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松雪
时间问题是近现代以来思想领域最重要和最深刻的问题之一,也是当代学术研究的难题。克劳斯·黑尔德认为,当代对时间问题的研究呈现出一种无法调和的二元论特征:一方面是“原初的或本真的经验到的时间”,另一方面是“客观时间”,二者处于“断裂”状态。(1)[德]克劳斯·黑尔德:《时间现象学的基本概念》,靳希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页。物理学家也为之犯难。我们明明感到了时间的存在,他们却屡屡告诫:“时间不过是假象。”(2)[美]李·斯莫林:《时间重生》“前言”,钟益鸣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页。不解决两种时间观的“断裂”与对立的状态,时间问题研究就难以摆脱现成观念或时间概念的框架,走出困顿的局面,尤其对于中国传统时间观念的研究来说更是如此。
当前有两条研究途径值得尝试。一是对历史文本进行阐释,在经典的时间论说中找到原初时间的描述与揭示,跳脱既定时间观念的干扰,用一种比概念更为根本的方式思考时间。张祥龙对中国古代思想中天时观的阐释(3)张祥龙:《中国古代思想中的天时观》,《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2期。,法国汉学家朱利安对中西时间观异同的互释(4)[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敬告读者》,张君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对时间问题的研究具有启发与引领意义。但这条路径首先需要有更为本源的时间理论为视界,否则就会削足适履或乱象环生,如海德格尔所说的,不能与“存有之真理的历史”“一体地结合”的历史学描述,“全都是盲目的、无用的”的“学究把戏”(5)[德]马丁·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04页。,而何为“更为本源的时间理论”,却是个悬而不决的前提;其次,就像福柯所说,经典的论说总是溢出常识之外,与常规脱节,形成历史的“断裂”(6)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11页。。经典论说中形成的时间观念,虽植根于人们对时间的原初经验,但已过滤掉些许杂质,有了概括与提升,与原初经验并不是一回事。二是返回生活,从现实体验出发,去描述“原始的时间经验”。所谓“原始的时间经验”,是指“人只有通过它才能注意到‘时间’的存在”,并“有可能促使人们去构成关于‘时间’的概念”的那种经验。(7)[德]克劳斯·黑尔德:《时间现象学的基本概念》,靳希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03页。葛兆光指出,正是“背靠不言而喻的终极的依据和假设”,一种“日用而不知”的知识与思想,“在日常生活中起着解释与操作的作用”。(8)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4页。原始(或原初)的时间经验,正是这样的“知识与思想”。黑尔德说:“只有从原始的时间经验出发,一种关于时间的哲学理论才可能获得具有说服力的认识。”(9)[德]克劳斯·黑尔德:《时间现象学的基本概念》,靳希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103页。
本文没有从经典思想家的时间论述入手,而是返回日常生活,以“长命锁”这一社会风俗的饰物为研究对象,剖析其中可能隐含的时间观念,以期接近一种比现有时间观念更为本原的对待时间的态度,走的是上述时间研究的第二条路径。对待时间的态度,从来都是人们“感知和体验这个世界时所用的透镜”(10)[美]菲利普·津巴多、[美]约翰·博伊德:《时间的悖论》,张迪衡译,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第365页。,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最重要的经验。人们在生活世界中操劳,经验着时间,又把时间的经验直接赋予了他们所操劳的世界。不独日晷、沙漏、钟盘这些直接计量时间的器具,其他诸多事物也或明或暗地留存着原始时间经验的印迹。这些潜藏的原初时间经验,往往在时间观念形成之前,是生成和发展时间概念的原初生活境域。“长命锁”的佩戴,作为中国人流传已久的社会风俗,潜藏了中国人对于时间的原初体验。由于这种对时间原初体验的隐含,不是概念式的明确表达,在风俗的流传承袭中常被遮蔽,所以现有对“长命锁”的风俗研究中,还未曾触及它的原初时间问题,而只是在一般时间意义上去解释它的意义。为避免被这种“流俗的时间观”,即当下现成的时间概念所褫夺,我们需要借助现象学的方法,尝试着在实际生活的解释中敞显潜蕴的原初时间经验,从而打开一条进入时间问题研究的可行性通道。
选择非时间性的事物去做时间经验透析,是冒险的。它们具有在时间中持存的稳定物理属性,最容易被看成现成事物,在认知中,时间是被遗忘的。对它们的时间阐释,有可能只是阐释者植入的时间概念。这种现象屡见不鲜。“以时间为对象的研究……总是以设定时间的既成性、现成性为前提的,它只考虑这个现成的东西与其他现成的东西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关系,至于时间及其现成性本身,并不在它的视野之内”,其结果必然“就取消了时间最本质的东西”。(11)吴国盛:《时间的观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2页。
