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涛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关于殷商始祖神奇诞生经历的神话记载颇多,此则神话肇始于《诗经》。《诗经·商颂·玄鸟》述殷商始祖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长发》亦叙及此:“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两首诗歌记殷商始祖的文字不多,从中只知殷商始祖的诞生与玄鸟接受天命有关,殷商始祖的母亲为有娀氏女。商颂约产生于商代中后期,可以想见,殷商始祖神话最初作为口头文化形态,定会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其产生和流传的时间也会更早,影响所及才会被应用到后世诗歌的文字创作中。自从有了文字转述,周汉时期的文人儒士在文献著作中对殷商始祖神话又多有加工和渲染,通过文献对比和考证,可观览此则神话在这个时期的流传演变情况及其社会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殷商始祖之事多有流传和记载。上博简《子羔》篇记载了孔子向弟子子羔讲述三代始祖禹、契、后稷诞生的神话。其中载殷商始祖契诞生之事曰:“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画于(膺),生乃呼曰:‘钦!’是契也。”(1)陈剑认为上博简(二)中的《子羔》篇竹简存在拼合错误,故对竹简重新整合,并参照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的残简对《子羔》篇重新进行了释读。本文所引即据陈剑所改本,详见陈剑《上博简〈子羔〉〈从政〉篇的竹简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文物》2003年第5期。这段材料所述殷商始祖契的诞生有了完整的故事情节:契的母亲简狄游于央台之时,有燕子衔来卵放置其身前,简狄取卵吞食后怀孕三年剖胸(“膺”本义为“胸”)生契,契出生时即会说话。《商颂》中的玄鸟在《子羔》篇中被具体地说成是燕子。和《商颂》相比,虽然《子羔》篇未言及玄鸟是接受天命降而生商的,但其中对燕衔卵、娠三年、剖胸生契、契生能言的描述,皆具神话色彩。另外还要注意到契出生时所呼的“钦”字,《尚书·尧典》:“钦明文思安安”,孔传曰:“钦,敬也”,郑玄云:“敬事节用谓之钦”。[1](P118-119)也就是说,契一出世就被描绘成了道德纯备者的形象。可见,《子羔》篇所载殷商始祖契的诞生相对于《诗经·商颂》来说,不仅故事性更强了,人物形象更突出了,且与春秋时期儒家思想的内涵也具有相通之处。
《商颂·玄鸟》是以诗歌的形式对殷商始祖神话的反映,此诗的主旨并非专门详述契的诞生经历,故殷商始祖神话在商颂产生时代的具体形态,不能完全获知。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虽距《商颂》产生的时代久远,但这段历史并没有给后人留下多少可资参照的文献资料,所以期其间殷商始祖神话的流传演变情况我们不是太清楚。
至战国时期,殷商始祖神话继续流传,并逐渐产生变异。屈原《离骚》曰:“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屈原依然是在诗歌作品中记殷商始祖神话,虽故事情节交代不多,但与《诗经》和《子羔》篇相比,也能看出些许不同。《子羔》篇中说有娀氏之女简狄游于“央台”,《说文》:“央,中央也。从大在冂之内。大,人也。”[2](P110)而“央台”在《离骚》中却变成了“瑶台”,王逸注曰:“石次玉曰瑶”,[3](P32)《说文》曰:“瑶,玉之美者。”[2](P13)叶舒宪认为中国玉教信仰以玉为神、玉代表着天命、玉象征永生,“有关玉的神话信仰和神话想象由来久远,与此紧密伴随的是以玉比神、以玉礼神的礼仪制度。”