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叙北安全区政策的动因与走向分析

2020-12-04 00:49马晓霖
阿拉伯世界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库尔德土耳其叙利亚

刘 辰 马晓霖

2020年3月,土耳其宣布在伊德利卜对叙利亚政府军发动代号为“春天之盾”的军事行动,这是该国自2016年以来在叙利亚北部地区(以下简称“叙北地区”)发动的第四次越境军事行动,也是2019年“和平之泉”行动的继续。4月,两架苏-24轰炸机部署到叙利亚赫梅米姆俄罗斯空军基地,标志着俄土在博弈叙利亚控制权的竞争中更趋激烈,也表明双方3月5日签署的停火协议可能被随时撕毁。而在俄罗斯的支持下,叙利亚政府军不断加大对土占地区的反攻力度,叙土矛盾不断加剧。9月,美国宣布增加叙北地区的军事部署,以反恐和保护联军安全的名义加强在该地区的军事存在。与此同时,伊朗则强调伊朗、土耳其、俄罗斯三国应在叙利亚问题上进行特别协调,在阿斯塔纳框架内展开行动。而针对巴沙尔政权去留问题,伊朗和土耳其持截然相反态度,但在共同打击库尔德武装方面实现了合流。此外,欧盟谴责土耳其出兵叙利亚,部分国家指责土耳其通过叙北地区,将大批圣战分子送往纳尔戈诺-卡拉巴赫地区,导致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国间冲突升级,土耳其则多次威胁放松与欧盟成员国的边界管控,放任叙利亚难民涌入欧盟国家,试图达到以难民问题制衡欧盟的目的。尽管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土耳其一度要求暂停在叙北地区的交火,以全力应对公共卫生危机。但是,危机之后土耳其势重新聚焦以伊德利卜战场为核心的叙北事务,加大与俄罗斯、美国、伊朗、欧盟等域内外主要力量围绕叙北地区安全安排、权力分配、战后重建等事务的博弈力度,进而对过去数年的地区战略构想实现完美收官。

在四次军事行动中,土耳其以反恐之名重创库尔德武装,并与美国达成在叙北设立安全区的协议。在打击恐怖主义、以人道主义方式安置难民的话语包装之下,土耳其旨在遏制库尔德分离势力、确保南部国土长治久安和增加地缘政治博弈筹码。对于土耳其应对叙利亚危机所采取的基本政策等问题,国内外学界多有关注,如埃及学者穆罕默德·穆尼卜·努里将土耳其在叙利亚的核心关切总结为推翻叙利亚现有政权、为反对派武装构建安全区、阻止难民持续涌入土耳其、打击库尔德武装等;(1)[埃及]穆罕默德·穆尼卜·努里:《真主党在叙利亚权力斗争中的政治考量(2011-2015)》(阿拉伯文),耶路撒冷:均迪出版社2016年版,第129页。有学者指出,埃尔多安政府在叙利亚危机中突破了不干涉中东国家内政的外交传统,凸显了土耳其“零问题”外交(2)“零问题”外交这一概念由土耳其前总理、前外交部长艾哈迈德·达武特奥卢于2009年提出,强调土耳其致力于化解与周边国家的政治分歧、提升互利合作水平、合理解决地区热点问题,从而为土耳其的发展构建良好的周边环境,实现地区的安全与稳定。的脆弱,并且体现了土耳其外交政策中“向东”还是“向西”两种思想的碰撞;(3)郑东超:《论土耳其埃尔多安政府的外交政策》,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2年第5期,第77页。另有国内学者分析了土耳其针对叙利亚危机采取的政策及其主要动机,认为叙利亚危机的发展态势并不符合土耳其的战略期待,而积极介入仍将是土耳其针对叙利亚危机采取的核心战略。(4)孔刚:《土耳其因应叙利亚危机的基本政策评析》,载《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3年第1期,第82页。对于土耳其叙北战略的形成与发展,以及土耳其在叙北地区通过推动建立安全区而与域内外各方力量进行战略博弈的策略与动机,学界则鲜有研究。本文将在回顾土耳其叙北战略的历史演变的基础上,梳理土耳其叙北安全区政策的主要内容及其战略考量,分析叙北安全区的前景及其对叙利亚危机走向的影响,以进一步深入研究土耳其在叙利亚危机中所采取的政策。

一、土耳其叙北战略的历史溯源

土耳其与叙利亚边境线长达822公里,土耳其南部的哈塔伊省、加济安泰普省、尚勒乌尔法省、马尔丁省和舍尔纳克省等地区与叙北地区接壤。而与土耳其接壤的叙北伊德利卜省,则是土耳其支持下的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在叙境内的重要据点。奥斯曼帝国解体后,现代土耳其为实现其拓展地缘政治空间、打击分离主义和恐怖主义等目的,实践了层层递进、逐步深化的叙北战略,并为近年来在叙利亚危机中设立叙北安全区,扩大地缘博弈收益奠定了基础。

(一) 领土诉求:土耳其叙北战略的初步实践

1516年,奥斯曼帝国在阿勒颇以北进行的达比克草原战役中获胜,随后南下占领阿勒颇、哈马、大马士革等地,逐步实现对叙利亚地区的全面统治,进而使原由马穆鲁克王朝统治的叙利亚、埃及、希贾兹等地区成为奥斯曼帝国属地,而攻占叙利亚也被奥斯曼帝国视为“击溃穆斯林抵御入侵防线,控制整个阿拉伯世界”(5)哈全安:《奥斯曼帝国史》,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1页。的关键步骤。占领叙利亚后,奥斯曼帝国在叙利亚委任的帕夏频繁更迭,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当地人更是被视为“被人放牧、供人剪毛和挤奶的羊群”(6)彭树智、王新刚:《中东国家通史:叙利亚和黎巴嫩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26页。,这导致该地区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自17世纪起,反对奥斯曼帝国封建统治的起义在叙利亚频繁爆发,叙利亚成为阿拉伯世界反抗运动的中心。1831年,穆罕默德·阿里占领叙利亚,成为其“大埃及自治”领土的组成部分,并形成对奥斯曼帝国统治的“最大威胁”(7)[英国]约翰·达尔文:《全球帝国史:帖木尔之后帝国的兴与衰(1400-2000)》,陆伟芳、高芳英译,郑州:中原出版传媒集团2015年版,第180页。。

