075）

按：上述引例（6）（11）中的“支罗”即“枝罗”。“支”“枝”为古今字关系。《说文·又部》：“支，去竹之枝也。从手持半竹。”①［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59 页。引例（1）（2）（5）（6）（7）中“枝罗”与“亲族”“眷属”等表亲属关系的词并列使用，例（3）“九族”与“枝罗”连用，且“九族枝罗”与“六亲眷属”互对，故“枝罗”应与“六亲”“眷属”等词意义相近。关于“六亲”，历来说法不一，《管子·牧民》：“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尹知章注：“六亲，谓父母兄弟妻子。”②［唐］房玄龄注，刘续增注《管子》 卷1 《牧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9 页。《史记》 卷62 《管仲传》：“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正义曰：“六亲谓外祖父母一，父母二，姊妹三，妻兄弟之子四，从母之子五，女子之子六也。”王弼云：“父、母、兄、弟、妻、子也。”③［西汉］司马迁《史记》 卷62 《管仲传》，北京：中华书局，1963 年，第2132-2133 页。《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亚，以象天明。”杜预注：“六亲和睦，以事严父，若众星之共辰极也。妻父曰婚，重婚曰媾。婿父曰姻，两婿相谓曰亚。”④［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 卷51 《昭公二十五年》（影印本），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 年，第891 页。即以父子、兄弟、姑姊、甥舅、婚媾、姻娅为六亲。根据碑铭赞文献内容，上引例句中的“六亲”应指父子、兄弟、姑姊、甥舅、婚媾、姻娅，即包括血缘关系的宗亲和姻亲关系的亲戚。例（8）“合家枝罗”指全家人。例（4）“枝罗怆忉，姻眷攒眉”中“枝罗”“姻眷”互对，“姻眷”指姻亲，即有婚姻关系的亲属，则“枝罗”指有血缘关系的宗亲。例（10）张厶乙敬图观世音菩萨并侍从壹铺的目的是“为己躬及合家长幼，枝罗六亲”祈福，祈愿“长存吉庆，福寿麻姑”，该例中张厶乙祈愿的对象有自己、全家长幼和枝罗六亲，“枝罗”应指与“六亲”有关的亲属。例（11）修龛祈福的对象有己身、宗盟和“支罗六亲”，宗盟指有血缘关系的家属，则“支罗六亲”与例（10）相同，指有姻亲关系的亲人。

通过分析可知，碑铭赞文献中的“枝罗”指有血缘关系的同族人和有姻亲关系的亲属。

2.“枝罗”一词构成方式

（1）“枝”的语义演变及使用

《说文·木部》：“枝，木别生条也。从木支声。”①［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第114 页。段玉裁注：“干与茎为草木之主，而别生条谓之枝。枝必岐出也。”②［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251 页。根据《说文》 和段注，“枝”即主干上旁生出来的枝条，这些枝条与主干无论距离远近均为枝，即所有的枝条共享一棵主干。这与人类的繁衍相似，人类的宗族血脉也具有一脉相承的特点，一宗会有很多族，犹如树干上旁生出的枝条，如《左传·昭公三年》 中就有“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这样的叙述，即同一宗有十一个氏族。由于枝的旁生与同宗血脉后代的繁衍性质相似，故在语义引申过程中，渐渐获得了与亲属有关的语义，《汉语大词典》 释“枝”为“古代一般指嫡长子以外的宗族子孙，也作‘支’ ”，该义用例如《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孙子，本支百世。”③［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 卷16 《大雅·文王》（影印本），台北：艺文印书馆，2001 年，第534 页。《左传·庄公六年》：“ 《詩》 云‘本枝百世’。”杜预注：“ 《诗·大雅》 言文王本枝俱茂，蕃滋百世也。”孔颖达疏：“ 《诗》 以树木本干喻嫡，枝叶喻庶。言文王子孙本干枝叶，嫡子庶子皆传国百世。由文王之德堪使蕃滋故也。”④［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 卷8 《庄公六年》（影印本），第141 页。可见，同样的语句在不同的先秦文献中用字不同。“枝”“支”在宗室支脉义上经常互用，“宗支”亦可写作“宗枝”，例如：

