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燕波
能在世界丛林法则下立足的,自然各有各的厉害:美军是鹰,机敏而迅捷;俄军是熊,缓慢而有力。美军提出的作战概念花样迭出,令人眼花缭乱,持续领跑世界老大;俄军很少玩那些花架子,仅靠不断发展完善的“大纵深战役理论”,硬是扛过美军数代军事理论,偶尔出手乌克兰、叙利亚便身手不凡,连美国人也不敢小觑。那么,作为代表世界军事发展方向且频繁经受实战检验的两支大国军队,美、俄两军作战概念创新为何沿袭不同的套路呢?究竟孰优孰劣?对此,我们有何借鉴意义呢?
美军因应战争形态变化,
作战概念创新频繁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超级军队,美军在作战概念创新方面可谓抢足彩头。20世纪70年代,面对苏联机械化部队对欧洲盟友构成的强大威胁,美军创造性地提出“空地一体战”理论。八九十年代,空军沃登上校提出著名的“五环打击论”,博伊德上校提出对后世影响至深的OODA环理论,美海军提出“网络中心战”理论。进入新世纪,美军事专家霍夫曼与马蒂斯等人联合提出“混合战争”理论。近年来,美军提出的作战概念更是博人眼球:陆军提出“多域战”理论;空军提出“作战云”概念;海军提出“分布式杀伤”概念;海军陆战队提出“远征前进基地作战”概念;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提出“马赛克战”理论。此外,空、海军还曾联合提出名噪一时的“空海一体战”概念。目前,空军正推动实施“联合全域作战”概念,并得到国防部认可。
对于如此花樣繁多的创新作战概念,一些人认为美军纯属炒作,没有多大实际意义。笔者却认为,美军这种以军事理论引领军队转型建设和战备训练的做法,正是美军强大的重要原因之一。前国防大学政治委员刘亚洲将军曾评论道,美军“依靠四套军事理论打赢四场现代局部战争”(用“空地一体战”理论打赢越南战争、用“震慑”理论打赢海湾战争、用“网络中心战”理论打赢伊拉克战争、用“基于效果”作战理论打赢阿富汗战争),自然有一定道理。而从军事学原理看,美军创新作战概念皆是因应科技进步、武器更新、战争形态演变和作战对象的调整而提出来的,并且本身植根于深厚的军事历史和军事思想,因而能够敏锐地抓住科技进步带来的军事机遇,能够及时把握现代战争形态的演变规律,能够更好地指导战争实践。这才是我们需要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而重点关注的。
以沃登上校的“五环打击论”为例。一是该理论植根于具有普遍意义的军事思想,即克劳塞维茨的“重心”理论。克氏被公认为西方现代军事思想的鼻祖,他提出的“重心理论”为西方现代军队选取作战目标提供了重要理论基础。克氏认为,尽管战争中许多因素都在起作用,但并非所有因素都同等重要,因而便存在一些“所有力量与行动交汇之所在”,即“重心”。他指出,在作战过程中,“找出并全力打击敌人的重心,便可以彻底击败敌人”。根据克氏思想,沃登在其代表作《空中战役》中分析道:敌人的重心主要集中于5个重要领域,分别为领导层、生产设施、基础设施、民众和军队。这5个重要领域可以看作一个由内向外的同心圆;在这个同心圆中,越靠里的因素越重要,而越靠外的因素其重要性越小。沃登认为,按照重要程度打击同心圆上的“重心”,是最经济高效的作战手段。
二是该理论及时抓住了新技术革命带来的契机。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电子、通信与计算机网络技术的快速发展,精确打击武器出现并逐渐成熟起来,为美军直接打击敌战略重心提供了可能性。这在以前的技术条件下是不可想象的。
三是该理论可直接用于指导作战实践。海湾战争为沃登验证其“五环打击论”提供了绝佳机会。时任美国空军计划与作战副参谋长特别助理的沃登上校,以“五环打击”论为指导,开发了一份名为“霹雳”的空中作战计划,并赢得中央司令部司令施瓦茨科普夫将军的认可。开战后,盟军轰炸机首先密集轰炸了伊拉克国防部、巴格达议会中心、电视台广播大楼以及军事情报总部,随后又将轰炸目标指向伊机场、通信设施、炼油厂、飞毛腿机动弹道导弹发射场等,使伊拉克国家体系遭受重创,为缩短随后的地面作战进程并最终打败萨达姆创造了有利条件。
俄军作战概念很少变化,
但内涵不断丰富
俄罗斯横跨欧亚大陆,信奉东正教,虽然在文化上与西欧国家属于近亲,但很难融入欧洲核心圈。俄罗斯军队在西欧国家心目中的形象总是落后而散漫的,但是俄罗斯民族蕴藏的深厚潜力又不是西欧国家能够轻易忽视的,拿破仑远征俄国“走麦城”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俄罗斯军事理论发展缓慢。