20世纪初,叙北地区成为奥斯曼帝国镇压大马士革等地频繁出现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的主要基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叙北地区成为奥斯曼帝国征收和运输军需物资,支援位于地中海沿岸前线,对抗英国军队进攻并阻挡阿拉伯军队北上的重要后方。1918年英军占领阿勒颇,与奥斯曼帝国签署《摩德洛斯停战协定》。根据该协定,奥斯曼帝国撤回在叙驻军并取消其行政机构,这也标志着包括叙北地区在内的整个叙利亚行省脱离奥斯曼帝国的控制。1921年,法国同土耳其签署《安卡拉协议》,叙北地区中心城市阿勒颇划归法国委任统治,重要港口城市亚历山大勒塔建立特别行政制度。1923年《洛桑条约》确立了现代土耳其的疆界,叙北地区则依据《安卡拉协议》的规定,建立阿勒颇区和亚历山大勒塔区。尽管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国致力于实践凯末尔所描述的“国内和平,世界和平”的和平主义外交政策,努力缓和与原附属民族的关系,(8)肖宪等:《沉疴猛药:土耳其的凯末尔改革》,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3页。并根据《洛桑条约》所规定的疆域建立现代化国家,但帝国的瓦解和属地的大量流失使土耳其认识到制定全新的边疆战略以维护和拓展其地缘利益的必要性。(9)杨兆钧:《土耳其现代史》,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5页。1926年,土耳其在《土法睦邻关系条约》中要求将亚历山大勒塔划入土耳其版图,土耳其的叙北战略也由此逐步孕育和发展。

1926年,法国一度允许亚历山大勒塔拥有自治地位,并由土耳其人担任该地区主要行政人员,但在1936年,随着法国对叙利亚委任统治期满,在《法叙友好援助条约》中,法国承认亚历山大勒塔划归独立后的叙利亚,此举遭到土耳其的强烈反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意欲联合土耳其反对法西斯德国和意大利,避免其倒向轴心国,认为“交出亚历山大勒塔,比在地中海上一旦发生战争时丧失土耳其的支持要好”(10)[苏联]安·菲·米列尔:《土耳其现代简明史》,朱贵生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年版,第340页。,于是便出卖叙利亚主权,宣布亚历山大勒塔为法土共治领土,土耳其军队有权进入该地区。同时,法国与土耳其共同炮制亚历山大勒塔公投,将该地区划入土耳其版图,成立哈塔伊省。重夺亚历山大勒塔不仅被土耳其视为其外交史上的一次重大胜利,而且也为土耳其带来了拓展南部边界、占据地中海重要出海口等政治、经济层面的地缘利益,对亚历山大勒塔的领土诉求也构成了土耳其建国初期叙北地区战略的主要内容,也在土叙两国间埋下了冲突与对抗的种子。而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选边站队”为策略,土耳其制衡英法等欧洲列强,迫使其对土耳其的领土诉求妥协让步,则体现了土耳其在地区博弈中的基本逻辑。

(二) 地缘对抗:土耳其叙北战略的升级

亚历山大勒塔公投后,叙利亚拒绝公投结果,土耳其方面则借助美国等国提供的贷款,大幅扩建亚历山大勒塔港口,建立船坞、船厂,推动土耳其在该地区的海运业发展,使土耳其哈塔伊省的存在成为叙利亚方面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亚历山大勒塔港也成为土耳其在地中海的主要港口之一。除领土争端外,冷战的爆发以及由此产生的土叙地缘对抗也提升了叙北地区在土耳其中东整体战略中的重要性。

1955年,土耳其加入巴格达条约组织,成为美国在中东遏制苏联势力扩张的重要棋子。1959年,美国计划在土耳其部署“木星”导弹,使土耳其成为中东防苏、反苏的前沿。与此同时,叙利亚则采取联苏抗美的政策,与苏联签订《莫斯科协定》,广泛开展经济、军事与技术合作,坚决反对美国、土耳其等国在中东组建军事联盟。冷战时期,土叙关系趋于冷淡、疏远、紧张的双边关系成为美苏两大集团间对抗局面在中东地区的缩影,紧邻两国边境的叙北地区也成为两大集团对抗的热点地带。美国一方面加大对叙利亚心理战的力度,宣扬美国制度和思想,试图分裂叙利亚复兴党和共产党,遏制共产主义在叙利亚的扩张和渗透,以及阻止叙利亚成为苏联的附属国;(11)史澎海:《第四种武器:冷战期间美国对中东国家的心理战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9页。另一方面则授意土耳其提升对叙利亚的军事威慑力度,扩大地区防卫范围。1957年,土耳其在土叙边境陈兵数万,战机多次侵犯叙领空,意图入侵叙利亚并达到协助美国推翻叙利亚亲苏政权的目的。虽然这场危机最终并未演变成大规模地区战争,但仍反映了在美苏对峙的历史背景下土叙关系的紧张态势,同时也是土耳其继吞并亚历山大勒塔后,其叙北战略的进一步升级,即通过扩大地区军事联盟,采取军事威胁手段,保持对叙北地区的战略威慑,遏制苏联借助叙利亚实现地区扩张。

与此同时,土耳其叙北战略不仅是对抗苏联,防止“共产主义威胁”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土耳其应对中东地区阿拉伯民族主义升温以及统一、强大、由阿拉伯人主导的地区大国出现及扩张可能性增加的必然选择。(12)王新刚:《中东国家通史:叙利亚和黎巴嫩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74页。1958年,叙利亚与埃及合并建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成为阿拉伯民族主义者追求阿拉伯统一的重要实践。此外,约旦与伊拉克、伊拉克与叙利亚在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先后建立的阿拉伯联邦均是阿拉伯民族主义浪潮席卷中东的集中体现。而伊拉克退出巴格达条约组织、美国在这一时期将“木星”导弹系统撤出土耳其,以及拒绝土耳其加入其“多边核力量”计划的部分要求,致使中东地区的反苏联盟遭到削弱,更令土耳其意识到自身将独自对抗来自苏联和阿拉伯民族主义者的双重压力。

