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椋鸠十
妈妈带着一只白色的鹦鹉嫁到爸爸家,是在她二十一岁的时候。
妈妈在四十八岁时去世,但她带来的白鹦鹉还活着。今年,是妈妈去世后的第二十年了。也就是说,这只鹦鹉至少也有四十七岁了,但白鹦鹉依然像我年少时在妈妈的房间里看到的那样,长着油亮光滑、洁白无瑕的羽毛。
记得有一天,阳光灿烂地穿透屋子所有的纸门,照射到正在读报的我身上。
“茶沏好了。”鹦鹉突然模仿妈妈年轻时的声音说。仿佛妈妈的话音在遥远的地方回响。
一丝伤感从鼻尖划过的同时,甜蜜的幸福感也从胸膛里溢出。这时候,我的心情都会雀跃起来,为孩子们读故事,告诉他们各种往事。
可想而知,白鹦鹉是家里的大红人。
我们家还有另一个大红人。
那是一只猫。它的毛色丝毫不比鹦鹉逊色,猫已经十岁了,叫小白。而白色的鹦鹉,也叫小白。所以,每当我们叫鹦鹉的时候,得叫“鹦鹉小白”,叫猫的时候,得叫“猫小白”。
猫小白无论是眼睛的颜色、身体的姿态,还是心里的想法,都跟人类相近。它那美丽的毛色、表露的心灵、它的可爱以及聪明,都受到家里所有人的宠爱。而鹦鹉小白却没有像猫小白那样,让我们感受过它心里的想法。相较于猫小白热情的美丽,鹦鹉小白的美是冷漠的美。
猫小白有时候会露出野性的面孔,跑到屋子后的竹林中捕食麻雀。每次我都狠狠地教训它,可是,这只喜欢捕鸟的猫,从没有对鹦鹉动过手。可能它心里知道,这只鹦鹉是自己的家人。相反,只要白猫躺在白鹦鹉的笼子旁边,鹦鹉就会从鸟笼的缝隙中伸出尖锐的嘴巴,啄猫耳朵,或者把白猫背上的毛狠狠地拔掉。
“按道理说,鹦鹉是鸟类中比较聪明的一种。但和猫比起来,头脑的构造看来不太一样呢。”虽然它们都是家里重要的一员,但大家都觉得猫更通人性,更温暖;而鹦鹉则远远地离开人类,表现冷淡。
有一天,家里人一起出去买东西。三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家,发现鹦鹉在客厅里嘎嘎大叫,到处乱飞。赶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忘记把鸟笼关上了。鹦鹉从鸟笼中飞出,停在餐柜上,俯视着猫小白大喊大叫。
大家站在旁边的时候,鹦鹉突然从餐柜上飞下,悄悄地接近猫,用弯弯的鸟嘴突然咬住猫尾巴。猫立刻跳起来,扑向鹦鹉。可是鹦鹉巧妙地转身躲过猫的攻击,再次飞上餐柜,拍动翅膀嘎嘎大喊。奇怪的是,猫也再次躺下来,缓慢地甩动尾巴。然后鹦鹉又一次悄悄接近,拉扯猫尾巴。猫跳起来,想抓住鹦鹉。
终于,拉扯猫尾巴的鹦鹉被猫抓住了。猫用两条腿压着鹦鹉,张开红彤彤的大嘴巴,往鹦鹉的背上一口咬下去。
猫咬住鹦鹉,往左右两边甩。鹦鹉拍動翅膀,从猫口中逃脱,又飞到餐柜上,大声呼喊。
被猫用嘴巴咬过的鹦鹉一根羽毛也没有掉下。看来猫并没有认真进行这场打斗。
这么说,看起来是冤家对头的猫和鹦鹉,刚才只是像人类的小孩子那样打闹而已。十年来,它们隔着鸟笼,每一日、每一夜地对望,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
我们不由得变得心情开朗,都大声笑了起来。
白色的鹦鹉听到笑声,倒是被吓了一跳。它从餐柜上飞下来,回到自己已经住了差不多五十年的朱红色鸟笼,钻进去停在横木上,侧头注视着我们,还得意地模仿人声,叫出那一句话:“茶沏好了。”
这件事以后,我们觉得就算把鹦鹉小白放出鸟笼,它也不会逃跑,干脆把它放出来养了。
