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笃
哲学家伽达默尔认为,阅读文本就是和文本对话,一个答案就意味着一个新的问题,答案无穷,问题无穷,文本的意义也无穷。这种对话模式,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较为经典的阅读范式。虽然我们在伽达默尔的阐释学理论中可以看到非此即彼的选择,实际上这种选择隐含着对文本对象化的重新确认和问题化意识的重构。当我翻开张敏华的散文诗组章《青海,一个朝圣者的诗篇》的时候,一系列文本所衍生的问题、答案及意义开始向我袭来,我甚至被其语言魅力感染。或许,这恰恰证实了利科所倡导,“阅读是实现文本的具体行动”。诗人用诗的语言提炼出一个世界,并且离析出一个具有扩大性的自我,这个自我是阅读带来的具有“虚构”意义的自我。通过经验,诗人完成了自我的超越,他游离在现实与虚无之间,不断地捕捉其中的信仰、灵魂、神秘之境,为自己的进入寻找一种合法化途径(道路)——通往语言存在的家园。
张敏华讲究谋篇布局,构思精巧,以干脆利落的断句,鲜明的句法特征,强化了散文诗的节奏,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套语言秩序。在小处着笔,以寓言式、思辨式的语言,让每一个词语都落到实处,到处闪耀着一个诗人智慧的光芒。
风从身后抱住我,我仿佛披上了卑微的袈裟。
——《昆仑山口:风从身后抱住我》
白云掉下来落在天路上,我突然感受到了爱的重量。
——《藏羚羊之爱:交颈欢愉》
它们的黑,曾无私地照亮我绝望的夜晚。
——《柏树山:和一群羊或乌鸦对视》
天空飘下零星的雨,我像骆驼臣服于命运并爱这个世界。
——《雅丹:风蚀的倒影沉入云端》
辽阔,逶迤,有限与无限的水域,先知而后觉。
——《克鲁克湖:鱼与人性呼应》
这些富有洞见性的文字,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具有一眼可以洞穿真理之境的本领。隐含在词语背后的真理以及诗人领悟的“道”,都在向我们涌来,悄无声息。
诗人走进青海,走进现场,走近他要寻找的存在之家。虽然他的肉体行走在青海这片场域之内,但他的灵魂似乎从没有离开对这片土地上事物的思考。这些思考源于其自身的经验,也源于其知识的结构。正是这种审美经验的架构,使诗人能够合理地规避外界之物的入侵,经验到属于诗人自己个体性的存在。经验到的事物,在词语的变构中,完成了一种诗意的拯救。诚如哲学家杜威所言,“经验持续不断地发生,因为活的生物和其周围条件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生命过程本身息息相关。”诗人在昆仑山口、柏树山、雅丹、克鲁克湖等地方,所经验到的事物与周围的条件发生了联系,于是便呈现出了我们眼前的文本。
来到这儿的人,都值得我信赖──牵手,搀扶,拥抱,倾诉。望着随风舞动的经幡,我想飞。
——《昆仑山口:风从身后抱住我》
可可西里,一群藏羚羊离我们这么近;青藏公路,雪山玉虚峰离我们那么远。
——《藏羚羊之爱:交颈欢愉》
蓝天白云,好运气也跃上了天路,沙丘和戈壁滩的孤寂已散尽。
——《雅丹:风蚀的倒影沉入云端》
船靠在岸边,湖上没有一个人,望湖发呆,谁在我的肩头拍了一下?回头看见水中闪现的银光,鱼与人性呼应
──《克鲁克湖:鱼与人性呼应》
这些在审美经验伴随之下,所衍生的诗句,如精美的艺术品一样,不断地为我们重塑一个青海,重构一个诗人视线之外的世界,一个经验的世界,一个审美的世界。
诗人借助电影经典手法——蒙太奇,将那些遗落在青海乃至青海之外的词语拼接起来,构成了一幅唯美主义的画卷。杜威在《艺术即经验》一书中坦言,“审美中最为本质的东西是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出发、游动、回到出发点、坚守过去、带着过去前行等。”写诗其实就是一次精神历险的过程,从经验到现实之物(境)到完成赐予的拼接,无不饱含着经验者将那些能够引起审美兴趣的活动释放出来的支离破碎的意象相关联,从而在它们的相互作用之下,完成了审美意义上的构图。