在此压力之下,土耳其一方面积极改善同苏联的关系,另一方面则加强尚勒乌尔法、加济安泰普等紧邻土叙边境地区的军事力量部署,对违逆其中东战略的阿拉伯国家采取强硬态度和分治策略,不惜诉诸武力。(13)李小军:《论二战后土耳其中东政策的演变》,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1年第3期,第13页。在保持对叙北地区和伊拉克军事威慑的同时,土耳其也暗中资助阿勒颇等地的反政府组织,叙北地区成为土耳其抗衡叙利亚和伊拉克两国复兴党政权及其倡导的泛阿拉伯主义的主要屏障。如果说占领亚历山大勒塔体现了土耳其拓展主权的利益诉求,冷战期间对叙北地区采取的威慑战略则反映了安全议题在土耳其国家战略中的不断凸显,构建安全周边,应对来自叙利亚等阿拉伯邻国的安全威胁,成为土耳其叙北战略的另一基本逻辑。

(三) 库尔德问题与《阿达纳安全协议》:土耳其叙北战略的深化

1978年,库尔德工人党(简称“库工党”)成立,该组织主张通过暴力手段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四国交界地区建立库尔德人聚居的独立国家。早在建国后不久,土耳其境内就发生了多起库尔德人武装叛乱活动,土耳其政府奉行单一民族理论,其世俗化和民族同化政策引起库尔德人的强烈反抗。(14)敏敬:《土耳其库尔德民族主义的起落》,载《世界民族》2004年第6期,第18页。库工党成立后,与土耳其政府的冲突愈演愈烈,土耳其政府将库工党视为恐怖组织,认为该组织严重威胁国家安全和领土完整,也一直采取和平谈判和军事打击并举的方式,试图彻底解决库尔德问题。土耳其库尔德人多聚居于土东南部地区,而在叙利亚,库尔德人则主要聚居于叙北地区的哈塞克、阿勒颇、拉卡等省。因此,土耳其库工党部分成员利用叙北地区作为其躲避土耳其军队打击、保存和发展实力以及策动对土袭击的主要根据地。

20世纪80年代,以库工党为代表的数个库尔德左翼激进组织在土耳其境内进行武装斗争,与此同时,土耳其与叙利亚因幼发拉底河水资源分配等问题的矛盾不断发酵,土耳其先后在安纳多卢东南部等地区修筑多座水坝,控制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向叙利亚境内的水量。尽管土政府多次承诺在叙方需要时供应充足水量,但土耳其筑坝控水的行为仍引发叙利亚对本国水资源供应稳定的极度担忧。在此背景下,叙利亚试图利用库尔德问题对土实现制衡,为库工党提供大量物资与装备支持,并允许库工党领袖奥贾兰在叙境内训练库尔德武装,以施压土耳其在水资源等问题上让步。面对这一情况,土耳其多次威胁武力入侵叙利亚,剿灭叙政府庇护的库工党,两国关系也因此再度恶化。

1998年,在埃及、伊朗等国的调解下,土叙签署《阿达纳安全协议》,建立联合安全委员会。根据该协议,叙利亚放弃对1939年并入土耳其的哈塔伊省的主权要求。同时,库工党被土叙政府定义为恐怖组织,叙境内库尔德武装力量隶属于库工党,同为恐怖组织,叙政府有以下义务:禁止库工党领袖奥贾兰入境并利用叙境内一切资源训练库尔德武装;停止为任何库尔德组织提供武器、物资和训练支持;关闭境内的库工党营地;禁止为库工党成员提供通过叙利亚领土入境第三国的渠道;双方建立叙利亚北部安全事务联络机制。更为重要的是,该协议的第四条补充条款明确规定,若叙方无法有效执行该协议,土方则有权深入叙北地区五公里,采取必要的措施以保卫本国安全。(15)《阿达纳协议:安卡拉与大马士革间的10处相互妥协》(阿拉伯文),载沙特《中东报》2019年1月26日,第4版。该协议的签署成为叙利亚危机爆发前土叙关系发展的转折点,是使两国关系从紧张与冲突逐步转向对话与合作的重要因素,为日后两国间关系的快速发展奠定了基础。(16)[土耳其]阿奇勒·赛义德·马哈福德:《叙利亚与土耳其:现实与未来的可能性》(阿拉伯文),贝鲁特:黎巴嫩阿拉伯统一研究中心2009年版,第51页。

2004年,叙利亚政府逮捕境内库尔德民主联盟党的多名成员,叙利亚总统巴沙尔和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也在同年实现历史性互访。尽管《阿达纳安全协议》签署后土叙关系进入短暂的“蜜月期”,但纵观土叙两国关系的变迁,土耳其从未停止对 “拥有更好土壤、更多雨量和更温和气候”(17)[叙利亚]阿尔·努斯等著:《叙利亚地理与历史概要》,马肇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12页。的叙北领土的蚕食和掠夺。同时,由于库尔德民族分布的跨国性,库尔德问题使土叙两国间的争议和隔阂长期存在,成为困扰两国关系的焦点问题。(18)钟冬樵:《土叙关系中的库尔德问题及影响论析》,载《国际关系研究》2016年第3期,第116页。依托叙北地区解决库尔德问题,维护本国安全与领土完整,避免叙北地区的库尔德势力诱发土耳其境内的民族分离主义危机,则成为土耳其对叙战略的重要内容。叙利亚危机爆发后,土耳其对叙进行数次跨境军事打击并主导叙北安全区建设,更是彰显了埃尔多安政府对叙战略的进取性和扩张性,以及对叙“炮舰外交”的政策本质。(19)李秉忠:《土耳其外交的“人道主义”取向》,载《现代国际关系》2020年第4期,第43页。

二、土耳其叙北安全区政策的内容与动因

叙利亚危机爆发后,土耳其对巴沙尔政权采取具有攻击性的外交政策,通过推动建立叙北安全区,在地区乱局中谋求自身利益,提升地缘政治影响力,显示了其“扩张主义的野心”(20)刘义:《埃尔多安“新土耳其”论与“土耳其模式”的危机》,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7年第1期,第3页。。2016至2020年间,土耳其先后四次,单方面越境打击叙北地区库尔德武装或阻挠叙利亚政府收复叙北地区,强调土叙《阿达纳安全协议》为土耳其在叙北展开军事行动、打击恐怖主义以及维护本国安全提供了充分的法理支持。而四次行动的最终指向便是将叙北冲突降级区转变为土耳其主导下的安全区,并扩大土耳其军事控制范围,最终实现“彻底解决库尔德问题,并借叙利亚南下阿拉伯世界,建立中东地区霸权”(21)[埃及]埃尔坎·易卜拉欣·阿德万:《叙土关系;影响因素与主要问题》(阿拉伯文),开罗:埃及阿拉比出版发行中心2019年版,第21页。的战略目标。2019年8月,土美两国就在叙利亚北部建立安全区达成一致,强调在叙北地区加强协调以维护共同利益,共同致力于和平解决危机,要求库尔德武装完全撤出安全区,进而停止在该地区的军事行动。土耳其的叙北安全区政策主要聚焦于对库尔德武装的安排、打击恐怖组织、难民遣返与安置、实现各方停火并避免冲突升级等事务,同时有其深远的战略考量。