“长命锁”,儿童佩带的一种吉祥配饰物,宋代已经出现,明清时期盛行,现在民间仍保留“挂锁”“开锁”的习俗。“长命锁”是对未来的祝福和希冀,具有关联时间经验的自明性。要敞开时间的本源维度,呈现“长命锁”所隐藏的原初时间经验,必须借助能够敞显这种时间“自明性”的现象学方法。“现象学致力于研究人类的经验以及事物如何在这样的经验中并通过这样的经验向我们呈现。”(12)[美]罗伯特·索科拉夫斯基:《现象学导论》,高秉江、张建华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页。
现象学方法的首要特征是“停止判断”,即“悬置”现有一切判断,这意味着我们要暂时放弃对“长命锁”做任何现成化的观念预设;其次是“从一味表象性的、亦即说明性的思想返回来”(13)[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90页。,即放弃表象性的对象化思维方式,以一种泰然任之的开放态度,返回人与事物遭遇的境域中,探寻“长命锁”作为事物呈现的、尚未偏离的原初状态,尽可能在毫无成见的描述中呈现其与时间关联的可能性;第三,在原初境域的描述中,反思和分析原初时间经验的意向性构成。总之,对“长命锁”时间现象的考察,就是要“悬置”现成化的观念预设,走进人与事物相互融合构成的生活情境,回到“活生生、尽可能少地被克扣、切割的原生命体验中”(14)张祥龙:《什么是现象学》,《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5期。,并在这种体验中呈现出时间的原初理解。
为避免先入为主的主观预置,我们选择《红楼梦》中“长命锁”的描写作为进入生活实境的通道和呈现时间经验的可靠基底。“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之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中了。艺术就是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中。”(15)[德]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25页。通过对文学作品中典型场景的描述,与进入日常生活对现象的原初经验的呈现,在现象学层面上是相通的。许多文学作品都描写了“长命锁”或类似“长命锁”的饰物,比如《金瓶梅词话》《快心编》等,但最接近生活、最为详尽的描述是曹雪芹的《红楼梦》。《红楼梦》里写了好几种“长命锁”或类似的饰物,如“寄名锁”“记名符”“护身符”等。我们暂以薛宝钗佩戴的“黄金锁”为例,来揭示长命锁可能蕴含的时间经验。
薛宝钗佩戴的“黄金锁”,是小说中重要的道具。依据现象学方法的指引,要放弃对“黄金锁”作单纯的对象化注视,悬搁对其属性做客观化的判断,深入到“黄金锁”出现的场域里,从“金锁”被给予的方式出发,让它如其所是地呈现出来。事物被给予的方式,就是事物与人相遇时被理解、被规定的方式。“我们揭示了对象,但是也揭示了我们自己。”(16)[美]罗伯特·索科拉夫斯基:《现象学导论》,高秉江、张建华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页。作为显现的接受者,人们从来不是首先单纯地经验客观对象,而是在与事物的相遇中以情绪的方式展示人们自己和事物的呈现。这里的情绪不是心理学的规定,而毋宁是“生存论的环节”或“人类此在(Dasein)所依据的基本方式”(17)[德]马丁·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46页。。“情绪袭来。它既不是从‘外’也不是从‘内’到来的,而是作为在世的方式从这个在世本身中升起来的。”(18)[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159-160页。正是在现身的情感状态中,我们“同时与事物、与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同类相对待”(19)[德]马丁·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54页。。“金锁”的存在意义以及“金锁”所蕴含的原初时间经验正是在人们带有情绪的相遇中被揭示出来。
《红楼梦》里具体描述了“金锁”出现时许多人物的情绪反应。比如,宝钗的深意与装作不知(第八回、第二十八回),宝玉的好奇与梦中喊骂(第八回、第三十六回),黛玉的悲叹与冷笑(第三十二回、第二十八回)以及薛姨妈的不时点醒(第二十八回)、莺儿的适机引导(第八回)、薛蟠的埋怨泄密(第三十四回)等。(20)曹雪芹著,高鹗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通过对这些情绪和人物命运的考察和比较,从情绪“袭来”的生存论机制的揭示中,我们发现这些情绪的来源,在于“金锁”对“金玉良缘”这样一种未来婚姻生活的预期指向。人们有意无意受到这种“命定”力量的暗示与牵引,演绎出一出出悲欢离合的生活与爱情的纠葛。其根本原因在于,“金锁”作为“长命锁”的一种,寄寓了故事中的人物对于未来时间的忧劳与牵挂。“长命锁”隐含的日常时间经验由此得到开显。
