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出之:论郭嵩焘的书法创作观
——兼及其对当代书法发展的启示

2020-12-04 14:12唐杰作
书法赏评 2020年2期
关键词:尺牍郭嵩焘意趣

唐杰作

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晚年自号玉池老人,因筑室“养知书屋”,又称养知先生。曾力劝左宗棠出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幕僚,并说服丁忧在家的曾国藩出办团练,后随之组建湘军,官至翰林院编修、广东巡抚福建按察使、后任职于总理衙门。光绪元年(1875年),出任驻英公使,成为中国历史上首位驻外使节。光绪四年(1878)兼任出使法国大臣。光绪五年(1879)被免职回国,晚年一直从事教育事业,先后主讲于城南书院、思贤讲社。一生著作宏富,主要有《郭侍郎奏疏》《郭嵩焘日记》《养知书屋文集》《史记札记》《湖南通志》等。郭嵩焘不仅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思想家、外交家和洋务重臣,且在金石书画艺术方面亦有很高造诣。近人马宗霍曾评其书曰:“玉池老人楷书法欧阳询,典重矜严,淳然儒者。行书简札略取松雪之韵,尤为秀挺”。[1]

一、郭嵩焘“无意出之”书法创作观形成的理论基础

郭嵩焘站在宋明理学的基础上强调经世致用,走的是传统儒家修身治人的内圣外王之路,既“尽己性”又“尽人之性”,既要“成己”又要“成物”,即郭嵩焘所言的“心”和“物”两个方面。他解释“格物”说:“乃其所谓物者,非引外物以为诚意正心之资也。在身曰意曰心,推而暨之曰家曰国曰天下,皆物也。”[2]而且郭嵩焘认为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经世致用,还得坚持“天变道亦变”的观念,注意研究当下的人情、物理,做到实事求是方可。也就是说在心、意方面要做到“诚”,在具体的事物方面要做到实事求是,反对固守前说。

周敦颐以“纯粹至善者”释“诚”,使“诚”具有了本体的地位和意义,相当于“天理”“天道”。王夫之根据气本认识论,也肯定“诚”为实有,他说:“诚也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无有弗然,而非他有耀也。”[3]郭嵩焘继承了周敦颐和王夫之的观念。认为只有真正的“至诚”,才能“实行实效”“金石为开”,如果只是一味玩弄权术,又或者停留在空言心性的层面,终究是没什么实际作用。郭嵩焘甚至认为,只要通过慎独工夫修炼到圣人“至诚”境界,必定能“诚中形外”,实现 “明德新民”的圣功王道。

站在“诚中”方能“形外”的角度,郭嵩焘痛斥中国人的虚伪无实之风,特别批评宋明以来的一些儒家学者,不务实际,空谈性理,还无耻到以圣人自居。而且把原因归结为“俗学”(这里当指的科举考试):

士敝于俗学久矣,其所习务外为美观,而检治其身与心,无有也,其所为学,役聪明驰骋文字之间,而通知古今治乱之源与民物所以相维系,无有也。师儒用之以为教,有司循之以为政,贤且能者敷张文饰以为容悦,以成乎矫诬浮敝之天下。[4]

事实上,郭嵩焘并不怀疑宋明理学修身治人的作用,只是对心性义理的探究要从严格的慎独工夫开始,落到民生日用的实处,强调“实行实效”,万万不可停留在口头上。不管是为人、为文、为艺还是做事都要实事求是,不能矫饰浮夸。因此郭嵩焘提倡西方的实事求是之学,认为“西人格致之学,所以牢笼天地,驱役万物,皆实事求是之效也。”[5]郭嵩焘肯定“诚”为实有,认为只要通过慎独工夫修炼至圣人之“至诚”,则定能“金石为开”,产生“化乎天下”的“实行实效”。换句话说,“诚中”必能“形外”。因此,郭嵩焘在书法的创作观念上要求表达个人的真实性情意趣,非常重视“诚中形外”,讲求无意出之、自由自在的创作状态,反对刻意安排、造作。