(一) 土耳其叙北安全区政策的主要内容

更重要的是,土耳其通过构建安全区,旨在实现库尔德人去武装化。根据土美协议,土耳其建立军事观察点,要求库尔德武装控制的叙利亚民主军拆除防御工事,放弃重型武器,其主要部队叙利亚人民保卫军从曼比季和提尔利法特等地撤离。为配合库尔德武装撤离,土耳其暂停军事行动。此外,依据2019年10月土耳其和俄罗斯签署的《关于叙北安全区的谅解备忘录》,双方应共同致力于维护土耳其国家安全,而安全区的建立应为土叙《阿达纳安全协议》的有效执行以及遏制叙利亚境内任何分离主义企图发挥积极作用。(24)《叙北安全区:目标与阶段》(阿拉伯文)。根据土耳其的构想,安全区建立的核心目的便是解除库尔德武装,有效削弱其力量,将其驱离叙北地区,为未来加大力度打击库尔德分离势力奠定基础。

此外,根据现有土美、土俄协议,叙北安全区应成为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的有效通道,除了为叙利亚难民自愿返回叙境内创造有利条件,相关国家也应共同向当地居民提供必要的援助和日用品供应,以满足平民的基本需求。同时,各国应共同承担安全区供水和配电网络以及其他基础设施重建工作所产生的费用。由此可见,安置叙利亚难民,并要求美、欧、俄各方共同分担难民事务费用,也是土耳其推动安全区建设的目的之一。

除削弱库尔德武装、推进难民安置工作外,保持对恐怖组织的打击态势则是土叙北安全区政策的另一主要关切。土耳其与美俄等国达成协议,在安全区内继续同“伊斯兰国”、“基地”组织等极端组织进行斗争。土耳其叙北安全区政策实际上是对《阿达纳安全协议》的进一步深化,将阿达纳协议中规定的“为打击恐怖主义合法入境叙利亚五公里”的内容升级为在纵深超30公里的区域内对土方判定的恐怖主义力量进行军事打击。相较于《阿达纳安全协议》,土耳其推动构建的安全区虽将难民安置、反恐等事务纳入建设框架,但其核心目的仍是在避免与叙利亚军事对抗升级的前提下,为土耳其扩大其境外军事控制范围,并在必要时实施越境打击提供合法性支持。

(二) 土耳其建立叙北安全区的战略考量

土耳其推动建立叙北安全区主要有三方面的战略考量:第一,应对叙利亚危机扩大化与外溢趋势,有效化解本国安全困境。叙利亚危机初期,土耳其试图通过施压叙政府,推动叙政权更迭,进而和平解决危机。然而,2012年土耳其战斗机在土叙边境被叙利亚政府军击落,土南部境内城镇遭到炮击,多名平民伤亡,此外,哈塔伊等地区信仰阿拉维教派土籍居民频繁进行游行示威,抗议土政府对叙政策,这迫使土方加速在土叙边境的安全部署。同时,动荡的叙利亚为以“伊斯兰国”为首的恐怖组织提供了滋生的温床。2015年以来,“伊斯兰国”在土境内进行的暴恐活动日益频繁,伊斯坦布尔、安卡拉、伊兹密尔等土主要城市均遭受大量人员伤亡。土耳其在过去十年致力于通过外交和经济手段构建土叙“安全、繁荣、发展共同体”(25)[阿联酋]穆罕默德·塔里布·哈米德:《土耳其对外政策及其对阿拉伯国家安全的影响》(阿拉伯文),阿布扎比:曼哈尔研究中心2016年版,第94页。的设想彻底崩塌,动荡的叙利亚从土耳其力图打造的重要地区合作伙伴瞬间成为其首要安全威胁。

此外,库尔德武装借助乱局,在叙北地区不断发展壮大,挑动着土耳其的安全神经,使得百年库尔德问题再度升温。自2012年起,库尔德民主联盟党不断发展,在叙北地区建立库尔德自治区(26)自治区下设阿夫林州、科巴尼州、杰济拉州、沙赫巴州。,并在2016年发布北叙利亚民主联邦的宪法——《北叙利亚民主联邦社会契约》,成立名为北叙利亚民主联邦的政权。2018年,该政权更名为叙利亚东北部自治政府。同时,库尔德政权武装——叙利亚人民保卫军——积极参与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反恐行动,并得到美国的资金与装备支持,其控制范围从幼发拉底河东岸扩张到河西地区,并不断迫近土耳其边境。

在土耳其国内,库工党多次撕毁与政府间的停火协议,在南部多地发动袭击。亲库尔德的土耳其人民民主党多次抨击埃尔多安政府对叙政策,指责其对叙进行侵略并屠杀土叙两国库尔德平民。在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举行公投,意图扩大库尔德人自治范围。尽管土、叙、伊境内的不同库尔德势力存在诸多分歧,但在叙利亚危机持续期间,库尔德人呈现出多地并起、多国联动的趋势。土政府致力于解决库尔德问题的“国家团结计划”在库尔德分离主义势力在土叙进行内外联动的背景下已然破裂,与土耳其毗邻、高度自治的库尔德地区不断崛起正将土耳其推回至当年伊拉克的噩梦。(27)孔刚:《土耳其因应叙利亚危机的基本政策评析》,第80页。在四次军事行动中,土耳其以打击恐怖主义、构建安全区为名,行围剿库尔德武装之实,核心动因便是缓解国家安全焦虑,有效化解因库尔德人在政治与军事层面不断崛起对本国形成的安全威胁。