简言之,尽管生活一直向前,生命无常,但是人们依然可以现在(当下)就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对未来进行干预。这种方式虽缘于想象力或信念并借助了“金锁”作为寄托之物,但人们相信,通过借助一种一般人所不能的神秘力量,“金锁”似乎能将人们对于未来(生命或者婚姻)的某种预备,可靠地“锁闭”在时间的流逝中,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功开启。在锁形饰物身上,潜藏着一种对于生命有限性的无奈和对人生无常的悲叹。《红楼梦》同样写了许多人的死亡和许多种不同的死法,绝大多数的人中途夭亡,未能走到生命的终点。在深沉的、甚至绝望的背景里,长命锁具有了一种先行到死的原初时间经验的关联。基于死亡,却拒绝与逃避死亡,长命锁透露出一丝微弱而顽强的对于生的执着与眷恋。尤其是未成年之前,人们渴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实现对时间流逝的控制和对未来时间的期备。这种渴望通常不指向过去,而着眼于未来。或者说故事中的人物愿意相信或者不得不信有一种愿望、行为或状态,能够从未来的期许中来到当前,参与到当下时间的流转中,持存、逗留到生命的尽头。这种未来“当前化”的原初时间经验,与通常认为“过去已去、未来没来、现在不驻”前后序列相递的线性时间观不同,未来“到时”,现在获得一种可被充实与融合的时间维度。未来“到来”,“金锁”所蕴含的时间经验与《红楼梦》整部作品的循环时间观,也与“通灵宝玉”以过去为主的时间意味区别开来,成为作品中典型的未来优先的日常时间的原初经验。
当然,这里对日常时间的原初经验的呈现只是初步的,尤其是对时间的未来一维的理解还未进入“长命锁”原有的时间维度之中。明末清初,西洋钟表传入中国,《红楼梦》中那“当”的一声、把刘姥姥吓了一跳的西洋钟,是否暗示了西方时间,即所谓现代时间观对中国传统时间观念的影响,还有待考察,但显然“长命锁”所隐含的对时间的原初理解,还要往前追溯。基于深层情绪对“金锁”时间经验的揭示与呈现,我们暂时悬搁在这里,对于其中原初时间经验的可能蕴含以及对于未来时间的理解,有待于更为本源的历史视域的开显。
返回到人与物相遇的场域,通过情绪的现身去揭示日常时间经验,只是研究的第一步。这种揭示只是表明了“长命锁”里蕴含有一种未来优先的时间经验。然而,这种揭示虽然努力避开了对事物作单纯的客观化规定,而将观察迁延到了一种主客融合的活动境域,但这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那种“瞠目凝视”的当前化专题考察方式,“锁”蕴含的时间经验充其量被当成现成在手东西的现成性而被揭示了出来。这种揭示是非本真的,既没有顺应于事揭示出“锁”作为用具所是的整体性因缘,也没有抑制现代时间观对在情绪中呈现原始时间经验的侵扰。马克思指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21)[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7页。情绪中的时间感觉,同样是历史的产物。因此,我们需要离开当前化的观察,深入到历史维度对“长命锁”做更原始的考察,以便呈现它可能蕴含的时间原初经验。
“长命锁”从形态到名称都不是原创,而是承袭“长命缕”而来。“长命缕”,是用五色(或朱色)丝绳搓合而成的一股丝线,直接绕臂系之,也可以编织成结或绕合成其它形状,或佩戴或悬挂。长命缕的产生时代久远,《五礼通考》说周代婚制中就存在。东汉应劭《风俗通》、西晋周处《风土记》、南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等记述时习风俗的书籍亦有记载,葛洪《西京杂记》和干宝《搜神记》等志怪小说也有提及。名称众多,以“长命缕”为主,又名“续命缕”“辟兵缯”“五色缕”“朱索”等,皆为汉代时已蔚然成风的端午节地方习俗,用以避害益寿,延长生命。
丝线寓长命的习俗,是基于类比思维的特点而相互牵连的。从活动方式上看,“长命缕”是带有明显倾向的巫术活动。弗雷泽认为,在巫术活动中普遍遵行一种“相似律”原则,即“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巫师“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22)[英]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页。中国古代也有类似说法。《周易》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23)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第5页。《淮南子》亦云:“夫物类之相应,玄妙深微,知不能论,辩不能解……或感之也……或动之也。”(24)陈广忠译注:《淮南子》(上),中华书局,2012年,第308页。相类似的事物之间存在着神秘的感应,通过“模拟”就可以“顺势”达成支配另一事物的目的。因此,一缕五色丝线与长久生命之间,绝非偶然的临时配搭,而是在外在形式和内在心理机制上都具有“同类相召”或“异质同构”的联系,潜藏着原发性时间的可能经验。
“长命缕”与生命之间具有长度上的相似性。生死之间构成了生命的有限性,就像一截线段的两个端点之间的距离。《庄子·大宗师》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25)郭庆藩:《庄子集释》第一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241页。既然生死有命,为何又有“长命”“续命”的念想呢?生命的延长与人们对时间的原始经验有关。个体生命终止,但世界还在运转,时间仍在运行。正是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人类经验到了时间的无限性。“宙”和“久”是中国古代表示时间经验的概念,故有“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26)郭庆藩:《庄子集释》第四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800页。