[4]《离骚》下文还有鸩鸟、雄鸠、凤皇赴瑶台为作者说媒的想象之辞以及作者欲自往瑶台向简狄求亲的描述:“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这些均表明,简狄是寄住在玉台上的神女,与《子羔》篇言简狄“游央台”有别。王逸又注曰:“偃蹇,高貌”,“佚,美也。”[3](P32)可见《子羔》篇中简狄游于央台之上的大人形象,被《离骚》描绘成站在华丽玉台上的美女,且是一副与天命相通的玉女的形象,这或许是屈原的想象之辞,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殷商始祖神话原型在文人笔下的转变。与《离骚》相关,屈原《天问》又曰:“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这里仍是言及简狄“在台”,非“游台”,此外又加入了帝喾的形象,王逸注曰:“简狄,帝喾之妃也。”[3](P105)王逸注《离骚》亦曰:“帝喾之妃,契母简狄也。”在战国时期,帝喾是上古传说中的帝王,诗歌描述了他对瑶台上的美女简狄很是钟情。所谓“玄鸟致贻”也就是《子羔》篇所说的燕子衔卵置简狄身前、简狄吞食而孕的情景。前有帝喾与简狄的生情,后又有玄鸟致贻简狄的喜事,由此可看出,这里变成了帝喾高辛氏与有娀氏女简狄共同接受玄鸟致贻。其间简狄在玉台“侍”帝喾的情景,以及帝喾的钟情、简狄的喜色,都是楚地盛行的人神恋爱主题神话的折射。以此可见,屈原以诗句的形式描述简狄感生神话,虽文字隐深,但读之仍觉神话色彩浓重、神话情节曲折。
战国末年,秦相吕不韦组织门客编撰的《吕氏春秋·音初》篇对殷商始祖神话亦有记载: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5](P59)
这则材料虽未提及简狄吞卵生契之事,但对简狄在台的场景和燕遗卵的情节描述得更为详尽具体,读之感觉故事性和神话色彩也更为突出了。首先,有娀氏美女由一人变为二人,除简狄外,还有与其一起的有娀氏另一女子。与之前的“央台”和“瑶台”有所差别,她们所处之地在这里又被描述成“九成之台”。九成之台,犹言九重之台,与“九天”有着密切的关系。古人认为天有九重,《离骚》:“指九天以为正兮”,王逸注:“九天,谓中央八方也。”[3](P9)《天问》:“圜则九重”,王逸注:“言天圜而九重。”[3](P86)《吕氏春秋·有始》:“天有九野,地有九州”,[5](P124)《列子·汤问》:“八紘九野之水”,“九野”犹言“九天”,注曰:“八紘,八极也;九野,天之八方中央也。”[6](P151)以此看来,《音初》篇中有娀氏二女所处之地是通往天界的阶梯,文中还言及她们饮食必有鼓乐伴奏,这明显借用了上古神话中以乐娱神的情景,由此使得二女通天神女的形象更加凸显。其次,与《商颂·玄鸟》篇“天命玄鸟”不同,《音初》篇为“帝令燕往视之”;与《子羔》篇简单交代燕衔卵之事也不同,《音初》篇对此事的描述较为详细生动:燕子接受帝命往视有娀氏二女,因二女均喜欢燕鸣之声,故争着捕捉燕子,并用玉做的箩筐将其罩住,稍后掀开箩筐见燕子遗留下二卵。这里具体交代了燕子所遗为二卵,其中“玉筐”与《离骚》中的“瑶台”意象相得益彰,燕子向北飞后不返以及有娀氏二女所作的“北音”,给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
由上可见,至战国末年,殷商始祖神话中简狄的神女形象更加凸显,殷商始祖神话的故事情节在文人著述中被渲染得也愈发生动。
到了西汉时期,关注殷商始祖神话的文人越来越多,各类文献资料中也留下了诸多对此则神话的文字记载。西汉初年,淮南王刘安组织门客编撰的《淮南子》对这则神话即有提及,其中《地刑训》篇在叙及“海外三十五国”时曰:“有娀在不周之北,长女简翟,少女建疵。”[7](P360)这里未有渲染有娀氏女的神话情节,只提供了一些具体的信息:有娀氏部族的位置在不周山的北边;有娀氏二女子中的长女为简翟(通“简狄”),少女名叫建疵(《吕氏春秋·音初》篇中有娀氏“二佚女”,在这里都有了实名)。部族方位明确,部族人物亦皆可称,可见《地刑训》述及的殷商始祖更像人事,而非神话,但联系前后文提及的连臂神人、玉树、昆仑丘、旸谷、榑桑、西王母、烛龙神等名物,仍觉神话意味浓厚。又,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七《三代改制质文》云:“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先发于胸。性长于人伦。”[8](P212)这里沿用了先秦殷商始祖神话中简狄剖胸生契的说法,神话性仍较浓重。