（13）《北齐书》 卷44 《儒林传》：“犹且援立宗支，重安社稷，岂非跼名教之地，渐仁义之风与？”⑤［唐］李百药《北齐书》 卷44 《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 年，第581-582 页。

（14）《陈书》 卷2 《高祖下》：“有梁末运，仍叶遘屯，獯丑凭陵，久移神器，承圣在外，非能祀夏，天未悔祸，复罹寇逆，嫡嗣废黜，宗枝僭诈，天地荡覆，纪纲泯绝。”⑥［唐］姚思廉《陈书》 卷2 《高祖下》，北京：中华书局，1972 年，第31 页。

（15）S.3557 《河西节度使太保曹延禄造佛衣功德记》：“小娘子等己躬，济泰珪娥，保朗于千春。应是合宅宗枝，同江河而延福。”（1385）

查询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寻得“宗支”145 例，“宗枝”118 例。可见，“宗支”使用频率高于“宗枝”。

“枝”由“枝条”引申为“嫡长子以外的亲族子孙”属于隐喻引申。蒋绍愚先生在《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 中指出：“词义的引申和同源词的滋生的心理基础是联想，即通常所说的隐喻（metaphor）和转喻（metonym）。隐喻是两个相似的事物之间的联想，转喻是两个相关的事物之间的联想。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和转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而且是人们认知中非常普遍的心理活动。”①蒋绍愚《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年，第179 页。相似演变分为形状相似和性质相似。“枝”的这一引申属于性质相似。文献中经常以“开枝散叶”“枝繁叶茂”等比喻后世繁衍、人丁兴旺。

（16）《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东魏·魏故司徒司马兴龙墓志铭》：其铭曰：“绵绵旷绪，眇眇遐胄，建氏自先，踵德唯旧。譬以成长，方岳为秀，原积流深，枝繁叶茂。”②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349 页。

（17）《敦煌变文集新书》 卷2 《维摩诘经讲经文二》：“使根固枝繁永不枯，四海万方为一统。”③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 卷2，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 年，第285 页。

（18）《隋唐演义》 第27 回：炀帝道：“……父母生你下来，虽是蛮夸，也望你宜室宜家，生枝繁衍，岂可把他的遗体，轻弃毁伤？”④［清］褚人获《隋唐演义》 第27 回，北京：华夏出版社，1994 年，第178 页。

（19）《绣鞋记》 第17 回：“自此黄家平安无事，婆媳相与抚孤收租度日，目侍孙儿长大成人，开枝散叶，以绵宗祧。”⑤［清］乌有先生订，《古本小说集成》 编委会编《绣鞋记》 第17 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193 页。

碑铭赞文献中，也有单用“枝”当后代亲属讲的。如：

（20）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30.36 《乾德六年翟氏与行军司马曹延瑞绘水月观音像功德记》：“小娘子共以（与）郎君赖此胜因，禄宠等龟鹤之载。然后合枝九族，玉叶一宗，咸承善缘，齐登觉路。”（1610）

（21）P.3276V 《结社修窟功德记》：“我府主令公贵寿，伏愿位齐仙鹤，寿等神龟，宫中内外金枝，常保安康之乐。”（1402）

以上例句中的“枝”都是指同宗后代。

（2）“罗”的本字

在阅读敦煌文献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结构和意义近似于“枝罗”的词“亲罗”，用例如：

（22）《敦煌变文集新书》 卷4 《丑女缘起》：“自叹前生恶业因，置（致）令丑陋不如人。毁谤圣贤多造罪，敢昭（感招）容貌似烟薰。生身父母多嫌弃，姊妹朝朝一似嗔，夫主入来无喜色，亲罗未看见殷勤。时时懊恼流双泪，往往咨嗟怨此身。”①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 卷4，第781 页。