直到20世纪20年代末,古老的俄国土地上终于诞生了足以媲美英、法、德等西欧军事强国的先进军事理论。年轻的苏联天才元帅图哈切夫斯基敏锐地意识到由内燃机驱动的各种新式武器必将在未来战争中发挥决定性作用,于是创造性地提出“大纵深战役理论”。根据《苏联军事百科全书》,“大纵深战役(战斗)是战役军团(兵团,部队)的作战样式。其实质是以杀伤性兵器同时压制敌防御全纵深,在选定方向突破其战术地幅,尔后将发展胜利梯队(坦克、摩托化步兵、骑兵)投入交战,并为尽快达成预定目的机降空降兵,迅速将战术胜利发展为战役胜利。”该理论要求摒弃一战时期的阵地战模式,协同运用远战炮兵、航空兵、坦克、机械化步兵等现代化兵种,充分发挥一切现有兵器的综合效能,对敌防御部队同时实施全纵深压制和重点有力的突击,同时注重作战的持续攻击力,接续投入强大兵力,实现从战术胜利发展为更大战役胜利的目的。
与德国人的“闪电战”相比,苏联的“大纵深战役理论”似乎天然地带有俄罗斯人的民族性格,就像西伯利亚寒流一样,气势恢宏,雄厚有力,势不可挡。然而,二战结束后,俄罗斯军事理论再度陷入沉寂。在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冷战年代,苏军一直坚持大纵深战役思想,未产生新的军事理论。即使1991年底苏联解体后,作为继承苏联大统的俄罗斯,似乎也没有提出像样的军事理论。这段时间最可称道的可能是“奥加尔科夫革命”。1972年5月,美军用15枚激光制导炸弹炸毁越南清化大桥——在此之前,美军曾出动700余架次飞机,投了约1.5万吨炸弹,都没有将这座大桥炸毁。这件看似不起眼的事件,给当时苏联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兼总参谋长奥加尔科夫以强烈触动。他敏锐地意识到军事领域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以电子计算机为核心的信息技术迅速发展,精确制导武器不断涌现,必将从根本上打破旧的军队发展模式,推动和促进新军事革命兴起。于是,奥加尔科夫立即发起转型试验活动。在他的主导下,苏军用当时最先进的数字化技术改造指挥系统,并以此为基础组建世界上第一个师级数字化试验部队。然而,与图哈切夫斯基的命运相差无几,由于“触动军方固有利益”,这场革命很快被叫停,数字化试验部队被撤销。
直到普京于2000年执政,俄罗斯终于又迎来一个励精图治的黄金期。在普京的主持下,俄军启动轰轰烈烈的“新面貌”改革,编制体制调整在尝试、错乱与摸索中逐渐走上正轨,军心士气和战备训练快速恢复,新式武器装备加快列装,军队整体战斗力大幅提高。俄军在俄格冲突、乌克兰东部冲突与叙利亚冲突中,用兵规模越来越大,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但均十分成功,不仅在军事上取得不俗戰绩,而且都实现了预期政治目的,令其它西方军事强国刮目相看。相比而言,俄军在军事理论上依然是表现“木讷”,似乎并没有产生鲜亮的、让人们耳目一新的创新作战概念。
实干兴军,其实叫什么并不重要
很显然,美俄两军在作战概念创新方面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模式,这两种模式很难说孰优孰劣,至少从战争检验来看,这两支军队的军事理论都是站在时代前沿的,并且成功用于指导战争实践。只是由于民族性格的差异,两者的表现方式不同而已。这很容易让人想到二战时期世界列强在军事理论方面的状况:“闪电战”最先由英国军事思想家富勒提出来,但他本人及其军事思想在英国没有受到重视;德国的古德里安看到富勒的著作后如获至宝,开始在德国编练装甲部队,并在二战初期完美实践“闪电战”思想,因而被称为“装甲战之父”“闪电战创始人”;法国的戴高乐对坦克与飞机的作战运用有深刻见解,但是由于他在二战爆发前级别太低,最高军事当局根本不听他的意见,当他率领“自由法国”军团随盟军打回欧洲大陆时,已经是法国经历生死轮回后的事情了;美、英、法等盟国军队在反攻欧洲大陆时,实际上已经采用同德国一样的“闪电战”战法了;苏联在20世纪20年代末提出的“大纵深战役理论”,实际上是俄版“闪电战”,苏军反攻时以牙还牙,让本来以“闪电战”见长的法西斯德军叫苦不迭;日军不事张扬却隐忍务实,尽管在东方陆战场上由于地形、对手等方面的原因,始终没有发起像欧洲战场上那样激烈的战役,但是像偷袭珍珠港、中途岛海战所显示的那样,谁又能否认日军不懂得“闪电战”呢?因此,叫什么样的作战概念并不重要,甚至提不提作战概念也可能并非必要,关键是一支军队在思想上是否接受先进作战理念。
俄军貌似粗鲁而不善言辞,但并不表明其没有掌握先进军事思想。2013年2月,俄罗斯国防部第一副部长兼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大将,在俄军有影响力的军事刊物《军工新使》上发表了一篇标题看似平淡无奇的文章,即《科学技术在战争规则预测中的价值》。文中指出,俄罗斯要学会使用一种军事、科技、媒体、政治和情报策略多管齐下的“21世纪闪电战”,用最少的成本打乱敌人的阵脚。文中强调,“未来战争中,非军事手段和军事手段所占比例可能是4:1,前者包括给对手造成不利政治和社会局面的手段,如颠覆、刺探、宣传和网络攻击等……混合方式可以暗中使用武力,没有混合方式的传统军事行动将不复存在。”