、“久有穷无穷”(27)姜宝昌:《墨子训释·墨经》,齐鲁书社,2017年,第262页。诸说。正是时间的无限性经验,让人们更加畏惧生命的短暂。“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28)郭庆藩:《庄子集释》第四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1000页。既然死亡不可避免,在无限的时间中延长生命的长度,就成为一种对未来时间的牵挂。“长命缕”的丝线在系缚点之后,常常余下一段长长的线头,隐喻着长长的时间牵挂。应该看到,除了无限性的隐喻,“长命缕”长长而有限的形态还跟线性时间经验的其他特征具有某种契合性:1.持续性。不管古人用“往古来今”释“宙”(29)陈广忠译注:《淮南子》(上),中华书局,2012年,第599页。,还是用“弥异时也”“古今旦莫”释“久”(30)姜宝昌:《墨子训释·墨经》,齐鲁书社,2017年,第45页。,都表明时间是古今相连、昼夜交替、前后相续的绵延序列。2.不可逆性。“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31)李白:《宣州谢佻楼饯别校书叔云》,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上编(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366页。,时间具有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不可逆性。“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32)屈原:《离骚》,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上编(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第54页。,时间中的事物千变万化,但谁也没有办法使它停滞、逆转。3.可测量性。“久”是中国最早、最明确的(测度)时间概念(33)吴国盛:《时间的观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38-39页。。墨子用“有穷、无穷”解释“久”,涉及时间无限与有限、不可测与可测的辩证关系。墨子还区分了“时”与“久”。“时”为“时刻”,“久”则是时间持续的长度。时间虽然无限,但它像线一样,是可测量的。谚语“一寸光阴一寸金”,揭示了利用长度来测度时间的古老方式。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34)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92页。与古代时间之流的意象相比,长命缕作为线性时间的原始意象,可能蕴含着更为丰富的原初时间经验,它显示出中国古代对于线性时间观念的原初理解。
“长命缕”的丝线缠绕与循环时间观念具有同类相召的特点。
“缕,线也,从糸娄声”。(35)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275页。“糸”指丝线,“娄”本指“中空”,引申为“双层”,转指“双股”。“糸”与“娄”联合起来表示“双股搓合的丝绳”。“长命缕”亦称“朱索”“百索”。“索”,“草有茎叶可作绳索”(36)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127页。,“索”即是绳子。“绳,索也,从糸蝇省黾”(37)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275页。;“黾”,象蛙形,有繁殖多之意;“糸”与“黾”联合,指多股索带。“长命缕”又名“辟兵缯”“相连绶”,亦指多股丝线缠绕,都说明“长命缕”具有环绕缠合的循环形态。
古人对时间的看法,同样具有循环往复的特征。《吕氏春秋》称:“日夜一周,圜道也。月躔二十八宿,轸与角属,圜道也。精行四时,一上一下,各与遇,圜道也。物动则萌,萌而生,生而长,长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圜道也。”(38)陆玖译注:《吕氏春秋》,中华书局,2011年,第90页。《说文解字》曰:“宙,舟舆所极覆也”(39)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151页。,谓舟车自此及彼,而复还此,如循环然。故其字从由,如轴字从由也。车轮的运转,舟楫的摇荡,正是循环往复的原始时间经验的表象。中国古代有大量的关于时间循环往复的记载,如《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淮南子·天文训》《内经·素问》等关于时间如轮子的记载。“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40)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第260页。循环往复的原始时间经验,产生了中国古代标识时间的标度体系:日、月、年以及天干地支的天文历法,等等。
昼夜交替、日月循环、四时往复、岁终复始,时间像车轮、船桨的循环运转,也像丝线纠合缠绕。“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41)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第101页。,中国古人对时间的循环往复而又不断向前重演的原始经验,不正跟五色丝线搓合缠绕的“长命缕”,在形态上有几分相似和耦合么?