而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记殷商始祖时则曰:“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9](P91)这与之前的文献记载存在明显的不同之处。前文述及,《子羔》篇中的简狄是游央台的大人形象,屈原楚辞作品中的简狄为瑶台上的美女,《吕氏春秋·音初》篇中的简狄则是九成之台上的通天神女,与三者皆不同,《史记·殷本纪》并未渲染简狄瑶台玉女的形象,只是首次交代她为帝喾的次妃。同样,《子羔》篇中简狄游台时燕子衔卵置其身前和《吕氏春秋·音初》篇简狄在台“燕遗二卵”的情景,在《史记·殷本纪》中也未有描述,《殷本纪》只提及包括简狄在内的三人行浴时,偶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吞食后怀孕生契。描述完商始祖契的神奇诞生后,《殷本纪》还接着述及契因佐禹治水有功被舜加封赐姓之事:
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封于商,赐姓子氏。契兴于唐、虞、大禹之际,功业著于百姓,百姓以平。[9](P91)
可以看出,司马迁笔下的殷商始祖更接近于人间社会,神话色彩有所减弱。袁珂将司马迁的记载与《吕氏春秋·音初》篇作出对比后说:“《史记》所记的索然寡味,远不及这里(《音初》篇)所记的活跃多姿了。”[10](P84)从这一层面上可以说,司马迁将殷商始祖神话在一定程度上历史化了,这或许取决于司马迁的史家感悟和史家笔法,(2)如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司马迁撰:《史记》,中华书局,1963年,第46页)可见,司马迁记上古帝王时,甄别“不雅驯”之言后,选择了传言中的“优雅者”。史事方面,司马迁概取自《国语》,《国语·鲁语》中有“契为司徒而民辑”“商人禘舜而祖契”之语,《国语·郑语》中也有“商契能合五教,以保于百姓”的记载。但也应与时代的变迁和神话本身的流传演变有关。
需要注意的是,殷商始祖的神话色彩并非只是在《史记》中有所淡化,司马迁之外的诸家传记都有将其历史化的倾向。因而到了西汉末年,关于此则神话的属性引起过学者的讨论。如《史记·三代世表》载:
张夫子问褚先生曰:“《诗》言契、后稷皆无父而生。今案诸传记咸言有父,父皆黄帝子也,得无与《诗》谬乎?”[9](P504)
引文中的褚先生即西汉末年元帝、成帝时期的博士褚少孙,他对司马迁的《史记》进行了续补。张夫子概是与褚少孙同时期的文人,从他的言语中可知,《诗经》中所载的殷商始祖感生神话在西汉中后期的文人传记中发生了改变:由“无父而生”演变为“黄帝子”,即殷商始祖变成了黄帝的后代。由此可以看出,殷商始祖神话在西汉末年历史化的程度进一步增强。面对张夫子的疑问,褚先生回答曰:
不然。《诗》言契生于卵,后稷人迹者,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耳。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奈何无父而生乎。一言有父,一言无父,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故两言之。尧知契、稷皆贤人,天之所生,故封之契七十里,后十余世至汤,王天下……《诗传》曰:“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契生而贤,尧立为司徒,姓之曰子氏。子者兹;兹,益大也。诗人美而颂之曰‘殷社芒芒,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者质,殷号也……孔子曰:“昔者尧命契为子氏,为有汤也……。”天命难言,非圣人莫能见。舜、禹、契、后稷皆黄帝子孙也。黄帝策天命而治天下,德泽深后世,故其子孙皆复立为天子,是天之报有德也。人不知,以为泛从布衣匹夫起耳。[9](P505)