我打着嗝走出蒙古包,像一头落单的羊,迷失在羊圈外。带着高原反应我来到蓊翳的柏树山,看山峦、丘壑、瀑布和云桥,看草原、红柳和经幡──尘世之外,和一群羊或乌鸦对视,各自回忆着过去。
——《柏树山:和一群羊或乌鸦对视》
苇草,湖光,鱼鸥,水天一色的蓝,一览无遗的蓝。
——《克鲁克湖:鱼与人性呼应》
“山峦”“丘壑”“瀑布”“云桥”“草原”“红柳”“经幡”“羊群”“乌鸦”“苇草”“鱼鸥”等等,这些破碎且具有地域特色的意象似乎都在暗示着我们,必须把这些事物单独割裂,才能使它们与其所要表现的东西相符合。看似混乱的场景,所呈现出的混乱的状态,恰恰正是诗认为我们建构的具有独特美学视阈的精神图景。
批评家苏珊·桑格塔指认,“我们必须把每份情感或思想发挥到极致,以打破(由心理记忆保证的)陈陈相因的连续状态。”这是一种接近沉默的状态,也是语言通过记忆塑造沉默的方式。一部好的艺术作品,在沉默的状态下,把思想和情感发挥到极致,此时的语言自己会说话。诗人借助意象的变形,使意象之间可以产生良好的化学反应,从而实现逾越词语的界限,完成诗意的超越。诗人凭借着心理记忆,将经验到的青海,融入到自己的骨血之中,他没有选择大声喧哗,亦没有选择侃侃而谈,而是在不遗余力地塑造艺术作品,让艺术作品自己呈现自己。
午后的蓝天白云,雪山玉珠峰被阳光洗濯得晶莹剔透,空旷的尘世,我不想说出心中的惊疑。
——《昆仑山口:风从身后抱住我》
水上雅丹,风蚀的倒影沉入云端,狮身人面和我一起侧身。
——《雅丹:风蚀的倒影沉入云端》
背对夕阳下的克鲁克湖,我们拥有先天的默契。
——《克鲁克湖:鱼与人性呼应》
诗人多种多样的经验变成了诗歌作品构造出的蓝图,这不仅是诗人想象力的体现,也说明这些审美经验的质料,在沉默中直接表现了由想象力唤起的意义,这种意义就是文本的意义。
文学理论家沃尔夫冈·伊瑟尔认为,“自我沉浸于客体之中并不意味着它完全消失。”自我反而是借助客体之身躯,并以在场者的身份,融入客体之中,消弭了世俗的自我,从而找到那个真实的自我,并且使自我进入了真正的中心。通过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消解,诗人将我们带入了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既是阅读的世界,又是想象的世界。我们跟着诗人预设的逻辑,走进另一个自我尝试着寻找自我,此时的自我已经产生了本体意义的扩张。
第一次看见藏羚羊在草地上吃草,我对它们说:“好好活着!”再次看见藏羚羊,公羊围着母羊转,我对它们说:“好好相爱!”
——《藏羚羊之爱:交颈欢愉》
潺潺溪水往低处流,我背着行囊往高处爬,路边的古柏林像一个个沉默的老人,饱经風霜的脸上,我体会着什么是卑微。
——《柏树山:和一群羊或乌鸦对视》
荒漠和汪洋之上,看落日,听风
──《雅丹:风蚀的倒影沉入云端》)
而我看见的,是湖水的起落,幻想身上长满鱼鳞,做一尾自在的鱼,即使辜负自己也决不辜负湖水。
——《克鲁克湖:鱼与人性呼应》
个体经验之下的客体,在渐次消解的主体性自我的沉浸之中,开始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属于诗人的世界。诗意的扩展,是诗人自身的扩展,也是艺术作品朝向现实世界的冲动和张力的体现。
张敏华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将散文诗的兼具性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简洁的语言,强烈的抒情意识,辅之以青海地区颇具特色的意象,表达得深邃且有很强的思辨性,以个体经验为触手,为我们呈现了一场视觉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