“长命缕”采取五色材质与五行创世、五色控时的时间经验有相似之处。“长命缕”的出现是为了“长命”“续命”,但生命无常,得不到保障。因此它借助五色之力,来“辟兵”“驱邪”“止恶气”、防灾、免病,以达到保命、续命的目的。五色说源于五行学说。“五行”学说是关于世界起源的学说,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了世界,具有开天辟地、夺天地造化的神奇力量。“五色”则以红、蓝、黄、白、黑,分别代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表征天下秩序。也有学者认为,“五行”最初并非五种物质,而是一年或一个收获季节中的五个时节,会在不同年份与收获季节中循环往复。(42)陈久金、杨怡:《中国古代的天文与历法》,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83页。另外,“阴阳消息”“五德终始”关乎古代中国关于时间的一种历史观念。葛兆光认为,春秋后期以来,“似乎逐渐滋生了一种循环轮转的有时间意味的五行次序”。邹衍“把五行之说挪用和推衍到了时间的纵向方面”,一直追寻时间到“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的源头,这便是“五德始终”。(43)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0-154页。五色缕具有控制时间的神奇,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实际上,“长命缕”所欲控制的并非时间,而是时机。中国古人虽然用“宙”“久”来表示时间的客观性经验,但大多数时候却频繁使用“时”这个概念来表示时间的原始经验。考察中国古人“时”的概念,会发现它以“天时”为基础,融汇对周围世界“时势”“时机”的领悟,构成了中国独特的原始时间经验。“天时”不可逆转,但人们可以顺天应时,把握时机,掌控时间,此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44)语出《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襄阳记》:“识时务者在乎俊杰。”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82年,第913页。。
“长命缕”的五色缠绕,源于阴阳五行学说,与世界生成、秩序表征、时间缘发的原始观念相关,更与古人现实生活中顺应天时、控制时势、把握时机的原始时间经验有“异质同构”的相关性,是可信的。更重要的是,“长命缕”的佩戴是要应合时宜的,本身就是时机可控时间经验的体现。
“长命缕”演化并最终定型为“长命锁”,是一个较为复杂的历史转换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时间经验的重构无疑是最为核心的关键环节。因而,考察“锁”作为器具、话语与时间经验或构想的可能关联,将呈现时间经验在形态和名称转换中的潜在效应,彰显“锁”带来的时间经验模式的变化。
“锁”作为器具有两种。一种是锁具,用钥匙可以开启。锁具的雏形,是“骨错”,又称“肖”或“觿”。仰韶文化遗址发现的木错据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锁(45)参见李舒:《“锁”事由小见大——中国锁文化漫谈》,《中国西部》2005年7期。,其后如扃、键、关、管、龠(籥、鑰)、鐍、牡、闭、钥、钤、鼎钩等,都是锁具的早期形态。真正的锁具出现于魏晋南北朝,称为“璅”或“鏁”,唐代始称“锁”(46)参见臧克和:《汉字过渡性形体价值》,《古汉语研究》2013年第3期。。另一种指链子、铁索或锁链。据专家考证,战国至两汉文献存本中所见“锁”字,都应为“琐”字,“铁琐”,即铁链;南北朝时期,“锁”字出现,替代“琐”,专指锁链。唐代“锁”在大多数场合亦指“锁链”。(47)参见李鹏为:《“锁”字源流及相关问题研究》,《西部考古》2018年第1期。