鹦鹉小白和猫小白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厚。在家中待厌了,鹦鹉想到周围逛一圈,飞到房子后的竹林中时,猫小白就会跑上屋顶,“喵呜、喵呜”地叫起来。如果猫小白跑出去玩儿,鹦鹉小白也会跟在后头飞出去。
我家院子的南面种着一棵高大的松树。鹦鹉和猫都喜欢倒数第三根打横生长的粗壮树枝。它们经常肩并肩地蹲在树枝上,一动也不动。猫小白闭上双眼,把身体往鹦鹉身上靠。鹦鹉小白则睁开圆溜溜的漂亮眼睛,定神注视着南边的大海。在阳光充裕、四下无声的日子里,这两只小动物可以一动不动地蹲上半天。
人和猫,还有人和鹦鹉之间的亲密关系中,就算人是以纯粹的爱去跟它们交往,从鹦鹉或者猫的角度来看,难以否认它们会带有功利的感情,把人类看作是喂食的主人。而在猫与鹦鹉的关系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带有功利性的想法。
鹦鹉小白和猫小白的亲密交往持续了大约两年,却在某一天画上了句号。
猫小白在中午之前,都跟平常一样,和鹦鹉小白在绿油油的院子中活蹦乱跳。今天由白鹦鹉负责逃跑,猫则一动不动地趴在草坪上,等待鹦鹉走过来后扑过去。这一次,是鹦鹉小白和猫小白的最后一次玩耍。
最后,这对奇妙的朋友终于玩累了,回到松树上的老地方,互相贴在一起,无言地蹲在树枝上。突然,猫小白发出低沉的呻吟,全身痉挛,从高高的松树枝上摔下来,掉在草坪上。随后,口中吐出绿色的液体。它的四条腿在空中挣扎颤抖,肚子像波浪般翻滚,口中不停地吐出绿色的液体。
白鹦鹉还以为猫小白跟平常一样,只是在开玩笑,就用它弯曲的鸟嘴拉扯猫小白的耳朵和尾巴。可是,猫小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跳起来,只是不住地颤动身体,口中吐出绿色的泡沫。
最后,猫小白本来明亮通透的双目爬满了血丝,摇晃四条腿后直愣愣地一伸,便不再动了。恐怕是动物的本能告诉它这是一种非常恶劣的情况吧,白鹦鹉“嘎嘎”大叫,用力扯动猫小白的耳朵,用头顶着猫的身体把它翻转。
我们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现猫小白死了。可能是它晚上吃了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吧。
家里正好买了一幅布料,打算用来做孩子房间的窗帘。我赶走白鹦鹉,把猫小白带到房间里,用布料把冰冷而美丽的猫小白裹起来。
白鹦鹉却马上兴奋起来,用嘴巴啄布料,还用脚拨开。我把失去理智的白鹦鹉赶走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才把猫小白裹好,埋在后院中挖出的一个深洞里。
猫小白就这样从鹦鹉小白的身边永远地消失了。
当天,白鹦鹉嘎嘎叫了一整天,到床底和壁柜中寻找猫小白,因为猫平常玩累了,或者白鹦鹉太烦人的时候都会躲进那些地方。可是,猫小白不可能再从里面出来了。
第二天,白鹦鹉没有吃东西。它跑到每天跟猫小白并排蹲坐的松树枝上,孤单地垂头丧气,不时低声地嘎嘎叫,呼唤它失去的朋友。
第四天,白鹦鹉终于肯吃一点儿东西了。它在之前的三天里瘦了一圈。
此后,它那白色的羽毛一天天地失去了光亮。
一年过去了,白鹦鹉还在我家生活着。可是,“茶沏好了”这句话,已经不再从它口中说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