第二,借安全区反恐与难民问题,为土耳其同美国、欧盟之间的利益博弈增加筹码。叙利亚危机初期,土耳其大力扶植叙反对派力量,为其提供武器、情报、资金支持,允许叙利亚全国委员会、叙利亚自由军等组织在土设立总部,并承认叙利亚反对派联盟为叙人民唯一合法代表。然而由于派系复杂、力量分散,以及战后权力分配等问题上的分歧,叙各反对派间迟迟无法形成颠覆巴沙尔政权的合力,这也给叙北部库尔德武装壮大力量提供了空间。随着“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趁乱迅速崛起,地区反恐暂时取代巴沙尔政权合法性问题成为域内外各方首要关切。随着反恐战争的深入,美国支持下的库尔德武装逐步壮大,美国对叙库尔德武装的支持主要出于以下考虑:将库尔德人打造成一支有战斗力的反恐武装,成为美国在中东地区“楔子战略”的支点,协助美国在战略收缩背景下实现地区反恐目标,并使美国能够在反恐战争后成为参与叙利亚国内权力分配的有力竞争者,从而对巴沙尔政权产生持续压力,进而削弱伊朗与叙利亚构建的什叶派联盟。同时,美国利用库尔德问题制约土耳其,避免土耳其持续推进其战略南下,在叙利亚建立亲土政权并危及以色列的国家安全。

土耳其则通过与俄罗斯、伊朗合作建立阿斯塔纳机制,共同主导叙危机后半程,并在阿斯塔纳冲突降级区基础上推动叙北安全区的构建,使特朗普政府意识到加快调整和改善对土关系、避免土耳其继续倒向俄罗斯和伊朗的必要性。同时,美国也希望通过土耳其在叙北继续以反恐为由介入叙利亚安全安排,并在叙重建进程中保持影响力和话语权。基于这一认识,土耳其试图利用美国意欲创建由其主导的后危机时代叙利亚事务平台这一心理,依托安全区收紧与美国的关系,同时与美国通过谈判建立叙北安全区,兵不血刃地占领叙利亚北部与之接壤的边境地区,避免库尔德人的准国家实体出现在本国边境,也被视为土耳其与美国进行博弈的最优选择。(28)邹志强:《土耳其出兵叙利亚的背景、影响及局势走向》,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11月14日,第3版。尽管叙利亚危机导致土美关系经历震荡,双方价值观裂痕加剧,但土耳其在安全、经济等领域仍不能放弃对美国的依赖,(29)李云鹏:《浅析土耳其与美国关系的新变化》,载《和平与发展》2019年第1期,第100页。美国也不愿与土耳其这一地区重要盟友彻底反目。2018年,美国通过宣布撤军以及批准向土耳其出售爱国者反导系统等行为,表明向土耳其让渡部分利益的意愿,在应对叙利亚危机上,美土已在一定程度上达成默契。(30)刘辰、马晓霖:《延续与调整:美国特朗普政府的中东政策》,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9年第5期,第58页。而建立安全区,并借此主导危机解决进程,则是土耳其与美国进行积极互动的原因所在。

依托安全区解决难民和反恐问题,则被土耳其视为同欧盟博弈的筹码。面对叙利亚乱局,欧盟的世界主义情怀正不断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对自身安全的高度关注。(31)王明进:《多重危机冲击下欧盟对外政策的调整》,载《国际论坛》2018年第6期,第32页。避免叙局势再度失衡,大量难民持续涌入欧洲并导致欧洲各国经济与社会危机,防止极端主义分子借机入欧,已逐步转变为欧盟的主要关注点。叙利亚危机爆发以来,土耳其接收超过350万叙利亚难民,占叙利亚难民总数近70%,成为叙难民最大收容国。(32)Ramon Mahia,“The Short and Long-term Impact of Syrian Refugees on the Turkish Economy:A Simulation Approach,” Turkish Studies,No.9,Vol.5,2019,pp.1-23.难民的持续涌入在医疗、教育、就业等方面带来巨大压力,土耳其为从欧盟获取更多财政支援,并为入欧重新加码,使欧盟支持其在叙北地区打击库尔德武装的军事行动,甚至威胁欧盟将为更多难民经由土耳其入境欧洲打开大门。此外,欧盟曾试图以给予土耳其公民申根区免签待遇为条件,换取土耳其修订国内反恐法案,进而真正落实土欧遣返难民的一揽子协议。然而土耳其拒绝该条件,反过来要求欧洲修改法律,放弃对库尔德人“恐怖组织”的支持,而2016年土发生的未遂政变使土欧关系恶化,土耳其对待“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的模糊态度更使欧盟担心极端分子会借难民入境渗透欧洲。2017年,土耳其抨击德国等欧盟国家支持恐怖主义,并多次威胁重新考虑土欧之间达成的遏制中东移民进入欧洲的协议。

土耳其对欧盟的核心诉求主要为加速入欧进程,降低土耳其入欧标准,并为土耳其提供更多资金支持,改变欧洲对土耳其“欧洲和中东之间的‘缓冲区’,而非欧洲大家庭的一员”的心理定位。(33)郑东超:《浅析土耳其难民问题及其与欧盟的关系》,载《和平与发展》2016年第4期,第103页。而安全区的建设和难民安排计划的实施,则是土耳其博弈欧盟各国,实现双方利益置换的主要路径。对于埃尔多安政府而言,国际社会无力有效解决叙利亚难民危机的现状,不仅加重了土耳其安置难民的负担,更使得乱局中的叙利亚成为庇护库尔德武装的“恐怖分子天堂”,博弈欧盟以换取现实利益的背后,仍深藏着土耳其在叙利亚建立亲土政权,彻底解决库尔德问题的真实目的。(34)Arab Center for Research and Policy Studies,“The US and Turkey:Diverging Views on Syria,” Policy Analysis,No.6,Vol.8,2014,p.13.