一切事物皆有时间。时间是人与事物打交道时“日用而不知”的隐在经验。作为现成之物,锁器(锁具、锁链)自有其诞生、发展、演变的过程。比如“千寻铁锁沉江底”,持存于如时间绵延的长河中,会呈现出历史时间的蕴含。最重要的是,作为日常使用的物品,锁器的日常使用“具有一种时间性建制”。按照海德格尔的论述,“锁”作为器具,在与人们照面时属于最切近的、不得不与之相干的东西,具有“上—手”特性。“我们在使用器具时预期着何所用”,“在眼帘中持留了何所宜(Womit)”,在“让宜物”的领悟中,器具“作为这一个特定的器具被当前化了”。总之,“在预期—持久性的当前化中,器具来照面,变成在场着的,进入了一种当—下”。因此,作为器具,“锁”隐含的时间经验,“回溯指向了一个更为本源的时间性”。(48)[德]马丁·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丁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400-402页。
除此之外,锁具、锁链还有其他关联时间经验的特殊方式。无论是早期雏形还是成型的锁具,都是为了藏匿物品。藏匿不是终结,而是为了更好地使用,藏匿为了开启。早期的锁具多称为“错”或“籥”,侧重的是开启功能。藏匿不是现成纯粹地施为,开启被先行给予了藏匿,“锁”具有了“为了去做……”的时间特性。在锁具的使用中,不仅呈现出一种“入”—“容”—“辟”先后相继的行为序列,与过去—现在—未来相续的线性时间序列相同,而且勾连出行为整体统一性的内在关联脉络,彰显了时间性的基本建制。锁链亦然,但它在时间性的建制上要模糊得多。将锁链与时间经验关联起来的,是其形状的“同构”。古无“锁”字,以“琐”代。“琐”,本指玉碰撞发出的声音,声音细碎,故有“小”“碎”之意;又因玉多为连环而制,故衍生出“连”“环”的意义,后指连环相扣的铁链。“古来绕绕,委曲如琐。”(49)范晔:《后汉书》卷四十九,中华书局,1965年,第1645页。铁链的形状,与“索”“缕”“结”等丝绳饰物更为接近,按照“同类相召”的原则,锁链也许同样具有隐含原初时间经验的潜在效能。
“语言不仅仅是一种沟通的手段,还是一种意义的模式。”(50)[西]米格尔·卡夫雷拉:《后社会史初探》,李康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页。这意味着,语言在命名事物的同时,还积极地构建意义。相较于与实物照面时的时间经验,言语使用中蕴含的时间观念,更原初地记录了日常生活中人们的时间经验,并在一定程度上作为活动行为的中介参与了实际时间经验的构成。对于意合型的汉语,更是如此。除了直接表达时间的词语,汉语表达时间经验主要依靠语言各构成成分之间的意义关系。因此,在词语搭配的关系中,可以透出汉语“锁”所蕴含的时间意义。
汉语“锁”字出现于南北朝时期,徐铉将“锁”字作为新附字,收入《说文》(世称“大徐本”)。宋代时,“锁”字的义项明确,作为名词,指锁链或锁具,其他义项,如动词或比喻义皆由此引申而出,如动词“封锁”“锁闭”“锁缚”“锁禁”“锁系”“锁蚀”等,取其“封闭”“限制”“保护”之意。(51)参见李鹏为:《“锁”字源流及相关问题研究》,《西部考古》2018年第1期。“锁”字作为名词,记录了作为器具时间经验的符号化过程,时间经验成为潜隐不显的深层结构。而动词“锁”在与其他词语搭配中,生成并建构了关于时间经验的新设想。
“锁”字动词起初搭配的多是具有空间意味的词语。如具体实存的物或人,如“锁匣”“锁门”“锁江”“锁山”或锁人于某地等。不管是将某物封闭、固定在某处,还是将人锁缚起来,限制行动自由,主要是指空间;或直接与表示空间区域的词语搭配,如“锁园”“锁院”“锁国”等。“封锁”“锁闭”等词语本身就意味着对有形空间的隔绝。而后扩大到空间里的有形但流动的事物,如“锁烟”“锁雾”;后又延伸到空间里无形的事物或铺展的状态,如“锁香”“锁魂”“锁翠”等。与流动的、铺展的事物搭配,“锁”字里带有朦胧的时间意味了。
由有形到无形,由实体到状态,为“锁”字由空间意味过渡到与时间词语的搭配做好了意义生发的铺垫。诗人善于使用“锁”与表示时间的词语搭配,以咏叹留驻岁月的时间幻想,如南唐后主李煜《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52)李煜:《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袁世硕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539页。实际上,“锁”字与时间词语搭配的根本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锁器自身蕴含着一种原初的时间经验,另一方面在于时间与空间的“本源之统一性”(53)[德]马丁·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03页。。凡对空间的锁闭、封锁,一定持续经历一段时间。
