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
海边的人,那些出海为生计的人,他们从不轻易赞美大海,只赞美到天气为止,直至收获满满的时候,才会赞美一两句大海。而更多的时候,是诅咒大海,他们是被自己驱赶到大海上,为自身与家人的生存而去冒险获取大海的物质。而居于海边的有关大海的写作者也是打捞者,他所打捞的是:有关大海的记忆、事件、亡灵。
在近海作业的话,一般是一条船,两个人,这两个人大都是父子俩或兄弟俩,也有少数的是叔侄俩。早年的气象预报常常会出现大偏差,关于海上风暴的预报,与准确度相差太大,出海最危险的是遭遇海上风暴,这时的生命遭遇了恐惧与绝望的表达。台风一般会有预兆,可以提前回来避风。在远海作业,对台风也常会有避之不及的时候,天气也常常无常,有时突然风暴来临,掀起滔天巨浪时,小小渔船极易倾覆,绝望有如深渊,也有时,绝望所带来的则是无畏,这是在对大海的诅咒中暴发出强大的求生本能。与此相对,写作几乎是泡沫,因为与大海现场距离太大,与海上的事实生存者更是距离遥远。但是,作为一个海边的写作者,又是必须的,必须写有关大海的文字。这也是海边写作者的写作悖论。
早年,我写过的诗有《海平线》《越过群岛》,以及《大海,阶梯》《大船》,还有一首短诗《掌舵的少年》。前两首泥沙俱下,但也粗糙不堪,以至诗的质地偏离了大海本身,那是一次写作失败的纪念。中间的两首是长诗,相对克制,写前一首《大海,阶梯》时,坐在上林村三楼,正对着大海,在天气晴朗的平潮时分,海平面的无数波浪把碎光反射到面朝它的人。对于基本上脱离了大海的渔民兼盐民后代的我,波光是它唯一的慷慨馈赠。写第二首《大船》,则是在南京汉口路南园,一个远离大海的地方。是距离把我带到了海上,倾其所有地描述一个辽阔的大海,描述巨轮与航行。若干年后,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回到海边的老家,我发现,我以往的关于大海的诗歌,我与大海与村庄的关系是:大海与村庄提供给了我诗的写作元素,提供给了我关于海洋的诗歌想象,但我有关大海的诗歌创作,还未很好地抵达大海与村庄本身。直至那一年,母亲再次说起早年的那次海难事件,再次以亲历者及幸存者的口吻描述当天深夜的海上风暴与村民死亡事件。
許多年后,有两件事让我再次联想到村庄曾经的海难事件。一是一次我受邀担任一个海洋文学大奖赛评委,在阅读那次参赛作品的过程中,读到了一首写早年海难的长诗,就诗本身而言,写得极一般,但是我读了这首诗后,内心仍然受到了撞击与震撼,这是因为我阅读的是海难这件事的本身,阅读的是有海上死亡的终极话语。二是曾经参加象山县的一次海上采风活动,乘一条木质渔船,到了离岸数公里外的大海上,当时海上起伏的浪涌使木船剧烈颠簸,当回到岸上时,其中一位诗人说,刚才我在船上很害怕,还想到了这条船的倾覆与自己的消亡,在船上时想到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我问我自己会在遇难之前最后想什么?这两件事,同时指向的是人与大海的一种关系,这是一种除了人在靠大海供养生存之外的一种生命境况,这境况即大海与残酷的生命死亡。我当时就觉得,我们这一船人,都是动荡大海中回来的幸存者。在大量的写海洋的诗歌中,也曾有涉及死亡的,但是都还离大海本质上的死亡距离遥远。当船只在大海上或迷航,或遭遇风暴,遭遇恶劣气候,这样的时刻,人在大海上面临的是巨大的无助、恐惧,与绝望。这是一种生命所面临的深渊,此刻的生命既是渺小的,又是庞大的,此刻你有多恐惧多绝望,你的生命就有多庞大,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生命深渊。因此,于海洋死难者而言,海边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幸存者,虽然你经历过海难事件,但于死去的海难者而言,你就是幸存者。因此,作为一个海洋诗歌的写作者,应该有幸存者表达意识,有时,海洋诗的写作过程,就是一种幸存者表达。当一个人置身于大海语境中,相对于海难,相对于一代又一代的海上死难者,活着的他就自然地成为了一个广义的幸存者。
我写下《大海记》,这是我的幸存者表达,在广义的幸存者中,我的血缘中更靠近大海一些。诗中写到早年的一个真实的海难事件,而我母亲正是因为错过了搭船时间,未能赶上这条船的开航而幸免于那次海难事件。正是在当天深夜这条船在返回的途中遭遇了突然的海上大风暴而全船倾覆,船上的十余个人只两个凭着高超的游泳技术与巨大的求生本能游到了岸边,当人们赶到岸边时发现了瘫在海岸上的他们俩。每次当我想起母亲描述过的那一次海难事件,都会内心紧缩,头脑中塞满了有关大海、风暴、死亡的黑暗意象。
于大海的写作者而言,在某些时刻,幸存者意识及幸存者表达,是一个重要的思考与写作方向,思考人在大海中的生命境况,思考人面临剧烈动荡的大海时的无助、恐惧、绝望,努力感知生命的巨大深渊。其实,如果更为宽泛地来看待人的处境,整个现代社会,又何尝不是一个激荡的巨浪起伏的大海呢。人在其中,或作为一个集体,或作为一个个体,都会有一种深渊感,而活着,直至更好地活着,即是幸存与彼岸。我会常常一人到海边,感知日月升腾、涨潮潮落,有时,面对平静的大海,更多想到的却是台风,巨浪,海难,以及某些未知的事物。外面就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在它的另一隅,就是八年前福岛大海啸,有段时间,我反复观看这次大海啸的现场视频,它的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它的巨大的毁灭力量,包括此后可怕的福岛核电站事故,直至最近的福岛核废液事件,当然,福岛核事故是人类自身的责任。但是在整体上,这是呈现在饱满诗意之外的另一个诅咒的大海,而自己就是这广义的幸存者中的一个。
在海边写作,感知的是一个无常之海,一边是浩茫无边的激越的大海,一边是生命个体巨大的绝望、深渊,这是一种终极语境的写作,当然,要抵达它是极其困难的,也正因为抵达的困难,这样的写作才有意义,越是困难,越需要感知与抵达。另一方面,是对小的注视,即海洋生物的各种存在形式,人与这些生物之间的交互关系,能否呈现出一种真实又微妙的关系,能否用这种关系抵达另一面的写作深处,让海洋诗歌具有一种别样的光芒。在海洋诗的写作中,若多一些这样的思考,写出的海洋诗歌才会有生命与生存质感。每当我在海涂上看到,布满无数的海洋生物个体,它们灵活,生动,造型完美,或丑陋,或美丽,一些更像海洋精灵。这是对大海的另类诗意补充,同样会带来感动与思考。这也是幸存者感知的另一层面的意义。
大海的动荡不安,它的巨大未知,它对人类的既接纳又抗拒,它的诗意与毁灭,阴郁与蔚蓝,温柔与倾覆,以及人们在海洋上的航行与对抗,索取与污染,构成了一个共同的深渊,即绝望与诗意,恐惧与笑容,悲伤与欢乐,是它的辽阔与丰富,构成了幸存者表达的多种写作向度。
激越的大海,包容海洋写作者的一切——赞美与伤害,虚假与真诚,克制与放纵,死亡与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