（23）P.3718 《左马步都虞候梁幸德邈真赞并序》：“倏加凑疾，掩世俄然。闻之伤切，睹者潺湲。亲罗哽咽，预写生前。余以寡识，聊表他年。”（1044）

其他文献中亦有用例。如：

（24）《石溪心月禅师语录》 卷中《示归知客》：“有志之士，既已披削，当从前辈大老，求箇样子。发大心，秉慧剑，将爱网亲罗，一挥挥断。寻师友，以警发为期。”②住显、宗焕等编《石溪心月禅师语录》 卷中《示归知客》，大正藏，第71 册，第61 页。

例（22）指亲戚不待见，例（23）指梁幸德不幸离世，家人亲戚非常伤心，例（24）指进入佛门要斩断情网，斩断与亲人之间的联系。“亲罗”在《唐五代语言词典》 中有收录，义为“亲属或有亲戚关系者。”③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年，第302 页。《近代汉语词典》 释“亲罗”为“亲戚。罗，通‘萝’，谓亲戚如藤萝相缠。”④白维国《近代汉语词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1717 页。《说文·艸部》：“萝，莪也。”⑤［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第14 页。《玉篇·艸部》：“萝，女萝，托松而生。”⑥［梁］顾野王《宋本玉篇》，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3 年，第264 页。《诗经·小雅·桑扈之什》：“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毛传：“茑，寄生也。女萝，菟丝，松萝也。喻诸公非自有尊，托王之尊。”郑笺：“王之尊者，王明则荣，王衰则微。刺王不亲九族，孤特自恃，不知己之将危亡也。”⑦［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 卷14 《小雅·桑扈之什》（影印本），第483 页。《诗经集传》：“此亦燕兄弟亲戚之诗……以比兄弟亲戚缠绵依附之意。”⑧［宋］朱熹注《诗经集传》 卷5 《小雅·桑扈之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109 页。由此可知“萝”在文献中可比喻亲属之间的依附亲情。文献中还有“茑萝”“萝茑”用例，指茑萝与女萝，是两种蔓生植物，也可比喻关系亲密，寓依附攀缘之意。如：

（25）《眉庐丛话·红粉怜才》：“清季某相国侏儒眇小，貌绝不扬。少时作《春城无处不飞花》 赋，香艳绝伦。某闺秀夙通词翰，见而爱之。晨夕雒诵不去口，示意父母，非作赋人不嫁。时相国犹未娶，属蹇修附茑萝焉，及却扇初见，乃大失望，问相国曰：‘ 《春城无处不飞花赋》，汝所作乎？’ 背影回灯，嘤嘤啜泣不已。不数月，竟抑郁以殁。”①况周颐著，郭长保点校《眉庐丛话》 第161 条《红粉怜才》，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 年，第112页。

（26）《话说清朝秘闻艳史》 第79 回：“光绪是久不闻政，连老佛爷也倦勤了，外面简调督抚无不是庆亲王主张。最要紧的直隶总督，有人还说是庆亲王干女婿呢！正是：早料苞苴能结好，翻从萝茑预联欢。”②费只园《话说清朝秘闻艳史》 第79 回，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年，第238 页。

（27）《八洞天》 卷1：“二人你贪我悦，双双同入罗帏，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愈相敬爱。此夜恩情，十分美满。正是：欢联双玉，喜见三星。……淑女主苹蘩，庆与椿庭并永；佳人缔萝茑，乐偕萱树俱深。枝称连理正相宜，结绾同心真不爽。”③五色主人著，陈翔华、萧欣桥点校《八洞天》 卷1，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 年，第18 页。

由上例证看出，“萝”因为是蔓生植物，根茎间相互缠绕盘桓，与人类血脉亲戚关系相互联系相类似，通过隐喻的途径比喻亲属关系，故“亲罗”本字即是“亲萝”，“枝罗”本字即是“枝萝”。“亲萝”在文献中用例如：