受“锁”字空间意味的影响,“锁”字动词蕴含的时间也被看成如空间一样停在某处,成为现成之物。一段时间似乎从绵延流动的时间中被截取出来,成为现成化时间状态。作为一种“从……到……”可被衡量的“时段”,“时间就被设想为空间性的了”(54)[德]马丁·海德格尔:《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04页。。时间的空间化,带来了时间的可计算、可测度行为及结果,也带来了人们意欲控制时间表象的臆念。与“锁”字深蕴的原初时间经验相比,“锁”字动词及其搭配带来的现成化时间构想,更直接,更表面化,更容易唤起表象的认同。
从外部形态看,长命锁与其前身长命缕有了许多的变化,比如材质、造型、佩戴方式、佩戴时机以及指称位置等等。功效表征也有明显不同,比如所寄寓的愿望更加直接,吉祥语、福寿图等可以直接錾在长命锁上。所依凭的力量也更加直观,不必借助“五色”的暗示或需另向天神祈祷,而是用表示财富的金银珠宝材质,或带有宗教、皇家甚至百家力量的符号,或将“长命守富贵”镂文于铜钱之上,更多的是借助“锁”作为器具与词语本身所带来的行动力量。
考察二者之间的形态和表征的变化,我们会发现,在长命锁置换长命缕的过程中,社会生活的变化和风俗自身的变迁并不具有因果关联的直接决定意义。考古学和字源学的考察,可进一步证实,即便在锁具普及的宋元明之际,“锁”也没有与“长命”勾连起来。比如,检索《四库全书》,未曾发现有“长命锁”的文献记载。
按照中国人对名实相符的讲究,只有语言能够接受、容纳或构成事物的原有意义,命名更换的时机才会到来。以《红楼梦》为标志,清代“长命锁”的名称迅速传播开来,这意味着长命锁在外部形态和功效表征发生明显变异的前提下,仍然秉承了长命缕保护生命、延长寿命的核心赋意功能,接收了长命缕所蕴含的实际主导内容。因此,可以认定,正是时间经验的置换,成为长命锁从名称到功能承袭长命缕的核心环节所在。
在时间经验的转换中,作为汉语“锁”及其相关义项的衍生、生发,起到了重要的话语中介功能。并不是实物的出现,直接催生了名称的更换,而是在语言长期使用过程中,词义的衍生与概念的辨识,生发了更切当时实际的社会想象,为新名称的出现并最终获得广泛认同提供了可靠的意义支撑。由称谓“铁琐”“链子”之物到“锁具”之名,从指称名词衍生出“封锁”“锁闭”等行为意义,再由空间的意识构建出时间的意味,“锁”作为话语,构筑了一个“家族相似”的“范畴母型或意义模式”。米格尔·卡夫雷拉认为,在任何历史情境中,“个体通过这种母型或模式,进入与各自社会环境之间蕴涵意义的关系,实施实践,并赋予实践以意义”(55)[西]米格尔·卡夫雷拉:《后社会史初探》,李康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2页。。“锁”字的意义模式渐次参与并促成了“长命缕”的形塑与行为演变,为“长命锁”最终取代“长命缕”的名称奠定了因果关联。人们通过对“锁”字所蕴涵的各种潜在意义的领悟、体验和认同,生发出锁住时间、控制时机的现成化构想,从而赋予金锁、银锁、玉锁或锁状饰物以更显明的时间意义,使之与生命的延续、与未来的期备直接关联。相较于“长命缕”,“长命锁”锁闭灾厄、锁住富贵、锁住生命,愿望更加直观,一种蕴涵意义的行为似乎更加直接、更具效应。因此,“锁”替换“缕”“索”“绳”等名,而成为对生命祝福与祈祷的虔诚寄托也就实至名归了。
然而,名称的成功置换并不意味着“锁”完成了原初时间经验的转接与过渡。比对五色缕与“锁”可能蕴含的时间意味,可以清楚地呈现“长命缕”与“长命锁”在对待时间态度上的差异,从而揭示出“长命锁”对原应承袭的原初时间经验的褫夺,显示出“长命锁”本身应有的原初时间经验。
同样是对时间的赋意行为,同样是面向未来的前瞻,“长命锁”对愿望的期待更加具体,对时段的表象更加固化,对时间进程的控制更加有力,似乎生命最好只能在预先给定的时间区间,依循着预设的富贵轨道进行延伸、扩展。“锁”字及其搭配带来的现成化时间构想,褫夺了“长命缕”所蕴含的原初时间经验。绵延连续的线性时间经验消失了,“深宫亦行乐,彩索续长年”(56)欧阳修:《端午帖子词·夫人閤五首·其三》,《欧阳修全集》,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第623页。,这样绵绵延续、浮想联翩的时间经验从此被掐断了联想的翅膀。时隐时显,五色宛转所能预演的时节性、时机化的时间原初经验也再无迹可寻了,顺势而为的时间意味渐趋隐退,时间不再是时令或时势的“到时”,而是一种强制性的规定。作为器具的本源时间在日常佩戴中依然蔽而不显,长命锁能诱发的时间经验,只剩下现成的、被对象化了的、具有空间性的时间概念。倒是锁的闭启功能所带来的“锁闭—持存—开启”三个环节,类似时间性的本源建制,在民间演化为周岁“挂锁”“系锁”、成年“开锁”“圆锁”的新仪式,只是这种从某一点到某一点的空间性时间表象得到了进一步增强。因此,“长命锁”在承袭时间功能的同时,也封闭了原始时间经验的涌出,只把希冀与期待扣留给了在时间线性序列上那尚未到来、也许永远不会触及的、被规定了的“未来”。