此外,在近代中国民族危机严峻和中西文化思想强烈冲撞融合的时代背景下,郭嵩焘有着强烈的家国之忧,但他的爱国情感与民族主义意识是以极为理性的形式呈现的,他反对“严夷夏之大防”,反对视西方诸国为“夷狄”,力主开眼看世界,并因此得到顽固保守派的无情攻击。他是超越时代的先行者,生前没有知音,没有同道,内心寂寞。因此老庄的道家思想在其心灵深处亦占据着重要位置,郭嵩焘对庄子的“齐物论”和“逍遥游”也多有创造性的理解。道家主张的“无为”“自然”的主张对其“无意出之”的书法创作观也产生了直接影响。

二、郭嵩焘“无意出之”书法创作观的具体表现

1、正在无意间

书法创作要体现真性情、真意趣,做到“诚中形外”,郭嵩焘认为最好的创作状态是“正在无意间”。他说:“欧阳公《集古录》所谓法帖者,率皆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其初皆非用意,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至于高文典册,何尝用此。故夫魏、晋人尺牍之妙,正在无意间,而文亦特渊古。”[6]他引用欧阳修的话说明魏晋人尺牍之妙,“正在无意间”,才更加自然真实地流露出魏晋士人的风流意态以及精神意趣。他在《跋吴称三所藏徐星伯收辑诸家尺牍册》中也说:“凡诸君所为书札,初非有待人世今日之传。而传之久,益重。更历久远,安知不有好事者,因学博之藏,辑之为十八帖?天下事无意而流传久盛,若此类者,盖可思也。然亦岂不存乎其人哉!”[7]吴称三所藏徐星伯收辑近代诸家尺牍有李兆洛(1769~1841)、魏源(1794~1857)、包世臣(1775~1855)等人,他们既是学者,又是书法家,这些尺牍书札是他们为学的随手记录,并非出于书法的目的,有意为之。正因出之无意,这些学者书家的性情意趣,自然具见,显露无疑。

郭嵩焘在同治九年八月十五日的日记当中也详细记录了上述事件:“即此尺旧牍,姓字近可征。非吾丈人行,即其同志朋。皆具渊雅才,或以经济称。简扎有奇致,未点廛市蝇。殊胜佳想帖,通候费楮缯。一官入穷僻,千里劳寝兴、过从接琴尊,臭味无淄渑。赠言愿益勉,古谊勤服膺。”[8]

以这些尺牍书札和王羲之佳想帖(即《快雪时晴帖》)相比较,甚至认为“殊胜”之,可见郭嵩焘评价之高。而这些尺牍简札之间的相似处正在于它们都是“无意间”出之,书家性情意趣,自然具见的随手之作。

2、君时与盘礡

郭嵩焘无意出之的书法创作观念除了体现为书家“正在无意间”的无意识方面,还体现为创作时不受束缚、自由自在的心理状态,即“君时与盘礡”。

“君时与盘礴,往往帻濡墨。于时所尊事,足以树奇特。《送陈源豫南归》”

“欧颜虞褚世无有,百年却见雍丘叟。脱帽淋漓墨污首,使君南来歌楚风。百书装橐一马骢,指点遗迹春灯红。幽花堕檐月照屋,乞与云烟堆半幅,归拥残毡卧空谷。《奉观仓悔谷先生所临各家书》”[9]

“解衣盘礴”以及“以头濡墨”的典故说明书法创作中应当解除一切名利的束缚,使身心保持一种轻松自在的状态,才能把个人真实的性情意趣以及当下的情绪通过笔墨形象自然准确地传达到书法作品当中,做到看似有意,而实则无意。在诗文、绘画方面亦是如此,在《题<幽阱雪鸿>画册,冯竹儒属为其尊人尹平司马作》《再题罗研生同年<苍松老屋>,图时在章门水师作》中认为“舍我其谁”“空榜一切”的心理状态,不会因为任何外在名利的牵绊而左顾右盼、犹豫不决。当然,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的心理状态还有待于对外在具体形式技巧、诗词格律的超越才能实现。

与“解衣盘礴”相对应的创作状态是过分雕琢,因此,郭嵩焘非常反对“馆阁体”书法,认为“馆阁体”过分安排造作、拘泥点画,损害个人真实性情意趣的表达,即“雕凿散真璞”。他在同治六年七月初二日的日记当中说道:

翰林中通知古今能文章者,尚未见其人。即有之,九卿百司亦无能辨知其高下,徒研审于点画之微,剖判于音韵之别,而归重楷法之秀美者,视唐代明书一科所取尤下焉。又重之以请托夤缘,徒使少年新进之士得志以高翔,老成宿望之儒扼腕而称屈。而中朝大老,且觑觎大考以为奖进门生之具。[10]