褚先生认为,关于殷商始祖“有父而生”和“无父而生”的两种说法,是历史传言导致的讹误,他坚信殷商始祖是有父而生的,因为“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为证实这一观点的可取性,褚先生还引用了《诗传》和孔子所言帝尧策命契的“史实”做出进一步的说明。而关于《诗经》等记载的“契生于卵”的神话传说,褚先生认为这是黄帝为其子孙“王天下”所设的感动天地的天命,把这样出生的人看为布衣匹夫是错误的。“天命”观念不等同于神话传说,受汉代“天人感应”学说的影响,时人皆把帝王接受天命视为史实。褚先生把这种观念附加于殷商始祖的诞生中,是对殷商始祖神话的改造。在褚先生的意识中,舜、禹、契、后稷都是黄帝的子孙,契只不过是历史上接受天命而王天下的帝王之一。不难看出,肇始于《诗经》的殷商始祖神话在褚先生这里完全被历史化了。
还需特别注意的是,褚先生回答张夫子疑问时引用的《诗传》言辞中,不仅提到帝尧策命契为司徒和赐契姓为子氏这些“人事”,也提到了殷商始祖卵生神话的详细过程:“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司马贞《索隐》曰:“有娀氏女曰简狄,浴于玄丘水,出《诗纬》。”[9](P506)与经书相对的纬书形成于西汉末年,“纬书的造作,虽然其目的是为了适应统治者崇信并宣扬天命思想的需要,客观上却也保存了一部分上古时代的神话传说。”[10](P94)《诗经》在汉代有鲁、齐、韩、毛四家诗,而《诗纬》的形成则与其中的齐诗有着一定的渊源。纬书本来就是通过记述祥瑞灾异来宣扬神学思想的,再加上齐诗产生之地又是阴阳五行说的发源地,故《诗纬》中存在颇多“天人感应”类的内容,其中《含神雾》篇就包括多则圣人感生之说,除殷商始祖契之外,还有庖犠、黄帝、尧、舜、禹、汤、后稷、文王等多位帝王。《诗纬·含神雾》篇所载殷商始祖卵生神话与褚先生所引《诗传》颇有出入:“契母有娀,浴于元邱之水,睇元鸟衔卵过而墮之,契母得而吞之,遂生契。”[11](P818)虽文字记载有此差异,但比对二文献所记内容可以看出,其中所述殷商始祖神话应为同源或同流。二者所记与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存在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那就是简狄“在台”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浴水”的情景。褚先生所引《诗传》为“浴于玄丘水”,《诗纬·含神雾》篇为“浴于元邱之水”,“玄丘水”与“元邱水”音近相通。《诗传》还首次提到简狄是“误吞”燕卵的,与之前文献记载天命玄鸟贻卵、简狄取而吞之的描述有所不同。另外,春秋战国时期文献中的“燕衔卵致贻”(《子羔》)或“燕遗二卵”(《吕氏春秋·音初》),在这里变为“衔卵而堕”。如此记录大概肇始于汉代史传,《史记·殷本纪》本有“三人行浴”“玄鸟堕其卵”的表述。又,产生于西汉的《毛传》阐释《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曰:“玄鸟,鳦也。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3)《毛传》全称《毛诗故训传》,其作者为谁虽然存在争议,但产生时间不出西汉范围之内。对此,可参滕福海《〈毛诗〉〈传〉〈序〉作者考》,《南开学报》1994年第2期;谷丽伟《〈毛诗诂训传〉作者辨正》,《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1年第4期。