这篇文章发表3年后,格拉西莫夫在俄军事科学院年度大会上发表《混合战争需要的高科技武器和科学理论》,要求军科院将混合战争作为重点研究方向,特别是要在总结乌克兰、叙利亚战场上作战经验的基础上,将混合战争体系化、制度化,打造具有俄军特色的“混合战争”——俄国内和如今的国际军事圈称之为“格拉西莫夫战术”。相比于美国军事学者霍夫曼长篇大论提出的“混合战争”理论,俄罗斯人仅用一两篇小文章就说清楚了,言简意赅,直击要害。在战争实践中,俄军向世界成功演绎了如何综合运用高科技武器和网络战、舆论战、代理人战争等手段实施混合战争,几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连美军也不敢小觑。于是,美军反过来开始研究俄军的“格拉西莫夫战术”。例如,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近期发布研究报告《俄罗斯入叙作战回顾、教训与启示》《俄罗斯实施“灰色地带”混合战大事记》,称俄军在乌克兰、叙利亚的行动为“混合战争”或“灰色地带战争”。对此,俄军出面予以否认,他们好像宁愿称其为带有俄罗斯特色的“格拉西莫夫战术”。于是,便出现一种多年未有之怪现状:美军的作战概念创新花样迭出,每出一种新概念,都赚足眼球,世人趋之若鹜;而如今,美军却反过来去研究俄军的军事行动。这种现象不能不引起人们反思。
实际上,从内涵本质看,无论俄罗斯人愿不愿意,“格拉西莫夫战术”实际上就是美国人所说的“混合战争”,两者并无多大区别。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辩证法的观点看,所有军事理论都是战争形态发展在人们思想领域的映射;既然大家处于同一个时代背景和同一种战争形态下,那么拥有相同的理论自觉就不足为奇了。从这个意义上讲,谁又能说我国没有“混合战争”理论呢?早在1999年,我国著名战略家乔良、王湘穗便出版《超限战》一书。所谓“超限战”,指“超越一切战争模式,打破一切限制、一切手段,特别是以非军事手段叠加组合、为我所用,从各个角度、各个层次、各个领域打击敌人,以达到战争目的。”这不正是混合战么?而且这本书无论从哲学高度还是从思想性方面,都不亚于美国霍夫曼的“混合战争”理论。
另一方面,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世界已进入阳谋时代,任何军事理论都会很快被解码。例如,美国防务智库关于作战概念的研究报告以及美军相关作战条令几乎都是对外公开的,全世界网民都可下载阅览;俄罗斯《军工信使》等重要刊物发表的文章也可以轻易获得。因而,许多创新作战概念并非是锁在保险箱里的“独门秘籍”,其所反映的战争形态演化和未来战争制胜规律都没有什么难于理解的。就跟下棋一样,大家拿着同样的棋谱,熟悉同样的规则,在同一个棋局下公开博弈。究其原因,除作为威慑对方的手段外,美(俄)军将公开讨论作战概念作为他们通识教育的一部分,作为他们凝聚共识和力量的一种手段。此外,还有一种自信——美(俄)军相信,即使别的国家知道其作战概念,也不一定能够学得会,更不能以此打败他们,因为从作战概念到作战实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因此,在现代条件下,作战概念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称为什么样的作战概念、提不提作战概念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是否在思想上真正意识到现代战争形态的深刻变化,是否深刻把握现代战争制胜之道。一方面,正如苏联当年的“大纵深战役理论”带有极大包容性一样,我们完全可以相信我们所提出的“基于网络信息体系的联合作战”“具有智能化特征的信息化战争”等朴素的概念并未过时,仍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并不能说这些联合作战概念就比不上美军的多域战概念——后者本质上也是一种联合作战概念,并没有那么玄乎。正如“多域战”概念的主要推动者、时任美国陆军训练与条令司令部司令帕金斯上将所指出的,“多域战是一种(联合作战思想的)演进,而不是一种革命性思维方式。”
另一方面,我们要意识到作战概念作为一种科学产物、一种公共产品,本身并没有国别属性,没有姓资姓社之分。正如马克思主义可以为我所用、《孙子兵法》成为全世界学习的对象一样,我们完全没有必要由于“多域战”“马赛克战”等概念是由于美国人提出来的便敬而远之,更没必要为了提一个更别致、更炫目的作战概念而耗费精力。千言万语,能够把握现代战争本质及未来战争制胜规律,并将先进军事思想用于指导军队建设和作战行动,才是最重要的。习主席讲,“实干兴邦”。于军队而言,就是“实干兴军”。实践非常重要,“与其临渊羡鱼,不如结网打渔。”所谓“实践出真知”,知道不等于做到,泛泛而谈、坐而论道才是最危险的,惟有通过实践才能更好地修正与夯实军事理论。
责任编辑:葛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