第三,安全区将成为土耳其与俄罗斯、伊朗进行地区权力竞争的焦点所在。在叙利亚博弈场中,俄罗斯与伊朗有着相似的利益诉求。对于俄罗斯而言,强化俄叙战略联盟,巩固反恐成果是其主要目标。叙利亚是俄罗斯在中东地区构建对抗西方阵营的主要支点,力挺巴沙尔政权,保持俄在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竞争力,是俄在叙利亚危机中的利益“红线”。此外,叙利亚也是俄罗斯维护国家安全,防止极端组织向本国渗透并威胁俄领土完整与社会稳定的重要伙伴。

在叙利亚的传统盟友伊朗看来,叙利亚是伊朗应对美国和以色列打压,构建地区“什叶派之弧”的主要依托。若不能维系巴沙尔政权的存续,伊朗势必将失去地区势力范围,在黎巴嫩等国培植的什叶派代理人也将面临灭顶之灾,制衡欧洲、抗击美国的前沿防线也极有可能土崩瓦解。因此,保护并强化巴沙尔政权的生命力,维持其对领土与主权的控制力,则是伊朗地区战略中不容有失的一环。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土耳其与俄伊两国关系呈现出上升趋势,国家间高层互访频繁,贸易、能源等领域互利合作不断深化。尽管如此,土耳其同俄伊在应对叙利亚危机的政策上仍存在较大利益分歧,首当其冲的便是巴沙尔政权的去留问题。叙利亚危机伊始,土耳其积极参与和主办“叙利亚之友”会议,试图联合欧美以及阿拉伯国家支持叙反对派,迅速实现叙利亚政权更迭,在叙政治进程中发挥主导作用。然而,随着俄罗斯出兵叙利亚力挺巴沙尔政权,土耳其对叙政策与俄伊坚定支持巴沙尔政权的立场产生冲突。土耳其意识到自身无力实现对巴沙尔政权的颠覆,更无法承担与俄、叙两国陷入全面军事对抗的灾难性后果。2016年,土耳其发生未遂政变后,俄伊均表示对埃尔多安政权的支持,土耳其则采取更为务实的策略,一改之前要求巴沙尔立即下台的要求,希望与各方共同努力结束叙利亚战乱,并表达了与叙利亚恢复双边关系正常化的意愿。同时,土耳其与俄伊两国关系回暖,在叙利亚危机上多次协调立场、寻求合作,共建阿斯塔纳机制,并在索契对话等多边场合达成多项化解危机的原则性共识,叙利亚危机中的俄土伊联盟逐步形成并主导危机走向。

但对土耳其而言,尽管与美欧近年来龃龉不断,但维持与西方国家的盟友关系,在安全、经济等领域依托美欧以及北约仍将是土耳其处理对外关系的基本点。历史恩怨以及土耳其同西方盟友间的关系将一直是制约土俄战略伙伴关系发展的主要因素。(35)唐志超:《俄罗斯与土耳其关系的内在逻辑与发展趋势》,载《西亚非洲》2017年第2期,第21页。而作为域内地缘政治竞争的主要对手,土伊之间在民族问题、教派冲突、政治模式与意识形态等层面的巨大差异将继续影响两国关系的发展轨迹。(36)汪波:《土耳其与伊朗关系演变的内外因素分析》,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11年第3期,第4页。基于叙利亚危机等地区热点问题的竞合关系仍将是土耳其与俄伊两国未来关系走向的主要特征。一方面,叙北安全区的建立有利于土耳其为叙反对派武装维系生存空间,以应对叙政府军反攻,在叙境内维持亲土势力的存在,对叙利亚政治进程和后危机时期地区安全体系建构持续施加影响。尤其是在叙政府军加大对反对派武装在叙境内最后据点伊德利卜攻势的情况下,安全区可阻挠叙政府军攻势,保护反对派武装使之能够继续盘踞叙北,进而在叙利亚安全事务、和解进程方面同俄伊竞争话语权,并保持亲土势力在未来叙利亚政治版图中的影响力。

另一方面,土耳其一直坚持叙北安全区应由土方负责管理,而俄罗斯则强调俄方在建立冲突降级区方面具有丰富经验,俄军应参与安全区管理,并将俄军警与土军的联合巡逻范围适当扩大。在俄罗斯默许下建立的安全区对于俄的战略意义在于,俄罗斯可以对域内伊斯兰极端势力形成围困,避免其蔓延至中亚和高加索地区,并维护自身在叙利亚的政治和军事资产。而土耳其则希望通过独自管理安全区的权限,压缩俄军事力量以及俄支持下叙利亚政府军在叙北地区的存在。可以预见的是,土俄伊三方将继续根据叙北战场态势变化进行政策调整,三方各怀私利、利益驱动的联盟本质不会改变,多方合作与竞争的不断交替与融合也将成为叙北安全区未来发展的主要特征。

三、叙北安全区面临的问题及其前景

建立叙北安全区是土耳其在叙利亚危机久拖不决、域内外各方势力博弈不断加剧背景下,为维护本国利益所采取的主动策略。然而,安全区的建立仍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其前景不容乐观。

(一) 安全区缺乏有效安全机制,区内安全形势严峻复杂

叙利亚危机爆发后,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多项有关向叙利亚派遣观察员、监督团、监测叙利亚人道主义局势、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等决议,域内外各方先后通过日内瓦和谈、阿斯塔纳和谈等多边场合调节分歧,以期在平衡各方利益的基础上,推动危机的和平解决。土耳其先后四次在叙北进行跨境军事行动,该行为本质上是对主权国家的无端侵略,但库尔德力量的削弱,有助于避免土叙库尔德力量及其同伊朗、伊拉克两国库尔德分离主义势力联动,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叙利亚维护自身主权与领土统一,同样符合叙利亚乃至伊朗避免库尔德问题激化的安全诉求,因此土叙之间在这一问题上曾达成一定默契。然而,随着美国对其库尔德盟友的“背叛”,以及库尔德武装陆续从其控制的部分地区撤离,叙政府军接管曼比季、科巴尼、哈塞克等地,力图掌握叙北战场主动权并加速失地收复,土叙回归入侵者与被入侵者的对抗关系,土军入侵邻国、叙军维护主权的事实势必会导致新一轮地区危机与冲突的爆发。尽管叙政府同温和反对派在索契举行的叙利亚全国对话大会上达成推动国家和解进程,完善政治多元和非宗教性的国家制度,共同维护国家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的共识,然而土叙两国在叙北地区持续进行的军事行动、土耳其“把鱼龙混杂的反对派培养成为己所用的力量”(37)刘中民:《土耳其对叙政策陷入困境》,载《解放军报》2020年2月20日,第11版。的战略企图,以及美军逐步撤离叙北,土耳其继续以反恐名义重击库尔德武装并造成严重伤亡,使得叙北地区建立非军事化区的目标无法实现。