传于西汉末年礼学家戴德之手的《大戴礼记·帝系》篇亦载:“帝喾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次妃,有娀氏之女也,曰简狄氏,产契。”[12](P130)这两则文献中不仅言及有娀氏女简狄为帝喾高辛氏之妃,而且明确指出契的出生是帝喾和简狄祈祀上帝的结果,或通过卜筮接受的天命的安排。可见《毛传》和《大戴礼记》发展了楚辞《天问》中帝喾与简狄共同接受玄鸟致贻的描述,而又把殷商始祖之事看作上古帝王之史实,这与其他文献的神话叙事相差较远了。
综上来看,至西汉,先秦时期简狄瑶台玉女的形象被简狄与姊妹浴于水的情景取代,燕衔卵致贻的场景又被简狄“误吞”取代,甚至契生于简狄吞卵的本事也被以禋祀获嗣的礼俗取代,如此演变后就与现实中的人事更为接近了。这样的转变既体现在史传中,又体现在纬书和经传中,也就是说在史传之外,西汉的纬书、经传所录殷商始祖的内容同样受到了神话历史化的影响。(4)当然,在西汉末年殷商始祖神话逐渐历史化的大趋势下,此则神话中的原有意象依然固守在某些文人儒士的意识中,如扬雄《反离骚》曰:“初累弃彼虙妃兮,更思瑶台之逸女”,这里的简狄依然保持着春秋战国时期的“瑶台玉女”形象。
除此之外,对比褚先生所引《诗传》和《诗纬·含神雾》篇,其中尚有一不同之处:《诗传》中的“燕子”在《含神雾》篇中为“元鸟”。记载殷商始祖神话的文献中出现最多的是“燕子”和“玄鸟”,这里首次出现“元鸟”。“玄鸟”与“元鸟”也许为一声之转,但考同样产生于西汉末年的纬书《尚书中候》述及殷商始祖神话时亦称“元鸟”,记载在《契握》篇中:“元鸟翔水,遗卵下流,娀简易拾吞生契,封商,后萌水易。”(5)皮锡瑞:《尚书中候疏证》,《续修四库全书》第5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56页。任蜜林说,按照《隋书·经籍志》说法,《尚书中候》不属于《尚书纬》,但从思想发生和思想内容上看,《尚书中候》与《尚书纬》有很多相似甚至重复,故广义上《尚书纬》应包括《尚书中候》。参见任蜜林《〈尚书纬〉形成考》,《哲学动态》2011年第10期。《说文》:“元,始也,从一从兀。”[2](P7)《尚书·舜典》:“柔远能迩,惇德允元”,孔传曰:“元,善之长。”[13](P130)又《尚书·大禹谟》:“汝终陟元后”,孔传曰:“元,大也。”[13](P136)由此来看,“元”具有长者、善者、大者之意,那么“降而生商”的“玄鸟”被称为“元鸟”,也就是特指其功勋卓伟,符合“元”字本意。再来看“玄”字,《说文》:“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2](P84)《老子》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里的“玄”即为“幽远”本意。《尚书·舜典》:“玄德升闻”,孔传曰:“玄谓幽潜,潜行道德,升闻天朝。”[13](P125)可见“玄”字的本意可引申为道德醇厚,故“玄鸟”称谓也是对其“降而生商”之功的敬称。也就是说,因鸟贻卵生契之功实在丰伟,故此鸟被称为“元鸟”或“玄鸟”,以此引申,《商颂·长发》又称契为“玄王”。(6)《诗经·商颂·长发》:“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毛传》曰:“玄王,契也。”参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第626页。由此再反观褚先生所引《诗传》和《诗纬·含神雾》篇:《诗传》言简狄“浴于玄丘水”,其中“玄丘水”应与“玄鸟”意象相关;《诗纬·含神雾》篇言简狄“浴于元邱之水”,其中“元邱之水”应与“元鸟”意象相连。所以,无论是“玄鸟”和“元鸟”,还是“玄丘水”与“元邱水”,都并非一声之转那么简单,而是受西汉古文经学偏重于文字训诂、考据之法的影响,文人学士在神话叙事中所用字词都力求接近神话意象本身之内涵。此外,《毛传》释“玄鸟”为“鳦”,这里延及到齐鲁方言,(7)《说文》:“乚,玄鸟也。齐鲁谓之乙。取其鸣自呼……鳦,乙或从鸟”(许慎撰:《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98年,第246页),可见齐鲁方言称玄鸟为“鳦”。也应是受到了当时文字训诂、校勘考据之学的影响。