（28）《正统道藏·道门科范大全》：“伏愿示嘉应以宏敷，焕灵芒而远烛，使醮主某九先七祖，不滞幽关。见在亲萝，俱消罪目。”

（29）《正统道藏·道门科范大全》：“臣等皈身、皈神、皈命，以是功德，皈流正一道士臣某等，师资长幼，法属亲萝，既未脱於俗郾，愿广恢於道应。”④以上两条查询自BCC 语料库，查询于2020 年1 月8 日，http：／ ／bcc.blcu.edu.cn／zh／search／5／%E8%90%9D%E8%8C%91

查阅BCC 语料库，拾得该词用例仅2 处，均是道教文献。用例中的“亲萝”即指亲属或有亲戚关系的人。“亲萝”一词的构成，可以认为是两个有相近词义的词素组合的并列复合词，“萝”是蔓生植物，故其核心义素中必能提炼出相互连接、蔓延等语义特点，在相似性引申机制的控制下，产生与亲属、亲戚相关的语义，故与“亲”组合，构成“亲萝”一词。

（3）“枝萝”构词方式

“枝”“萝”是藤蔓、枝条类，二词属于同一语义范畴，可置于一个语义模块中利用隐喻或转喻的方式组成新词。李宇明指出，“大多数新产生的词语，都有一个现成的框架背景，这一框架就像是造词模子（简称‘词语模’ ）一样，能批量生产新词语，并使其所生产的新词语形成词语簇”⑤李宇明《语法研究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年，第1 页。。二词的义素分析如下：

枝：［＋草木］［＋旁生］［＋相互盘桓］

萝：［＋草木］［＋蔓生］［＋相互盘桓］

分析以上义素，我们可知“枝”“萝”都是在主干上衍生出去，盘绕交错、蔓延伸展，均有［＋相互盘桓］的语义特征，彼此具有可滋生可接续绵延的语义特点，故此两个具有相似语义特征的词素相互组合。董秀芳老师指出，“语言中的语义分析不等于逻辑分析。‘提示特征’ 和‘事物类’ 这两个概念都是基于语言使用者对事物的常识性的认知，而不是基于科学的或逻辑的分析，因此对同一事物所属的类别和提示特征的选择可以因不同的语言社团而不同，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汉语不同方言对同一事物的命名差异。”①董秀芳《汉语的词库与词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133 页。由此而言，也就有了“枝罗”“亲罗”等词素不同但表义相同的词。因为“枝”“萝”的生长与宗族血脉的繁衍在形式上相似，故在隐喻引申机制的控制下，“枝萝”表示有同宗血缘关系的亲族或有姻亲关系的亲戚。这与董秀芳老师在《汉语的词库与词法》 一书中举到的“荸荠”可指马蹄一样，“荸荠的形状像马蹄，所以称荸荠为‘马蹄’，这种意义引申中包含了隐喻和转喻，形状相似形成了隐喻，以形状来表示整体又是转喻。”②董秀芳《汉语的词库与词法》，第108 页。“枝萝”在文献中有用例，如：

（30）《正统道藏洞玄部·威仪类·太上慈悲道场消灾九幽忏》：“当得九玄七祖、生身父母、伯叔兄弟、己身枝萝、一切眷属，爰从无始劫来，至于今劫，今世今生，今日积行所为，三业六根、五逆十恶重罪，悉得消灭。”

（31）《正统道藏洞玄部·威仪类·太上慈悲道场消灾九幽忏》：“或於父母、伯叔、兄弟、枝萝眷属前，行诸妄想。”③以上三例查询自BCC 语料库，查询于2020 年1 月10 日。

