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一个关于影子的怪谈

2020-12-03 13:56王欢
摄影之友 2020年10期
关键词:艾伯特影子

影子与物体之间的模仿关系造就了许多绘画和电影中的创作灵感,也为许多文学艺术作品提供叙述的想象。历史上有许多与影子有关的传说、艺术和文学作品,而影子的历史几乎就是关于他者与自我的历史,关于在场与缺席的历史。

王欢

王欢,一位现居北京的写作者、艺评人和策展人,他致力于维系艺术性的思想写作,在实践中以去文体化的方式展开书写。

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Galus Pinius Secundur)曾在《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中描述过一个著名的情形:女孩为了怀念即将奔赴战场的情人,在他出战前夕利用灯光在墙上勾勒出了他的影子轮廓,女孩的父亲用制陶的方式,将轮廓填充以赐予一种具体的肉身意味,借着这一捕获影子的方法试图留住人的形象。正是这一故事将模棱两可的绘画起源带入了新的叙述局面,也就此成为日后人们谈论影子这一话题几乎都不会避开的典故。

“无论阴影表面上多么遵守简单的光学法则,其表象依然有难以捉摸之处。它们是我们环境的一部分,但它们在我们的视野中出现又消失,它们如此易逝又善变。”E.H.贡布里希在《阴影》中如此说道。

影子与物体之间的模仿关系造就了许多绘画和电影中的创作灵感,也为许多文学艺术作品提供叙述的想象。几年前,我就曾看过一本关于影子的图像小说,是比利时图像小说家冯索瓦·史奇顿(Francois Schuiten)和法国作家贝涅-彼特(Benoit Peeters)于1983年开始合作创作的《朦胧城市》(Obscure Cities)系列,该系列作品有十三卷,其中有一卷的名字就叫做《影子》(The shadow of a man)。

这是关于一个男人的故事,一个每逢太阳当空就会感到无比哀伤的男人的故事。故事开始于城市中的房间一角,从异形的建筑和交通工具上来判断,潜在的背景是发生在未来,或者更加遥远的文明秩序里,大概也就是被作者称之为“朦胧都市”的时空。

保险公司职员艾伯特·卡米索是一个工作狂人,刚刚新婚的他却总是被噩梦惊醒,这种连续的诡异性已经严重影响他和新婚妻子彼此的关系。于是,艾伯特决定寻找医生来解决噩梦的问题,医生只是告诫他尝试一下短途蜜月旅行来缓解压力或许就会让他有所好转,不过出于迫切想要再次投入正常工作状态的艾伯特仍然希望可以在医生那里求得一副尽可能见效快的药物,并在嘴里碎碎念着“医生,您知道,为了摆脱这些噩梦,我愿意做任何事!”于是,这位凡森医生为他开了一副化学药物,吃过药后的艾伯特果然不再做噩梦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奇怪的事情。阳光下,艾伯特的影子竟然开始有了颜色!随后,影子逐渐显形,慢慢变成了如镜像般的虚影。这不仅仅吓到了自己,同时也让所有路人都报以奇怪的目光投向他。无法接受这种超出认知常态的艾伯特找到一个暂时缓解的办法,就是可以通过控制光线的方式来避开自己的影子——“我没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我找到了一个能暂时解决部分问题的办法,当我穿黑色的衣服,并选择对的外出时间时,我就有机会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在这个叙述里,被我们称之为“影子”的光学现象已经颠覆了一种习惯性的命名,不如说它更像是某种“投掷”的方式,让本该处于“配角”位置的影子仿佛抢占了身体的主体地位,或者说,艾伯特的身体慢慢变成了影子的“影子”。