经上面分析可知,殷商始祖神话在西汉的流传受时代学术环境的影响较大,一方面受到史学中人物传记书写的影响,逐渐历史化;另一方面,在逐渐历史化的同时又浸染于古文经学和谶纬神学的发展中,使得一些新的但又相关的考释性名物出现在此则神话的内容中。
逐渐历史化的殷商始祖神话在西汉末年并没有消亡,从各类文献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其神话色彩依然存在。但在当时的学术背景下,文人学士对这则神话进行完整叙述时,在神话特性之外必会加入新出现的内容和名物,从而使殷商始祖神话再次得到改造。这种现象在西汉末年神话历史化的过程中已有征兆,如刘向《列女传·母仪传》“契母简狄”云:
契母简狄者,有娀氏之长女也。当尧之时,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五色甚好。简狄与其妹娣竞往取之。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简狄性好人事之治,上知天文,乐于施惠。及契长,而教之理,顺之序。契之性聪明而仁,能育其教,卒致其名。尧使为司徒,封之于亳。及尧崩,舜即位,乃敕之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宽。”其后世世居亳,至殷汤兴为天子。君子谓简狄仁而有礼。[14](P9)
这里所述殷商始祖之事颇为生动,依然沿用的是简狄吞卵生契的神话框架,但其中又吸取了当时历史化的内容和文字考释及训诂中出现的新名物。像其中言简狄为有娀氏长女“玄鸟衔卵而坠”的叙述、说简狄吞卵为“误吞”、尧舜策封契之史事,在《淮南子·地刑训》《史记·殷本纪》《诗纬·含神雾》篇以及褚先生所引《诗传》中都出现过;而“玄丘水”意象则是吸取了西汉末年经传考释中的新名物。当然,《列女传·母仪传》在完整叙述殷商始祖神话时并非一味地借鉴,因行文所需,这则神话的内容和情节都有了新创。如描述玄鸟所坠之卵“五色甚好”、赞简狄的母仪之德和契的聪明仁惠、舜策封契时的生动言辞、君子对简狄的夸饰之语,这些都为刘向新增内容或刘向借取了其所处时代流行性的说法。
可见受神话历史化的影响,刘向对殷商始祖的描述表现出神话与人事并用的思维方式。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一思维方式逐渐固定在西汉末年及东汉文人士子的意识中。尤其是在东汉,接西汉末年余绪,又伴随古文经学和考据训诂之学的蓬勃发展,经师名儒在对传统典籍和经传进行注解时不可避免地涉及古代帝王,他们笔下的殷商始祖有些神话色彩已经脱尽,有的依然保留着浓厚的神话味道,但更多地却表现出神话叙事与历史叙事交织性的特征。
许慎是东汉著名的经学家和古文字学家,其代表作《说文解字》中亦涉及殷商始祖之名的解释。《说文解字》释“偰”曰:“高辛氏之子,尧司徒,殷之先”;[2](P126)释“娀”曰:“帝高辛之妃,偰母号也。从女戎声。《诗》曰:‘有娀方将。’”[2](P260)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在许慎的注解中,殷商始祖的神话色彩全无。
王逸是东汉著名的楚辞学家,他所作的《楚辞章句》是《楚辞》中最早最完整的注本。其中注《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曰:
有娀,国名。佚,美也。谓帝喾之妃,契母简狄也。配圣帝,生贤子,以喻贞贤也。《诗》曰: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吕氏春秋》曰:有娀氏有美女,为之高台而饮食之。[3](P32)