BCC 语料库中拾得该词用例15 处，与本文相关7 处，均来自《道藏》。其他文献未发现该词用例。此外，我们在BCC 语料库中查询了“支罗”与“支萝”的使用情况，寻得“支罗”317 例，“支萝”3 例，但无一例与亲属义有关，故“枝罗”一词的本字为“枝萝”更是可信，但在文献中“枝罗”用例却多于“枝萝”，我们推测这是语言使用中约定俗成的缘故。

3.“枝罗”在其他文献中的使用情况

“枝罗”一词在其他文献中也有使用，义同敦煌碑铭赞文献。如：

（32）《蜀报国院西方并大悲龛记》：“夫妇咸安，诸佛匡扶于动止，阖宅少长并保甯，内外枝罗，尽期繁盛。”④本条查询于BCC 语料库，查询日期2020 年1 月10 日。

（33）《回向文》：“伏愿足步金□，神游□界。过慈舟于定水，永竭昏河。挥惠剑于相材，长被受□。□□于亲族，成□□洁。远□枝罗，俱沾润益。”⑤佚名《回向文》，大正藏，第85 册，第1299 页。

（34）《佛说佛名经》 卷6：“惟愿城隍安泰百姓康宁，府主尚书曹公己躬永寿，继绍长季，含宅枝罗常然庆吉。于时大梁贞明陆季岁次庚辰伍月十伍日写记。”⑥佚名《佛说佛名经》，大正藏，第14 册，第308 页。

例（32）“内外枝罗”指内亲和外亲。“内亲”指同姓的亲戚；宗族；“外亲”旧指女系的亲属，如母、祖母的亲族及女、孙女、诸姊妹、诸侄女、其他诸姑的子孙等。例（33）中的“远□枝罗，俱沾润益”是主谓结构，点明“远□枝罗”享受到的润泽和益处。例（34）“合宅枝罗”指全家人。

三、与“枝罗”相关其他语词

1.“亲枝”“亲支”

“亲枝”指亲族中的支裔，亦写作“亲支”，陈晓强释为“旁支亲属”①陈晓强《敦煌契约文书语言研究》，第143 页。。文献用例如：

（35）《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北魏·魏故侍中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尚书令徐州刺史太保东平王元君墓志铭》：“伪主萧氏，雅相器尚，等秩亲枝，齐赏密席。而庄写之念，虽荣愿本；渭阳之恋，偏楚心自。”②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第237 页。

（36）《红楼梦》 第2 回：“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③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第2 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年，第23 页。

“亲枝”在汉籍全文检索系统出现8 次，“亲支”出现24 次。

2.“亲房”

《近代汉语词典》 释为：“血缘关系近的家族分支。”④白维国《近代汉语词典》，第1716 页。用例如：

（37）《敦煌变文集新书》 卷5 《董永变文》：“孝感先贤说董永，年登十五二亲亡。自叹福薄无兄弟，眼中流泪数千行；为缘多生无姊妹，亦无知识及亲房。家里贫穷无钱物，所买（卖）当身殡耶娘。便有牙人来勾引，所发善愿便商量。”⑤潘重规《敦煌变文集新书》 卷5，第925 页。

（38）《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高文秀·好酒赵元遇上皇》：“有酒后聚的亲房，有酒后会的贤良。”⑥徐沁君校《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高文秀·好酒赵元遇上皇》 第1 折，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124页。

例（37）言董永无兄弟，无姊妹，“无知识及亲房”，“亲房”指兄弟姊妹等亲人。例（38）“亲房”“贤良”互对。由这几例可知，“亲房”确与“枝罗”相近。

由上所论，“枝罗”当在近代汉语初期产生，通过语义的相似性引申，表示亲属或有姻亲关系的亲戚，主要出现在佛典和铭文等文献中。“枝萝”主要出现在道教文献中。二者与“亲罗”“亲萝”“亲枝”“亲支”“亲房”等属于同一语义场，在语言的发展和使用过程中，逐渐退出了交际舞台，被“亲眷”“亲戚”“亲属”“亲族”等词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