同时,涵盖土、叙、美、欧、俄、伊等各方且能够被共同接受的叙北地区危机预防和管控机制仍迟迟未能建立,叙北实现持久稳定仍遥遥无期。2020年2月,叙利亚政府军彻底打通连通叙南北地区的M5号公路,加大对土耳其支持下的反对派武装的打击力度,力图进一步收复叙北失地。同时,土耳其向叙北伊德利卜和阿勒颇等地大量增兵,以支援反对派并切断政府军补给线路,土叙军事对峙不断加剧。10月,土耳其在伊德利卜省马斯图麦、萨拉基卜、扎维耶山等地区发动新一轮空袭,超过160辆载有军事装备和后勤补给的车辆驶入叙北安全区,土耳其在叙北安全区的军事存在进一步加强,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与库尔德武装再度发生激烈交火。埃尔多安表示,为彻底清剿叙北地区恐怖分子的巢穴,避免新的人道主义危机在伊德利卜等地出现,保障哈塔伊等南部省份人民的安全,土耳其将在叙北开展新的军事行动。毫无疑问,此举必将导致叙北安全局势的进一步复杂化与尖锐化。此外,随着库尔德武装的撤离及其部分武器的销毁和被收缴,在叙北罗吉和艾因伊萨营地由其羁押的约一万名“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人员极有可能借机逃窜,并成为导致地区反恐形势恶化的隐患。

(二) 安全区无力为难民提供保护,地区人道主义局势将不断恶化

伴随叙利亚局势恶化而产生的人道主义危机一直是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尽管在土耳其推进安全区建设的过程中,特朗普与埃尔多安达成协议,驻留叙北的美军陆续撤离,土耳其接管其防区,美国也特别强调土耳其应以人道主义方式建立安全区,在打击恐怖主义的同时,为难民回归家园创造条件。但是,尽管土耳其宣称难民可自愿返回叙利亚,但叙利亚难民被迫签署“自愿”离开的声明,并被无理由驱逐的现象屡屡发生,对于拒绝回国的难民,则以维护社会稳定和民众安全为由,将其无限期关押在边境拘留营,并拒绝提供任何司法援助。(38)Sinem Adar,“Repatriation to Turkey’s ‘Safe Zone’ in Northeast Syria,” Germa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and Security Affairs,2020,No.1,pp.1-4.同时,土耳其支持下的部分反政府武装的非人道主义行径引起了广泛担忧。许多什叶派或库尔德族居民遭到当地武装力量的区别对待,而早在2014年,在叙北部分库尔德人控制的区域,也曾发生过一系列包括任意逮捕或杀害平民以及虐囚等侵犯人权的事件。除此之外,在叙北大部分地区,许多提供饮用水、电力、医疗资源等基本民用服务的设施和机构遭到袭击和破坏,土叙边境的遗留爆炸物已造成数起人员伤亡事件,并将对平民安全造成持续威胁。根据国际救援委员会(IRC)提供的数据,仅在伊德利卜省,从叙利亚危机爆发至今已有超过140万当地居民因各方冲突流离失所,在2019年部分地区因军事冲突死亡的平民中,近一半是儿童。(39)International Rescue Committee,“Idlib:An Already Catastrophic Situation in Syria is Getting Worse,” International Rescue Committee,Sep.5,2018.https://www.rescue.org/article/al ̄ready-catastrophic-situation-syria-getting-worse.登录时间:2020年2月26日。同时,当地儿童因战乱而无法获得正常稳定的教育,儿童吸毒、盗窃、乞讨案例数量激增,儿童基本权利无法得到有效保障。此外,许多家庭因房屋被毁只能露宿野外,食物、燃料、日用品的严重匮乏也正使当地人道主义局势面临严重挑战。进入2020年后,包括阿勒颇西部乡村在内的地区,针对民用基础设施的袭击数量激增。而在代尔祖尔、哈塞克等地,超过10万人居住在难民营。

(三) 安全区性质与定位模糊,“土耳其化”政策引人担忧

同时,国际社会对于土耳其在安全区实施的同化政策也表示担忧。在叙北地区的阿扎兹、贾拉布鲁斯、巴卜等城镇,土耳其电力、金融、邮政、通讯、零售企业全面进驻,由土耳其训练的军警和情报人员遍布,负责地区安全事务,阿扎兹等地的地方议会大楼外用土耳其语和阿拉伯语书写着“兄弟无国界”的字样,而“奥斯曼民族”“奥斯曼帝国”等标语写满了多个公园外墙。同时,土耳其在当地援建多所学校,为当地居民发放土耳其身份证,大力推行“土耳其化”进程,力图改变人口结构,将土耳其语纳入小学教学大纲,大部分建筑物上所悬挂的叙利亚国旗被土耳其国旗和叙利亚反对派旗帜取代,部分医院悬挂埃尔多安照片,当地道路标志、公共场所标示、街道名称均改为土耳其语,土耳其里拉广泛使用,土耳其商品充斥市场。通过建立安全区,土耳其正谋求巩固自身在叙北地区的长期存在,并已成为地区大部分城镇的实际控制者,其推行“土耳其化”政策的行为,更是被视为当年夺取叙利亚亚历山大勒塔、建立土耳其哈塔伊省实践的翻版。

(四) 安全区服务于土耳其构建地区霸权战略,为未来新一轮地区危机埋下伏笔

2018年,土耳其发动“橄榄枝行动”后,曾有土耳其青年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两项调查,题目为“你是否支持土叙两国在土耳其人领导下建设共同民族、军队和经济?”“你是否支持土叙两国合并,建立以伊斯兰为基础、首都为安卡拉的国家?”。埃尔多安也曾在多个场合表示,1923年《洛桑条约》使土耳其失去了其固有领土,如叙利亚的阿勒颇、伊拉克的摩苏尔、基尔库克等,而该协议的有效性只有100年,并将于2023年失效。这也意味着土耳其有权通过公投形式,收回因该条约划归叙利亚的领土,其中包括叙利亚的阿勒颇及其农村地区、伊德利卜、幼发拉底东北部库尔德人聚居区等,而入侵叙北,建立安全区,使土耳其军队驻留叙利亚境内合法化、常态化,便是为土耳其在中东构建其地区霸权进行的铺垫和准备。因入欧受挫、“零问题”外交政策失败等因素,土耳其战略焦虑增大,并放手一搏,在中东加大投入。(44)董漫远:《俄土伊组合的作用及前景》,载《国际问题研究》2019年第5期,第94页。在叙北推动建立安全区的同时,土耳其在整个中东地区多路并进,包括在苏丹建立军事基地、构建土耳其—卡塔尔地区联盟、出兵利比亚、激化东地中海争端、介入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间的军事冲突等,致力于在“积极介入、巧用军力”(45)[叙利亚]穆罕默德·努尔丁:《土耳其之春与埃尔多安之秋》(阿拉伯文),载《阿拉伯未来》2013年第6期,第22页。的战略思想基础上,实现“新奥斯曼主义”的地区霸权构建。