清代的“馆阁体”又称“簪花格”“场屋之书”,是一种适应科举考试以及社会上大量誊抄书籍需求而产生的实用性书体,有楷有行,以魏晋小楷《黄庭经》《乐毅论》《曹娥诔辞》以及唐人写经《灵飞经》《律藏经》《善见律》为主要取法对象,整体风格为字形方正、点画光洁、结体匀称、排列整齐,即“乌、方、光”三字诀,集中表现为“颜底赵面”“欧底赵面”等形式。[11]在郭嵩焘看来,这样的书法过于注重点画精微妍美、结构秀美整齐,书写时约束拘谨,刻意安排,不能很好地表达个人真实的性情意趣,即“雕凿散真璞”。真实的性情学问、精神意趣是郭嵩焘诗文、书法的首要原则,所以他在创作观念上要求无意出之、切忌安排,即便是点画不甚妍美、用语不甚雅洁也在所不惜。

三、郭嵩焘书法创作观对当代书法的启示

郭嵩焘无意出之的书法创作观念是想达到表达个人真实性情、精神意趣的目的,而个人真实性情、精神意趣的表达又依赖于无意出之的创作状态。简单点来说,其实就是关乎表达什么与如何表达两个方面的问题。郭嵩焘无意出之的书法创作观念也正是从这两个方面给予当代书法的发展以启示。

从表达什么的角度讲,郭嵩焘认为“天变道亦变”,只有研究当下,联系实际,实事求是,方能做到真正的“诚”,才有所谓的真性情、真意趣,这也是古人常讲的“笔墨当随时代”,这是任何一门艺术发展都一定遵守的规律。不管我们的内心多么地崇拜古人的风神、境界以及他们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也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地呼吁、提倡回归传统,我们也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如古人一般,因为长出古人书法艺术之花的文化生态、社会土壤已然改变了。比如说书法的功能、书法的展示方式、书法群体的社会身份的改变等等。但那是不是因此说我们对于古人所取得的优秀成果就完全无能为力了呢?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空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它承前启后、相接古今,身为中华民族的儿女,我们身上始终流传着先人们的血脉以及文化基因,因此,我们还是可以部分传承前人的成果。除开古今这个问题以外,当代书法发展面临的另一个非常特殊的境域就是西方文化的介入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影响,比如说书法学科的建立、西方各色艺术思潮的涌入及影响等等。

从这个角度讲,当代书法发展到今天出现的一些新的现象、新的主张,比如说“学院派书法”“流行书风”“展览体”“艺术书法”“文化书法”,甚至是“行为艺术与书法”“装置艺术与书法”“江湖体”“老干部体”等等,不管你喜欢与否、认可与否,亦不管它们是高是低、或雅或俗,它首先都是正常的艺术现象,只要他们是出于真实的想法,而实际上也能做到言行合一,那我们就不应该排斥、攻击,而是接纳、尊重,然后冷静、客观思考它们的得失、长短,存其精华,弃其糟粕。针对当代书法发展出现的新的现象、新的主张,我们反对的是虚伪不实之风,不务实际、空喊口号,“役聪明驰骋文字之间”,停留在打笔战的层面,以己之矛攻彼之盾,相互撕扯、谩骂等,而实际上却是说一套做一套,即如郭嵩焘而言“而检治其身与心,无有也”。

从如何表达的层面,郭嵩焘认为书法最佳的表达状态是“无意出之”,而“无意出之”又体现为“正在无意间”与“君时与盘礡”两个方面,相应地,他反对过分雕琢。这就要求我们当代的书法人不要为名利所束缚,出于过分功利的目的去创作作品。而且,在创作的时候提醒我们要保持自由的创作状态,切忌按照某种固定的模式、套路去安排、打造作品,尽可能地做到自然书写、自然流露,这样才能创作出体现书家个人真实性情、意趣的作品。

注释

[1]马宗霍著:《书林藻鉴.书林纪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241页。

[2](清)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二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734页。

[3]张岱年主编:《中国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8页。

[4]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十四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92页。

[5]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十四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9页。

[6]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十四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87页。

[7]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十四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87-388页。

[8]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九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435页。

[9]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十四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44页。

[10]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九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78页。

[11]刘恒著:《中国书法史.清代卷》(七卷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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