我们这位不愿引起别人注意的主角开始每日为有颜色的影子而苦恼,甚至无法进行下一步的正常工作和生活。因为有颜色的影子,他失去了婚姻,丢掉了工作,他因此不再愿意与人打交道,这件事情开始使他恼羞成怒,并变得极度焦躁。最讽刺的恐怕就是,作为一名资深的保险从业人员,人生在这种身体受伤、希望破灭、生活损毁的时刻,保险公司不会为人留下什么,更不会因为“可笑的影子”为艾伯特的人生担责。陷入绝望的艾伯特蜷缩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着“我就是一个索然无味的人,空洞乏味到了近乎透明的地步,我从没拥有过什么,也从没自己决定过什么,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值得说的”。没过多久,艾伯特曾经服务过的一位名为埃尔丹的摄影师闻讯后找到他,并希望艾伯特可以接受自己的拍摄请求。对一位竭力想要“创作”的摄影师来说,可能没有什么是比“拥有特殊影子之人”更加奇异的创作素材了!而就是这一次拍摄,也将艾伯特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所有人在看过报纸后都在议论他。

在这段自我封闭的日子里,艾伯特无意中结识了舞女米蕾娜,一心向往演员理想的米蕾娜并不想一生都在寒酸的夜总会里度过,而艾伯特这特殊的影子一定会在舞台上夺取所有观众的目光,她开始鼓励艾伯特与自己一同站在舞台上表演,因为影子失去人生的艾伯特又因影子开始迎来了第二人生和爱情,果然不出所料,这影子配合舞台上的光影效果技惊四座,似乎,当那些超越日常的特殊性转换到舞台时,语境的变换将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这也是艾伯特第一次不为影子感到懊恼,反而无比骄傲。此后,艾伯特与米蕾娜共同开启了戏剧生涯,值得一提的是,没有受到任何专业演技训练的艾伯特也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进步神速。

可事情似乎总是不能顺应人意发展,当艾伯特就此习惯自己的影子时,又因一场梦境,影子变回了常态。突如其来的变化又一次把艾伯特击垮,在他看来,所有观众只不过是冲他的影子来的,没人在意他的演技,可能米蕾娜也只是对自己的影子感兴趣!而此刻清醒的米蕾娜紧急作出演出调整,将艾伯特的经历和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噩梦搬上舞台,并用手影的方式演出。故事的最后,艾伯特安稳地睡了,同样做着不可名状的梦,而他在梦中与米蕾娜交媾的图像冲破梦境,冲破房间的天花板,盘旋在整个都市的上空。

从整个故事来看,主人公艾伯特自始至终都是一位面对生活唯唯诺诺的人,他经不起一点生活的变化,以至于一份工作都愿意干十三年之久,而有色影子的到来,反反复复、起起伏伏地改变他的一生,他也不得不就此被迫在影子、生活、工作之间周旋。

事实上,在旧传统中,影子时常被看作“具体事物”不可分离的伴随物,它与主体之间的共生关系也因此时常被演绎,历史上有许多与影子有关的传说、艺术和文学作品,而影子的历史幾乎就是关于他者与自我的历史,关于在场与缺席的历史。人们围绕这个常见的光学现象构建出许多不常见的叙事一比如早期创意广告中将影子构建成巨人式的他者,以隐喻这种自我斗争;又或者将影子塑造成消极的象征、妖魔化的演绎,使其成为自我的阴暗面和假想敌等等。

《朦胧城市:影子》这本图像小说同样提供了一套颠覆视觉秩序的叙事可能,只不过影子本身不具更多对立意味的隐喻,它(影子)只不过是不再心甘情愿充当“影子”而已。值得注意的是,从作者勾勒出的笔触和情节来看,“影子”不仅仅是有颜色的,更是五官清晰的,它使影子获得了一种镜子般的模仿能力。所以,从影子到镜子,也正是认知论从他者过渡到自我的转变,这意味着,男主角艾伯特每一个阶段的斗争与挣扎,从表面上看是对抗外部压力(如群众舆论或者他者目光),但实际上的内在逻辑是与自我意识的斗争,这也是结尾处为什么一个如此“羞耻”的交媾画面进入全体朦胧都市的市民眼中时,艾伯特却可以如此从容、坦然地熟睡。

我猜结局的隐喻是,大概这位不愿认领和认清自我的男人,在最后一刻终于可以不再为不必要的目光而苦恼了吧。叙事开始于失眠,也在最后回归于眠梦,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曾在不值一提的困扰前丢掉整个人生,一路挣扎才意识到,原来只需要在原地就可以将自己从迷失里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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