王逸谓“有娀”为国名,谓简狄为帝喾之妃,并指出她身具贞贤之德,这些都是承西汉历史化的内容而来。又,《吕氏春秋·音初》篇本言“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但王逸此注中用“高台”替换掉了“九成之台”,用“饮食之”替换掉了“饮食必以鼓”。这样“九成之台”的神话意蕴和“以乐娱神”的神话情节都消失了。王逸又注《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曰:
简狄,帝喾之妃也。玄鸟,燕也。贻,遗也。言简狄侍帝喾于台上,有飞燕墮遗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3](P105-106)
这里虽然依然沿用简狄吞燕卵生契的神话框架,但其中又提及此事发生在简狄在台上侍奉帝喾之时,这就使其中的“史事”意味增加了许多。由此可判定,王逸对殷商始祖的描述是神话叙事与历史叙事的结合。
郑玄是东汉末年精通今古文经学的大师,《毛诗笺》是他注解《诗经》的代表作。对《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郑玄笺云:
降,下也。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为尧司徒,有功,封商。尧知其后将兴,又锡其姓焉。自契至汤,八迁始居亳之殷地而受命,国日以广大芒芒然。汤之受命,由契之功,故本其天意。[1](P622-623)
与之相似,郑玄对《商颂·长发》“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笺曰:“帝,黑帝也。禹敷下土之时,有娀氏之国亦始广大。有女简狄,吞鳦卵而生契,尧封之于商,后汤王因以为天下号,故云‘帝立子生商’。”[1](P626)除《诗经》外,郑玄注解纬书《尚书中候·契握》篇时也提及到了殷商始祖:
元鸟,燕也。翔水,徘徊于水上。娀,娀氏也。简,简狄也,契母名。商,国名。《诗》云“天命元鸟,降而生商”是也。易疑浴,娀简在水中浴而吞卵生契。后人当天应嘉,乃以水易为汤。[15](P856)
不难看出,郑玄同王逸一样,在简狄吞卵生契的神话框架中加入了历史性的叙事,如提及契为尧司徒、契有功被帝尧封赏、自契至汤国都的迁移和封国的强大,以及注解文字中流露出的浓厚的天命观念与祭祀思想等,皆属于史事的范畴。另外,在《契握》篇中,郑玄笺释“元鸟”为燕子,将《商颂·玄鸟》“天命玄鸟”写为“天命元鸟”,而在《毛诗笺》中则笺释“玄鸟”为“鳦”,以此可知,郑玄受经术研究的影响,也接受了《毛传》等典籍对殷商始祖的文字考释中出现的新名物。还需注意的是,郑玄释《商颂·长发》“帝立子生商”中的“帝”为“黑帝”,又对《商颂·长发》“玄王桓拨”笺云:“承黑帝而立子,故谓契为玄王。”[1](P626)黑帝为上古五位天帝之一,《史记·天官书》:“其内五星,五帝坐”,《正义》曰:“黄帝坐一星,在太微宫中,含枢纽之神。四星夹黄帝坐:苍帝东方灵威仰之神;赤帝南方赤熛怒之神;白帝西方白昭矩之神;黑帝北方叶光纪之神。五帝并设,神灵集谋者也。”[9](P1300)以此知黑帝为北方之神,郑玄这里将殷商始祖契纳入到五帝神灵谱系之中,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神话框架并列,这是对原有神话的改造,同时所涉人物的神话色彩也更加浓厚了。但紧随其后,郑玄又笺曰:“玄王广大其政治,始尧封之商,为小国,舜之末年,乃益其土地为大国,皆能达其教令。使其民循礼,不得踰越,乃徧省视之,教令则尽行也。”[1](P626)很明显,这又是叙及的人事方面的内容,神事与人事依然交织。
东汉末年另一位学者高诱注解《淮南子》时亦涉及到殷商始祖。《淮南子·地刑训》载及“有娀在不周之北,长女简翟,少女建疵”,高诱注曰:“简翟建疵,姐妹二人,在瑶台,帝喾之妃也。天使玄鸟降卵,简翟吞之以生契,是为玄王,殷之祖也。”[7](P360-361)又《淮南子·修务训》:“禹生于石;契生于卵”,高诱注曰:“契母,有娀氏之女简翟也,吞燕卵而生契,愊背而出。”[7](P1336)高诱此注传承了先秦殷商始祖神话中简狄生契时的奇特现象,但由剖胸而生变为了剖背而生;此外他又重新提及简狄二姐妹“在瑶台”,可见简狄瑶台玉女的神话形象依然固守在高诱的意识中;在原本简狄吞卵生契的神话基础上,此注还言及契为北方之神黑帝谱系的玄王。以此看来,高诱所述殷商始祖的事迹侧重于神话叙事,其间也夹杂着经传考释中出现的新名物。