综上,我们对“长命锁”里的时间经验进行了探讨,虽然这种揭示是初步的,许多论述只是提纲挈领式的,深入的阐释与具体的论证未及展开,但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其中所蕴含时间经验的丰富性和源始性。悬搁时间概念的判断,在情绪的现身中敞显“长命锁”隐含的日常时间经验,保证了这种时间经验的本真性。透入历史的维度,对“长命锁”的前身“长命缕”可能蕴含的时间经验进行探源,赢获了尽可能多具有巫术感应特征的、朦胧而本源性时间视域。正是由于“锁”在生活事实、话语诉说中与时间经验的相互构成与粘连,使得“长命锁”在名称与形态上置换“长命缕”成为现实。而“长命锁”就此也渐渐褫夺了“长命缕”原有的具有源始意义的时间经验,现成化的时间观念渐趋明显。
由此我们看到,“长命锁”隐含的时间经验,不是某种时间观念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而是人们对时间牵挂与操劳的历史生成,因而,不能对之做静态时间因素的分析和现成时间观念的阐释。中国在漫长的历史中未曾构思和开展出时间的概念(57)[意]安东尼奥·葛兰西:《中国思想》,转引自[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张君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1页。,墨子对时间的概念化尝试也没有得到发展,当代时间的“断裂”状态在中国古代是不存在的。“长命锁”在置换与褫夺中呈现出本源时间与表象时间的断裂状态,是西方现代时间观念逐渐定型化、概念化的结果。随着客观、标准化的现代时间观念的盛行,人们越来越依赖可计算的时间,越来越相信一种可预测的未来,时间观念越来越现成化,对未来的预测越来越定型化。时间成了纯粹线性的绵延,不再可能是融合混杂地涌出的“到时”。
这种现代时间观念,作为本源时间表象化的结果,是不能用来阐释与解读那种原初时间体验的,因而必须跳脱现有时间观念的框架,返回到一种原初的时间体验中去。正是这些原初的时间体验生成了明确化的时间概念,它们处于时间理论的上游。而这些正是中国传统时间观的本色,如同张祥龙揭示的具有“原发时间的三时相[将来、过去、现在]媾生合一的氤氲状态”(58)张祥龙:《中国古代思想中的天时观》,《社会科学战线》1992年第2期。的中国古代天时观,它虽然没有概念的形成,却以一种活生生的原发生存时境,虚位以待,奉天应时,在“时—机”的展开状态中,“透露出一种无关乎逃避的无忧”,“让时间问题消失在自然的万籁俱寂之中”(59)[法]朱利安:《论“时间”:生活哲学的要素》“敬告读者”,张君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页。,从而让生活能够摆脱时间的概念,展现出自身的精彩。
这是在现象学视域中揭示“长命锁”时间经验的目的所在。但在这里,限于篇幅,我们还无法充分展现出“长命锁”蕴含的传统时间的本原状态。“长命锁”及其前身所隐含的时间经验,只是以象征的方式隐而不显,无论是情绪现身中时间经验的本质呈现,还是与时间之间形态上的牵合及其混融的时间状态的描述,抑或名称置换中对“时—机”的褫夺及其内在原因,将另行撰文详释。其中,“彰往而察来”,未来优先的传统时间观的生存论机制及其演变,以及列维纳斯点醒的从社会性切入、跳出单子时间构想窠臼的对话方法(60)[法]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吴蕙仪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15页。,也有待继续研究。本文对“长命锁”时间观念的初探,已经触碰到了原初时间体验的谜团,敞开并指引了解决当代时间“断裂”的潜在问题和可能路径,对中国时间美学的研究亦具有重要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