由此可见,解决反恐、难民等问题并不是土耳其构建叙北安全区的真正目的,安全区本质上是土耳其维护本国安全,拓展本国利益的地缘政治工具,也必然无法使深受战乱之苦和各国博弈之害的叙利亚人民实现和平与稳定,反而极易引发新一轮地缘政治危机。尤其是在反恐事务中,尽管土耳其在一段时间内与美、俄等国暂时搁置分歧,构建起反恐统一战线,在打击“伊斯兰国”进程中取得阶段性胜利,但当地区反恐事务曙光初现,“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生存空间进一步受到挤压,并在军事层面遭受惨重损失之际,土耳其调转枪口,为一己私利重启对库尔德人的围剿,并通过构建安全区加快在叙利亚境内的权力争夺脚步,与其他国家的明争暗斗则势必加剧地区动荡,为恐怖主义的重新滋生提供土壤。

尽管埃尔多安时代的土耳其外交一度在“战略纵深”理念的影响下,奉行睦邻友好政策和“零问题”原则,并积极与周边国家建立多维度友好关系,(46)郑东超:《论土耳其埃尔多安政府的外交政策》,第71页。但在叙利亚危机爆发后,两国睦邻友好关系逐步回归冲突与对抗,扶植反政府力量,瓦解巴沙尔政权,建立傀儡政权和代理人网络,成为土耳其在叙利亚攫取地缘政治利益,扩大势力范围的主要路径,也体现了土耳其为了本国利益而不惜推翻别国合法政府,为实现私利而不惜破坏国家间互利关系的利益观。而土耳其罔顾邻国主权,非法入侵叙北地区,对库尔德武装残酷打压,并在部分地区采取同化政策,则反映了土耳其的地缘战略中,罔顾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权益、试图恢复旧日“帝国荣光”的大民族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思想仍在作祟,只关注己方安全,而忽视构建不同国家、民族共同安全的安全观念与对外政策,也必然会使所谓的安全区成为再次诱发分离主义、恐怖主义以及地区敌对行为的导火索。

四、余论

叙利亚危机最初发端于叙利亚国内长期积累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并以叙政府与反对派间有关权力分配、民主改革、改善民生等方面的分歧与冲突为表现形式。但危机很快因域内外各种力量的介入而演变成具有地区国家各种力量之间的多重角逐,以及伴随极端思想和恐怖主义蔓延引发的地缘政治乱局。由叙利亚产生的“危”与“乱”呈现出有关各方利益对立与合流、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问题相交织、传统战争与混合战争并存的诸多特征。危机爆发以来,叙北地区武装冲突愈演愈烈,叙北危局也不仅是内部政治、军事、宗教力量间的权力冲突,更成为一场兼具地区代理人战争、国际反恐战争特征,域内外多国参与的地缘政治混合博弈。在这场博弈中,土耳其从致力于推翻巴沙尔政权向适度容忍其存在转变,从背后支持反政府力量向主动军事介入转变,从依托人权、民主、改革等内容、试图打造“中东榜样”的价值观外交向主动出击、积极介入、“占地为王”的进攻性外交转变,并力图通过政治、经济、军事等多重手段,占据叙北博弈的主动权。

进入新世纪后,土耳其回归中东的外交倾向日益明显,试图打造自身西方盟友和中东领袖的双重身份。2003年,时任土耳其总统的阿卜杜拉·居尔访问叙利亚,并在其短暂行程中拜谒位于大马士革的萨拉丁墓,此举被视为土耳其打造土叙地区轴心的重要实践。(47)[阿联酋]穆罕默德·塔里布·哈米德:《土耳其对外政策及其对阿拉伯国家安全的影响》(阿拉伯文),阿布扎比:曼哈尔研究中心2016年版,第112页。土耳其强调土叙共属“伊斯兰大民族”,奥斯曼帝国的共同历史记忆更应使土叙成为天然的地区伙伴,叙利亚也被土耳其视为在中东地区提升地区领导力,推广其以政治民主、教俗和谐、经济繁荣、社会多元为标签的发展模式的主要目标国家。埃尔多安执政后,内政外交采取“强势治理”模式,不惜代价介入中东事务,意图在叙利亚大展身手,构建有利于土耳其的地缘政治格局。(48)李秉忠:《土耳其埃尔多安政权的强势治理及其脆弱性》,载《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11期,第36页。阿拉伯剧变初期,土耳其积极介入叙利亚等阿拉伯国家内部事务,呼吁各国政府满足民众诉求,建立民主政体,力图打造其在中东地区乃至整个伊斯兰世界的领袖形象。然而,叙利亚危机的爆发导致叙土关系迅速恶化,危机衍生出的安全问题、难民问题,以及有关各方间的持续博弈使土耳其深陷泥潭,土耳其与美国、俄罗斯、欧盟等域外力量的关系遭受巨大考验。土耳其致力于推翻的巴沙尔政权仍然比较稳固,长期打压的库尔德势力反被激活,恐怖主义祸及本国。追求地区领导地位,积极介入邻国内部事务的“新奥斯曼主义”思想却为土耳其自身带来恶果,致力于改善同邻国关系,拓展土耳其地区战略空间的“零问题”外交政策在叙利亚宣告失败,反而成为引爆地区多重危机的导火索,同时,土耳其与其西方盟友间存在诸多分歧,地区竞争对手俄罗斯与伊朗则步步为营、稳步扩大地缘收益,埃尔多安意欲打造的“中东领袖国家”面临多重挑战,而主导建立叙北安全区,稳固并提升其在叙北地区的军事存在与政治影响力,则成为土耳其改变现状、突破困局、增加筹码、制衡对手、增加收益的重要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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