经过上面分析可看出,从春秋战国到两汉时期,随着传世文献资料的逐渐增多,殷商始祖神话也频繁地记录在各类典籍之中,通过彼此间的对比又可发现,此则神话在流传的过程中多有变异。大致说来,春秋战国时期殷商始祖神话的神话色彩最为突出,这尤其体现在简狄瑶台玉女形象的塑造上;西汉时期,殷商始祖神话愈发表现出历史化的倾向,且神话内容中的新名物相继出现;东汉时期,殷商始祖神话演变为半神话半人事的状态,主要体现在文人学士对典籍的注解性文字上。具体说来,从殷商始祖神话所涉及的人物上来看,从先秦到两汉,对有娀氏女的描述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有娀氏女一人,有娀氏佚女(美女),帝喾高辛氏的恋人,有娀氏二佚女(长女简翟,少女建疵),帝喾高辛氏之次妃,简狄身具母仪之德;对简狄其人的塑造有:游于央台之上的大人形象,寄住在瑶台上的玉女形象,九成之台上的通天神女形象,三人行浴的帝王之妃形象,浴于玄丘之水(或元邱之水)的女子形象;对契之身份地位和形象的描述有:玄王,钦明者形象,黄帝之子孙,帝尧之司徒,贞贤聪惠者,黑帝后嗣。从殷商始祖神话中所涉“玄鸟”意象上来看,从先秦到两汉,其称谓还有燕子、元鸟、鳦。从殷商始祖神话的故事情景上来看,从先秦到两汉,对玄鸟贻卵情节的描述有:天命玄鸟贻卵,燕衔卵而措诸其(简狄)前,燕遗二卵(玉筐之下),玄鸟堕其卵,五色甚好之燕卵;对简狄吞卵的描述有取而吞之、误吞之、喜而吞之三说;关于契的奇异出生有剖胸与剖背二说;而简狄受命之说,也逐渐演变为简狄与帝喾通过祈祝共同接受天命。
虽然从先秦到两汉,殷商始祖神话经历了很多变化,但此则神话的流传与演变远未结束。随着时代的发展,后世不断有文人对其继续关注和改造。如晋代王嘉《拾遗记》卷二“殷汤”载:“商之始也,有神女简狄,游于桑野,见黑鸟遗卵于地,有五色文,作‘八百’字,简狄拾之,贮以玉筐,覆以朱绂。夜梦神母谓之曰:‘尔怀此卵,即生圣子,以继金德。’狄乃怀卵,一年而有娠,经十四月而生契。祚以八百,叶卵之文也。虽遭旱厄,后嗣兴焉。”[16](P40-41)这里明言简狄为神女,其所游之地变为了“桑野”,(8)廖名春认为上博简《子羔》篇中的“央台”应依《拾遗记》读为“桑野”,详见廖名春《上博简〈子羔〉篇感生神话试探》,《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遗卵的玄鸟变为了“黑鸟”,还渲染了鸟卵的不平凡和简狄对鸟卵的呵护,又特意加入简狄夜梦神母以及怀鸟卵而生契的情节等。又如《宋书·乐志一》载:“昔有娀氏有二女,居九成之台,天帝使燕夜往,二女覆以玉筐,既而发视之,燕遗二卵,五色,北飞不反。二女作哥,始为北音。”[17](P548)《宋书·符瑞志上》亦载:“高辛氏之世妃曰简狄,以春分玄鸟至之日,从帝祀郊禖,与其妹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而坠之,五色甚好,二人竞取,覆以玉筐。简狄先得而吞之,遂孕。胸剖而生契。长为尧司徒,成功于民,受封于商。”[17](P763-764)这里明显是对先秦两汉典籍中所载殷商始祖神话的综合概括,但其中“天帝使燕夜往”、简狄为高辛氏世妃的说法又为新见。
综上所述可知,历史上的殷商始祖神话虽基本主题和框架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但细枝末节处和情节上却发生了不少变化。这是神话在社会间流传的过程中,历代民众和文人学士对其不断改造的结果。同时也表明,殷商始祖神话具有极强的流传性,它的传播是深远的持久的,它对民族心理的影响亦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